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继承与分享
2017-07-07乐见玲邹剑波
乐见玲+邹剑波
(1.广东财经大学华商学院,广州 511300;2.华南理工大学广州学院,广州 510800)
摘 要:欧游归国后的梁启超对中国传统文化崇尚有加。他认为欧洲之所以出现文明的烦恼,乃是因为科学主义盛行的同时人文精神的迷失,而在中国的文化遗产中,祖宗的精神可以拯救西方人物质生活的疲敝。但是,中国文化自不会完美,它是一种需要经过批判扬弃的文化。因此,他呼吁国人首先要解放思想,抛开成见,大胆地扬弃民族文化精神,把中国文化遗产中大量未被挖掘出来的精华发扬光大,真正做到扬长避短,以正大众之视听。
关键词:西方文明;中国文化;关照互补
中图分类号:B259.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7)07-0094-03
一战后欧洲元气大伤,民生凋敝,百废待兴。虽然靠着工业革命打下的底子,尤其是科学主义的兴盛,各国迅速走出了欧战的阴影,国民经济甚至更超以往。然而这一成就的取得却是建立在“机器吃人”的基础上。在物质财富极大提升的同时,不仅造就了贫富的两极分化,而且伴随着精神生活的迷失甚至堕落,社会革命思潮暗涌,道德、宗教、哲学式微,文学迟暮,悲观主义色彩遍及整个欧洲。如此种种,迫使许多知识分子重新审视西方“文明”。此时,曾经对西方文化推崇备至的梁启超于1918年12月至1920年1月23日间与丁文江、张君劢等7人到英、法等7个欧洲国家亲身考察,归国后写下《欧游心影录》。《欧游心影录》记载了梁启超自欧洲回国后对中西文化从理论到实践事实进行的对比反思,成为后来人研究梁启超思想文化观变化的重要文献资料,也是中西文化比较的重要参考。
关于梁启超晚年的中西文化观,现当代已有诸多国内外的学者进行研究,而且成果颇丰。在大多数学者把梁启超晚年的思想看作是一种文化上的倒退的同时,以南开大学的李喜所为代表的学者们则认为,梁启超晚年以西方科学研究方法和辩证思维去重新诠释中国古典文化的呼声和躬行实践,客观上为20世纪30年代新儒学的登台奠定了基础,使中国文化走向现代。
不可否认的是梁启超一生的思想沿革一直都是与社会运动及其变迁密切相关的。早年的梁启超曾师从康有为,引进西学,以西学攻中学,谋求国家之出路。他晚年回忆起1894年与麦孟华、夏曾佑在京读书时道:“我们当时认为,中国自汉以后的学问,全要不得的,外来的学问都是好的……”[1],在他看来,是自古传下来之封建愚昧思想导致了国家的衰弱无力,因而主张维新;维新运动失败后梁启超逃往日本,主办了《新民丛报》,在《新民说》里提出中国文化背景下的中国人只有奴性而已,只有私德而已,必要培养公德处理公民间的关系;至中年,梁又试图引进大量的西方思想家之学说来对国人以启蒙,而他本人正是第一个系统全面地对康德哲学作品做出评价研究的思想家。而晚年的梁启超在游历欧洲的过程中,目睹了西方文明在战后的衰败,发表了“科学万能破产论”,并开始反观自身,从对西方文明的失望遗憾中重新审视中华民族文化的价值。欧游归来后的梁启超,其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已是一种否定之否定式的回归,既是其一种视野的开阔,也是其思想的澄新。随着历程的丰富,梁启超视野更开阔,发现和关注到中华文化可能对世界文明发展所承担的责任,而重点就落在解读古典文化的情结上。
1923年,梁启超在《为创办文化学院求助于国中同志》中告白:“启超确信我国文学艺术在人类文化中有绝大价值,与泰西作品接触后发生异彩,今日则蜕变猛进之机运渐将成熟。”[1]梁启超认为当时的中国之所以不能通过模仿西方的发展道路走上独立自强,一是因为中国历来的做法与民主主义的根本原则背道而驰,民主主义在我国历史上的积累是浅薄的,在地理上也少有养成的机会,较之欧美诸国,自然发展较迟。二是因为落后的政治理念、社会组织的腐朽模式大大束缚了国人才智的形成和能力的发挥,缺乏个性。“将自己的天才(不论大小,人人总有些)尽量发挥,不必存一毫瞻顾,更不可带一份矫揉,这便是个人自立的第一义,也是国家生存的第一义。”[2]212他强调国民要求得思想解放,这与当时正在中国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新文化运动”的时代背景是相呼应的。
思想解放是梁启超先生从西方学来的一种启蒙思想,同时他强调中国圣哲做学问,原本就是要求除旧创新,不拘一格,虽与西方的论述不同,但没什么差异之处的。孔子就曾教人择善而从。而千余年来,古典文化的精要之所以不能为后人所承继,主要是由于历代统治者为了其独裁统治,将圣人的真理套上了外架,故意曲解大众的理解,将其打造成为其统治服务的工具,误导人们的辨别能力而已。打击思想开放的群体,防止文化解放思想自由即所谓的“离经叛道”对独裁统治的冲击也便间接地形成国民的惰性思维,缺乏进一步去阐释古典的精髓之精神动力和素养。“中国千余年来,学术之所以衰落,进步之所以停顿,都是如此”[2]213要真正去领略中国文化的美妙之处,必须开动脑筋,不能受到宿儒的影响。梁启超将希望给予青年,嘱咐青年既不能受中国思想的束缚,也不能受西洋新思想的束缚,而要以一种虚心研究的态度对待一种学说,放胆批评,这样才能吃到骨头里的精髓。这反映了梁启超已自觉从主观辩证法的角度进行分析。中国文化蕴含大量未被发掘出来的精华,要求国人唯有首先拋开成见,解放思想,大胆地扬弃民族文化精神,方能扬长避短,传递准确的思想价值,以正大众之视听。
至于对中国文化的觉悟,应该来说梁启超是经西人点化的。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梁启超记得巴黎的大哲学家蒲陀罗(Boutreu)曾告诉他说:“一个国民最要紧的是把本国文化发挥光大,好像子孙袭了祖父遗产,就要保住他,而且叫他生发功用……你们中国着实可爱可敬……我近来读些译本的中国哲学书,总觉得他精深博大,可惜老了,不能学中国文。我希望中国人不要丢了这分家当才好。”[2]218当时他的反应便是如同重担在压,当梁启超不经意地向外国友人说起中国古代孔子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等思想观点,又讲到井田制度时,竟引起了外国友人的艳羡,“你们家里有这些宝贝,却藏起来不分点给我们,真是对不起人”[2]219。一种对中国文化的研究兴趣(以往顺理成章地接受学习,并未想过要去发现研究)竟经由他人之口激发出来。梁启超受到了这种刺激启发便也换了一种心态去重新打量中国文化了。
中国文化究竟包含了多少精妙绝伦的地方,究竟哪方面的魅力吸引了自称立于文明之巅的西方有识之士?究竟有多少优秀的文化被国内的文人所轻视?梁启超竟如醍醐灌顶般醒悟,开始了他真正意义上对中国文化的学术性研究的自觉。尽管由于个人所学之限,梁启超在认识研究的过程中将一些中西体制上的概念混为一谈,如李喜所提到他将现代民主制度与中国传统民主意识的对比,实质是一种不同性质事物的比较,没有可比性,又如他在意识到某些具体的观点和大的框架时,也出现了言辞的闪烁,匆忙收笔,但是这些毕竟是梁启超设法让当时沉迷于西方文化热潮中的中国国民重启对中国文化的关注和思考的不懈努力。他从西方的角度来做的解读分析确实引起众人的注意,也确实试图从东西文化的比较中论证中国文化所具有的生命力和价值功效。
梁启超的中国文化观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之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成一种新的文明”[2]219。笔者认为这既是一种新的文化视角,也是梁启超在他那个年代宣扬中国文化、引起“沉醉西风”者注意的一个卖点(他或许就是希望引起争论,从而让更多的人在反驳自己观点的过程中不自觉的投入中国文化的研究,讓更多人秉持客观的学术态度和摒弃意识形态偏见去发现中国文化的优秀之处)。在对中国文化的重新“审美”过程中,梁启超发表了一系列文论,以说明中国文化的伟大。他认为“孔老墨三位大圣,虽然学派各殊,求理想与实用一致,却是他们共同的归着点。如孔子的‘尽性赞化‘自强不息、老子的‘各归其根,墨子的‘上同于天,都是看出有个‘大的自我‘灵的自我和这‘小的自我‘肉的自我同体,想要因小通大,推肉合灵。我们若是跟着三圣所走的路,求‘现代的理想与实用一致,我想不知道有多少境界可以辟得出来哩。又佛教创与印度,而实盛于中国……像我们的禅宗,真可以算得应用的佛教,世间的佛教,的确是要印度以外才能发生,的确是表现中国人的特质……先秦诸哲,隋唐诸师,岂不都是我们仁慈圣善的祖宗积得好几宗大遗产给我们吗?……那沉醉西风的,把中国什么东西都说得一文不值,好像我们几千年来就像土蛮部落,一无所有,岂不更可笑吗?”[2]219在他的很多文章,如《为什么要研究儒家哲学》《治国学的两条大路》《治国学杂话》等等,还有对政论、道论、史论和学论发现研究,我们可以看出他正一点点地将中国文化的魅力介绍给天下之人。
从社会伦理的层面,梁启超赞赏道,中国社会制度自古就颇有互助精神,很少有人强调竞争理论,这是西方所缺乏的(我们现在认为这是由中国传统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所决定的),而在西方就存在赤裸裸的剥削和压迫,导致国内资本劳工或说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两阶级的激烈斗争,爆发系列革命事件;中国礼教及祖先崇拜,皆有一部分出于克己和牺牲精神,维持社会了和谐生存与公共利益的增长。总结一点来说其言下之意是,中国历来是一个具有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的国家,在推崇温良恭俭让的过程中反而失掉争勇斗狠的尚武精神,以致让外来侵略者有可乘之机。如果可以将这种仁爱和谐,克己达人之思想发扬光大,广而告之,推而行之,为各国各方所吸收内化,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恶性争斗将越来越少,如此,人类社会定能达到和平安宁。所以他提倡“吾人当将固有国民性发挥光大之,即以消极变为积极是也。如政治本为民本主义,惜其止在反对方面,不在组织方面;社会制度本为互助主义,亦惜其止于家庭听方面,若变为积极,斯佳矣……中国固有之基础亦最合世界新潮,但求各人高尚人格,励进前往可也。”[3]
中国传统文化虽非十全十美,对它的认识需要积累沉淀,也需要在内容上经过批判扬弃的过程,但东方独特的文化精义无疑对人类未来的和谐构建具有重要的滋养作用和导向功能,值得向世界展示其独有之魅力和价值,使凤凰涅槃于“古今”之争,大放异彩于“中西”之争,在世界文化丛林中获得更高的地位及从容的话语权。梁启超作为纯粹的爱国者,具有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但凡对国家有利的东西,他都积极推动。当深刻认识到中国古典文化的博大精深后,更是为其着迷,觉得应该让全世界都享用到这份文化遗产。“我们替全人类积下了一大份遗产,从五千年前的祖宗手里一直传到今日没有失掉。”[4]230这种宝贝在他眼里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足见他对中西学比较后的坚定回归。他认为欧洲人之所以有当时的烦恼(或者说被异化的痛苦),盖是因为西学没有研究人生以外各种问题的方法,而在中国的文化遗产中,祖宗的精神可以拯救西方人物质生活的疲敝。“中国学问界,是千年未开的矿穴。矿苗异常丰富。”[5]。此时,梁启超认为中国文化中尤其是儒家文化,存在始终知行一贯的特质,将宇宙万物与具体人生看作相互联系统一的存在,以此,才有一种豁达上进的精神,而不会因为计较短时利害的缘故,错过许多应做之事,失去领略生活的情趣。又者,儒家强调人与人之间也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确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思想,这更是人类交往及对伦理关系认知的重大发展。“儒家与科学,不特两不相背,而且异常接近。因为儒家以人为本位,以自己的环境作出发点,比较近于科学精神,至少可以说不违反科学精神。所以我们尽管在儒家哲学上,力下功夫,仍然不算逆潮流,背时代。”“我们中国文化,比世界各国并无逊色。”[4]309推崇儒学构建的和谐秩序是梁启超阐述中国文化价值的一大鲜明特点。
尽管出发点是拿西洋的文明和我之文明进行关照互补,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的文明,但在梁启超的字里行间,其所标注的中国文化所占之主体地位已经是不可动摇的。化合的过程事实上是他提倡的一种用于研究的新方法新路径,即用现代的西方科学分析法去挖掘中国文化的优秀内涵,让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有一个更为民众所接受的解读角度和现代表现形式。为了真正把这种伟大的文化开发出来,梁启超坚持“还有很要紧的一件事,要发挥我们的文化,非借他们的文化作途径不可。因为他们研究的方法实在精密”。这就是他的开发策略。
“第一步要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第二步要用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的真相;第三步要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要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一个新文化系统;第四步把这种新系统往外扩充,叫全人类都得者他的好处。”
中国文化原来容易被中国自身国民所误解,被全盘否定,正是因为从古以來的由上至下规定的学习方法的顽固腐朽,缺少一种开明的途径去发挥出来而已。
梁启超的思想变化从其一生而言确实是多变的,但思想的变化又和人生境遇分不开,时代变迁的大浪潮也必会让敏感的思考者出现跨度较大的转折点。晚年的梁启超对中国文化的回归不是一种倒退,而是一种否定之否定的上升运动,他在游历中恰好找到了一个机会去重新发现一种有着历史厚重感的富有生命力的事物而已。
在《欧游心影录》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活跃在中国近现代政治舞台上曾经迷恋西方文明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在往日全盘否定中国文化声音重重的时代,不遗余力地表达他对中国文化这份沉淀的历史遗产的态度。回顾这位梁启超老先生对中国文化的重新定位和探索,当下之国人在感受中国文化面对来自西方文化浪潮之挑战,面对今日之现代化生活对追求物质与精神满足的撕裂之痛苦时,我们应该认识并秉承刚健清新的中国文化精神,弘扬中国文化所蕴含的内在智慧和超越精神,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和现代价值。
21世纪的全球化浪潮下,中国文化界已经从五四的“古今”之争演变到今天的“东西”之争、“南北”之争、“灵肉”之争,构成了当代文化冲突的多元景观和杂色纷呈色调。我们面临的更多的是西方文化的渗透,西方思潮主导世界文化的野心。当下的中国社会在改革开放多年后,已然出现了梁启超当年在欧洲所观察到的属于现代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或者说进入了马克思主义所讨论的“问题域”,即物质产品越来越丰富和人们精神思想的虚无贫乏,衍生出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在这样的氛围下,一直为世人所诟病的中国人的无信仰更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中国人需要什么样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作为价值指导?于是新儒家、新道家萌芽并在社会中发展起来,而源头正是新的一轮对古典文化的现代化诠释和宣扬。国人对自己本土文化、民族精神的理解是历史的沉淀和惯性,不可能被外来文化轻易代替,这社会上便出现了激烈的文化冲突状态甚至是混乱的现象。而一种整体的新的民族文化也只能从优秀的传统文化中寻找和重建。新儒家新道家的出现和成长正说明了中国文化的强大生命力。最近,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强调了中华文化具有独一无二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随着中国国力的不断提升,这样的一份文化遗产更应重新获得国民的认识,内化为中国人和中华民族心底的自信和自豪。
参考文献:
[1]关爱和:梁启超与近代文学启蒙[J].文学开封,1999(2).
[2]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节选)[M]//王德峰.国性与民德——梁启超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3]梁启超.在中国公学演说[M]//王德峰.国性与民德——梁启超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4]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M]//王德峰.国性与民德——梁启超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5]梁启超.治国学杂话[M]//夏晓虹.梁启超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