向着夜晚游荡(中篇小说)
2017-07-12宋迪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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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来到A镇的呢,没有人告诉我,从某一刻起,我的记忆也像墨水瓶似的被打翻了,游动着模糊的丝缕。这儿的风很大,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所有走在街上的人都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有个人的衣服被吹开了,他赶紧停下来系扣子。一辆停在街边的自行车“咔嚓”一下被吹倒了,一张房顶上的油毡纸被吹到一棵树的杈桠上高挂起来,还有一个人的帽子被吹飞了,露出了秃顶。他追赶着,到了跟前儿,本来已经停住的帽子像是有了灵性,和他逗着玩,又向着前面跑去了。于是,他不得不跟着帽子后面跑。那帽子有时跑得比他快,有时又比他慢,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追没追上。这儿的人我认识的没几个,而且一个个都长得差不多。他们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我的来路不正似的。他们的衣装都不整齐,我是什么时候到的?到这儿之前在哪儿,为什么到这儿?同样也没人告诉我。我是个失忆症患者吗?是的,也许。曾几何时,我的脑子就开始混沌不清了。我是参加一个人的葬礼吧,他刚刚死去,在绵绵细雨里,穿着厚厚的殓衣。这儿的雨停一会儿下一会儿,好多天也看不到太阳,那人都快烂在屋子里了。或者,我是在赴一个约会,因为迟到,那约请我的人一生气就走了,把我扔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里。可哪儿又是熟悉的呢?又也许,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找一种走路的感觉?走路是为了看看周围的人和物。不过,这种感觉从来也没清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随时都可能被什么绊倒或掉进某个沟里。最后,把这些假设抛开,奇怪的是,在我的记忆里,唯一还很清楚地留在脑袋里的真实画面,就是小镇那漠然的天空上飘着一朵巨大的红色的云,几乎有大半个镇子的房顶都被这红色的云映亮了,那些放学的快乐的孩子的脸也罩在这奇异的光辉里。这让我害怕,因为害怕而很快就跑起来,可无论往哪里跑,都能看到头顶上的那朵云,它迟钝地没有意识地游弋着,跟在我后面。我的影子也跟在我后面,我一拐弯儿,它又跑到前面去了。这就是最鲜明的印象。我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儿的,我肯定地想。到处都是陌生的迹象,沉默,不可打破,人的走动,恍若云烟。街上的水洼有一张张陌生的脸和脚步闪过,朝著各个不同的方向向着黄昏迅速地消失。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归宿,都紧闭着嘴,不肯透漏出一点儿消息。 是的,我从没见过这么荒凉的景象。腐烂的房顶,矮小的窗户,曲折的阴沟。几乎每家窗户上的玻璃都不完全,粘着一块块牛皮纸或报纸。每家门口都放着一个几乎变成黑色的塑料桶,散发着臭味儿。这个镇子的城门几乎塌毁了,只有一边还能看出是个石砌的柱子。镇里只有一条直通东西的大街,街道两边是一些矮矮的平房,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和物纠缠在一起不停地晃动着。街角堆积着一些塑料口袋和绳头砖块什么的。到处都是刚烧过冥纸的痕迹,没烧透的浸在雨水里,和泥浆掺和到一起。有的甚至还没有熄灭,蓝色的烟在我头上丝丝缕缕地飘着,经久不散。因此,我的嘴巴里就常有一股糊巴味儿。我甚至看到一个捡垃圾的小孩整个脸都被熏黑了,只是他那双笑着看我的大眼睛却异常的清澈纯洁,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仿佛他是我的伙伴。我已经不会笑了,可我还是勉强地向他挤出一个笑来。常常的,一些乌鸦盘旋着,或落在枯萎的树上,呀呀地叫着,然后又飞走了。我在街上溜达,观察着行人。开始的时候,他们是三三两两的,走着走着就到一起去了。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聊天,彼此间拍拍打打的,熟不拘礼的样子。有一个胖子居然把一个瘦子扛了起来,那瘦子在空中不停地挣扎着,挥舞着手臂,嘴里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叫喊声,他挣扎了好一会儿,那胖子才大笑着,把他稳稳地放在了地上。我扭头在街道对面看着他们,笑了一下,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时,一个小孩从我前面跑过,我刚来得及摸了下他的头顶,那小孩就消失了。我隐约感到那孩子长了一张极其苍白的三角脸,脸上带着和他的年纪不相称的愤怒看了我一眼。我很奇怪,有点害怕那孩子再回过头像个小兽一样来袭击我。我嗅着手上的气味,有一种尘土的味道,陌生地方的街道的味道。我一面走一面小心地向前张望,迎面又走过几个头戴礼帽的人,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我的眼前。他们的脸在帽檐下轮廓分明,尤其是鼻子都很突出,每个人的脸都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我就和他们打招呼,可他们却谁也不理我,就像没看到我一样,挨个儿从我身边走过,我只好尴尬地一个人接着走。恍惚间,一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醉汉,摇摇晃晃向我撞过来,这太突然了,虽然那人几乎没有重量,可我整个人还是被撞岔了气,弯下腰来,好半天才缓过来。我骂了两句,像逃跑一样,赶紧向前猫腰快走。不过,我还是迅速恢复了常态。就这样,我从这些冰冷的、没有一点儿可称之为人的热乎气儿的人群中走过。像是眨眼间,黄昏来临,我诧异地看着眼前荒凉的渐渐暗下来的街道,隔很远才能看到有盏街灯,发出昏暗的光晕。人也越来越稀了,一种浑浊的陌生感更强烈了。循着街对面微弱的灯光,我走到一个小卖部开着的窗口前,屋子里面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亮着,货物靠着墙码放着,都要挤出这个小屋狭小的空间了。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搁了很长时间了,有的包装纸显得陈旧,有的看来已经不能用了。我看到在桌子上放着半个烧饼,已经硬了。有一个散了架子的凳子堆在地上,正等着修理吧。只有那个小窗子开着,我向里看,看到一个女孩正在灯下睡觉,趴在窗前的桌子上,握着铅笔的脏兮兮的小手已经松开了。我用手去扒拉她的脑袋,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很长时间没洗过了,上面有几个虱子在爬。我不由得有些作呕。那女孩醒了,揉着眼睛嗫嚅着问我买什么,我就要了一包烟。我伸手接烟的时候,看到那女孩伸过来的小手上有一道刀疤,从虎口处一直到手腕,像一条蜿蜒着的透明的蚯蚓。我发现那女孩也在专注地看着我,眼睛又大又亮,显然,她并不是对我有什么兴趣,而是她还没从睡眠里缓过来。她的手也有点冻僵了,只是下意识地把烟递给我,她要给我找零,我摆摆手示意不要了,她就又接着趴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了。我看她穿得很单薄,走前就把小窗户关上了。 风不停地往衣服里灌, 我拉紧衣领,一边抽着烟,一边接着往前走。A镇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那落落的几个行人也都匆匆地往前面赶着。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街上七拐八拐蹬着自行车,显示着自己的疯狂的车技,他骑到我跟前时差点把我刮倒,我骂了他一句,可他并不看我,一眨眼就跑得很远了。他的车子很轻,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我绝望地看着前面,黑暗的弯曲的街道不知道要延伸到哪里。因为寒冷和疲倦,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我饥肠辘辘,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我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地方有家小店还亮着灯,我就走了过去。这是家门面简陋的小饭馆,快打烊了吧,屋里没有一个客人,里面的座椅都空着,就老板娘一个坐在门前的吧台旁。我要了碗炸酱面,老板娘肥硕的身体似乎被抽走了生机,一副麻痹的样子,没精打采地应付着我。 我一边吃着一边观察着,奇怪的是为什么一准我就认定了她是老板娘呢,她坐在那里,不停地打着瞌睡,不由自主地点着头。有时,像是忽然醒过来似的,抬着头直勾勾地看着我,然后就又不停地点着头。我的面吃得差不多了,我掏掏兜里的钱,没多少了,干脆,别交钱了,就这么走吧,这虽然卑鄙了点,可也没别的辙可想了。这时听到老板娘的口腔里发出猛烈的抽动声,那声音先是粗哑地爆发,然后拖着尖厉的尾音,渐渐地颤抖着消失了。接着,她整个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没有一会儿,就不出声了。我觉得诧异,就到跟前扒了扒她,又用手在鼻孔下面试试,像是一点气都没有了。我又轻轻推了她一下,还是一动不动,我有点慌了,就往门口走,一只脚刚刚迈过大门,就听咕咚一声,我又回头,看到老板娘麻袋一样瘫了下去。这时有好几个人从后堂蹿了出来,那个冲在前面的向外面看了看,可好像并没看到什么。我已经从门口转到了窗户一侧,侧身站在窗前向里面看。我身边也站着几个人,不过,他们的脸都冲着街道,并不知道屋子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又抽出根烟来,擦着火柴点着,我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像一面墙挡着我。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看到他的脸,和我此前看到的那些人一样,轮廓分明,像石膏一样的冷白。只有眼睛上的睫毛一眨一眨的,说明他是个活物。我又低头看了下他的手,他的手骨节粗大,可也是白得吓人。我想问老兄,你在等谁呀,可话到嘴边了还是咽了回去。我不知道这话说出来会怎样。他似乎觉察到身边有人,就低下头,目光游移着向我转过来,我看到他的眼睛像玻璃一样闪着冷漠的夜晚的光。他的嘴里不停地吞吐着白色的烟雾,一直向着前面的街道弥漫、扩散。我忙回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抽烟,一边向里面偷窥。我看到人们已经把老板娘从吧台里面弄了出来,其中有个穿白衣服的伙计模样的人,正在口对着口给她做人工呼吸,围在周围的,大概有七八个人的样子 ,其中有一个,一边捏着鼻子,一边长吁短叹。一个很漂亮的女服务员模样的人,扶着他的肩膀,不停地把视线从老板娘那里收回来,撒娇似的仰脸看看他,偶尔还用手在他腰上偷着掐一把。 奇怪的是,在离这伙人不远的地方,也就是靠近厨房的圆桌子上,一个头发又长,长得又瘦满脸疙瘩的人,一个人在那里喝啤酒。他把酒咕咚一下倒在一个透明的高脚杯里,旁若无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真理,“嘿嘿”着不停地傻笑,笑容忽然地僵在脸上,然后笨拙地用舌头舔酒杯里泛出的泡沫。忽然,一股冷风吹来,我把脸转向大街,我身边的那人正大踏步地走向街道,高大的身影在我的目光里摇晃着。这时,旁边有好几个人影急匆匆地走过他,有两个人走了很远又回头看他,就像看一座活动的塑像。他也不理睬这些人,自顾自地穿过街道,消失在前面灯火零星的街道里了。从他的冷漠和僵硬的身体上来看,我始终不把他当作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个零件拼凑成的机器人,随时都可能倒下,变成一堆闪亮的金属垃圾。这时,屋子里发出了很大的响动,像是桌椅倒地发出的声音,我感觉到背后一片漆黑,可我已经懒得再关注了,就向着大街走去。现在,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风却大了起来。有一张纸就在我眼前被刮起来,先是贴在脸上,我拼命地晃着脑袋,还没等我用手去抓,就被风吹到天上,在我头顶上盘旋。我看到上面有一个血红的字母,冲我笑着。我研究了半天,才看清是X,这张纸像是躲避我,迅速地沿着街道向着北面飘着,不停地努力向上,就像是有一种灵异的力量在后面促动着它,用手拨弄着它,用嘴吹着它,让它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带着这个血红的字母,不知道落向哪里。我忽然听到一阵笑声,这笑声在这空洞的大街上空传来,说是笑,可又有些像压抑着的哭,以至于停了一会儿,你就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了。是那张纸在风里发出的吗?这声音在这冷风里让人无端地难过,让人想迅速地逃跑,跑过这条寂寞的长街,和街的尽头站着的某个女人死死地拥抱在一起,感受她温软的悲伤的肉体。可即便有这样一个人,我也依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怎样到达。我用力地甩头,发现挺管用的,那声音先是落了下来,像一个闪亮的罐头瓶子被抛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爆裂声。然后,就像是被什么吸进去了一样,消失在暗沉沉的大地上了。冷风更强烈地吹来,我裹紧衣服,风还钻进衣服如刀子般割我的皮肤。有一条狗迅速从我身边跑过,我差点用手拽住了它的尾巴。我想,这条街快到头了。有一座废弃了的水塔就矗在那儿,走过去应该就是郊区了。对着那片未知的黑夜,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赶紧转身往回走。我抬起手腕,想看看几点了,手腕上光秃秃的。此刻,那块表应该反映着天空的广大和夜晚的不安,可却不翼而飞了。有一种荒凉感更强烈地包围着我。无穷无尽的荒野,泥土的波浪和野草的呼啸。 这当儿,我听到身边有响动,我用手试探着扒拉一下,碰到一只冰凉的大手。我回头,一个人影本能地向后面退缩一下。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和五官。我用力地抖了抖,想甩掉他,可是不行,我快走他也快走,我慢走,他也跟着慢下来,我拐弯走入另外的街道,他也拐弯。我听不到脚步声,却能清楚地感到那种和我同一的步调。妈的,他还真是好脾气。最后,我只好停下来了。果然,他也停下了。终于,我和他面对面了。也许,一切纯属臆造,我想。在广大的黑夜里,有多少棉絮一样丝丝缕缕的影子在膨胀、扩散、爬行,它们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从一条条胡同游向大街,有的像一个人的手,有的像小孩的脸,有的像舌头,有的像舌头上粘着的黏液,有的像酒从瓶子里流出来,有的像烟囱里不停冒着的烟,它们不停地舔着擦着蹭着,一忽儿拉长一忽儿缩短,一忽儿向四周扩散,一忽儿又向中心汇集。我不是一直被这些影子所包围和虐待吗?我挣扎过,可直到筋疲力尽,才知道挣扎是徒劳的,一动不动反倒放松了下来。对此,我害怕什么呢?这样,我就直视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我从来没见过的脸,可在他的那种陌生里,却有天然的熟悉感,和我内心的寂寞相呼应。他冲我微笑着,眼里闪着夜晚重重叠叠的光影,那里面有一个我吗?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这样足足有一分钟,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就又扭过头向前走了。
2
时间依然在黑暗里面打转转,一个个水洼在地上闪着光亮。 我大步走着,没有方向感,却有种向前递进的纵深感,好像纵横交错的迷宫也有深处,但那里多半是没有人烟的不毛之地,聚集着一些甲虫蟑螂老鼠之类,地下水泛出地表,冒着白色的泡泡,那里也是人神共弃之地。我这样想着,似乎把那人给忘了,可忽然又想了起来,不禁苦笑。我的身边忽然多出的这个人,就像多了一个物件。他似乎有一种非常谦和的礼貌,对我有种厚颜无耻的亲近感,熟不拘礼了似的。他穿着一件大衣,下摆在风中轻轻地飘动。他走在我旁边,偶尔拍拍我的肩膀。我能感到他在暗处的目光。他在观察我,有一种游戏的快感。他的目光似乎穿透我厚厚的衣服,看到我的身体在不停地轻微地打战。他那穿透一切的目光让我觉得屈辱,他应该看穿了我全部的卑微,我在黑夜里了无所依的颠簸和流离,我那求告无门的精神状况。他深表同情地握了下我的手,我感觉到了他要传达的意思。他是我的同伴,从此不会再分开。我忽然对他有了一丝好感,毕竟,那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孤独感一下子减弱了,心变得轻松了。现在,是我们两个一起走了。他有些迁就我,因为我感到他随时有一种要大步流星走起來的劲头儿,可我却哆哆嗦嗦的,裤脚经常拖在地上,我的这种窘相,让他无可奈何。不过,我在暗中依然感到他的身体的灵活性,几乎像一头豹子,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力量在身体里面游动,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在那儿冒出头来。他的胳膊,他的步伐,盲目而又矫健,这股无处发泄的力量因为受到抑制非常的危险,有时让他像怪兽一样龇牙裂嘴的。他好像随时准备出击,和随便什么样子的敌人搏斗,他是拳击手,是击剑运动员,只要那家伙敢冒头,哪怕是一股从瓶子里冒出来的向天空弥漫的烟雾,尽管长着无数条胳膊和腿,他也能迅速地抓住要害,置之于死地。很惭愧,我心里好像已经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就像任何一个弱者,随时准备放弃自己的思想,傻笑着做这个家伙的奴仆。要知道,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游走,前后没有着落,像是失去了重量的游魂,到处都是简陋的房子,烟囱很早就不冒烟了,那些不怀好意的陌生人也都躲进了屋子里,偶尔听到两声狗叫,在这样一种地方,我没法不失魂落魄。他呢,却是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以一种无赖的精神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甚至还打了两个响亮的榧子,嘴里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就像电台串台时的那种吱吱啦啦的声音,这在黑暗里特别有效果。可即便如此,他似乎不必辨认就能找到道路。我依然哆嗦着,这哆嗦像是已经长在我身上了,怎么也摆脱不了了,我甚至想拉着他的手,可出于自尊,还是罢了。这时,他忽然开口说话了, “我认识你”,他一张嘴就让我大吃一惊,“你小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他有点嬉皮笑脸地说着,用手抓着自己的额头,“你很大了,还不会说话,因为这,你妈妈差点把你送人。” 我诧异地看着他,我不得不仔细地辨认他,他的脸在黑暗里若隐若现,能感到他说话时的下颚很有力量,“你小时候很孤单,胆小,一只老鼠就会让你瑟瑟发抖,一宿睡不着觉。有一次,你一个人出去玩,走丢了,直到傍晚,你家里人才在一个废弃的足球场里找到你,那时,你正坐在水泥台阶上哭呢,手里还攥着你妈妈给你的一角钱。对吧!”他一边擤着鼻涕一边说着,我费力地想着,独自向前走了几步,记忆渐渐的清晰起来,是的,那天的太阳很大,风也很大,往事真是无限遥远!我记起来他有一点说错了,我不是出去玩而是出去买冰棍,可等我出去,卖冰棍的已经走远,我顺着吆喝声跑着去追,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远了,等我停下来,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顺着一堵大墙走,好像走了很久,再也走不动了,就坐在墙根儿下,不停地哭着,想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不时有人经过,回头看我,像是觉得我在那里哭挺好玩似的,其中只有一个老太太蹲下来问我家在哪里,可我却除了哭什么也说不出来,那老太太摇摇头就走了。后来我哭累了又站起来向前走,碰到几个小孩,他们拉我去玩,就到了这个足球场。我们玩足球,太阳已经偏西了,像是一个抓不住的气球,离这个足球场很远很远,那几个孩子拾起书包抛下我回家去了,整个足球场就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再也回不到家了,就坐在台阶上号啕大哭起来,直到妈妈他们找到我。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足球场就在离我家不是很远的地方,那时候小,有一种特别远的错觉。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我一边走一边寻找着他的目光,他呢,像个演说家那样说着,并不看我,语气里有一股洋洋自得的天真。确实,他几乎比我还了解我,不过,我依然很是虚弱。我已经不再说什么了,我很喜欢他说话的腔调,有点像个外国人说汉语。他的舌头似乎黏在了嘴里,有一种掰不开的生硬之感。不过,他走路的姿态实在是有些发飘,他的脚后跟好像不见了,我好像能看到他那些藏在鞋里的每一个脚趾,在水里他趿拉着走,已经被水泡得苍白。其中的一个比别的长,其余的几个却差不多。有时,前面碰到一个水坑,仅凭着一点微弱的反光,他就能敏捷地跳了过去,我呢,跟在他后面,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双脚已经趟进了水里,我的鞋和裤腿都湿透了。就这样,我听着鞋子在水中踩出的响声,拖泥带水地跟在他后面,他那巨大的身体忽而在我视线内,忽而又跑到了视线之外,他的双腿晃动着摇摆着,征服着夜晚那不确定的黑暗,晃得我眼睛有点疼。他在不停地说,有时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有时就在耳边,给我的感觉像是他那独特的沙哑的嗓音无处不在。不过,他越说越啰嗦,并且总在不停地中断,在中断处又重新开始。犹疑,质询,反诘,各种冲突在他那混乱的语言叙述之中纠结不清,我的自我在这里面不停地显现又消失,我永远作为一个游弋的影子,在他说话的间歇里飘来飘去。我听得有些累了,越来越心不在焉,有的听清了,有的没听清。在这种恍惚的状态里,我断断续续地看到了一些关于自己的镜头,那是一连串的黑白蒙太奇组接,连续不断地切换着分割着。开始,我在母腹里面犹如一团不很分明的透明的水母,无意识地蠕动着,那是什么在动,我不清楚。不过,我依然知道在里面我怎样呼吸。并开始一点点有了形体。我甚至记得我出生的那一瞬间,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让我不停地嘶喊,我刚睁开眼睛的样子,我看到什么?一只放大镜对着我赤裸的身体观看着。一双浑浊的衰老的眼睛渐渐地渗出泪水。一个黑色的穿着风衣的身影沿着大教堂的台阶迅速地跑下来。有人在高喊着。我的拳头紧紧地握着。我粉红细嫩的皮肤几乎皱在了一起。我看到了什么?也许是窗外的灰蒙蒙的雾,雾中人影绰绰,不知道跑向哪里,前面有人在向他们喊着。那大雾袭入屋子,几乎要淹没我们家里的每一个物件:一只趴在锅台上的猫,一把木梳,一台缝纫机,一扇浸满水渍的倾斜的窗子,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肉体,在这雾里面分解化合。一只杯子忽然自己从桌子上掉了下来,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不过,这并不是我最初的记忆,我的最早的记忆,是在一个石阶上,我看到一个绿色的瓶子,因为雾太大,我只看到瓶子的嘴儿和最后几节台阶,那台阶也裂开了,从外向里面渗着水,水沿着台阶向下流着……这些究竟是记忆还是想象,我也分辨不清了。我在这水中爬着,露出了脑袋,有什么在按着我的脑袋,模模糊糊的,可我还是用力地向上拱着,我的头发湿漉漉的,又细又柔软,有人在轻轻地抚摸。在这一片白茫茫的水上,我好像是黑暗世界的主人,可却消失在这蜂拥而至的细节里面,对此毫无办法。
现在,他的脚步声仿佛就踏在我記忆里面的台阶上,有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清晰可辨, “你小时候,是个奇怪的孩子,因为到了很久你还不会说话,你的父母认为你是个迟钝的孩子。不过,也是在很小的时候,你爱站在镜子前看镜子里面的自己,因为那虚幻的你让你着迷。你睁着呆滞的眼睛,害怕地看着那个同样呆滞地从里面向外看着的你,你认不出他是谁,你不能确定他就是你,那面镜子对你来说太大了,你害怕自己在里面就那么消失了。”他的声音此刻就在我耳边响着,像某种金属在闪亮。不过,我却觉得隔着无数层海水和云层,我甚至看到了天空的幻象,而他的声音就是属于空旷的天空里面传来的陌生人的话。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唰唰响着,一边消失着一边又响起。 “当然,你并不是个痴呆儿,你很小的时候就是孤独的。因为家里人对你的怀疑,你对周围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不过,你的智力确实发展得很缓慢,因为,你只对那些周围细小的事物发生兴趣,比如,一只虫子的蠕动,月光的消失,楼梯沿阶而上。你甚至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背影而忧愁:记得在你五岁的时候,你在一个商店里,看到了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年轻女人,你居然跟着她在商店里走了好几圈,直到她离开商店,你才无限惆怅地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大门,消失在街上。你的心率不齐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你是呆滞的,这呆滞是因为你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你着迷,也让你惊恐不安。不过,你并不是一个好孩子,这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一开始你就背叛了你父母的面容,你看你的鼻子,你的嘴,完全取自不同的模子,那是熟悉的模子被打碎了之后重新塑造的,你也因此而被驱逐出了他们谈话的房间,可你却特别想听他们说什么,尤其是在来客人的时候,你很想待在一边听他们聊天。” 我想和他争辩,并不是这样。我没那么不合群,我父母也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可我却沉默了。并不是这样子的。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的观察能力,我确实愿意在屋子里面待着,可也爱在门口坐着,尤其是在雨天,雨点纷纷地打在门框上和门槛上,也打在我的身上和脸上,我的衣服湿了,我却并不在意。一些像麻雀一类的小动物在很近的地方看着我,然后就飞远了,这让我感到孤独的同时也感到了幸福。不过,这又怎么能说得准呢?我越来越相信他说我的话,也许,我真的有这么个邻居,他看着我长大,住在我的前院或后院。不过,即便他天天趴在我家的窗前往里看,或者就躲在我的床底下,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啊。许多事情我自己早都忘了,是他提起来我才又想起来的。比如他提到我两岁的时候从床上掉下来了,一直在地上爬了一个下午,等妈妈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地上哭得抽筋儿了。这个我想了半天,才一下子想起来了,我当时是那么绝望,一直在不停地哭,可却没人听到,只有院子里的狗听到了,它想进来,可门被锁上了,就在门上蹭,嘴里不停地呜呜叫着。“那条狗后来死了,被你姐姐埋在了河边的一棵柳树下面,那段时间,你几乎天天都来到那柳树下面,坐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流水。”他跟在我的后面继续说着。他真的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因为他那种陌生的语调和他那无所不在的走动,我几乎相信我是无法逃开他了,他是我的牢狱我的自由我的朋友和仇雠。我又怎么能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呢?我的记忆只是偶尔的闪烁出异样的光彩,能够一下子想起早已遗忘的往事,甚至可以想起在有记性之前的事情,那更之前的呢?对我是不是像一扇锁住的大门一样缄默,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来时的事情的?是通过一条灰暗的大街,那里有唯一的一束光照,在我来到世界之前就在那里存在了,等我离开的时候依然还在那里存在,就像一盏在黎明时分依然亮着的路灯。这光束冰冷、孤寂,透过我们在尘世爬着的或走动着的赤裸的身体,透过我们的屈辱与荣耀,永远的令我们不安……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安于自己缓慢蠕动着的沉默罢了。而在沉默里面,有更多的往事和意向碎碎糟糟地涌来,甚至是一次微风颤动了树梢,阳光倏然照亮了有孩子在前面游戏着的大门,或母亲的一句安慰的话,产儿那冲出产房的头一声啼哭,一只猫的眼睛短暂的眨动。我的大脑一下子敞开了,那一瞬间舒服极了,就像一下子什么都开了,先是颅骨,接着是整个身体的骨节纷然解析,身体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透过巨大的意识的玻璃,看到了整个宇宙的洪流,只是这个宇宙里面的事物并没有什么秩序,像开锅了一样毫无头绪地到来,又毫无征兆地消失,这就是记忆本来的样子吗?我不由得周身战栗,我要找到母亲,以便从这个如此庞大繁杂的幻象里面逃出来。可母亲又是谁呢?在这既无起点又无终点的此刻,母亲也是陌生的。被卷进这近乎无穷的河流的漩涡中,母亲在哪里呢?是在前面吗?前面是无尽的源源不断的空虚。就这样,我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头一次果决地把自己投入这没有出口也没有底儿的空虚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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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么没有目的地走着,结果又来到了那个小卖部。小卖部的窗口还亮着,周围一片黑暗。我看到那个女孩在屋子里收拾东西,那只是她的背影。看来,这里也要关门了。只是这个小女孩也太辛苦了,已经快半夜了,她还在忙活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看到她家的大人出来帮忙。不过,我依然凑过去看了一下,她正弯着腰把一包红色的蜡烛放到下面的纸盒里面,她的头发在灯光里有些发黄和干枯,似乎要纷纷断裂。我正要和她说话,那人却揪住我的肩,把我拉到街上。我说我有些饿了,想买点吃的,手里攥着一个面包,心里就会好受些。他叫我别着急,因为他要领我去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在这黑咕隆咚的街上,前面是否能有个摆着小吃的摊子?街上开始下起了小雨,这凄冷的雨淋在我身上,我仰着脸,瞬间看到了上万根雨线在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可转眼就消失在无光的天穹渊深的顶部了。我的脸上一片冰冷的麻木,我重新低下头来,感受着雨在包围着我,一股股隐秘的寒气袭来,钻入我的每个关节,我的关节又酸又疼,像是粘在了一起,在不间断地腐朽下去。我弯下腰,系散开的鞋带,手撑在地上,才勉强站起来。前面黑咕隆咚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任何活物的影子,小雨唰唰响着,向四周铺展开来,黏在我的脸上,然后又顺着脸庞淌下来,我抹了把脸,纳闷那人怎么没跟上?一下子,眼前的街道变得空旷而又光裸,我听到心脏在雨水声中咚咚地跳,像敲着一面潮湿的鼓。可这时在不远处响起了跟进的脚步声。还没等我回头,那人已经擦着我的肩膀了,这时我才发现他足足比我高半个头,这硕大的身体也都湿漉漉的了,在黑暗里闪来闪去。他俯下身,低声对我嘀咕了一声什么,被雨声盖住了,我没听清楚。雨越来越大,就由它去吧,我这样想着。奇怪的是,原来我冷得牙齿直打战,现在却没那么冷了,甚至能感到一丝的喜悦,雨水依然顺着脖子流进身体里面,可我却不怎么在乎了。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在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后,街道越来越宽,也越来越陌生了,那个我渐渐熟悉起来的小镇似乎也在渐渐地消失。我在朦胧中能影影绰绰地分辨出,街道两边的房屋歪歪扭扭的,我的脚总是能踢到一些硬石块。那人始终走在我旁边,唠叨着,他那有些吃力的外地口音,在黑暗的雨里让我温暖。他告诉我这雨不会下得太久,明天早晨就会晴天,实际上离现在也没多长时间了,他看了下天,“也就四五个小时吧”,他轻声说。他还告诉我,他家离这里也不是很远了,我家原来就住在他家附近,要不怎么是邻居呢?我长大后就离开了,再没回来过。他说的这些我怎么一点记忆也没有呢?我问他。他说那是因为我离家太久了。“其实,我们走着的地方原来就是你家,你离家的时候,以为找到了更大的自由,可……”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却隐隐约约地感到了我的家门在黑暗里敞开了,那栅栏,石阶,院子里的深草,秋天的冷露,歌声。我忧伤地想着,像是渐渐恢复了记忆。“你的家并没有门窗,你知道吗?那就对了……”他叹息着,那沙哑的声音消失在雨缓慢的节奏里。 这时,在岔路口上,在我们前面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黑影,在缓慢地走着,我有些害怕,就回头看那人,那人也显然在向前看着那个黑影。忽然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正好投在那走着的黑影身上,我看到它有着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在一堵砖墙上投下奇形怪状的不规则的阴影。还没等我去分辨,那束光就又灭了。那个巨大的活动的物体瞬间被黑暗吞没,消失在和我们走着的胡同交叉的另外一条胡同里面了。我问那人这是什么,他摇摇头,一脸的困惑。这里的胡同密密麻麻的,我们像是进入了一个迷宫,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雨还在下着,又变小了,依然和开始时一样,是那种毛毛细雨。可我的衣服已经渐渐被浸透。我们就这样在街上盲目地穿来穿去,那些房子和围墙的轮廓在我的眼前晃动,看不到一丝从屋子里面泄露出来的光亮。我问那人我们去哪里,那人笑笑,说到地方就知道了。这段时间里,那人始终走在我前面。我认为他始终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他的脚步也渐渐地沉重起来。这样,我们来到一个 比较开阔的街口。街的中心有一个黑影立在那里,我走过去,用手摸了摸,才发现是块石碑,已经有些残缺不全了。这时,我看到另外一个影子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可是有些摇晃,我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影子,克服着内心的恐惧,向它走去,这次那人并没跟过来。这是一匹马,站在一所大院子的墙边,我分不清这匹马的颜色,不过我认为它可能是黑色的。这个大院子大门洞开,里面一片的死寂,除了雨轻微的声音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院子里面的一趟平房大概有十多间,窗子都严严实实地关着,看不到窗玻璃后面都有些什么。从这个院子门前开阔的空地,和横在前面的这条荒凉的街道的宽度来看,这里应该是这个我误入其中的陌生地方的中心地带。那匹马从别的胡同走到这里来了。我用手碰了一下,那匹马的皮毛是湿的,我感到它的身体颤抖着,只是同时也有一种静止的力量在支撑着它。这时,那排屋子中间的房屋的灯忽然亮了,随后门开了,接着听到有人走出房门和咳嗽的声音,然后是一道长长的光柱从院子里面投射到大门外,越过路口中间的那个残缺不全的石碑,一直照到我们过来的那条胡同。我听到脚步声。我看到那人透过光柱向我走来,浑身也是湿漉漉的。那光柱不停地改变着方向,在夜空里向着纵深处晃动着,越远光圈就越大,光也就越稀薄,像是在搜索着天空的幻境。多如牛毛的雨丝在光里颤动着。不一会儿,一个手里拿着电筒的人缓慢地走出院落,他手里的电筒在确定着方位,终于找对了方向,向我们晃着。他大概是个更夫,披着一件很脏的粗布衣服,分不清是蓝色还是黑色,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有系,露出一截强壮的带毛的前胸,他像是刚从睡眠里醒过来。那人走过去,握着更夫的手,看来他们是老相识。更夫一边和他说着什么,一边把手里的手电筒朝着墙边无意识地晃着,随着手电筒掠过的地方,可以看到红砖的墙壁和墙根下铁锈一样的草,闪了一下又没入到夜里。接着,手电筒的光就照到了马的身上。他像是偶然地看到了那匹马,嘴里一边接着原来的话茬和那人说着,一边向墙边走去。他走到那马的跟前。在扩散开来的光圈里,我看清楚了这匹马的颜色,原来是铁青色。不过上面夹杂着一些白毛。更夫把手电向着马的脑袋转移过来,不停地晃着,马的脑袋在雨水里微微动了一下。马的眼睛在光的晃动下温顺地半闭着。“这是我们这儿前几天走失的一匹马,自己又走回来了,不用管它。”更夫拍了拍马的脊背这样说。 “它好像是病了”,我不合时宜地加了一句。更夫不信任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接着手电向下面移动。我能感到马的身体轻微的颤动。当手电筒移到马腹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伤口,血已经凝固,是黑褐色的了,上面粘着些细小的毛,说不上是因为寒冷还是时间太久了。更夫并不理睬我的话,丢下马,和那人肩并肩地向前走着,那马依然站在墙根下发抖,他们两个已经走进院子里了。我也就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可脑子里一直闪动着马在冷雨里站着的样子。 我们随着更夫进了屋,屋里十分的温暖,这种感受真是久违了,在冷雨里淋得时间太久,身体已经有些麻木了。这是这间屋子的过厅,收拾得十分整洁。那人说:“你冷吧?”我点头。更夫就推开了左边的门,让我进去。我看到屋子里南面是一铺大炕,右边炕头铺着被褥。被面是红色绸子滚花边的,簇新簇新,对我,这无疑是太诱惑了。我脱光了衣服,看到自己的身体的皮肤苍白松懈,几乎能从里面拧出水来,不仅可怜起自己来。这时更夫从外面进来,递给我一个毛巾,然后又走了。门没有关严,一道光斜着从门缝插进来。我听到他们在嘁嘁喳喳地交谈。偶尔有人影从那道光里投进屋里来,闪了一下就又消失了。不过我也顾不得他们了,就用毛巾把自己擦干,然后钻进被子里面。被窝里面真的温暖,炕显然烧过了。被子又干又厚实又松软,我把头蒙在被里,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听到外面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可浓重的睡意一股股袭来,不一会儿就把我淹没了。
4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外面有啪啪的响声,好像是有人在跳绳。我在恍惚中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外面。雨停了,月亮就在我的头上。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女孩在月光里跳绳,女孩跳动的影子和晃动的麻绳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那啪啪的响声越来越小。我看着那女孩披散着头发,被月光照亮的脸异常的苍白,我注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就是食杂店里的那女孩。我走过去,她呢,就呆呆地站在那儿,大睁着眼睛看我,张着两只小手。手里的绳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用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就掉下来一绺,我心里涌起压抑不住的哀伤,我一边抚摸着一边轻轻啜泣,等我哭够了,却发现这时只有我一个人了,那女孩已经失踪了。在我前面,是个大水坑,月光在水面上和水纹一起抖着。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去,走得越深,水就越脏,月光也越来越暗,最后消失不见了。我很害怕,想往回走,可手脚却不听使唤。这水晃动着,没有边际。我觉得我到了世界最边儿上的地方,随时都会有什么从水里钻出来,胳膊和腿都在水面上游荡,戏弄我或干脆吃掉我。我双手不停地划着,可却怎么也分不开这平滑的水面。这时,我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在水面上扭曲变形,我感觉到是我,可却和我长得一点也不一样:幽暗,大睁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我看着他在不停地眨眼,似乎也在看着我。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照镜子的情形,镜子里的我让我恐惧,就和现在水面上的我也让我恐惧一样。我想躲开这个长得和我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的我,可不论我往哪里走,这张脸都在我前面,我害怕极了,想要往水里钻,这时,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把这张脸遮在了暗处。他的脸像一张蒙着布的面具。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纳闷。这时,他抬起了手掌,摁住我的脑袋,似乎要往水里浸。我正要喊救命,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是个梦。我的脑袋汗涔涔的,头发都黏在一起,掀开被子,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时,我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一个人的声音略高,另一个略低。“那条疯狗已经咬了十多个人了,可是却没有人有本事抓住它,因为这个镇子里的胡同异常复杂,它从这个胡同里冒出,又从另一个胡同里跑掉了,加上这里的人们都害怕它。”那个略高的声音说着,他的口音夹杂着一些土话,不过我基本上还是听得明白的。“嗯,我觉得这个狗也许有一种躲避人的先天本事吧。”那个略低的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说,是我的那个朋友。沉默了半天,另外的那个声音才又响起,显得有些气愤:“也不全是这样,这条狗呢,原来是老王家的,后来他们家搬走了,这狗却死活不肯离开这个镇子,就变成了野狗。”那人像是喝了口水,又接着说:“它开始的时候出没于每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一点吃的什么的。被發现了,这些人,尤其是那些孩子,就开始用石块打它,它这样到处乱窜,明显的给人们带来了不安的因素。人们驱赶它,它就跑,可跑到别的地方又有另外的人驱赶它,它永远在被驱赶中跑来跑去。有几天,人们追得太急了,它像是销声匿迹了,因为它躲在了一个无人住的房子的烟道里。等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人们发现它更黑了,可只要它一动,身上就掉下一些黑色的粉末。不过,它依然在夜里出现,出现在每一家的灶台旁,仓房里,或者就在门边快速地溜过。它在胡同里和另外的一些狗交媾,然后又粗暴地咬它们,其中有一条白狗的尾巴被它咬断了……有时,它甚至就在人家的院子里上那些母狗。每次完事,它都呜呜地叫着,摇着尾巴遁入黑夜。有一次,它终于被一家人家抓到了,他把它拴在树上……”这时,谈话忽然中断了。我这么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觉着有些奇怪,因为在这夜晚,他们说话的声音太清晰了,简直就像是在耳边说着。我忽然想起来那个水坑,和那个食杂店女孩,他们的印象和那条狗的印象混到了一起,那条狗追逐着那个女孩,先是女孩跑进了水坑里,接着那狗也迅速地跑了进去,扑通地响了一声。狗就浮在水面上了,那女孩就在狗的面前……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四周,才清醒起来,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屋子里面,屋子没挂窗帘,隔着窗户,院子里面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树影,连半个人都没有。我又看到那月牙,可已经向西偏得更远了。我接着听外面有人说话,“……于是,它就成了一条疯狗,它是条勇猛无比的疯狗,简直不像是一条狗,而是一个凶神,它可以随时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它咬人的时候,专门咬手指。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手指被咬断了,也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包括我二叔,他还是一个大夫呢。”这时,我发现自己在被子里面,渐渐想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到这个被子里来的。那么刚才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梦了。我觉得浑身酸疼,外屋的谈话还在继续,我却不像刚才听得那样清楚了。我的意识又进入了模糊状态。我看到了那条狗,它就在我眼前,蹲着,嗅着,瞅着我。我有些害怕,可是呢,这狗对我却很和善,并不想咬我。我就试图和它接近。我手里拿着块骨头,那骨头在夜里也能看出是白的,闪着一点点的暗光。我一点点凑近,它看着我,我是感觉到它在看我,实际上,它只是一团透明的黑色,没有任何规则的形状。我把那块骨头伸到它的鼻子下面,它嗅了嗅,眨了下眼睛,就不动了。所谓眨眼,其实只是我自己想当然了。正当我要用手摸它,它忽然跃起,我看到两只灼热的狗眼闪了一下,就又消失在那蓬蓬松松的一大团里面了。我消失在里面,一动也不能动,却听到犬吠声在此起彼伏地响着。我一下子醒了过来,果然听到外面有痛苦的喊叫声,不过却不是狗,而是人。我慌忙地爬起来,感觉很冷,才想起自己没穿衣服,光着脚下地,地面凸凹不平,有些硌脚。我的阳具在两腿之间晃个不停。在屋子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刚才脱掉的衣服,打开灯看,原来就铺在我被子旁的炕上,用手一抓,已经完全干了。我穿了一半,那人进来了,我这时才看清他的样子。原来他并没有在外面时显得那么高大,只是他的脸倒像是一张面具,和我在梦中看到的那个人有些像。他只是走进来两步,冲我点点头,就又回转身子出去了。门开着,外面那屋子的灯光投进来。我略微整了整头发,也打了两个哈欠,走出了门。我看到有一个人正趴在地上,那个打更的手里拿着鞭子抽他,刚才那叫喊就是从他这里传来的。现在他依然在叫着,只是声音有些小了,近乎呻吟。有几个农民围在一边,也站着看热闹,屋子里面大概有七八个人的样子。我居然在这里面看到了那个食杂店里的小女孩,她就站在离那个倒在地上的人不足一米的地方,眼睛睁得很大,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地看着,和我刚才在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个更夫一边打着一边骂着,“我操你妈,你居然敢到这里来偷,看你还偷不偷!”鞭子打在那人的后背上,那人竭力把脸压在地上,并双手抱着头。灯在他的头顶上直射,在灯光里面,他的头发蓬乱而且肮脏。像是骂着不解气,更夫用脚狠狠地在他头部踹了两下,我有点不敢看了,忙转过头,向着门口走去。房门打开,外面的院门却紧紧关闭着,我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狗叫,院子里空空荡荡,我不知道那人哪里去了。我走到院子里去找他。院子里静悄悄的,喊声和鞭子声像是离得很远。这时,我看到有人在爬墙,双手抓着墙壁,露出半个脸。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等他的一条腿已经蹬在了墙头上,我就认出来了。是他。他翻过墙,向我走来,他手里夹着根烟,他到了我眼前,没说什么,只是扯着我的衣襟,低头和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就向前走,他径直地来到大门,然后用力地拉开插着的门闩,门闩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大门接着就开了。我看到了那条大街依然空空,那块碑依然竖在街中心。我回头,看到屋子里面灯火通明,那几个人参差不齐地站着,那个女孩的脸贴在门边的窗玻璃上,鼻子被压扁了,向外看着,我觉着在她那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里,我们迈出的每一步的距离她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院子里又传出了几声异常凄惨的叫声,接着就没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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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门,我们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街口光秃秃的,朝着北去的街开阔而又平坦,已经有点发亮了。眼前的景物都影影绰绰的。我因为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又穿着干爽的衣服,心情好多了。我已经从那些活动着的影子和声音里摆脱了出来,我预感到我们好像要走出了这个迷宫般的小镇,迎接我们的将是在黎明中渐渐显露出来的城市,那一条条湿漉漉的大街上,行人和车辆逐渐多起来。这条路就是通向我的愿望之乡的道路。富庶而整齐的大城市,人们彬彬有礼地说话,办事,银行,铁路,码头,市政府,医院,学校,幼儿园,商场,居民小区一应俱全。人们都穿得异常整洁,姑娘的脸大部分都和苹果一样红,没有流浪汉,也没有小痞子,甚至早已消灭了虱子老鼠之类的讨厌玩意儿。想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那匹马,它还站在那里吗?可哪里是那里呢,我已经找不到了。我想起来它的眼神是那么温顺,里面藏着无限的黑夜。它虚弱得犹如马上就要倒下,也许,它已经倒在那里了,不管它了。我总觉得我和那马有一种默契,它就像是我前世失落在人间的伙伴。在冷雨中,一个人和一匹马在一堵高大的墙下面相遇了,那马静静地站在那里,犹如一个沉默的灵魂,路被高墙阻挡。马肚子上的伤口映入了他的眼帘,雨水从马的身上向下滚落到地上,而他呢,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在大街上盲目地走了半宿了,跟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这个人有时沉默,有时又夸夸其谈,貌似知道他的一切事情,甚至他出生以前的事情,更了解他的全部心理活动,只要他愿意。他的脸也是很可怕的,没有多少表情,和动过手术一样,永远也不会透露出他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虽然害怕他,讨厌他,想逃开他,可又不得不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了。而且,有时感觉他也挺好的,并不像外表那么铁石心肠。路早已经迷失了,有一个领路的,总比自己瞎走好。而那匹马呢,和我自己一样,缺乏自信,本身就是个迷路者。现在,我的这个救星和导师正当街撒尿,尿液和街上的雨水混在一起。他系上裤子后冲我挥挥手,一路小跑过来,他的脸一闪一闪的,像是能发出光芒来。他快跑到我跟前的时候差点摔倒,但很快就稳了下来。只是夜晚已经开始退缩,天已经有些微的亮了。借着路面反射的波光,我看到一条狗夹着尾巴在街上站着,回头看着我们,我想起了刚才他们的谈话,是那条狗吗?我停了下来,也盯着它,不敢动,那人拉了下我的手,说,“走吧,没事儿,不是那条狗。”他好像知道我心里想的似的,对此我已经无动于衷了。我们还没接近它,它已经跑了,跑了不远又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们一会儿,它踩着街上的水,水也有点泛着亮光了。它抬头看着前面,接着就跑了起来,过了街道,然后就彻底消失在一个不知道通往哪里的胡同里了。我向着那条狗消失的胡同使劲儿喊了两声,一下子浑身好像充满了力气。这样我也啪叽啪叽趟着水,自由自在地走在这十字路口上,我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具硕大的躯体躺在那里。我又向前走几步,看清了那匹马的头颅。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了,那马的躯体就这样在街的中心横躺着,尾巴也显露出来,一动不动。它的腹部涂满了泥浆,那个伤口已经看不出来了。它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似乎进入了一个凄冷的梦里。在对面,有个人抄着手在看着我们,我抬头看他,他就连忙回头走了,一瘸一拐的,脚底下也发出啪叽啪叽的响声。这时,那人也走过来,站在我旁边,看着那匹马。那马看来已经死了,也许冷雨不停地在它的尸体上冲洗了一宿,天已经越来越亮,那人蹲在马的旁边不停地哭泣,他已经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他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一击。他的整个身体也缩水了,影子倒映在街道的水洼里颤抖着。他垂身下去的姿態,像是一个婴儿不停地抽搐着身体。他哭够了,就站起来,用袖子擦擦脸,又擤擤鼻涕。向我挥挥手,向前大步走起来了,他的身影又特别的高大起来。我走在他旁边,甚至有点兴高采烈起来,嘴里不停地哼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人也很高兴,学着我的样子唱歌。可他实在太笨了,唱了半天也只是依依呀呀不成曲调,最后只好作罢。又一条狗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狺狺地叫着,我弯腰拾起块泥巴扔过去,它就一溜烟跑掉了。这里的狗真不少啊。在离那狗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条蹲着的狗。 几乎就在离那条狗跑过的地方四五米远,我们看到地上躺着个人,他正在艰难地挣扎着,我们走近他,他像是要拉住我们。可当那人真的俯下身去,他又躲闪开了。他在呻吟着,嘴对着我们,脸扭曲得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了。我摸摸他的头,他发着低烧,嘴向外冒着热气。他在低声地说着,不停地说着,嘴几乎啃到了街上的泥,眼睛斜视着不远处的水,显露出恐惧和悲伤。他说着 ,“我听到了……我要离开你们,真的,这次一定的了……你们咬我……都是些坏人……啊,我的喉咙,烧死我了,快给我水……给我水……不,不,别接近我,我要淹死了……我在水里,水没过我的头顶,我不在水里,水就是火,水是光,是太阳……我在汪洋里漂着,白亮的水的光一下下晃着我的眼睛,啊,我就要瞎了。那个狗来了,咬断我的喉咙,啊,我看到那个女的了,我和她做爱……她死了……我也死了,一条狗扑向我……”他的喉咙在抖动着,实际上是在抽搐,我想拉他的手起来,那人却用手用力把住我的肩膀,冲我晃了晃头。那人这时已经近于仰着身子了,他的眼睛发出狂热的光芒,像红色的火炭,在清冷的街上闪烁,刺激着我伏下来的身体。他继续狂热地说着,“给我水,水……你看到天空了吗,我要鞭打那匹在天上走着的马!我抽它……天,就要亮了……密密麻麻的虫子在街上的水洼里面动着,天空下面有个黑色的大蛇在一曲一曲地爬着……身上沾满了泥,你们看到了吗?”那人浑身哆嗦着,话却有点能连起来了,“到天亮,我就死了,死之前,我要杀死那些害我的人,杀了你,知道吗,你就是害我的人。”他的脸冲着我,确定无疑地说,我点了点头。“我要用血洗你们的脑袋,血洗马槽子。”他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可看了我一下,又马上胆怯地躲开了,看着地面,像是那儿有个马槽子似的。“你们听到了吗?那条蛇在笑,它的嘴已经靠近我了。它的眼睛闪着亮光。啊,我要操王母娘娘,操他妈。啊,谁在点着柴禾烧我?渴死了,给我水,不给我水就滚……” 他在街上打着滚,嚎叫着。天空越来越亮了。我看清了他的脸,煞白煞白,在黎明前微弱的光里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扭动着,他的眼睛很小,却弄不清他的年纪,他的脸上全是一道道的泥浆,手上布满了一条条细微的血痕,和泥浆混在一起。他试图要爬起来,用胳膊肘撑着地面,可一下子又塌了下去,我躲闪不及,把一些脏水溅到我的脸上。他的声音渐渐的微弱了,他忽然转变了语气,试图要拉我的手,我想躲开,却还是把手给他,他紧紧地拉住,不想松开,我用力,他颤动着他的下巴,露出一排黄色牙齿。他的脸看起来挺秀气的,只是手有些小。“送我回家,好人,送我回家吧……我给你们钱,我有大把大把的钱……”他声音微弱到了极点,几乎像耳语,并贴着我的耳朵。那人过来,把我扒拉到一边,然后背起他来。那人问他家在哪里,他向那边努努嘴,那人就背着他过了街道,跨过一条排水沟,沟里的水很脏,在半明不明的光里,可以看出水的颜色是绿色的,里面有塑料口袋,吃剩的食物,和一些碎石头什么的,在早晨清冷的空气里面,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沟的旁边立着一排歪斜的草房,他有气无力地用手向着左边的一家指了指,那人就背着他走到那家门口。一进院子,门口就有个酱缸立在那里,盖着块白色的帆布,那人问他是这里吗?他在那人的肩上点点头,我就上前敲门,敲了半天,出来个老头,脸上全是褶子,他的脑袋探出了一半,他抬头看到了那人身上的他,脸上顿时显出惊恐的神色,一下子变白了,然后就把脑袋缩了回去,关上了门。在关上门的一刹那,我才发现在屋子里面那黑暗的空间里好像挤满了人。我又去敲,却再也敲不开了。对着紧紧关着的大门,那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我看到他肩上的那疯子,试图抬头看一眼,右手甚至挥了一下,脑袋向上梗梗着,可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又一下子耷拉下来。他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眼神暗淡无光。不过,这时,他的嘴里却含混不清地发出一阵凄凉的叫声,这声音像猫叫,也像做爱时的呻吟,又像是对着早晨即将到来时混沌不清的空气吐着泡泡,这叫声是以一声更加尖厉的呐喊声戛然而止的。我看到前面有一两个人像是遭了雷劈一样 。那人继续背着这个人,他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街道两边的房屋都紧紧地关着门,有一两所房子的小窗口里可以看到灯亮了,有刚刚起来的人影在窗后活动。一阵清风吹着我的额头,让我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些缓和。疯子在那人的身上一动不动,我在后面紧跟着,可还是有点跟不上。疯子在那人的身上,脑袋不停地左右晃着。那人似乎有些累了,就倾斜着把疯子放了下来,他几乎是一下子就从那人的肩上滑到了街面上,几乎是放到了街当中。我到跟前的时候,那人蹲着看疯子的脸,用手摸了摸他的脉搏,然后轻轻说:“死了。”疯子的眼睛大睁着,那人像是有些精疲力尽了,垂着头,不说话。这时,有一辆三轮车过来了,发出咣啷啷的响声,后面装着些麻袋和纸盒箱子。他脚下的车镫子响着,在早晨,这样的声音显得很空旷。他一直向我们这里看着,先是看着当街站着的那人,接着又转向了横躺着的疯子。好像就要过来了,可在离我们四五米的地方,却向着左边的那条胡同拐过去了。那人大声喊,站住!可他却骑得越发的快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一个电线杆子后面不见了。疯子当街躺着,脸朝着天空,天空空荡荡的。我看到他上衣的扣子有好几颗已经没有了,衣襟敞开着,从脖子开始,一直到肚脐,露出橡皮一样病态的身体。他像是吸纳了过多的雨水,已经开始膨胀。他像一条死掉的野狗一样,或者也可以说混同任何没有生命的垃圾里面,他微贱的生命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不过,他现在依然是一副人形,敞着怀,给人的感觉是甚至要开口歌唱,他的脸滑稽地笑着,我知道,那仅仅看着像是笑,实际上,也可以说成是任何一种表情。那人在街上随便找了块脏布,盖在他脸上,又抹抹平,就站起身来,又向前走去了。他的脸从那块布里凸出来,我走过他,试图辨认出什么,但什么也没有。
6
我们把那人扔在大道上,他就像一团破布摊在那里,看不出有人的特征,再也不会有人理他了,我想。我们继续向前走。 太阳已经出来了,街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纵横交错的车辙里浑浊的水映着曙光乍现的天空。我们的身影投在街上,拉长又缩短。我们脚踩自己的影子,脚下吧唧吧唧地响着。街道两边的房门有的已经打开了,那些睡得迷迷糊糊的人从屋子里面走出来,有的还用手揉着眼睛。他们拎着尿桶,我看到一个穿得臃肿的妇女居然就把尿水哗啦一声倒在了街上。街上到处响着开门的声音和人走动的声音,一些人走路先是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才稳了下来。奇怪的是,我觉得所有的这些声音实际上都是无声无息的。一个小孩走过我,并抬头看看我,接着就一溜烟地跑过了街道。那人还是走在我的前面,这时我看到他穿着一套工人装束,肩上破了一个洞,里面活动着一个粗糙矫健的身体,像是活动着一个浑身滚动着肉块的生灵。我发现他的脸上也有了血色,粗眉大眼,甚至是嬉皮笑脸的,没有正事的一个家伙,我越来越喜欢他了。他也不再卖弄那些半真半假的关于我的记忆了,他甚至忘了他曾經扮演过这样的一个角色。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拍了拍我的,我们两个不由得哈哈大笑了。现在,太阳的光越来越强烈了,照着他硕大的头颅,他的头发根根直立,上面满是灰尘。他像是个有经验的老流浪汉,能估计出任何一条道路所通向的地方。现在,远处闪动着蓝色的雾霭,和阳光那灿烂纯洁的照耀混到一起。街上波光粼粼,每一个水洼每一滴水都跳动着太阳的光斑。我的身体饱满而有力,我觉得我好像也大了一号,不是用水泡的,而是一种新的生长。我浑身疼痛,疼痛却充盈着喜悦和忧伤。我们走得这么快,以致不知道后面跟着一条狗。还是那人发现了它,这是条黑狗,体格硕大,眼睛乌黑锃亮,我觉得在哪里看到过它,它跑到我身边,前腿向我扑着,尖尖的嘴巴发出叫声。我忽然想起这就是我梦里的那条狗,这就是那条狗,它就是传说中的那条狗啊,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它,用手来抚摸它的脑袋和嘴巴,它也温顺地老实地让我摸。那人偶尔回下头,俯身用手召唤着这狗。它便跑过去,用身体蹭他的腿。现在,街道里面的房子越来越规整了,一排排红砖房窗明几净,我看到窗子里面不时有人走到窗前,隔着不染纤尘的玻璃看着我们。有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向我们招手。还有个长得很像是那种普通的常见的傻子的人,也把脸贴在窗子上,嘴里还淌着口水冲我们微笑。街道越来越平坦,甚至和镜面一样闪着光。和这条大道垂直的那些窄一些的街道,也都很整齐,两边的房子也和大街旁的一样,都是整齐划一的红砖房,向着远处排列开去,越来越小,越来越矮,直到消失在天边。这时,有几个孩子在前面踢足球,足球滚到了我的脚下,我飞起一脚,足球打着旋儿向那几个孩子飞去,那几个孩子兴奋地大叫,其中的一个跃起冲顶,居然顶到了。那条黑狗似乎也很兴奋,冲着他们大叫,但并无恶意,孩子们也知道这点,就冲它挥着拳头,有一个甚至从兜里掏出块糖扔给它,它却不屑一顾。街上的自行车渐渐多起来,上学的孩子也多起来。他们都穿着校服,样式基本上都是运动装,有蓝色的,有白色的,也有红色的。他们的脸都是那么快乐,有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学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手拉着手,忽然,那个男生亲了那个女生一口,那女生就攥起拳头轻轻地在他肩上打了一下。他们身后的那个明显比他们高出一头的男孩子,拼命地在后面一边起哄一边拍巴掌,那女孩就回过头,用唾沫啐他。那人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那黑狗也亢奋地叫了几声,摇着尾巴在街上撒欢儿。现在,在我们眼前出现了汽车,先是很少的几辆载重的大卡车,上面拉着巨大的油罐,一律漆成红色。然后就出现了一些轿车,它们开得也很缓慢,并且几乎和行人混在一起,喇叭在不停地响着,人们横过马路,一边在一辆轿车旁走过,我奇怪这些走在马路上的人似乎无视这些车的存在。我看到两个妇女在聊天,一个手里还拿着油炸糕。这种气氛让我浑身放松。那人领着那条狗,吹着口哨,看着眼前经过的人流,优哉游哉的样子。他前面走过一个拎着黑色公文包的人,秃顶,眼睛总爱一眨一眨的,个子矮小。正巧他在那人的前面,那人顺势摸了一下,“公文包”就回头,那人就一本正经地看着别的地方了。渐渐地,街道两边开始出现两三层高的楼房,凉台上有妇女在晾衣服。不小心把晾衣架掉到了街上,那人马上跑过去,献殷勤一样捡起来,扔了上去。然后吐着舌头做了个怪脸,逗得那 女人笑得前仰后合的。狗也在他后面又蹦又跳。过了几个交通岗,前面开始出现十几层高的大楼,也能看到在开阔的十字街口绕过的有轨电车那锃亮的钢轨。越往前走,街道越开阔,可以跑开四辆汽车。那些高楼也越来越密集,公交车夹在这些轿车里面,显得很笨重,车上的乘客却都显得很兴奋,也许是早晨,也许因为今天是个什么节日吧。 那人对我说着什么,可喧嚣的声音几乎使我什么也听不清,他不得不做着手势。我看了半天才弄明白他要我和他一起过横道。我和他走过斑马线,走到了另一边,在一所巨大的灰色楼房前停下,他说,我们的目的地到了,这是一所银行,我就在这里工作。你呢?如果同意的话,就给你介绍个在这里打杂的工作,不知道怎么样?用不用回去告诉一下父母呢?我听了简直欣喜若狂,可我还是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冷静地说,让我再考虑几分钟,我就低着头,其实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最后,我点了点头,他也满意地点头。这样,我们几个,满脸胡子的他,黑狗,我,就这么大模大样地走进了这座银行。
我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作者简介:宋迪非,1967年生。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写诗,写小说。在各类报刋上发表作品若干。著有诗集《夜晚的白皮书》、随笔插画集《生存的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