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视域下《韩文考异》对清代之影响
2017-07-07查金萍
查金萍
摘要:《韩文考异》是朱熹晚年一部颇为成功的校勘学著作,它的出现为韩文提供了最为可靠的文本依据,成为后世韩集传本的不二祖本。同时,此书也较好地体现了朱熹的文献观、理学观以及文学观,从而对后代校勘学、后代韩集版本以及韩愈思想与文学之批评影响深远。以清代学术史为视角,考察《韩文考异》的影响,将有助于进一步彰显此书的学术价值,也有助于蠡测有清一代对朱子学及韩学的接受情形。
关键词:清代;朱熹;《韩文考异》;学术影响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7)04-0161-006
朱熹一生校书不下83种(1),《韩文考异》是朱熹晚年的一部校勘学力作,在校勘体例、校勘方法、韩文文本的校定、韩愈思想与文学的评价等方面都有独到的见解与贡献。
20世纪初,学界关于《韩文考异》的研究尚未达到一定规模,近20年来的研究状况有所改观,据中国期刊网,关于此书的研究论文约20篇,其中硕、博士论文约5篇。学界研究,历来主要集中于对此书文献整理方面的成就进行论述,对其全面的学术价值展开论述较少。本文将从清代学术史的角度,重点阐释该书对清代的学术影响及其背后的深层原因。
一、对清代考异类著作之影响
《韩文考异》较好地体现了朱子在校勘学上的成就,对后世校勘学产生了深远影响。钱穆先生说:“至其晚年《韩文考异》之撰者,则为朱子平生从事校勘最大之成绩,实开出后来校勘学上无穷法门,堪称超前绝后。” [1]1750 “而训释之精,考据之密,清儒能事,此书实已兼备。”[1]1757张舜徽先生在《广校雠略》卷五中也指出:“朱子为《韩文考异》,而考异之体方臻精密。”[2]95不难看出《考异》对后代校勘学的巨大影响。
考异,是指考订书籍版本的文字或所记事实的异同,对于尚无法作结论者,则取“存疑”和“兼存或说”,以示谨慎。朱熹的《韩文考异》,在方崧卿《韩集举正》的基础上,“悉考诸本之同异,而一以文势、义理及他书之可验证者决之”[3],仿陆德明《经典释文》及司马贞《史记索隐》之例,不载韩文全篇,只摘取所校字句,书以大字,而以小字夹注众本之异同及文字考订于其下,别为一书。这种校勘原则与体例,为后代考异著作所继承。
对于《韩文考异》用古传注例,离文别自为书的做法,章学诚《朱子韩文考异原本书后》云:“窃谓必当以是为法,刻古人书亦当取善本校雠之,自为一书者,附刻本书之后,俾后之人不惮先后检阅之繁而参互审谛,则心思易于精入,所谓一览而无余,不如反复之校核也。古人离文别自为书,非但自存谦牧,不敢参越前人之书而已,亦欲学者不惮繁难而致功,庶几有益耳。一取便于耳目,未免漫忽而不经心,此意亦可思也。”[4]644对朱熹此举颇为赞同。
作为清代乾隆时期的经史大家,章学诚一生孜孜于“史学义例,校雠心法”,他对朱子的肯定,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清代学者对朱子校雠体例认可度,正如钱穆先生所说的“为后之治校勘者所必守之矩镬也。”[1]1750诚不谬哉。
乾、嘉考据盛行,诸校勘大家翻刻古书时,常对文字之异疑,胪列诸本,评论得失,注解其下,产生了大量的考异类著作。
胡克家《文选考异》是清代对《文选》及其注疏的考证。以宋淳熙年间尤袤所刻李善之注本为底本,又据宋代吴郡袁氏、茶陵陈氏所刻六臣本以校勘异同。而孙志祖的《文选考异》更明显在仿朱子《考异》之例,《清史稿》列传二百六十八云:“(孙志祖)幼熟精文选,后乃仿《韩文考异》之例,参稽众说,正俗本之误,为《文选考异》四卷。”[5]《玉台新咏考异》是清人纪容舒所编。该书“因徐陵《玉台新咏》,自明代以来刊本不一……故参考诸书,裒合各本,仿《韩文考异》之例……各笺其弃取之由,附之句下,引证颇为赅备。”[6]
清代考异类著作,大都仿朱子《韩文考异》,体周思密,最为谨严。
二、对清代校勘精神与方法之影响
朱熹《韩文考异》可以说是其诸多校雠著作中用力最勤、成就最大、后代批评最少、赞誉最多的一部。此书较好地运用了科学的校勘方法:参考众本、广泛述引各类诗文集及韵书等文献资料,对韩愈诗文搜罗甚全,对异文择善而从,不盲从,不偏信,实事求是,对有疑问歧说者,则存其目,这些方法较好地体现了他的校勘思想,并被清人认同和继承。
清代萧穆《记朱文公昌黎先生集考异原本》赞曰:“今从新阳赵氏得借,留案头数月,乃知大儒读书精審信以传信,疑以存疑,不以私意自用如此。”[4]646萧氏认为,后来张洽本《考异》在朱熹原来的基础上有三处订正补注,正是朱门弟子对朱熹校勘精神的继承与弘扬:“以上三处所订正补注皆精确有据,及刊此书,均当在朱子殁后数年。使元德早见及此以质朱子,朱子亦必从而改订也。于此见昔贤为学必实事求是,虽弟子于师,不敢苟为同异如此。”[4]647
王棻《新刊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跋》亦有言:“观朱子于韩公之文,一字一句,不肯轻易放过,其服膺昌黎,训诂不苟如此,岂东汉六朝所能驾二公之上者耶!”[4]367将朱子与韩子相提并论,高度赞扬了朱熹严谨求实的校勘精神。
清代学者对朱子校勘精神的高度赞誉对后人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今人王欣夫说:《韩文考异》不偏信、不臆断、一字一句不肯放过的求是精神,“确是超出了一般校雠家的看法” [7]。
朱熹采用的版本,博采众本之长,并运用“外证”进行校勘:重视韩文所涉及的前代典籍,重视以历史、地理、物理方面的事实为校勘的依据。《韩文考异》卷八又说“不可以偶有旁证,而强引以从之也”,证明其运用外证的谨慎态度。清人俞樾所归纳的校书误例中即有“据他书而误改例”,此观点实乃受朱子之启发。[8]
朱子兼采众本,认为旧本、官本不尽可恃,故必多据异本,这种方法即王应麟所谓监本未必是,建本未必非。清儒焦循亦云:汉学不必不非,宋版不必不误。段玉裁亦云:宋本亦多沿旧,无以胜今本。
清代末期的萧穆,是桐城后学中致力于校勘之学的大家,清末诸家所刻善本,几乎都由他相助。也许是受桐城派“学行程朱之后”的学术祈向之影响,故对朱子校勘精神格外青睐。王棻属于清末不立门户的经史学者之一,其对性理、经济、训诂、词章均有深入研究。博学通经,重考据,亦尚程朱理学,他对朱子的赞誉亦在情理之中。而俞樾、焦循等人,在当时“不骂程朱,不得谓之通人”的时代氛围下,作为汉学家阵营中的他们,竟都接受了朱子对版本运用的科学态度与方法,那么这种态度与方法的影响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种影响力的产生,一方面固然与汉学阵营中部分学者的理性与融通,非一味“抑宋扬汉”,而是“汉宋兼采”有关,然而更重要的,还在于朱子《考异》将训诂、考据与分析义理完美结合在一起有关。朱熹却与其他理学家迥异,他将义理与训诂结合起来的校勘方法实开清代汉宋兼采之先河。张舜徽在《广校雠略》卷五中专辟《两宋诸儒实为清代朴学之先驱》一篇进行阐述,指出:“由此观之,有清一代之学,莫不渊源于两宋,后之从事实事求是之学者,数典忘祖,反唇相讥,多见其不知量也。” [2]96
三、对清代韩文版本及文本校勘之影响
“自有韩文,历四百年,考异出而始勒成为定本。自有考异,迄今又近八百年,诵习韩文者莫不遵用,更少重定。”[1]1738可见《韩文考异》成为后世诵习韩文、研究韩愈及韩学的奠基之作,朱熹在韩集版本学研究上做出了巨大贡献。
宋代由于雕版印刷术盛行而引起错讹较多,于是校书之风大行。韩文经北宋欧阳修提倡,在南宋时形成了一股校注韩文的高潮。然而韩文 “词必己出”、“惟陈言之务去”的特点,使其诗文遣词造句别成一家,不易为浅学之士所理解,以致俗本谬误甚多。南宋孝宗时,方崧卿编纂昌黎先生文集,参校了碑石本十七篇、唐令狐澄本等诸书,釐舛辨疑、考误征实,撰成《韩集举正》十卷,外集《举正》一卷,当时颇为人称道。然朱熹发现,方氏校订不合韩文原意者颇多,故而“以为《考异》十卷,庶几去取之未善者,览者得以参伍而笔削焉。”[4]389《考异》的问世,成为韩集当时最为精善的校勘考订,故为世所重,使得方氏《举正》黯然失色。
朱熹韩集校理本是宋元以后韩集传本的祖本,通行的王伯大本、廖莹中本都属于这一系统。清代方世举在《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自序中说,“《韩五百家注》自朱子《考异》出而遂废。”[11]1曾抗美先生在《朱子全书》第十九册《昌黎先生集考异》校点说明中详述了《韩文考异》的刊刻流传过程,对南宋后期及明清的刊刻与尊崇过程有较为详尽的论述。
就现代而言,“凡从事韩集整理者,也大都采用这一系统的版本为底本。诸如《韩昌黎文集校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韩昌黎全集校注》等,可见其地位之权威”[9]。
清代是韩愈接受史上的第二个高潮,韩愈诗文集的大量编选与评点即是表现之一。由于朱子《考异》保存了大量的异文,为后代复原韩文原貌及韩集传本源流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依据。于是在文本的校勘方面,清代韩集对朱熹的观点多有赞同与吸收。
尽管有清一代汉宋学术时有论争,时有消长,但自始至终,宋学的影响都没有沉寂过,朱子的思想与学术一直都是学者们关注的焦点之一,而朱子在韩文考据方面的巨大成就也无疑会影响汉、宋两大阵营,从而使得清代的韩集版本以朱熹本为尊。这种情形固然与程朱理学在清代成为官方统治思想,朱熹影响遍及帝王、大臣、学者、文人等各类群体有很重要之关系,但也与朱熹在韩集校勘上取得的巨大成就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为何在宋代,朱熹能在韩集校勘方面取得偌大成果?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朱熹少喜韩文,一生对韩文用力颇深。钱穆《朱子新学案》说:“语类又曰:杜诗最多误字,蔡兴宗正异固好,而未尽。某尝欲广之,作杜诗考异,竟未暇也。……然朱子既为韩文考异,而杜诗则缺,此因事在晚年,无法兼成此两业,亦以其平时用力于韩集者更深耳。”[1]1727可见相比于杜诗的校勘,朱熹对韩文校勘更为看重。
韩愈是朱子最为推崇的“五君子”之一(《梅溪王先生文集序》中所称诸葛亮、杜甫、颜真卿、韩愈、范仲淹),他曾编过《昌黎文粹》( 已亡佚 ),他在 《跋方季申所校韩文》中说:“余自少喜读韩文。”并多次说:“人要学会作文章,须取一本西汉文与韩文、欧阳文、南丰文。”《朱子语类》中对韩文所论甚多,如“韩文大纲好”,“韩退之议论正,规模阔大”,“退之文学尽好,末年尤好”等等[11],充分显示了朱子对韩文的高度认识。通过几十年反复阅读与思考,终于在晚年,他集中精力完成了这部扛鼎之作,所以“朱熹對韩愈的论述,是建筑在全面而深刻研究韩文基础上的成熟之论。他不是随意地转述前人之见,也没有轻率地自陈主观之见,他认真阅读并校定了韩昌黎全集,撰写了《韩文考异》十卷,对韩愈有着相当全面而深刻的认识,因而他的见解便有着不容置辩的力量,而成为一时之定论”[12]。
另一方面,束景南先生认为,朱熹在庆元三年党禁高潮中完成《韩文考异》,不仅是为了考订一书,他还有借韩愈这位大儒来巧妙宣扬“道学”的深意。朱熹对韩愈的评价,是只许他为一代文宗,而不许他为一代儒宗,没有资格跻身道统圣人之列。朱熹就是通过对韩愈的这种批判来宣扬自己的道学。为了在高压之下继续曲折地论道,于是在整个庆元党禁期间,朱熹都热衷于同弟子反复讨论韩愈,校勘韩文。
四、对清代韩愈思想批评之影响
钱穆先生评《韩文考异》说:“其由校勘推论及于义理之与心术,尤见大贤之学,本末一贯,宏纤无间。”[1]又说:“校勘之业虽曰小道,亦已包训诂考据辞章义理而兼通一贯之。而大儒之成学,其宏纤俱举,细大赅备,必审必谨,不遗不苟,亦格物穷理精神之一种具体表现也。”[1]1776
可见,朱熹《韩文考异》不仅在训诂考据方面成就斐然,而且很好地体现了朱子在义理、辞章方面的观点,书中论述从一个理学家的立场出发,对韩愈的思想、韩文的特色进行了辨析与阐释,一些言论虽有偏颇之处,但多数观点或平实可信,或独具只眼,具有发明之功,对后代韩愈思想之接受及韩文之批评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考异》中对韩愈思想之批评主要集中在对韩愈排佛、老思想之批评。
《考异》卷二《华山女》:“或怪公排斥佛老不遗余力,而于华山女独假借如此,非也。此正讥其炫姿首、假仙灵以惑众,又讥时君不察,使失行妇人得入宫禁耳。其卒章‘豪家少年、‘云窗雾阁、‘翠幔金屏、‘青鸟丁宁等语,亵慢甚矣,岂真以神仙处之哉!”
在朱熹之前,宋人许彦周《彦周诗话》说:“退之见神仙亦不伏,云:‘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赋《谢自然》诗曰:‘童騃无所识。作《谁氏子》诗曰:‘不从而诛未晚尔。惟《华山女》颇假借,不知何以得此?”[10]1096
大概针对这种疑问,朱熹在书中对韩愈的创作意图进行辨析与深入阐释,认为此诗真正的目的在于讥讽华山女假借道教之表,行淫乱之实,使韩诗真意得以展现,从而充分明确了韩愈对道教一贯的批判态度。清代注韩者莫不遵从。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说:“《谢自然》诗显斥之,《华山女》微刺之,总见神仙之说之惑人也。” [10]109程学恂《韩诗臆说》亦说:“此便胜《谢自然》篇,其中风刺都在隐约。结处不辟仙教之失,而云登仙之难,正是妙于讽兴。”[10]1096这些评论,正是清人接受朱说之明证。
韩愈与大颠的交往,自古以来是韩愈思想接受史的一段公案。《与大颠师书》石刻原在潮阳灵山禅院内,真伪自来众说纷纭,朱熹专门写了《考韩文公与大颠书》一文附入《考异》,并为《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一收入,他断然肯定与大颠三书非伪,分别在《考异》卷五与卷九皆对这段公案提出了看法。
他从理学家的角度出发,批判韩愈 “本体功夫有欠缺处”,且“至其好乐之私,则又未能卓然有以自拔于流俗。所与游者,不过一时之文士,其于僧道,则亦仅得毛干、畅观、灵惠之流耳。是其身心内外,所立所资,不越乎此,亦何所据以为息邪距诐之本,而充其所以自任之心乎?”
他认为韩愈贬至潮州后内心苦闷,无法排遣,偶遇大颠,见其“能以义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于是与其交往以“荡涤情累”,并不妨碍他在总体上的反佛倾向。
朱熹对韩愈思想的批判固然有其理学家的立场,不免求全责备,然而他指出韩愈一时称赞个别僧人,并不妨碍他在总体上的排佛,相对于欧阳修的武断肯定、东坡的决然否定以及其他宋儒狭隘而拘谨的否定,朱熹此说非常平实可信、中肯合理,后人对此有争议,亦有接受。
清初林云铭《韩文起》在《与孟尚书书》及《与大颠师书》二文后都有比较辩证的观点来看韩愈与大颠的交往,可视为朱说的清代回响:
篇中总为卫道起见,笔力所至,有惓惓不容已之心;而又有不可遏之气,如劲弩初张,所中必洞。吾知孟几道得此,必诧其倔强犹昔矣。
杨升庵杂著云:“此书东坡力诋其伪,晦庵力辩其真。以李汉原序,有《外集》非韩公手笔之语,东坡之说为是。”愚按原序并无此语,晦庵亦未尝力辩其真。善读书者,只要识得道理,不必如此纷纷聚讼也。[13]986-987
此书伪作的证据不足信,朱熹也未必有力争其真之用心,但即便此书为真,韩愈的辟佛之初心,未尝一日有变,这才是辩证看待这段公案的态度。
当然,在清代也有不同意朱说,力证此书为伪的例子,以桐城派姚范为代表,他在《援鹑堂笔记》卷四二说:“据《泷吏》诗‘三月几望至曲江,是自广至惠,自惠至潮,水陆相半,非旬日可到。公至郡绝非三月也。然四月七日与大颠书,又何足信?”[14]又说“题云《与大颠师书》,亦非。盖公即与颠书,此不过寻常简牍耳,僧徒或存之以为重,而公岂自题其首录之以传后耶?”
姚氏从日期和常理推断,认为《与大颠师书》非韩愈所为,可作为一家之言,同时也体现了姚氏为代表的桐城派对韩愈的推崇。作为“文章介韩、欧之间”的桐城中人为韩愈“解纷”之用心。
然而我们从刘真伦《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与大颠书》文后笺注可知:“此篇历来有真伪之争,欧跋以为‘实退之语,从之者自朱熹以下甚多。”[15]3121认同欧说者,更多是出于对朱熹之说的肯定。
清人的接受对今人研究亦有影响。钱钟书《谈艺录》中专设“昌黎与大颠”条,引经据典,认同朱说,以此书为真。屈守元、常思春《韩愈全集校注》中说:“其《与孟尚书书》言之甚详,是愈与大颠与书信往复。此三书,朱熹疑其‘旧本亡佚,僧徒所记不真,近是。”[16]亦赞同朱说。刘真伦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更是做了一个总结性的按语:“实际上,与僧人交往与反对佛教并不矛盾,恭维某高僧‘广大深迥‘论甚宏博也不等同于崇信佛教……据《与孟尚书书》‘因与来往、‘遂造其庐,可知韩愈与大颠确有交往。有此三书,并不奇怪。”[15]3124
另外,《韩文考异》中,时有对韩愈思想批判的偏颇之论,针对其中一些观点,后代争论不休,成为韩愈接受中的焦点之一。如《考异》卷三《示儿》:“此篇所夸,感二鸟、符读书城南之成效极致,而上宰相书所谓行道忧世者,则已不复言矣。其本心何如哉?”朱熹此篇按语严厉批评了韩愈的庸俗思想,认为其早年《上宰相书》中“行道忧世”之思想荡然无存,从而对韩愈儒家思想之“本心”产生了怀疑。朱熹的观点出于他作为理学家对韩愈儒家思想一贯之态度:“虽是见得个道之大用是如此,然却无实用功处。它当初本只是要讨官职做,始终只是这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语似六经,便以为传道。至其每日功夫,只是做诗传弈,酣饮取乐而已。观其诗便可见,都衬贴那《原道》不起。至其做官临政,也不是要为国做事,也无甚可称。其实只是要讨官职而已。”[17]认为韩愈之“道”并未落到实处,且其本心与其行为离“儒道”甚远。这种批评当然失之偏颇,却引起后人争论。
清代思想家全祖望曰:“昌黎固不以此贬其大概,然此等责备之语,亦不可不存。”[10]957认为朱熹的责备之语有其存在的意义。
何焯、王元启与程学恂则对朱说颇不以为然。何焯说:“王、朱之论,吾所不取。”又说:“‘峨冠講唐虞、‘考评道精粗,则犹行道忧世之谓也,姑以其外焉者诱进小儿曹耳。”[10]957以朱熹之说为谬。王元启说:“愚谓‘峨冠讲唐虞、‘考评道精粗等句,皆行道忧世之心所寓也。至于歌诗,特等戏剧,聊取讽口悦耳而已,具行道忧世之心者,不必时形齿颊也。如以辞而已矣,则如持筹钻核之徒,但使口不言利,即当以廉士推之乎?以此论人,徒使巧于言者务为,而坦衷之士,反至无地自容。”[10]957-958赞同何焯观点,并进一步批判朱说,认为韩愈乃“坦衷之士”,远胜矫辞欺世之徒。
迮鹤寿为此篇作按语曰:“《示儿》诗云:‘峨冠讲唐虞、考评道精粗,又云‘以能问不能,其弊岂可法?《符读书城南》诗云‘文章岂不贵,经训乃葘畲。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今古,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此其训子弟以勤学好问,稽古敦行,可不谓至哉!”[13]1281
程学恂亦批判朱熹等宋儒胶柱鼓瑟:“教幼子止用浅说,即如古人肄雅加冠,亦不过期以服官尊贵而已,何尝如熙宁、元丰诸大儒,必开以性命之学,始为善教哉?”[10]957-958
除了全祖望稍作首肯之外,以上各家几乎全部否定朱说。对于这种现象,原因不外乎以下两点
(一)由于朱熹注重自身修养功夫,对韩愈利禄之心一向持批判态度,导致他对此诗评说太过偏颇,非公允之论。清代是中国学术的辉煌时期,清人治学严谨,对朱说不能认同自是情理之中,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清代学者不盲从的科学态度。
(二)与清代的韩愈接受息息相关。清代是韩愈评点的巅峰时期,对韩愈的研究一直是热点,不管是汉学家(考据学家)、宋学家还是其他文人,崇韩者代不乏人,不可能认同朱熹攻韩之论。
五、对清代韩愈诗文批评之影响
朱熹是宋代理学家中文学成就较高的一位,又由于其博古通今,好学深思,故而对文学作品多有批评,在《考异》中,亦不例外,留下了诸多对韩愈诗文体式、风格的议论。在这些议论中,多处体现了朱熹深刻而独特的眼光,对后代影响深远。
如《考异》卷一:“众皱,方从蜀人韩仲韶本作□,云石蟆也。二韵皆取喻,谓高而群峰飞驰如鼯鼬之奔,低而堆阜分布如众□之列,于义为近。今按:此蜀本之误,沈元用本亦然,皆非是……况此句‘众皱为下文诸‘或之纲领,而诸‘或乃‘众皱之条目,其语意接连,文势开阖,有不可以毫厘差者。若如方说,则不唯失其统纪,乱其行列,而鼯鼬动物,山体常静,绝无相似之理……大抵今人于公之文,知其力去陈言之为工,而不知其文从字顺之为贵,故其好怪失常,类多如此。”[4]375
自唐代以来,韩愈诗文给人的印象多为奇崛险怪,而朱熹则独具只眼,在韩集中发见了韩愈诗文的另一面——文从字顺。他在语类中也说过:“退之要说道理,又要择剧,有平易处自平易,有险奇处极险奇。”[11]
《韩文考异序》中也特别阐明:“抑韩子之为文,虽以力去陈言为务,而又必以文从字顺各识其职为贵。”韩愈诗文,特别是韩诗,自唐代起,历代的评价以“雄奇险怪”为主。然而,在这种观点之下,很容易以偏概全,忽略韩诗对于平易倾向的追求。其实韩愈自己在作品中一再表达过自己对于平易的喜好。深研韩愈的朱熹只不过将韩愈的观点提炼出来,揭示出来,颇为以赵翼为代表的清人认同。
赵翼《瓯北诗话》:“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之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18]在朱说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指出:相比于奇险,韩诗更大的本色在于文从字顺。此论在清代亦颇具影响力。嘉庆时期的马星翼在《东泉诗话》中即说:“韩退之诗有两派,《荐士》等篇,劖削极矣。《符读书城南》等篇,又往往造平淡。贤者固不可测。”[19]指出韩诗集奇险与平淡于一身,应不无朱熹与赵翼之启发。
清代对韩诗的批评不仅散见于诸多诗话类著作,还集中出现于清代众多的韩诗评点之中。朱熹此论之影响从清人的韩诗评点中亦可见一斑。明末清初学者、藏书家蒋抱玄评点韩愈《北极一首赠李观》曰:“颇得渊明冲淡之致。”[10]10康熙时期的朱彝尊与查慎行的韩诗评点亦提及韩诗平易一面,朱彝尊评《送石处士赴河阳幕》曰:“即以口头说话作诗。”[10]740又评《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曰:“即如口说一般,正以浅顯佳。”[10]1187查慎行评《落齿》曰:“曲折写来,只如白话。”[10]174乾隆御定《唐宋诗醇》卷三一评《南溪始泛》三首曰:“三首神似陶公,所谓‘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者。”[20]
韩诗自宋代即与杜诗一起被尊为典范,清代叶燮称韩诗“崛起特为鼻祖”,由此掀起了韩诗学在清代的热潮。清人对韩诗的研究与前代相比更为精细化、专门化、深入化,在很多方面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对韩诗平易特色的议论与评点虽非发前人之所未发,却是在朱熹的启发下,将这种论点通过对一首首平易风格诗歌的评点具体而微地揭示出来,让人不得不信服。
注释:
(1)这部分数据可参见赵灿鹏.朱熹校书考[J].安徽史学,2000,(1):29.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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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