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离我们还有多远
2017-07-06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行走的风景
草原上的风景并不会行走,即使秋空的云朵也不易流散——孤悬于海子一样湛蓝的天幕,远远地羞涩地打量我们这些闯入者。云的样子一如牧区的孩子。听到吉普车的马达声,这些孩子像羊粪蛋似地滚出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们远远地观察着外来人,眼睛眨也不眨,用牙咬着衣襟。
在草原上,行走的是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和面包车。草原上的山形水势,造就得浑然大气。眼前的一座山,在草色的金黄中漫漫矗立起来,可以驱策坐骑一口气跑上山顶。这样的山自然不崎岖,也不勉强。草原上的景物无一样在眼里看着勉强。河流像一条镀银的鞭子曲折而来,草地在秋风中苍茫而去。所谓山——其实是丘陵,只在草地的背景下起伏而已。若在黄昏,天空将暮色像铁锅一样罩在草原上。在弧圆的天边,如有火烧云,地平线上便翻腾熔流的金汁。如宁静无云,天幕则一派澄蓝,浮几粒金星,天地之交是白茫茫的光带。
在草原俯仰天地,很容易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信神,为什么敬畏天地。人在此处是渺小的。在暮色中,你若发现一个牧归的人在行走,那个移动的剪影,无异于一株树、一头不关四季变化的狼或狗,或如帕斯卡尔较体面的说法——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站在草原,会感到这里的主人绝不是人,而是众生。你能够理解,蒙古人赶着羊群漫游,人与羊那样和谐,已然融为一体。在天地威重的注视下,人仿佛不敢凌驾于其他生灵之上。外边的人还会发现,居于草原深处的蒙古人为什么谦逊,即使高龄的老人也很卑微。在他漫长的一生中,骨子里浸透了天的辽远和地的壮阔,他只能缩紧筋骨劳作,仰仗天地活下去。最好的人生姿态莫过于谦逊、你如果仰面躺在草地上,咬着一根草茎痴望高天,這时有人走来向你皱眉瞪眼,宣布指示或发脾气,你会觉得他的举动古怪、可笑以至于软弱。这里只能顺应天地,而无法在天地的睽视之下树立所谓人的权威。因此,在草原上无法开展“文化大革命”,因为人的力量过于单薄,缺乏天安门广场那种人头攒拥,也没办法群情激奋了。克什克腾草原,任何一个嘎查(生产队)的草场都比天安门广场辽阔。在牧人的眼里,朝岚暮霭,流年丰歉,山高水低,人世悲欢,必由一只比人的手更有力的手、比人的脑更深远的脑在安排。
有关神的事迹或心迹,蒙古人并不热心追问。不像在实证主义影响下的西方人到处探听诺亚方舟在哪里,耶稣是不是真的复活了。蒙古人目睹了眼前的秩序,以为是大道,便默不做声了。这种顺应,使他们的人生观更近于老子的哲学。草原的景物,熔铸了蒙古人浑和自然的个性,蒙古人也给草原的天廓地辐贯注了懒散厚重的心思。可以说,江南园林全由勉强而来,炫耀着人的机巧,因而那里精明的人们常常恨自己不够精明。精明的结果是更多的钱或名。在草原,钱只是天地手指缝漏下的微不足道的副产品。老天爷垂爱施舍些雨水,草儿长起来,牛羊肥了,牧人就有日子过。
一辈子生活在白云底下
我离开老家好多年,有时遇到别人的探询:你老家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草原吗?
我答不上来,迟疑,不知从哪儿说起。
我迟疑,是由于草原没法描述,它宽广而且单一。草原静得好像时间都在打瞌睡,低头看,一朵小花微微摇摆,像与别的花对话,蚂蚱随人的脚步弹到半空。回头看,人的影子被拉出两米多长,这是早晨。躺在地皮上的老鸹草的蓝花在见到阳光之前还不肯开放。
说草原,谁都说不流畅,只有旅游者才会说出一些观感,就像说大海,怎样才能把海说清楚呢?给每朵浪花做上记号,便于你的讲述吗?海边的人说不清海有多少朵浪花,每朵浪花长什么样。像吉尔博特说的:希腊的渔人不到海滩嬉戏。
草原在每个人心中都不一样。对家在草原的人而言,它是故乡,而非旅游区。草原于我,是一团重重叠叠的影像。想到马,马在奔跑的马群里转身,鬃毛挡住偏向一旁的头颈。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从四胡的弓弦声中款款而出。说书的屋子有漆黑、漂着茶梗的红茶缸,旱烟的雾气缭绕着牧人一张张倾听的脸。说书人惯用嘶哑的嗓音,像上不来气,医学称为呼吸窘迫或肺不张,而他有意如此,嘈杂的琴声接上他后半截的气。我想起冰凉的洋铁皮桶里的鲜牛奶;想起天黑之后草叶散发的露水的气味;想起饮水的羊抬头叫一声,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线;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关在带盖的箱子里;想起马,桩子前雪青马的蹄子踏出新鲜的黄土。
这些记忆像解体的卫星碎片在大气层里茫然飞翔,没办法把它组合成完整的故事。我能跟问我的人说这些事吗?别人听不懂。还有磨出好看花纹的榆木炕沿,漂在水缸里终年湿沥却不腐烂的葫芦瓢,小红蜘蛛正在房梁上拼命奔跑。
我读过一篇国外语音学家的文章,说结巴是因为元音和辅音急于一起冲出来,结果堵车,谁都出不来。我对草原的印象也像一个口吃者——印象的雪球堵住了大门。
今天我对草原的记忆只剩下一样东西——云。地上的事情都忘了,忘不掉的是草原无穷无际的云。骑马归家的牧人,挤奶的女人,背景都有云彩。清早出门,头顶已有大朵的白云,人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老家的人一辈子都在云的底下生活。早上玫瑰色的云,晚上橙金色的云,雨前蓝靛色带腥味的云。他们的一生在云的目光下度过,由小到大,由大到老,最后像云彩一样消失。云缠绵,云奔放,云平淡,云威严,云浓重,云飘逸,云的故乡在草原。在异乡,我见到的最少的就是云,城市灰蒙蒙的雾气屏蔽了云。偶见零散的白云,一看就是进城串门的乡下云。有一次,我跟大姑姥爷到林西县拉盐,我躺在牛拉的木轮勒勒车里睡觉。大姑姥爷突然停车,拉我起来看。我问看什么?他指着天:那两朵云彩打起来了,像摔跤一样。我看去,两朵云立在天边,如决斗。他坐下抽烟,乐。看云打架比看人打架文明。他跟我说话间,云没了,大姑姥爷很惋惜,把烟袋锅掖进裤腰带,连吐几口唾沫。那年我七八岁,他七八十岁。大姑姥爷跟猫狗说话,跟豆角说话。他曾说,每个死去的人都会被云接走。他告诉我望云要带敬意。云打架让他乐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像掰开的西红柿一样。
走马阿鲁科尔沁
我和云登骑马在草原闲逛,我骑亚麻色白鬃的黄马,他骑杂花马。今年雨水好,草原一下子把五年的草都长出来了。我俩互相看,像各自坐在马的小舟游在草海。马头一颠一颠,草叶和野花划过马肚子。草香从鼻孔钻进身体,在血里溜达,人的脸色看着红扑扑的。这是青草汁液与阳光调和的香气,有舒缓广大的甜味。呼吸吧,让肺在这儿享享福。
前面的草丛摇动,走近,见到一队人拔草前进,有男有女,像一家人。他们手里拿着小煤气罐、折叠桌,牵着羊。草没过了他们肩膀,两辆越野车被草遮掩。一问,知道他们野餐来了。再交谈,我吃一惊,他们从北京开车来的。北京——河北——赤峰——阿鲁科尔沁旗,有雅兴。
一位头顶大铝锅的北京男人说:“我们找有泉水的地方支上锅,炖肉。遍地野葱野蒜野花椒,采点往锅里一扔,齐活。”他做个陶醉的表情,拍拍衣兜,里面装着扁瓶小二锅头。
太阳升高,小黄马脖子上沁出汗珠。我们来到一座树木蓊郁的山下,云登说这个地方叫百兴图,蒙古语为有房子的地方。房子不稀罕,我在山脚下看到两口辽代古井,石砌的六棱形井口,这个稀罕。拿辘辘舀点水饮之,没想到在这儿喝到了辽水,甘洌。井边有三块长方形石头砌沿的菜畦子,云登说这是辽代留下的菜地。啊,人家辽代就开始吃菜了。我揪一片碧绿的小白菜叶丢嘴里,没吃出辽代味道,还是菜味。在这个旗的博物馆,我见到辽代白釉穿带瓶和紫釉鸡冠瓶,从本旗耶律羽之家族墓出土,被定为国宝。手抚辽井和辽菜畦子的石头,想象契丹人汲水收菜。大野苍茫,觉得这里比文物更有古意。
马拴榆树上,我们俩登山看洞。云登说山腰有九个洞,他领我进的是凉风洞。进洞底,身上凉意澈彻。云登从防雨绸兜子里掏出一把鸡毛,取一根放地下,那有自然形成的石孔,鸡毛飘飘忽忽飞走了。云登说,这地方自古以来就冒凉风。我拿一根红鸡毛试之,鸡毛扶摇上举,也上天了。想起毛泽东为河北省一家农业合作社写过的按语——“谁说鸡毛不能上天?”真上天了。他一根我一根,我俩蹲着把一兜鸡毛全吹跑了,好像这个洞里来过狐狸。昨晚上,云登特意杀了一只鸡。
出洞绕到山的西边看,山下风景太美啦!无边的大草甸子,分布几十个湖泊,大的约几亩,小的一间房子大。草绿湖清,鸟群翔集,湖面浮着小块蓝天白云。云彩从这个湖飘到那个湖,越洗越白。丰饶的地河在草原底下牵着手,举起这么多湖泊,吸引小鸟飞来跳舞唱歌。
我和云登走了十多里路,见到村庄。他说:这个村里有好东西。我问:是每家屋里都冒凉风吗?他笑着摇头,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走进一家院子,窗前拴着十多匹马,停着一排摩托车。我们上屋里,见炕上炕下全是人。扎头巾的妇女、端茶缸子的老人、站立一廂的儿童们把目光投向坐在沙发上的人。这个人身穿滚金边蓝缎子蒙古袍,手拉四胡,正说蒙古书。
一问,这家遇喜事了,儿子考上医学院,请说书艺人庆贺,就像汉族人逢喜事请戏班子唱戏一样。
小时候,我爸领我到六道街的蒙古说书馆听过蒙古四胡说书。一间大青砖瓦房,屋里放十几排板凳,供应奶茶瓜子,听众满座,听艺人说书。当时我看到满屋子屏息凝神的脸,时而欢笑,时而悲戚。屋顶吊着煤油灯,这些面孔陷在深深浅浅的光影里,如雕塑一般,十分生动。蒙古四胡说书又称乌力格尔,是艺人拉琴唱着说的,押韵,是优美诗篇。唱词叙述传奇故事、神话人间,宣扬惩恶扬善、有情人终成眷属。许多艺人喜欢以嘶哑的烟嗓行腔,与四胡浑厚的琴声相契,东部的蒙古老百姓对此十分着迷。我曾祖母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后来我知道她的见闻主要是跟“胡尔奇”(说书艺人)学到的。
书说完,村主任巴图让我和艺人一起到他家吃饭。在他家又见到了五六个说书艺人。我问巴图:村里为什么来这么多艺人?巴图说咱们村有两户人家孩子考上大学、一户人家房子上梁,请了三位说书艺人。那几个年轻人是艺人徒弟,学艺呢。
杯盏一番,几位艺人接着说书。穆日根说蒙古族史诗《江格尔》,雄浑悲壮,有如大河在月色下奔流。却金扎布说《薛礼征东》,唱词里有“薛礼上炕呀喝了碗奶茶,吃两块奶豆腐点点心”这样的妙句。乌力格尔的特色之一是好多作品说的是汉族故事,如《隋唐演义》等等。这时,我心里有一个问题,乌力格尔是口头文学,是师傅一句一句教出来的,我以为早就失传了,怎么会冒出这么多艺人呢?
巴图告诉我,他们是旗里民族职教中心的学员。这所学校连着办了好多届说书艺人培训班,还在办。
我很惊讶,好像行走中闯进一个藏珍宝的山洞。眼前这些身穿华丽蒙古袍、口若悬河的艺人,原来是种地、放羊的牧民,如今成了艺术家。让人感动的是他们把祖先原汁原味的文化带到牧民的身边,这些文化是琴声,是赞颂与喟叹,是旱烟和红茶的混合气味,也可以是“薛礼”。全球化所向披靡,有多少文化已成绝响?好在阿鲁科尔沁旗还留存民间文化的种子,在百姓身边发芽。
下午,巴图把我们送到阿鲁科尔沁旗民族职教中心,校长张勤领我们参观了学校建立的“胡仁乌力格尔艺术展览馆”,里面陈列着与蒙古四胡说书相关的乐器、艺术家照片和文物,记录这一门艺术的源流。这个展览馆全国唯此一家。我们又听了培训班的一堂课,老师是从吉林省聘来的发证的民间艺术大师,20多名学员来自阿鲁科尔沁旗、库伦旗和科左后旗等地,都是年轻牧民。老师讲授用四胡模仿风声和马嘶声的技法,又讲了演唱与演奏之间的旋律对位关系。
张勤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他介绍说:乌力格尔是流传于东部蒙古族地区的大型口头文学艺术,有几百年历史,这几十年间衰落了。学校出于抢救保护的考虑,建立了一个乌力格尔即蒙古四胡说书的传承教学基地,开办培训班,组织研讨会和田野考察,培养了一批学员。学员们开始在通辽、北京、呼市等地的蒙古文化演出场所演出,更多人在牧区演出,也有学员上电台录音了。张勤说,全国现在会说乌力格尔的就那么几个人,再不薪火相传,这门深受老百姓喜欢的宝贵艺术就消失了。楼没了可以再盖,树没了可以再栽,民间口头艺术要是没了,上哪儿弄去呢?有多少钱都买不来。
他说话间,我脑子里仍然回响着那些优美的旋律。在牧区,成为一个艺人就成了牧民的偶像,走哪儿都有崇拜的目光。这些学员是幸运的,在这里免费学习说书艺术,不光学到一门技能,还传承了文化。
第二天早起跑步,我看见一群蒙古牧民在天山镇边上的枣树山脚下祭敖包。他们给敖包献上了石块、奶食品、酒和鲜花,他们虔诚地一圈圈移步转诵。男女老少,肃穆虔诚,远看如一幅油画。祭祀的时候,他们的心浸在文化里,每个人都情愿沐浴在自己的文化河流中。文化表面看是艺术样式,内里是族群的心灵滋养,是他们与外部的沟通,就像湖水和草原之间的共生关系。我心里想的是,让乌力格尔鸡生蛋、蛋生鸡,牧民们想听就听得到,像我小时候看到的满屋子那片生动的脸庞。
土离我们还有多远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后边。“花日”就是花儿,蒙古语“花”的音译。这个词也是对汉语的借用。蒙古语中,“花日”是花,“讷日”是名字,“觉日”是画,“怒日”是脸蛋子,“夏日”是黄,“穆日”是脚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记。
为什么叫花日村?我问吉雅泰。
花日是外号,这个村的人爱种花,实际上叫大雁村民组。吉雅泰回答。
花儿——大雁,这些名字都好听,纯朴而遥远,以后人们会离它们越来越远。沈阳航空博物馆附近有一家“大雁肉烧烤店”,我看了——心情怎么说呢——无论人类遭受到怎样的旱涝灾害,都不必去怜悯,他们曾经对动物这么无情。
我们走上大雁山顶往下看,花日村没什么花,每家门口有三四棵柳树。房子没铺瓦,屋顶的泥巴被太阳晒褪色了,燥白。土埋在地里原本都是新鲜的黄色,土也氧化了。进村,见每家窗下摆四五个木制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卖橘子的木制包装箱,里边垫一层塑料布,盛土栽花。
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说,草原没有土,是图卜勋老汉套驴车从外地拉来的土。
草原没有土吗?这真是个奇怪的说法。广阔的草原怎么会没有土呢?草原难道是塑料的吗?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说绿浪翻滚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层表皮的土。这层土珍贵呀,它是无数青草用根须编结的半尺厚的土毡,是草原的衣裳,下面的流沙无止无休。鄂尔多斯草原水草丰美,它也是央企主力煤田的所在地。《半月谈》杂志2010年第10期报道:“那里有上湾、榆家梁等千万吨级的矿井,高管每年拿几十万元的工资。采矿的结果造成地表塌陷,植被枯死,水源渗漏,土地不长草”。没土了,怎么长草?煤矿开采区的牧民背井离乡,生活穷困。煤采完,草原失去黄金般的土,将变成永远不适合人类和动物生存的无人区。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这一层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肤。剥掉这层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辈辈鲜花盛开的故土,死在了GDP上。GDP变成了剥皮抽筋的代名词。野花在草原盛开,野花只用它自己脚下的一盅土。它怀抱自己的土,死后又用枯萎的枝叶填充自己用过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么也没有,它们知道报答。
牧民们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草原的花儿比海洋的浪花还多,还需要在自己家里栽花吗?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门前摆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里那样细腻,挤在木箱里,举着娇艳孤独的花朵,如礼物。
图卜勋的家住在村子最东边,比别的家低矮。屋顶西北角已经露天了,还没用泥抹上。门口大鹅叫,老人猫腰从门口走出。他身高一米八多,开口笑,两撇灰胡子从上唇垂下来。
看花来了,吉雅泰说。
嗨,都是乡下的花。图卜勋双手在裤线上蹭。他的花木箱放在窗台上。一箱秋海棠,个头矮小,紫红的花瓣像蜡做的。一箱三色堇,也叫猫脸花,每朵花上有蓝、黄、白三种颜色。还有一种花的茎像注满了水,躺在土上不起来。它的叶子如小香蕉,肉乎乎的。
这是什么花?我问。
太阳花嘛。今天阴天,它不开了。老汉说,它的脾气很怪,太阳出来才开花,红的黄的小花。
老汉指着那箱高棵的花,这是指甲花。春天的时候,苗是红梗就开红花,白梗开白花,它们不骗人。
老汉笑起来,皱纹遮住了眸子。他说,指甲花也有脾气啊。花儿谢了,胳支窝长出一个小口袋,不能碰,一碰就像弹弓那样,把种子射出去了。
这是好事啊,吉雅泰说,自动播种机。
这个事都是瑙浩做的,老人说。
瑙浩在蒙古语是“狗”的意思。我说,狗聪明。
不是。老汉喊:瑙浩,瑙浩——
跑过来一只白爪白嘴的小黑猫。
老汉说,它名字叫瑙浩。秋天了,它上窗台专门碰指甲花那个小口袋,然后去抓蹦出来的种子。
黑猫舔舔白爪,像说“是这么回事。”
养花的土是你用车拉来的吗?我问。
是,我干不动活了,套驴车拉点土,送给各家种花,也有种柿子的。老汉回答。
咋不上草原取土?我问。
那不行,咱们从来不挖土,土下面就是沙子。你看那些出夏营地的牧人,他们套牛车走,在这个地方支蒙古包住两个月。回家了,把木头楔子拔出来,土踩实。你在草地上钉一个楔子,拔下来不踩好,这块土就破了,像伤口一样,不长草,沙子从下面冒出来。嗨,土就像肉一样,咱们不破坏它。
什么人破坏土?
唉,老汉叹气,伸胳膊指门外,外边来的人都破壞土。他们不心疼土,开矿呀、种西瓜、种药材,第二年再换地方。种过地的土全都沙化了。开矿更完了,河都完了。
你拉的土是从哪儿破坏来的?吉雅泰开玩笑问他。
我的土不是破坏。老汉挺直腰板说。春天,西拉沐沦河的冰化了,发大水。水退了,岸边留一尺厚的淤泥,我套车把泥拉回来。挖泥也不要在一个地方挖,第二年发水,让挖过的地方淤平。
离这儿远吗?
远,吉雅泰说,西拉沐沦河离这儿五十多里路呢。图卜勋老汉带着干粮,车上拉着瑙浩,还有咪咪——咪咪是他家狗的名字,到那里拉土,一回拉五六个木箱的土。
图卜勋笑,他的脸、脖子和胸膛都是红铜色。他举起四根手指,一回拉四箱土,一箱十斤吧。
名叫咪咪的细腰黄狗跑来,坐地下看老汉伸出的手指。
老汉的儿子和女儿都在日本留学,吉雅泰介绍。
老汉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孩子在日本工作三年了。他说,看看我的驴车吧。
绕到房后,我大吃一惊,驴车上扣一个驾驶楼。铁皮钻眼,穿牛皮绳子系在驴车驾杆上,驾驶人坐铁皮楼子前面。
现代化,老汉说。
小毛驴拴在车边上,低头吃帆布袋子里掺黑豆的干草。图卜勋套毛驴,咪咪和瑙浩迅捷地钻进驾驶楼,坐在人造革长椅上,从风挡玻璃里严肃地向外看。
你们坐上吧,绕村子转一圈,老汉邀请。
不坐啦,我们谢辞。
毛驴抬头,仿佛闻空气有什么味道。南风捎过来草的气味,我想起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写给小灰毛驴普拉特罗的诗:“这路边的花多美呀。许多牛啊、羊啊,还有人,从这些美丽的花旁走过。而花呢,仍旧立在路旁。花的一生就是春天的一生。然而普拉特罗,如果我们让这些花在秋天也为我们开放,用什么办法让它们永远鲜艳呢?”
我见过爱钱财、爱肴馔以及爱珠宝的人。我也见过爱土地的人,但他们仍然把土地当作母鸡生农作物的蛋。图卜勋老人是我见到的最爱泥土的人,仅仅是土,就让他欢喜不尽。村里像蜂箱一样栽着鲜花的土,是他赶车从河边拉来的。而草原上的土,在他眼里是一片不能触碰的血肉。
我有些走神了——我所想的是——以后我们的国土会不会没有土了,被风刮跑或被河流冲入海里。土,这个最土气的词将会像矿产资源一样成为珍稀品,应了那个词——“稀土”。春天里,北京、石家庄、沈阳的人为沙尘天气所刮来的土而责怨。细密的土落在人的衣服和车上,让人烦。然而,它们仍然是珍贵的土。以后土搬家了,甚至沉入黄海,永不返回陆地。再往后,刮在人脸上和车上的全都是沙子,想见土已经见不到。这不是妄言,沙漠的风里,没有一点点土。
中国人如果为了工业化而丧失蓝天,丧失鱼儿游弋的河流,最后连土都不复拥有,后代会说他们并不需要工业化,他们想有一片有土的国土。成吉思汗陵所在的伊金霍洛旗乌兰木伦镇的108个自然村已经有49个丧失了土,地因为采煤抽水而塌陷,这些村子消失了。
图卜勋把两箱花装到车上,说送给村西的白喇嘛。驾驶楼里的猫狗把爪子搭在木箱上,花朵在它们鼻子前面摆动,使它们像在嗅花的香气。图卜勋步行,在离毛驴一米之远的地方挥着鞭子。鞭子系一根细细的鞋带,上面拴着碎布条,打上去,驴也不会觉出疼。
责编手记:
鲍尔吉·原野以他一贯的睿智幽默、敏锐真诚、生动简约的语言为我们再次展示了独特的草原生活。从日常的、平凡的、不经意间的生活细节、自然景观,发掘出蒙古人的精神内涵,他们藏在木讷外表下的大智慧和他们的世界观、生存观;表现了他们对大自然的那份特有的敬畏,以及他们能够自然而然地生活在大自然之中的那份平靜、坦然与自信。还表现了蒙古人对于草原、对于土地的发自内心的真挚的热爱。如文中《土离我们还有多远》一节,就生动地描写了牧民对于“土”的深爱,以及“土”之于草原有多么的脆弱,读来令人动容。
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自然,是鲍尔吉·原野文学创作的主题。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