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
2017-07-06古筝
古筝
1
其其格又在拉马头琴。她的房间亮着四盏灯。
今夜应该是2013年除夕夜,也可能是2016年除夕夜。计较哪一年没必要,其其格对凡俗的事一概不理。反正在她眼里,哪一年的除夕夜,北京的夜空都不下雪,只是爆竹与烟花的纸沫碎片像雪花一起坠落。
其其格房间不大。床尾衣架上挂着一件儿童穿的绿色小蒙古袍,已经陈旧。其其格的手机现在就装在那个小袍子的兜儿里。手机在震动,有父母发来的短信:我们参加的旅游团已经顺利到达海南。你一个人在家要注意身体,冰箱有饺子,记得煮着吃。
其其格不在意外界的喧哗,也没有翻看手机的欲望,否则,她也不至于将手机装在那个袍子兜儿。其其格正全身心地关注她的马头琴。高傲的“马头”挺立在上方,细长的琴杆连着梯形的共鸣箱,两支弦轴分立在马头的左右,紧拉着两根琴弦,还有一把与琴体分离的琴弓。正面看去,琴体犹如一匹马变了形的半身像。
一个个丝质的音符从其其格手指中滑落,在琴弦上跳跃,闪烁。所有的人事悲欢,所有的岁月流转,所有的爱恨情愁,都好像随着琴弓流来淌去。
其其格激动得要哭。她嘴唇颤抖几下,生生地把眼泪截住,圈在了眼窝里,没让它们跑出来。长生天保佑,今夜,不知是谁,给她带来了创作上的灵感,完成了一首心灵之曲。她把这首曲子命名为《面壁》。
马头琴的音韵传达着古老乐器特有的沉思与了悟。其其格不禁默想:真正让你刻骨痛心的事情,有一天,你一定说不出来,哭不出来,只能演奏出来。
其其格一心演奏她的《面壁》了。其其格在她自己的马头琴声音里,涉过历史的长河,寻求极乐与光明,寻求逝去的亲情与心灵的安慰,而同时,马头琴也让她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
伴随着琴声,其其格的心绪已经飞离北京,落在一个辽阔、荒芜、苍凉的世界。
2
马头琴的声音由远及近,琴声迷失在走不出去的夜色里。草甸子枯黄,养息牧河悄无声息,渐渐雪花纷飞。恍惚间,有暗影在夜色迷离处依稀隐没。乡亲邻里,羊群,马匹,干草垛,柴禾堆……
一切都變回到其其格小时候的样子。
没错,这里就是其其格那件绿色蒙古袍的来源地——辽西。蒙满汉多民族混居是这一区域的特色。养息牧河的岸边就是养息牧河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贫困、落后,光棍儿多是村里的一套难题。其其格的童年就在这儿度过。
泥巴墙围起来的小院,就是其其格的姥姥家。小院儿被收拾得异常干净。西边三间房子是老房(西屋),贴着春联,挂钱。老房的东边是两间简陋的马圈,马圈门框上贴着“六畜兴旺,车马平安”的对联。马圈东边是后接的两间房子(东屋),最醒目的是窗户上,新贴的两个大红剪纸喜字。
屋里穷到找不出像样的物件。值钱的,除了其其格妈妈给家里买的半导体外,就是外屋地(厨房)的年货。年货都摆在明面儿,有条桌上的炮仗、烟花,锅里、盆里、碗里、盘里的手把肉、血肠、酸菜、炒米、冻豆腐、荞面、冻梨、苹果、奶糖等等。
其其格怀里抱着一个塑料的马头琴玩具。她拉两下,出来的是怪音儿。其其格有点失望。她看姥姥在缝衣服,就又跑到外屋吃两口肉,看看苹果和冻梨,她选择咬了一口苹果。在外屋地转了一圈,其其格又抓一把炒米放嘴里,嚼吧嚼吧噎住了,她赶紧拿起葫芦瓢,站在小板凳上探身去水缸里舀水,然后咕咚咕咚喝着带冰碴的水。其其格放下瓢,心里有点儿纳闷,嗯?为啥只有过年,而且是今年过年,姥姥家里突然冒出这么多好吃的?这么多肉?牛的羊的都有啦?很快,其其格偷着乐,心里说,哈!这要是天天过年该多好。
其其格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些美味,还没有离开外屋地半步的打算,就听见她姥姥在里屋召唤她。其其格答应一声,赶紧抹抹嘴儿,蹦跶着往姥姥那儿跑。
姥姥抖搂抖搂刚做好的新衣服,说:“其其格,快过来,穿上,纽扣也缝好了,这回肥瘦大小该合适了。”姥姥摘下顶针,帮其其格往身上穿新衣服。
其其格配合着把手伸到袖子里。其其格一边伸胳膊一边眯眼笑说:“真好看,姥姥,我喜欢这个蓝色蒙古袍,我可以跳舞给你看看。”姥姥说:“等会儿跳,别动,扣子还没系好。傻丫头,这是绿色,纽扣是红色。”其其格仰头说:“是绿色啊?纽扣是红色?噢,这红色跟外面挂钱一个色儿。可真漂亮!”其其格稀罕地用小手摸摸新衣服。姥姥说:“这边儿还绣了你的名字,是后院张大婶帮着整的。唉,费老劲儿了。”其其格说:“谢谢姥姥!等我长大也给姥姥做新衣服,也做绿色的。”姥姥笑着说:“好,我等着,等你长大,姥姥好好享享福。”
姥爷躺在炕头一言不发,微闭的双眼露出呆滞的目光。平时,瘫痪的姥爷就那么躺着,像一条虫子一样。
其其格穿好衣服,就势赖在姥姥怀里,用小手摸摸姥姥干巴巴的脸,一通儿撒娇。
突然,姥爷半睁眼睛小声问姥姥:“你光顾做衣服,哎?那屋?晚饭?”姥姥说:“你不用跟着瞎操心。”姥爷叹了一口气。闭嘴了。
其其格根本不关注姥姥、姥爷的对话。她已经装了一脑袋问题,准备问姥姥。姥姥轻轻拍拍其其格肩膀,想自己的事。
好一阵儿,听姥姥只喘气不说话,其其格就问:“姥姥,怎么做这么多好吃的?以前怎么不做?”姥姥说:今年过年高兴,高兴,是团圆年。”其其格说:“可我不高兴,我妈也没回来。是不是不喜欢我?不要我了?”姥姥重重地拍她一下子说:别瞎想,你妈你爸工作呢,等攒够了钱,到时候接你回去上学。”其其格又说:“我总是忍不住想我妈,姥姥,怎么办呢?”姥姥回答道:“想你妈,那你就看看她给你买的玩具,多好玩啊。”其其格摇头,说:“不好玩,我妈给我的这把马头琴,我怎么拉也不出声音。”姥姥笑了一下说:“傻孩子,这是塑料的,假的。等你长大,你妈会给你换个好的。”其其格点点头。
姥姥从身上摸出一个红纸包儿,给了其其格。其其格打开看,里面包裹着两块压岁钱。其其格小心翼翼地揣进新衣服的兜里,还用小手拍打几下,对姥姥说:“谢谢姥姥,这钱,我要攒起来,以后买一把真的马头琴。”姥姥将其其格搂进怀里,说完一个“好”字,便着急地哼唱起小曲儿。其其格习惯地闭着眼睛静静地聆听。姥姥本想给完压岁钱就哄其其格,好让她早点睡觉。其其格偷着睁开一只眼,看姥姥拍着自己,又在一遍遍哼唱老掉牙的曲子。其其格调皮地一抓姥姥的手,诡笑着说:“姥姥,您别拍了,哼曲儿也白哼,我闭上眼睛压根儿就不想睡。我还等着看放烟花炮仗呢,咱们外屋地那么多炮仗呢。”姥姥说:“你可真精神,像只夜猫子。”其其格挣脱她姥姥的胳膊,摸着新衣服,甜甜地笑。
姥姥望了望窗外,听到几声狗叫,她默默起身,把家里的四盏灯都点上了。屋里屋外顿时明亮起来。然后,姥姥又坐回炕上。其其格问:“姥姥,您干啥点这么多灯啊?”姥姥望着灯出神,缓了一会儿才说:“过年了,日子会越过越亮堂。”其其格正似懂非懂呢,其其格姥姥叹口气,又说道:“也是给离开的那些亲人。”
其其格摸摸袍子上红色的纽扣,坐起来,很正经地看着姥姥。其其格说:“姥姥,我问您一个事儿,白天,我看见东屋窗户上多俩挂钱,特别红,跟我纽扣一个色儿。为啥只有大舅住的屋有,我们住的这屋就不贴?多好看,拿到我们这边的窗户上吧。”
姥姥脸色大变。她知道其其格说的是那俩喜字。她推开其其格,慌乱地看着她。其其格无辜地看着姥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姥姥推了一下其其格,说:“谁叫你去东屋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到东屋吗?!你看到啥了?!”
其其格很无辜的样子,说:“我没去,真没去,是从外边,只看到窗户上的挂钱。我啥也没看见。姥姥,怎么啦?”
姥姥和外孙女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姥姥说道:“其其格,记着,不能靠近东屋,那屋有老虎,专吃小孩,你记没记住?听不听姥姥话?”
其其格说:“姥姥,我记住了,您别生气了。我听您话还不行吗。”
其其格觉得家里的每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想想大舅,其其格更害怕,幸好这几天大舅很少露面。其其格刚想问,那大舅在东屋就不怕老虎吗?她一抬头,刚开口说一个那字,姥姥就说:“小孩别啥都问,别乱打听没用的事儿。”其其格点点头,用手扒拉着她的塑料马头琴。
姥姥下炕去剁馅儿。按当地习俗,姥姥需要准备夜里12点钟迎接新年的饺子了。
3
其其格的肚子开始疼。之前吃得太杂,太多,肠胃这会儿来找她麻烦,她已经去了三趟厕所。夜里九点到十点之间,其其格不间断地在屋内和露天厕所里往复。
这次,其其格提好棉裤,抻抻蒙古袍,摸摸肚子,总算感觉舒服了不少。其其格刚想转身,却听见一阵打骂声和女人的哭泣声。这声音是从挨着马圈的东屋传来的。没错,是她大舅包明辉的声音。另一个女人的哭声,其其格就想不出是谁了。其其格蔫了咕唧地站在门外。
东屋的炉火很旺,干柴和烈火简直快把土炉子给烧爆炸了。炕上一套崭新的被褥已经被撕扯得乱七八糟。
包明辉骂着:“熊娘们,比驴还犟!我就不信制不服你!告诉你,乐意也得乐意,不乐意你也得乐意,进了老子的门,你就是老子的人!”
女人的上衣已被撕扯开,露出背心。裤子还在身上。包明辉野蛮粗暴地摁住女人,女人拼命反抗。两人都大汗淋漓。
包明辉摸索着,想把灯关掉,结果却把茶缸子碰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包明辉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再一次上来扯女人的内衣,双手按在她的胸上。包明辉气喘吁吁地说:“红竹,红竹,你答应我,啊?行不行?我求你了。就一回,看在今天大年夜的份上……”
红竹还是不让包明辉动手摸,使劲抠开包明辉的手,却感觉它们像魔爪一样不放她。红竹被逼急了开始喊叫:“放开我!滚开!你!你滚开!来人啊!快救救我!有人吗?救救我!”
包明辉使出全身力气,将红竹摁到身下,骑上。包明辉想用嘴堵着红竹的嘴,红竹使劲摇头晃脑,包明辉干着急,瞄不准红竹嘴的准确位置,他气哄哄地说道:“除了我,哪来的人,你给我老实点儿。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整整他妈的三千块!为买你个败家娘们,我的黑马没了!那是最好的马。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别想从我这个门走出去!”
在反抗中,红竹的指甲刮破了包明辉的脸。包明辉猛地叫了一声,骂道,他妈的,我就不该给你松开,一直绑着你的手。包明辉摸摸脸,没了耐性,立刻恼怒起来,拳头巴掌狠狠地往红竹身上、脸上打。
这时,窗外的其其格不敢出声,吓得蹲在黑乎乎的马圈前边的墙根底下。其其格想跑。腿却发软,全身在抖动。
红竹被打得再无抵抗之力,瘫在炕上。包明辉的欲望膨胀到了极点,很快,他完成了一个男人半生的梦想。
几分钟后,包明辉一边提裤子,一边说:“啊?我,我哪里配不上你?我以前也是好腿。嘴有点歪,缺几个牙,这也不耽误啥事。你哭个没完,啊?你吃啥亏?我也是第一回。要不是我求人贩子,自己又多掏一千块,你早就被人贩子给祸害了!你?知道我咋想?你,你以为我是木头?!我,我也有情有义!我也是人!”
红竹缩在墙角只顾哭,不说话。
瞅了瞅还在掉眼泪的红竹,见她额头、嘴角、脖子都渗着血印,包明辉心软了。包明辉用手去擦红竹的眼泪,红竹吐他一口,眼睛射出愤怒的火苗,恨不得烧死他。
包明辉把手退回来,看看晚上端过来的饭菜,红竹也没吃一口。包明辉没着没落,只好蹲在地上,抽几口烟,掐灭,放到炕沿边儿。然后,包明辉咬咬牙,又把红竹的双手用绳子捆起来。包明辉想了想,又把绳子一头拴在柱子上,让红竹可以靠炕墙坐下。
包明辉一瘸一拐地拎着鞭子,嘴里喘着粗气,从东屋出来,咣当一声关上门,直奔马圈。
4
窗外的其其格想跑来不及了。包明辉见其其格在这里,很意外,火气又上来了,便冲其其格一跺脚,叫嚷道:
“站住!你信不信我鞭子抽你?!”
其其格不知道包明辉搁哪儿冒出这句话,吓得她赶紧站在原地不敢动。其其格低头,琢磨到底怎么说,是说信?还是不信?她觉得说信和不信都可能触犯面前的大舅。其其格抿了一下鼻子,然后胆怯地说:“我,我今天没打碎你的酒杯呀。”包明辉说:“我没说酒杯!你说!你在这儿干啥?”包明辉的嗓门依然没有降下去。其其格拉拉衣服,说:“没干啥。”包明辉说:“没干啥?那你蹽啥?!”其其格不吭声。
远处传来几声爆竹响,还有村里的狗叫聲。小白马打了一个响鼻儿。包明辉伸脖子往马圈看了看。然后,包明辉瞪了一眼其其格。其其格不知道接下来大舅会干啥,就听大舅说:“你,给我站好了!”大舅指着墙又说,“对着墙站!”
其其格心想,屋里那个人已经被打得又哭又叫,不知是死是活呢,自己一个小孩子更得听大舅的。其其格想到这里,就乖乖地对墙站好。
包明辉根本就没有正眼看其其格,那个花了他三千元钱,买来的媳妇才让他恼火纠结呢。包明辉用力甩开手中的马鞭,一声炸响,让其其格浑身又颤了一下。
其其格站在那儿,趁着包明辉走进马圈的工夫,好奇地往东屋望了一眼。
红竹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听出来有个叫其其格的小孩被包明辉呵斥,听见包明辉吵嚷几句,牵着马远去的声音,红竹挣了挣手上的绳子,想跑,但没挣开。
马蹄声已消失在很远很远的暗夜。其其格看她大舅没影了,又望了一眼东屋,就赶紧溜回西屋。其其格进屋,找块纸擦净冻出来的鼻涕。她来到外屋地,见姥姥正在那儿包饺子。其其格搓搓手,把手伸到袍子里,摸了摸已经没事了的肚子,站在姥姥身边。
姥姥已经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也知道其其格被她大舅训斥一顿也是有原因的。但她只顾包饺子,一句话也不想说。其其格寻思了一会儿,还是把刚才听到的话学给姥姥听了。
其其格说:“姥姥,东屋那个,不是老虎,是个女的,她还喊叫,说,救救她呢。”其其格看着姥姥的表情。姥姥没有说话,仿佛这些事她早就知道。姥姥继续擀皮儿包馅儿,只关注她手里的饺子。
其其格想说的话没有再说,而是呆呆地看姥姥包了一个又一个饺子。其其格闲着没事干,就默默数那些饺子。饺子像一只只小耗子似地趴在盖帘儿上,其其格瞧着、数着,从三十个数到到四十八个。
姥姥眼皮子直跳,她心里被那个事儿给搞得兵荒马乱的。过了好一会儿,姥姥指使其其格给她拿根火柴来。姥姥往围裙上擦擦手里的面,把其其格递给她的火柴杆折断,弄了一段吐口唾沫贴在眼皮上。其其格好奇地看,也不知道姥姥在做什么游戏。姥姥说:“别看我了,你去北墙根儿那里,从小篓子里摸几头大蒜来,回里屋炕上,把皮剥了。”其其格点头答应,转身去找那只篓子。
外屋地,姥姥刚包好饺子,正在往大锅底下添柴禾,烧了一锅水,热气腾腾。姥姥嫌水少,揭开锅盖,又加了几瓢凉水,继续烧火。
其其格坐里屋炕沿边,剥蒜。她感觉很憋闷,就跳下炕沿,张大嘴吸了两口气,站着继续剥蒜皮。其其格心想:自己的大舅怎么总是骑马出去遛圈儿,也不管黑天白天,好像不高兴就骑马跑出去。想到这里,其其格真希望她大舅永远遛马,别回来。这样,他就不会呵斥她,骂她,管束她,她也就不害怕了。
其其格看了看她姥爷,想说点啥,见姥爷闭着眼睛,其其格也就没言语。其其格手里最后一瓣蒜还没剥完,在屋里听见外面有动静,其其格竖起耳朵,她的肚子里像有无数只小耗子乱蹦乱跳着。一慌,蒜瓣就掉在了炕上。
5
马蹄声到了。包明辉吆喝声又回来了。
包明辉喊道:“其其格!你出来!出来!”其其格答应:“哎!来了!”
其其格急忙向门口跑,经过外屋地,还被灶膛的柴禾绊倒。手掌被地面擦破,虽然有点疼,其其格也没哭,爬起来,拍拍袍子上的土和柴禾叶子,继续往外跑,丝毫不敢怠慢。
包明辉一边拴马,一边冲其其格说:“把烟和火给我拿出来!快点!”包明辉向其其格吼几嗓子,如野兽一样蛮横。
其其格答应着,又往屋里跑,去拿烟,找火柴。其其格跑得像冰面上的陀螺。
夜里的严寒,或许是和小白马遛了一圈儿,也或许是别的什么,让暴怒的包明辉火气小了一些。为了急于取暖,包明辉自己抱来一堆木材点燃了火,然后又给哈着热气的嘴巴塞上一支烟,闷抽起来。
包明辉不发话,其其格是不敢进屋的。其其格心里一直嘀咕著,实际上,她可只对着墙站了一会儿,就跑屋里去了。大舅真想找她算账,那她可是一点脾气也没有。还好,姥姥给她安排干活——剥蒜,这也可以当个回屋的理由。其其格就这样心虚地站在火堆旁,寻思着。
其其格看包明辉摆弄着木炭火,点燃了第一个炮仗。其其格抬头仰望天空,立刻兴奋起来。今晚,其其格不困,就是为了熬夜看燃放烟花、炮仗。那飘在上空的五颜六色,让她可以回忆好长时间,从现在一直可以回忆到草甸子开满马兰花的时候。其其格用双手捂住耳朵,深深地闻了闻炮仗独特的香味。
院子里的火焰炽烈起来。黑暗中有这么一片火光,确实让人兴奋。火光一窜一跳地闪着,撕破无际的夜幕,似乎想冲破黑暗的束缚,飞腾出去。火光照亮整个院子,也照着东屋的窗户,上面喜字被火光一照,比白天还鲜亮。其其格又把眼睛放到两个喜字上。东屋让其其格越来越好奇,也让她有点不安,不知道里面的人什么样,是死是活。其其格忍不住踮脚想透过窗帘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包明辉咳嗽一声。其其格吓得赶紧蹲在火堆旁,再不敢乱看。
临近午夜,四周放炮仗已经达到高潮。清脆的鞭炮声连成片,或声远,或声近,交相映衬。炸开的二踢脚发出沉闷的巨响,透着一种威猛。丝丝缕缕的白雾携着淡淡的火药味,在夜空中弥漫、飘散。片片破碎的纸屑如断翅的蝴蝶,凄婉地纷纷坠落。其其格捂着耳朵朝天上看,看那些东西飘散、飞舞、坠落。
包明辉留了几个炮仗不放,搁在窗台上。其其格也没敢问,为啥不放完。包明辉点燃手里最后一个二踢脚,他看着二踢脚在天空炸开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一下。包明辉让其其格和他一起踩灭了火苗儿,然后,撅着冻红的鼻子迈进西屋。
6
外屋地热气腾腾的,姥姥在切葱,切白菜心儿,拌凉菜。包明辉进来蹲在灶膛前,拿起灶膛的木炭火又点了一支烟。包明辉抬眼瞅了一下盖帘儿上包好的饺子,说:怎么又是荞面饺子,我不乐意吃,为啥不做个牛犊子汤呢!烙馅饼也比荞面饺子好吃!”
包明辉挑三拣四的话打破了老屋的沉闷,也算是和母亲有所沟通。姥姥也絮叨几句,回应说:“白面不多,爱吃不吃,你别那么多毛病。大过年不吃饺子吃哪门子牛犊子汤?烙啥馅饼?真不知道你一天都想啥呢。”停顿了一下,姥姥又说:“我跟你爸还有其其格吃荞面饺子,给你媳妇吃白面的呢。”姥姥说完,把手往长袍上蹭了蹭,又去揉搓眼睛。
包明辉抽了两口烟说:“中午和晚上给她端饭,她都不吃。饿她几天也不多!”姥姥低头洗手,说道:“说气话有啥用。后院的张大婶给算过了,今天这日子能生个男孩。你心里要有数,脑袋想点正经事儿。”姥姥说归说,也没抬头。
包明辉看了看锅里的水还没烧开,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禾,快速吸了几口烟,然后站起来,往外走。
其其格误以为包明辉又去放留下的炮仗,悄悄跟了出来。见包明辉进了东屋。其其格站定,琢磨一会儿,转身,又回身。尽管其其格有点害怕,但孩子的天性——好奇心又指使她站在那儿,然后贴近窗户,屋里面,红竹听见包明辉又回来了,吓得直往墙角躲。包明辉走过来,这次,他想了想,并不打算松开红竹的手,怕她再次抓伤他的脸。包明辉上来摸摸红竹的脸,把自己的脸贴过来。瞬间,他又来了兴致。
红竹躲闪,还是不让靠近,这次更是反抗,大喊救命。包明辉说:“你再喊叫,我就堵上你的嘴,把你的脚也绑起来。你别惹急了我!”红竹开始央求他,放开自己,自己很痛,一边央求一边试图挣脱。
包明辉眼看着水灵灵的红竹,就是不从他,一阵着急,光着身子趴到红竹身上。红竹的手还被拴着,但脚是自由的,又踢又踹,干扰包明辉行动。包明辉动作一点也不顺利。最后草草收场。包明辉没有得到红竹,也没有打她,但已经弄得自己精疲力尽。包明辉很是窝火,说了一句狠话,你,你等着。我一会儿还回来收拾你!他提好裤子。红竹求他放了她,他也没理。
其其格察觉出包明辉要走出来了,这才跑开。这次,算其其格腿快,没被逮着。
除夕夜的饺子煮好了。姥姥一边吹散着热锅里冒出来的热气,一边捞饺子。姥爷听见儿子进门来,闭上眼睛,啥也看不见,啥也不说,依旧像条虫子一样沉闷地躺着。
包明辉回到西屋,其其格看出来了,他有些恼怒。其其格纳闷,怎么回事儿?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大舅又开始恢复惯常的脾气了,仿佛已经忘掉刚才还放炮仗庆祝新年呢。其其格看看姥姥,又看看大舅。其其格弄不懂,她大舅为什么就不肯变得平静些。
包明辉踢了一脚小板凳,单腿跪在地上,把头伸进柜门里,去掏柜子,找他喜欢的东西,他这是要喝酒了,而且会喝得很醉。
其其格抱着塑料马头琴,赶紧把自己的小板凳扶好,然后躲在门后。
姥姥把饺子分到各个盘子里,说:“辉呀,你不要再打了。让她哭个没完没了,大过年的,也晦气。不管咋的,你也42了,该知道心疼人了。其其格属兔,她也属兔,她才比其其格大12岁,你要让着她。等怀了孩子就好了,她就不能这么闹了。你要有点耐心。你是男人。”
包明辉端了一盘饺子,顶撞说:“行啦行啦,怨谁啊?都怨我吗?!都三四天了,我忍耐还不够啊?要不是我腿残疾,家里穷,我能从外地买她?我还不乐意要她呢!造成今天这样,赖我呀?”
姥姥的一句话引得包明辉又一阵狂躁。包明辉跟母亲没好气地说话,一扭脸,包明辉瞅见其其格看着他,就凶巴巴地瞪了其其格一眼,说:“看啥看!滚一边儿去。”
其其格往她姥姥身后一躲,不敢再看包明辉。
姥姥说:“大过年的,你又吓唬她干啥呀?你不顺心,就看谁都不顺眼。唉……也对,也对呀,这也……唉……不能赖你一个人。”
包明辉不吭声了。其其格看见包明辉抓了一个饺子放嘴里,被烫得龇牙咧嘴的。
姥姥把盛好饺子的盘子放下,换了语气说:“去,端到你屋里,跟你媳妇一起吃。”包明辉梗着脖子说:“不去,她就是个贱皮子!喂马,马还能让我骑呢,喂她?让她有力气……有力气跑啊!”包明辉说完,端走那盘冒着热气的饺子,坐到炕桌前,倒一大杯白酒。
其其格怕包明辉,不敢上桌,也不想过去,就端着小花碗在外屋地吃饺子。其其格透过门往里屋看,见她大舅喝得满脸冒汗,一会儿就成了酒疯子。她大舅喷着唾沫星子,开始满腹牢骚,比比划划,唱唱咧咧的,一会儿长调,一会儿变短调。虽然唱得不难听,其其格还是不喜欢。
姥姥煮完最后一锅,给其其格姥爷盛一盘后,另外又盛了一大盘,冲其其格说:“你吃几个了?半夜了,你肚子刚刚好点,别吃太多,明天再吃,给你留着。”其其格回答:“吃七个了。行,我也吃饱了。”其其格放下碗。姥姥使个眼色,往东屋一指,说:“其其格,我要喂你姥爷吃几个饺子,这个,你端到东屋,给你舅妈送去。”其其格张大嘴说:“啊?哦。好,行。”其其格心想,这回可以放心地进东屋,好好看个究竟。
姥姥说完,猫腰找出一个柳条筐。她是担心其其格端不稳盘子,把饺子先一个个折腾到大碗里,又装在柳条筐中,还不忘对其其格一番叮嘱。
7
其其格提着小筐,小心翼翼地向东屋走去。
其其格用胳膊顶开棉门帘,一眼就看见炕里边叫喊过的人。这个人正在面朝墙壁,只不过是坐着。回头时,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還往其其格后面看。显然她以为是包明辉又进来了。
其其格把小筐放在炕上,看看炉子,感觉屋里很暖和,被子褥子红通通得好看。
其其格说:“是我,其其格。没事,就我自己。我给你送饺子来了。”其其格边说边看着红竹。红竹长得跟村里人不一样,脸上的泪珠正一串儿一串儿往下掉。其其格再仔细一看,看到红竹的双手被绳子结结实实捆着,绳的一头系在炕沿边的柱子上。其其格这才想到为啥听到她喊救命了。
其其格站了一会儿,看见红竹抬头看她,想想姥姥说的话,就叫了一声:“舅……妈。”其其格接着又叫一声。红竹还没答应,显然是不乐意。其其格再没叫,而是伸手把筐里的饺子拿出来,摆放在炕沿。
其其格眨巴眨巴眼睛,盯着红竹看。然后说:“你可真好看,你梳着那么长头发,我第一次看见。还用一条手绢儿系着,好看是真好看,就是头发乱,手绢快掉下来了,可我不会梳头。”
其其格眼睛慢慢落在红竹手上。忍不住问:“哎呀,你的手?怎么这样?都肿了!很疼吗?”红竹看看自己的手,没告诉其其格这是被拐卖,一路上被捆着,手冻坏了。红竹的眼泪又淌满脸。其其格眨巴几下眼睛,右手摸索着纽扣,蜷缩起左手,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放到嘴唇里,贴着牙齿的部位,用牙磨了几下拇指指甲,看着红竹。看了一会儿,其其格把手放下,走近红竹,站在她身边小声说:“这饺子可香啦,我喂你吃行不?”红竹打量着其其格,还是不开口。
其其格爬上了炕,她要站在炕沿上,才能够得着红竹的嘴。红竹双眼红肿,看着其其格,突然,她不哭了,眼神亮亮的,神情显得很乖。
红竹冲其其格笑了笑,示意,她想吃饺子。其其格看红竹笑了。她赶紧用筷子夹饺子。可她的小手笨,总夹不住,好不容易夹了一个,却滑不刺溜地掉了,一着急,其其格干脆用小手抓了送到红竹嘴边。红竹吃了一个,又张嘴等下一个。其其格又用手捏了饺子喂到她嘴里。
吃了大半碗,红竹开口说话了。
红竹问:“你叫其其格?”
其其格说:“嗯呐。”
红竹问:“你几岁了?”
其其格回答:“六岁。”
其其格看了看自己漂亮的新蒙古袍,吹了一下上面的干草叶儿。
红竹:“你的衣服好看得很。”
其其格说:“啊?哦。好看吧?这是长袍,我姥姥新给我做的,我们这都喜欢穿这个长袍呢。”
红竹:“真好看。你穿好看。”
其其格:“那明天也让我姥姥给你做一件穿,好不好?”
红竹:“我才不穿呢!”
红竹有些抗拒,一口否定。其其格缩了一下肩膀,看着红竹,暂时没话了,只等红竹跟她说。
红竹习惯了家乡话,竟然用家乡的方言问:“你爪子(你做啥子)不和你们老孩儿(老汉儿)在一起过活,在一起耍哈?”
其其格被问毛了,她摸摸自己额头上的刘海儿,说:“我,我听不懂。你说啥呢?”然后,其其格忍不住捂嘴,呵呵地笑。
红竹也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收敛。红竹解释道:“我是说,你为啥不跟你爸你妈一起生活。”
其其格说:“哦,是这意思啊。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城市,啥都有,就是没时间照顾我。所以把我送到姥姥这来。告诉你吧,等我上学了,我爸我妈就会接我回去呢,接我回去能学写字,还能拉马头琴呢。不是塑料的,是真的能发声的。”
其其格向红竹说这些话,她的面目和手脚都变得生动起来。
红竹吃完一碗饺子,说,没吃饱。意思是还叫其其格去给她拿。其其格很痛快地答应了。
8
西屋炕上。包明辉闷头在喝酒,喝了一会儿,随手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声音不清楚,吱吱啦啦响。
姥爷吃了几口饺子又躺下不说话,闭眼。姥姥拿起筷子吃两口,放下,看看儿子,然后又拿起筷子,饺子蘸点醬油蒜泥。心里想着事儿,好半天,姥姥才把饺子送到嘴里。
其其格端着空碗回来。见炕上的包明辉在桌边直喷酒气,脸红得像猴屁股。包明辉喝着酒,听着半导体里的二人转节目,歪着嘴直笑。
姥姥看见其其格赶紧下炕,又从锅里拣了碗饺子,还舀了一碗饺子汤,拍拍其其格的小脑袋瓜儿,让她一块拎过去。其其格转身,第二次进了那个贴着喜字的东屋。
土炉子的火还在燃着。两个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红竹问其其格:“你大舅在干什么?”其其格说:“喝酒,喝得脸红。挺吓人。”红竹又问:“别人呢?”其其格说:“我姥姥吃饺子,我姥爷躺着。没事,我大舅不会过来再打你,放心吧。”其其格继续把饺子给红竹递到嘴里。
红竹吃了饺子,又喝了一点饺子汤,感觉浑身有了力气。只是隐隐下身有些疼。红竹眼睛看着房间,找寻什么东西。
其其格很愿意和红竹说话。整晚上,一直想说话却没人陪她,这回,总算找到人了。其其格开始主动问话。
其其格问:“你家在哪儿住啊?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你怎么也不和你妈一起过年?他们过年也要吃饺子?”
红竹眼圈又红了。压低了声音说:“我是被人贩子拐卖的。我家在四川,屋里头有爹有妈,还有个弟弟和一个如你这大丁丁儿点的妹子噻……”
红竹突然显得紧张起来。往窗外看。其其格从炕上爬下来,看看门外没有人,就又返回来。
其其格问:“你真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
红竹答:“是撒。(点点头。)”
其其格问:“啥是人贩子?长啥样?”
红竹说:“就是坏蛋,长得也不好看。你晓得呦,长大后,你的脑壳子要精明点噻,不要相信别个,被别个耍了,把你随便卖给哪个丑男人做婆娘,那就要不得哦!”
其其格说:“啊?啊?那?那?”其其格战战兢兢,听了红竹的话,身上即刻起了层密密的鸡皮疙瘩。其其格突然想起之前姥姥告诫自己的场景。心里不停地揣摩起姥姥常讲的,别到处乱跑,小心有拍花的。唉,那人贩子和拍花的,哪一个更可怕呢……
红竹问:“你在想啥子?”其其格缓过神,摇摇头。
其其格看看红竹又问:“你不喜欢这疙瘩,你不是给大舅当媳妇了吗?你不稀罕(喜欢)我大舅对吗?你信不?你跟我说啥,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我们小孩在一起经常说,告诉别人话就烂嘴巴。”
红竹说:“我只喜欢你哈。我不想当他媳妇!你知道有多疼吗?算了,你还小,我不跟你说。千万别当人媳妇。我不晓得啷咯龟儿子大舅。”
其其格瞪眼听着,不说话。其其格仰起头的时候,瞅见红竹脖子上和胳膊上被打的伤痕。当平视时,她发现红竹裤子上渗出了斑斑的血迹。她还不懂真正发生了什么。其其格一缩脖子,惊恐状态,心想,难怪她说疼,不肯当媳妇。
其其格又问:“这都是打的?我大舅打的吗?”
红竹说:“嗯,是。好痛,真疼啊!”红竹不停地说痛,哭起来,咧着嘴。
其其格说:“你别哭,我给你跳舞。你就不疼了。”
其其格在地上跳,跳得没什么水准,却很认真。
红竹冲其其格说:“你跳得真好看。可我还是疼。”
其其格说:“那怎么办呢?”其其格停下,认真地问。
红竹说:“你帮帮我噻?我身上好痛哟,现在没人,你先帮我解开,我就不会疼。这样捆起,啷咯大舅还会欺负我,打我呦。”
其其格说:“啊?他还打你?”
红竹说:“是啊。”红竹疼了一下,捂了捂肚子。
其其格说:“可我不会解呀,我,我也害怕呢。”
红竹说:“没事,就一会儿。我想我妈妈了。和你一样想妈妈,我妈妈不知道我现在被人打,也没人帮助我。”
其其格撇撇嘴,要哭的樣子,说:“我也想妈妈。”
红竹说:“那我们都是想妈妈的孩子。我们就是好朋友对不对?”
其其格点头说:“是啊。”
红竹说:“你帮帮我。”
其其格说:“可是……”
红竹说:“我不会让你大舅知道,就松开一下,我自己擦擦下身,我就不疼了。我自己也把头发弄一弄。好不好?只有你能帮我。实在疼,忍不住。”
其其格瞧红竹苦苦央求,其其格的心变了,脸上表情也变了。既紧张,又复杂。在强烈同情心的驱使下,其其格动心了。
红竹说:“你去拿把剪子来,好吗?求你,我真的好痛。”
其其格巡视一遍房间,没找到。
红竹又说:“这屋没有,你想办法找到,别让他们看见。”
其其格想起马圈的墙缝里有把剪子。她轻手轻脚,探头探脑地,摸到马圈,将剪子偷出来。
红竹指挥其其格。费了好大劲儿,才用剪子磨断绳子扣儿。其其格突然有种成功的喜悦,瞪大眼睛,和红竹对视一笑。红竹挣出一只手,摸了一下其其格小脸,并让其其格把柜子上的卫生纸拿给她,还让其其格捂住眼睛不许看。其其格好奇,最终她还是偷偷从指缝里看。其其格看见红竹把一团卫生纸塞进裤子里,好像堵什么。
红竹弄好裤子,想了想,并没有梳头发,还是那样散乱着。红竹说:“我要系好,趁你大舅还没来。”其其格又把绳子递红竹,不停向外张望,监听外面的动静。红竹说:“其其格,这回没事了,你再跳舞给我看看。谢谢你,真的一点都不疼了。”红竹笑得样子很甜美。
其其格高兴地跳,沉浸在喜悦自豪中。红竹趁其其格不注意,将绳子绕了几圈,假装系好。红竹赶紧对其其格说:“你把灯帮我关了,走嗦,快回西屋去,把剪刀收起来,莫叫别个看喽,别个问起,你就说我睡壳睡噻。”红竹越来越紧张,紧张得直说家乡话。
其其格没听懂红竹的方言,又要她重新解释一遍。其其格弄懂后,收拾好碗筷。
9
除夕的夜晚格外黑。月亮下落不明已经好几天了,今夜的星星也散得一干二净。其其格探头看看,然后背着拿剪子的手,悄悄抬脚走,摸进马圈。这时,其其格听见包明辉一阵咳嗽声,也许是包明辉被酒呛到了。其其格赶紧蹲下。
马圈里,小白马在吃草。其其格站起来,摸摸它,嘱咐说,千万别出声。其其格听了一会儿,大人们都没异常动静,把剪子按原样放在马圈里面的石头墙缝中,走出来。其其格看一眼外面,远处还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这个年过得也接近尾声。
西屋,最西面儿,姥姥又在供神板那儿上香,祭神。她嘴里念叨着,在祈祷买来的女人早日生个孙子。包明辉把瓶里的最后一口酒倒在杯子里,夹了两口菜。喝光了一瓶酒,他倒下,开始打呼噜。
其其格回到西屋,站一边,看姥姥上香。其其格在姥姥背后小声说:“姥姥,饺子都被她吃光了,她睡觉了。”显然姥姥相信其其格的话。但是,其其格心里跳得厉害。她不知道红竹到底睡没睡觉。
其其格闻到香味刺鼻,打了个喷嚏。姥姥扭头,摆手示意其其格离开,怕惊动神灵。其其格回身看包明辉倒在炕上打呼噜,身子压到她的玩具塑料马头琴。其其格心疼地看一眼,然后鸟悄儿地走过去,拽出马头琴。看看包明辉没醒,马头琴也没被压坏,其其格紧紧把马头琴抱在怀里。其其格打了个哈欠,躺在炕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后半夜了。姥姥忙完一切家务,叫喊喝醉了大声打呼噜的包明辉。包明辉晕晕乎乎不愿意起来。姥姥硬叫醒他,催他回东屋去睡。包明辉这才下炕,摇摇晃晃往外走。
其其格听见姥姥喊包明辉,迷迷糊糊也醒了过来。其其格揉揉眼睛,这时,她又感觉肚子不舒服,原因是水喝多了。其其格坚持一会儿,不行,她只好从被窝爬出来,又跑厕所。
10
包明辉到外面撒完一泡尿,往东屋走。他的脚下如踩了云朵一样,有种飘起来的感觉。
其其格看着包明辉深一脚浅一脚进了东屋,这才蹲在地上。其其格一边蹲在那儿,一边看东屋,听动静。她不知道包明辉还会不会再打红竹。
其其格整理好衣服,又鬼使神差地站在东屋窗根儿底下。
借着微光,包明辉赶紧看看红竹。见她蜷缩在一旁,绳子一头还拴在柱子上,另一头绑在她手上。包明辉没力气再扑上去了,也就脱掉鞋,放心地往炕上一倒。没过多会儿,酒劲儿上来了,包明辉呼啊呵啊地打上呼噜。
只有炉子里的火微微发点光。红竹听见包明辉打呼噜很匀称,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她开始把手从绳子套里抽出来,刚想爬走,突然,红竹听到包明辉说话了。红竹吓得差点叫出声,赶紧原地不动。
包明辉说:“红竹,你别跑,别跑。”红竹看不见包明辉的表情,只听见声音。他好像翻了一个身,离红竹又近了一些。红竹惊恐地捂着嘴。过了一会儿,包明辉又说:“小白马啊,我心里憋屈呀!我和谁说呀?只能和你!心里憋屈。”红竹吓得胆战心惊,突然听包明辉这番话,她没明白过来咋回事。
包明辉又一阵呼噜声,声音快把房顶震开了。
红竹这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原来,包明辉在说梦话。
听着呼噜声,红竹觉得他在睡,就又慢慢往炕沿的方向爬。正轻轻爬呢,不成想,包明辉又开口了:“你想跑?没那么容易。我花钱了。花那么多。”红竹浑身一激灵,赶紧原地不动。红竹以为包明辉看见自己了。接着,红竹又听见包明辉的鼾声。但红竹不敢轻举妄动了。红竹和打呼噜的包明辉僵持了五分钟。
包明辉蹬一下腿,正好压在红竹脚上。红竹哆嗦了一下。慢慢的,红竹开始悄悄挪动自己的脚。费了好半天劲儿,红竹才安全撤离了脚。红竹摸着自己的脚,心仍然砰砰跳。
炕上,红竹已经爬了一半,马上快到炕沿了。包明辉的呼噜声突然停住。包明辉又说话:“我有老婆了。会有儿子的。我要送他上学,我不会说蒙语,我儿子必须会。我没钱,我儿子必须有钱。红竹,我对你好,不打你,不打你。”
包明辉吧嗒嘴,闭上嘴。又开始打呼噜。红竹继续往炕沿边儿爬。她摸到了自己的鞋了,她悄悄地穿。
红竹刚穿好一只鞋,就听见包明辉大声说:“红竹,你答应我吧。你知道我多想……想。我腿有毛病,可我别处没毛病。我,我不能放你走,不能!不能。我保护你,人贩子不敢欺负你。不敢。”包明辉嘟囔完,又睡实了。
红竹没有穿另一只鞋,她迟疑了片刻。
其其格在窗外站了半天,没觉察红竹被打,只听到包明辉断断续续说话,打呼噜。突然,其其格感觉天上有雪花掉下来,落在脸上,其其格抹擦了一下,赶紧跑回西屋,躺到被窝睡觉。
窗外,天空飘起雪花,越来越多。草垛,柴禾堆,树木,房子都盖了白棉花一样。道路也变白了。雪越下越大,风也刮起来。风把红喜字吹掉了半边儿,剩下半边儿吱吱响。
11
大年初一早上,其其格姥姥家院子里像是在演一出大戏。
姥姥做好早饭,站在窗外喊儿子起来,赶紧扫雪,放炮仗,吃饭。包明辉被喊醒,一睁眼发现繩子在,红竹不见了。他跳下炕,光着脚屋里屋外找,马圈,厕所都找个遍,没找到。包明辉一边找,一边喊红竹的名字。他已经预感红竹跑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落难般的表情。
姥姥正掀开大锅,从里面拣出做好的食物,她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姥姥磕磕绊绊从外屋地来到院子里,站在雪地上。姥姥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这副狼狈模样。姥姥的脸上有类似在忍耐某种隐秘疼痛的表情,想说又说不出来,北风一吹,她就哭了。
阳光照在里屋炕上。姥爷躺在暖洋洋的炕头,闭眼睛享受阳光。突然,他听儿子叫喊红竹,听见其其格姥姥哭,瞪大眼睛。其其格刚洗完脸,正用双手扶着马头琴的琴轴,做着飞的动作。
包明辉开始嚷嚷,真跑了,X他八辈儿祖宗!这下全完了!这可咋整啊!包明辉的叫喊声痛骂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像看戏一样,全村人陆陆续续跑来。其其格抱着塑料马头琴站在门框边。从大人的交谈中,从家人的表情中,其其格知道红竹跑了。看着姥姥哭、包明辉闹,其其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其其格心里又难过,又有一丝快意。
后院的张大婶扶着姥姥一边安慰,一边问包明辉说:“她咋能跑呢?你没拴住?人家李大宝天天把他买来的媳妇手脚都拴在房梁上,你说你咋这么没心眼啊?是不是绳子没系好?咋跑的呢?不会有谁呀,见鬼了?可真怪事。”听人这么一点拨,包明辉靠着院墙,眼珠子转了两下子,正好看见站在他对面的其其格。包明辉的表情有些怀疑,不断盯着看其其格。
其其格的心突突乱蹦。其其格抱紧马头琴,往后退了两步。包明辉用手拍了一下墙头,他离开院墙,怒气冲冲朝其其格走来,显然他知道其其格跟他撒谎了。
包明辉一把抢过其其格抱着的塑料马头琴,狠狠摔在院墙旁边的一块石头上。马头琴立刻就被摔得粉身碎骨。其其格惊恐地看着包明辉。
包明辉像狂躁不堪的野兽一般吼道:“你说,昨天,你给她送饺子,是不是你放走了她?啊?不然,绳子咋会断?!她咋能蹽?你!这坑人的玩意!”其其格连大气都不敢喘。包明辉使劲揪其其格的左耳朵,其其格吓得身子直抖,想躲也不敢躲,也不敢看他,更不敢回答。包明辉逼问:“你这小狼崽子,说!我媳妇蹽哪去了?啊!是不是你放跑的?”其其格的不言语,更激怒了急红眼的包明辉,包明辉抬手打了其其格两耳光,十分响亮。其其格的鼻血流出来,滴在新做的长袍上。其其格眼泪掉了下来。但是,其其格却一声没吭。姥姥心疼地抱起其其格。张大婶赶紧过来忙活,给其其格又擦又洗。
邻居乡亲们开始提醒包明辉,赶紧去找。很快,各家各户出人出马,帮着包明辉去寻找逃跑的媳妇。包明辉牵出小白马骑上,使劲抽打几鞭子。马和他一起狂奔,便不知奔向何处。
其其格被姥姥抱回西屋。几个妇女接着劝其其格姥姥,别着急,大家合伙一定能找回来。其其格姥爷在炕上躺着,闭着眼睛,不停地唉声叹气,像只面临寒冬的虫子。
两天、三天、四天,出去找的人骑着马,一个个都蔫头耷脑地回来了。全村人都没找回红竹。包明辉绝望地瘫在院子里,再一次哀嚎。
帮忙寻找的村里人吃着其其格姥姥做的饭,议论着一百个可能,痛骂坑人的红竹,也有的骂人贩子白收了钱,概不负责。
其其格躲在马圈里,摸着小白马,猜想着红竹是不是已经见到了妈妈。突然,包明辉奔向马圈。推倒其其格,拿出石头缝里的剪子朝小白马的身上划去,一剪子一剪子下去,小白马的背上鲜血流淌,像一条条红色的小河。其其格哭着,喊着,叫着:“大舅,别杀它!小白马太疼了!太疼了!姥姥,快救救小白马吧!我大舅在杀小白马!”其其格跑回里屋哭诉。大人们阻止了疯狂的包明辉,说尽了宽心话。
村里人渐渐离去。包明辉坐在马圈里,对着小白马一阵阵哭。其其格怕她大舅杀马,偷偷看着,准备随时向姥姥求助。
包明辉抹着眼泪对小白马说:“是你当年摔坏我的腿,我残废了都没打你。为啥?因为只有你是我的朋友,能听懂我说的话。可是,我的媳妇跑了,你为啥就不快跑追她?如果你跑得再快一点,我就追到她了呀。王八犊子,关键时候我却指望不上你!钱也没了,媳妇也跑了,你叫我咋活?”包明辉狼狈地哭着,骂着,仿佛家里所有的遭遇全都是小白马惹下的。
其其格在墙外往里看了看包明辉,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为谁哭。她越哭,越想被她大舅摔碎的马头琴;越哭,越想她远方的妈妈。
包明辉在马圈里面哭,嘴里喊着,红竹,红竹……其其格在外面哭,嘴里叫着妈妈,妈妈……
12
养息牧河的冰融化,草木发芽长叶,马兰花已经开满草甸子,可包明辉还是没有把红竹找回来。其其格一边采摘马兰花,一边偷偷地看着她大舅。包明辉在河边一手牵着马,一手攥着酒瓶子,不停地往嘴里倒酒。抹抹嘴,开始骂人。包明辉见路过的人,魔魔怔怔地问:“看到我媳妇没有?真蹽了?”有些人笑笑不回答。大多数人应对说,没看见。人们有意躲着包明辉。
又过了几个月,收荞麦,掰苞米。养息牧河的河水抱着泛黄凋落的树叶缓缓流淌。包明辉在河边骑在马背上,半裸着身子,一只脚没穿鞋,两只手分别攥着酒瓶子,不停地往嘴里灌酒。
这回,包明辉对自己的小白马,魔魔怔怔地问:“你说,你看到我媳妇没有?她真他妈蹽了?啥玩意?是人吗?真不够意思!咋能狠心跑?她可是我媳妇!我卖马钱也打水漂了?她把我儿子也带跑了?是不是?什么玩意儿!不行,我必须找到她!”
包明辉已经不正常了,只是人们忙着秋收,除了其其格远远地在背后跟着他,没人关注他一个老光棍。
养息牧河又结冰了,大雪也紧跟着回来了。红竹死活就是没一点消息。包明辉整天去外面找媳妇,姥姥攔也拦不住,只好让其其格躲在暗处,继续看着包明辉。
大冷天,包明辉站在草甸子上,把衣服都脱了,丢在地上,牵着马,呵呵笑。见人依旧在问同一个问题。突然,一个小男孩被包明辉追得直跑。包明辉冲人家说:“站住,你是我儿子不?儿子,你别跑!你妈呢?红竹呢?”小男孩边跑边紧张地回头说:“你媳妇在河边洗衣服呢!河对面树林子里呢!你快去河边找她,去晚了,你媳妇就又跑了,别追我!”小男孩跑远了,包明辉不再追,而是调头往河边跑,去找红竹……
腊月小年这天。包明辉酗酒,嫌弃马驮他到河边跑得太慢,又没看到媳妇的影子,一气之下,打伤小白马的马腿撒气。包明辉固执地继续骑马向河边狂奔,马鞭子甩得山响。马驮着包明辉跑向养息牧河。河面结成明晃晃刺眼的冰。包明辉还不停地用鞭子抽打马过河,非要到河对面的树林子里找。马跑着跑着突然转弯,冰面太滑,刹那间,马脖子使劲儿地往后仰,前蹄子往上高抬,双眼上翻,鼻子里哼哼地连叫着,还打着颤音,马失前蹄,包明辉被甩出去。包明辉连一声哼也没发出来,在养息牧河的冰面上摔死了。小白马也闭上眼睛,屏蔽了人间的一切。
其其格跑回家找来姥姥。姥姥跪在冰上,抱着儿子放声哀嚎。哀嚎声穿透了养息牧河岸边的整片树林。其其格瞅着她姥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害怕,也跟着哭。
三天之后,雪花又漫天飞舞。辽阔的旷野上,洁净沉寂。其其格姥姥家的院子里很空荡,马圈里没了小白马,东屋缺了人气。其其格拉着她姥姥的手,站在院子里。姥姥空望眼前的一切,她已经哭不出眼泪。
其其格拽拽姥姥胳膊,央求说:“姥姥,您就吃一口饭吧。您不吃饭,我害怕。”其其格仰视姥姥,胆怯的小眼睛看着姥姥。姥姥说:“我不饿。头疼想睡觉。”其其格说:“姥姥,您是不是太累了?回屋躺一会儿吧。”姥姥亲亲其其格,搂了楼其其格,说:“我回屋,你去找东院黄大叔,给我打一针,我头疼。”其其格:“好,我去找,您等我回来。”其其格放开姥姥的手,跑了几步,然后回头,又跑几步,回头看。姥姥摆手,示意她快去。
大约半个小时,其其格带着村里的赤脚医生回来了。其其格进院儿就喊姥姥,没人答应,她往屋里跑。一进屋,其其格看见姥姥、姥爷早已吊在房梁上。
其其格扯开嗓子呼喊。全世界只留下了其其格一个声音。
13
三十年后的除夕夜,其其格拉着一把真的马头琴,演奏出这首经典的《面壁》。此旋律从京城,传遍四方。在轻转低吟,跌宕起伏的曲调中,依稀让人看到那辽阔的养息牧河,无边无际的开满马兰花的草甸子,泥巴墙的小院儿,穿着绿色蒙古袍的小女孩对墙站着。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