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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探索与生命关怀

2017-07-08肖小云

扬子江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田荷尔蒙身体

肖小云

推动这个世界运转的终极力量是什么?经济学家的答案是物质生产,浪漫主义者的回答则是爱。我们这个瞬息万变的网络时代,真正的爱已经日益稀有,我们却还得活着。那么,我们要如何面对无爱的生活?鲁敏的新作《荷尔蒙夜谈》集中探讨了这么一个问题。《荷尔蒙夜谈》收录了十个短篇,除《大宴》 《万有引力》 《西天寺》外,其余七篇就主题方面来说,都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情感问题的呈现与探讨。

十个短篇中,最堪玩味的是《徐记鸭往事》。小说讲述了一个并不那么新鲜的故事:一个被戴了“绿帽”的丈夫如何找奸夫复仇。而这个并不那么新鲜的故事之所以颇堪玩味,在于:故事以绿帽丈夫找奸夫算账始,却以奸夫的无辜之妻被杀终。其间的起承转合的逻辑线索如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走向?在我看来,与其说这是一个绿帽丈夫复仇的故事,不如从“被害对象”的角度来看,说这是一个青春已然不再的女人,以寻常的道德判断近乎无耻的方式,寻求性价值确认的故事。

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我”(南京徐记鸭的老板)的老婆(国营泰昌布店的营业员)被杨经理“睡”了;于是,“我”去找杨经理算账。怎么个算法呢?“我”闯进杨经理的家,先是一顿怒气冲天的砸东西,再将杨经理鸭子一样提将起来吊了一会,然后才放下来慢慢谈判:如何收拾这个鸟人?杨经理倒是很明白事理的样子,自己主动给出几条解决方案:钱;关系;购鸭补偿;帮忙解决孩子上托问题……对于这些方案,“我”都不满意。因为这些方案都不够别出心裁,不够解气、撒气。那么,到底要怎么了?终于,杨经理想出了一个让“我”满意的方案:“我”将他的老婆反睡之。

在“我”——一个卖鸭子的粗莽男人的想象中,布店经理的女人应当是不难看的,比较高雅和讲究的。然而,站在“我”眼前的杨经理老婆,却是一个灰不溜秋的、毫无生机的人。作为一个女人——作为性客体的女人,除了脖子又长又细腻之外,几乎一无是处。“我”可以夸赞她的脖子的好,可以几乎是带着柔情地抚摸她的整个脖子,然而,“我”却依然不要她。这种不要,一方面是为其毫无廉耻的“豁达”所阻遏(“他刚才拦下我,跟我一说,我二话没说就满口答应了。我愿意和你睡。你是哪个营业员的男人也好,大马路上随便一个男人也好。”);另一方面,仍是为其达不到“我”想象中的经理老婆的标准而舍弃。正如杨经理老婆所指出的:“其实我早料到的!你跟我老公一样,也嫌我太老了。肯定的,我没你老婆年轻漂亮嘛。”

纵使“我”作为一个个体,可以带着欣赏的眼光、几乎是柔情地抚摸她又长又细腻的脖子,却不能给她真正的性价值的确认。无论脖子如何,“年轻漂亮”的年龄已经实实在在地过去了,她的这种悲剧性处境绝无改变的可能。所以“我”才会在像杀鸭子一样杀了她之后,几乎是坦然地想到:“我想她不会怪我的,她不蠢,又那么要面子,她会明白的,我在做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我这是在帮她。”在帮她制造一个美丽的谎言:被奸、被杀。并由这谎言而获得一种虚假的性价值的确认:还有男人要她。而此处,徐记鸭老板“我”的自白,更像是作者的声音,或者说,作者的声音通过一个男性人物——徐记鸭老板“我”而传达出来:在女人被物化的文化中,在依然以“年轻漂亮”与否来衡量性价值的社会中,一个青春已逝的中年女人的悲哀。

十个短篇中,最具悲剧意味的是《坠落美学》。在十年前的《博情书》中,鲁敏曾通过一场“婚外恋行為艺术”,书写两颗心的相遇与相知,两个灵魂的相通与相融。十年后的今天,同一个鲁敏,却借人物之口宣称“:男女关系之中,真正具有推动作用的就是身体的各个部件,眼睛、乳房、嘴巴、腰肢、头发、脖子或别的哪儿,……没有爱情这回事情的,它就像汉人图腾‘龙,是人们臆造出来用以膜拜和遮掩肉体罪过的。” “许多女人信这条‘龙,迷信了一辈子呢。”而女主角柳云,正是一位在各种“物”中寻找“龙”的女人。

曾经年轻靓丽的空姐柳云,现在是一个十岁男孩的妈妈——全职太太做了这么多年的柳云,已然三十八岁的柳云,当初的年轻与美丽已全然消逝。毕竟,结婚后的这么些年,柳云的世界已不再是蓝天与白云,而是厨房和花园。作为妻子——性价值、劳动价值、生育价值三者合一的柳云,生育价值已经实现(或说完成),劳动价值还继续发挥着,而性价值,已经随着柳云的不再年轻漂亮而几近消逝。一度,柳云以为自己够幸运,也够幸福——衣食无忧,只需做好家务就好。直到小田的出现,柳云才发现自己生命的荒凉。“小田太年轻了,像棵挺拔的水杉树。”小田的出现,让柳云发现自己一直置身于沙漠,而小田就是沙漠中的绿洲,欲望的烈火唯有小田可以浇灭。

小田固然年轻帅气,然而到底只是一个穷小子;柳云呢,虽然已经不再年轻靓丽,然而到底是一个阔太太——在猎人与猎物的古老角逐中,作为阔太太的柳云总还有资财的优势。然而,资财的优势虽然让柳云将小田这只“小白兔”俘获,让柳云能够满足身体的欲望,却不能让柳云获得精神的安宁与心灵的幸福。恰恰相反,资财方面的优势带给柳云的,只是深深的耻辱:小田从来都没有带着疼惜珍视的心理接受她的礼物,而是当垃圾一样随意乱扔。“好像那礼物是一个摄像头,是一个物证,是一个耻辱柱——她被死死钉在那里永世不得翻身:年纪的不平等、经济的不平等、性别的不平等,她这是多大的罪过啊。”

已然青春不再的柳云,能用金钱财物俘获一具年轻的男性身体,却不能俘获一颗年轻的男人的心。小田倒是跟柳云睡了,然而,这睡,是不带爱恋的睡,像交易一般,睡了,便可以从柳云这里获得一些东西,身体之外的东西。而且,最要命的是,即便与之睡了,小田也没能对柳云产生半点爱意,他对她的感觉,只是恶心与憎恶。肉体的交合,并不能带来灵魂的亲密与相融。无论小田与自己睡多少次,柳云的孤独都无法破解。于是乎,活着,成为一种难以承受的煎熬。

故事设计最为巧妙的是《三人二足》。年轻女孩——二十二岁的空姐章涵的一双美足成为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的勾连物:做毒品生意的邱先生“相中了”身为空姐的章涵,于是乎,在章涵不知其中奥妙的错误会意之下,章涵脚下的一双工作鞋便成了邱先生走私毒品的绝好载体;邱先生对于脚的精心侍弄,唤醒了章涵体内沉睡的荷尔蒙,然而,为着工作的需要,为了扮演一个十足的“恋足癖”,邱先生从不碰章涵小腿以上的部位,章涵在邱先生那里得不到释放的身体欲望,只好在哈尔滨的接头人——年轻男孩华青那里寻求释放。当最后图穷而匕首现,事情的真相终于为华青道出,章涵终于明白华青当初劝自己洗手不干的忠告,被情欲所裹挟的命运却已然无法改变:在和邱先生进行了一场“搭上全部性命”的肉体搏斗之后,章涵和邱先生一起“升腾到半空,继而消失在天台之外”。

章涵的选择死亡,与其说是对于可能到来的“东窗事发”——走私毒品的秘密被发现的恐惧,不如说是对于爱情幻灭的绝望:当初邱先生相中的,与其说是自己的一双脚,不如说是自己脚底下的这双工作鞋——作为空姐的工作鞋。然而,就像时间的不可逆转一样,章涵的感觉也不可逆转:身体之内沉睡的情欲,在邱先生堪称专业的对于双足的侍弄之下苏醒,生长:“每次离开邱先生、离开长水机场的章涵,她的内部都像是一张被拉得溜圆但没有射出去的弓。”章涵所疑惑的是,邱先生那让自己性欲猛涨的恋足表演,虽然只是为了走私业务而走的偏门,但她这个人呢?邱先生喜欢过吗?一片迷雾,章涵看不明白。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喜欢邱先生侍弄自己双脚的感觉,喜欢在这种侍弄中,自己所感受到的类乎交欢的愉悦与快感。然而,身体的亲近,并不就意味着灵魂的亲密。对于章涵来说,当得知邱先生根本未曾真的喜欢过自己的双脚,邱先生成为了更为陌生的存在。先前的設想——邱先生得双足及小腿,华青得小腿以上部位,两个男人同时拥有自己,或者说自己同时拥有两个男人,这,不过是幻想而已。

就生命中情感问题探索的深度而言,《荷尔蒙夜谈》堪称翘楚。《荷尔蒙夜谈》的中心事件是雕塑家何东城在太平洋上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强暴”邻座陌生女子的事件,而由这个事件又引发的几个大学时代老同学的“荷尔蒙夜谈”,实际探讨的是爱与激情(生命的激情,艺术创造的激情)的关系问题。

在太平洋上万米高空的机舱内,何东城在生命行将消逝的幻觉中性趣勃发,萌生出强烈的身体欲望,并借助邻座陌生女人的手达成了欲望的满足——虽然事后被邻座女人告为“强奸”,然而何东城毫不懊恼与后悔,因为此后好几个月,多年来几乎为“政府订单”毁坏的艺术创造力重新生长出来,并呈现一个井喷期。“强暴事件”奇迹般地让何东城跳出创作力的困顿期,展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周师的遭遇。作为摄影家的周师,为了寻找艺术创造的灵感与激情,想着要跟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大学时代的师姐鸳梦重温,当他费尽心思终于让梦想变成现实之时,却发现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第一次的感觉”:岁月流转,人事变迁,师姐早已不是当年的青葱少女,自己也不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在结婚、生孩子、醉酒等一系列太胸有成竹的生活程序中,人已经变得像木偶一般了无生机了。

而褚红,作为一个身居婚姻围城的中年女子,无法避免地遭遇了几乎是普天下所有中年夫妻的共同命运——激情不复存在,相互之间像是面对植物人。为了给枯燥乏味的生活寻求一点“激烈的欢娱”,从了无激情的婚姻生活中跳脱出来,褚红和一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男孩子开了房,却未能成其好事——当两人赤裸相对之时,褚红显明的已然生养过的身体让男孩觉得大受欺骗,立马穿衣走人。男孩以“穿衣走人”这一动作否定了褚红作为性客体的价值。

这些情感经历之外,还有何东城对叶羽自大学时代就开始的爱——爱却不想“得到”,以及叶羽对当年何东城没能“要”自己的不能释怀。所有这些情感,都指向同一个问题:性爱与生命激情、艺术创造等生命活动复杂微妙的关系。这个问题有着无穷的探讨空间,而《荷尔蒙夜谈》作为一个短篇文本,却试图对这个问题进行多元的呈现,鲁敏所做出的努力是令人感动的。

《西天寺》则书写了对婚姻的恐慌。正月过后,主角符马随一家老小到西天寺给爷爷上坟,当大家提及自己的婚姻之事时,“他突然感到恐慌,喉咙管给掐住了似的:要结婚了,真的吗?然后一辈子,他与她将永远困守在一起,多么难以想象的局面!”

结婚与否对符马来说还是一个不确定的问题,但身体的需要却是一个非常确定的问题——无论结婚与否,身体都有其需要。而这需要如何满足呢?符马没有找自己的未婚妻,而是找了别人的未婚妻——“那个女孩”。符马和“那个女孩”之间,属于纯粹的肉体关系。可悲的是:只有和“那个女孩”在一起进行肉体搏斗的时候,符马才有活着的感觉;肉体的搏斗一结束,一个人的时候,那种“一无所有、无计可施的绝望感又轰隆隆地、火车似的准点开来了”。肉体的放纵,性欲的满足,并不给符马带来幸福感和踏实感。在符马和“那个女孩”这里,性已不再是相知相恋的亲密爱人之间沟通交流的独特语言,而沦落为类似于饭后一根烟之类的消遣。而恰恰是在这样一种消遣之中,符马能够有一种活着的存在感——只是在此刻,才能暂时忘却那种无边无际的无聊的绝望。正因为此,符马,一个年轻人生命的荒漠化才更其突显吧。

《幼齿摇落》中的她和他,堪称我们这个无爱时代婚前男女关系的典型:没有太多的感情,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若坐在一辆车子里,遇上堵车,四十分钟会长得像四十年。而这样的一对男女,在传统文化依然占绝对优势的当今时代,最终的归宿似乎依然是结婚。不过,小说的最后,她很明白地表示了退出:不与他进入没有感情的婚姻组合。清明时节随他归家这一趟旅行,让她意识到自己与他相互间根本就未有深入的了解,而且,两人也不会有根本性的一致,她与他之间,甚或不能像他的二伯父与二伯母那样:逢年过节就要来一场“离婚游戏”的表演,然而,演过之后,依然可以回家过日子可以日夜厮守。在无爱的婚姻与单身生活两者之中,她勇敢地选择了后者。

《枕边辞》中的他,可以一次又一次与没有什么情感的年轻女孩上床,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十八岁那年有恩于他的“姐姐”。而这犹豫的根源在于:“你希望她还是女人,而不是老人!”他希望当年的那个“姐姐”还年轻,或者说虽然年纪不小了,但风韵犹存,还是个“女人”;若情形与之相反:那个比自己大十六岁的“姐姐”已经人老珠黄,身上再也找不到“女人”的魅力,那么他便不愿面对的。他的犹豫与担心,实质隐含着这么一个观念:已然不再年轻的女人,就没有被爱的权利。《枕边辞》这个故事并不如何浓烈,也不如何悲伤;然而,其间折射出的将女人仅仅当做性客体来对待的文化,却是令人深感哀伤的。

综观《荷尔蒙夜谈》中展现当代人情感问题的这些篇目,心灵的天空无法不掠过一片阴云:在真爱缺失的年代,我们要如何活得阳光灿烂?如果身体的欢娱已然成为我们唯一的倚赖,那么当身体不再年轻漂亮时,我们将如何生活下去?

作者简介 ※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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