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坪植物志
2017-07-06谭功才
谭功才
杉 树
事实上每个地域至少有一种属于区域特色的树种,相当程度地烙上了这个区域的标签甚至文化符号。就拿咱鲍坪来说吧,我觉得非枞树和杉树莫属。如果有且只能有一种的话,杉树必坐此把交椅。打个最恰当的比喻,枞树是父亲,杉树便是母亲了。
我这个比喻明显运用了拟人化手法,甚至将女性的母亲推上了头把交椅。虽然我们土家族历史上一直沿袭着父系氏族的大汉民族传统,但本民族同样有着兼容并蓄的传统和姿态,譬如具有“东方情人节”之美誉的土家“女儿会”,便是自主选择配偶的重要佐证之一,且成为本民族的习俗流传至今。说到枞树,他得靠枞果回归泥土后才能完成自身繁衍,按照概率来计算的话几率并不高。而杉树不仅有着枞树之功能,还可以通过自身的嬗变来繁衍子嗣,且见风便长,即便极为贫瘠的土地,个个都能出落成端庄秀颀的大姑娘,一排排亭亭玉立,无论你走到天之涯海之角,她一定走不出你的视线。即便哪一天她出了嫁,始终会缥缈在你的梦里。
俗话说,成材的树木不用柯,那意思直接明了——枝干完全無法影响主干成材的道路。这绝对不是针对杉树说的。大把的杉树苗就在山上,你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待——她一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最好归宿。杉树是越柯枝桠越快成材。我们不是有个粗枝大叶的成语吗?老师也一再嘱咐我们不可粗枝大叶,杉树既没粗枝更没大叶。她要柯去的枝叶实则甚少,我想这或许正是她容易成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乡人都有自留地,更有块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山林。自留地是有一份汗水就有一份收获。山林却是放出去的牛羊,一头是一放,一群也是一放,靠天吃饭。老天爷给了你什么样的树种,什么样的土质,什么样的天气,都不在你掌控范围或者能力范围之内。你唯一可做的除了选择还是选择。你选择那些不太成材的杂木作为柴禾,供一家人煮饭烧水泡茶喂牲口。你选择那些最底层的茅草和荆棘来烧火粪作为种地的肥料。你从不选择杉树,你要等着她成材。她就是你的心肝宝贝啊。嫁姑娘要她做站柜做箱子做万字格的新人床;娶媳妇儿要她妆板壁做门窗甚至杀猪用的幺盆也必用杉树;家里老人了更得用杉树,除了杉树禁得住埋在地下时间的检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杉树的繁殖能力。国人既讲究传统文化的传承,更讲究人类自身的繁衍,土家民族当然概莫能外。土家老人死亡叫老了,其另一层意思便是生命的延伸和继续,杉木就承载起这种使命而成为一个民族繁衍生息的符号。
这个符号自有其诞生的源头。无论是娶媳妇儿还是嫁姑娘,杉树当是不二选择,其表面看来似乎是杉木不易裂变的本质特性,实际上还是其本真的寓意。就拿人生几件头等大事的起屋来说,土家人相当看重上梁树这个环节。梁树置于堂屋正中屋脊用的就是杉树,她承担着建筑物中分水岭的制高点,所有的风水皆衍生于此。那么,人生之初始呢?你一定有过享受摇篮的经历。我们当地称之为摇床的摇篮,同样来自于杉树。由此看来,从摇篮到墓地,一路走来,我们都与杉树有着贴身的情缘。这实在是一种伟大的母爱,一直伴随着我们,呵护着我们。
我曾在江浙一带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但凡谁家有女儿分娩,皆在房前屋后栽种一种叫做樟树的植物,女儿成人后这樟树自然便成为父母送给女儿嫁妆的最好礼物。鲍坪没有这种高层次的名贵树种,自然无法享受树中极品的奢华之礼,但我敢说幸福指数并不差。鲍坪人一直生活在簸箕大的天空里,没有比较自然就没有鉴别。哪里就管得了他人盐罐里生蛆不生蛆。这也是鲍坪人为人处世的一贯风格。
千万别以为杉树的枝桠就毫无用处了。杉树的枝桠,大点的称为杉枝,小点的叫杉毛。杉毛晒干了是引火的上好材料。小时候山林里原本就没多少可烧的杂木柴,多数时候都是青得掉水的湿枞树枝,没有杉毛引火,吃饭的问题还真成问题。即便是刚从树上柯下来的湿桠枝,也是熏腊肉的上好材料。虽说与松树枝相比是逊了一筹,却也旗鼓相当。要我说杉树唯一的缺点,就是刺太多,捡的时候刺手,往灶膛里喂的时候还是刺手,反正手上没少流过血。还好这种刺并非十分棘手,火力来得猛也去得快。用杉树桠枝炒出的苞谷泡儿味道简直就是一绝。杉树那些并不太过尖锐的刺,也让我想起语言上略显带刺的母亲,嘴不饶人,心里温软。
这些年,这个地处鄂西南一隅的鲍坪,随着整个工业化时代的冲击,有着太多改变。当年稀疏的自留山如今已被密攒攒的枞树和杉树包围。弯曲陡峭的毛公路,就像一道无形的电流悄无声息地通到了每家每户大门口。昔日的吊脚楼渐次被粉饰一新的白色平房挤兑,甚至被完全拆除。钢筋水泥三合板工业油漆国产电器犹如犀利的烙铁,将鲍坪人的琐碎生活烙上了厚厚一层重金属的痕迹。
从摇篮到墓地,杉树已是节节溃败至最后一道防线。如今,只有老人们要走了,这才想起杉树。杉木合制的黑漆木寿枋直径是大了很多,看起来也更豪华更气派,若往水泥钢筋建成的堂屋一放,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或者说有点别扭,就是说不出来。以往那些祭祀亡人的繁文缛节,看起来依旧像那么回事,同时也感到少了些什么。随着民族文化符号的逐渐隐退,与山林一样有着相似境遇的杉树,也正在走上一条惶惑之路。
桐子树
鲍坪有句俗语:“穷人莫听富人哄,桐子开花正出种。”第一次听到这句俗语,我正在顶坪丢苞谷种子。那天,太阳明晃晃的,田边的桐子花格外娇艳。
时间应该是包产到户不久,鲍坪正时兴转工。譬如说要挖洋芋了,就得头天晚上或者更早,去附近山头的人家去接帮工,顺便日白扯卵谈,一圈转回来想接的帮工也就七七八八了。如果实在玩得好的又能喊得答应的,在院坝坎上就扯起嗓子一阵喊:“明儿个帮忙挖洋芋哟,来不来得成啊?”
我休学已是下半个学期了。依我当时身体恢复的状况,是比较适合丢苞谷种子的。种苞谷是轻省活,请来的帮工也多是妇女。妇女一旦在群体中占据上风,就容易讲些日古子淡叉叉的东西。千万别低估鲍坪的妇女们,你若嘴巴上占便宜,就得小心她们起鸡窝症。那些妇女们的眼睛会说话,一个眨眼,上来就扒男人裤子,嘴贱且落单的男人不敢轻易招惹她们。以我那时的经历,倒是觉得责任到户后的妇女们,比之从前的大集体时代,少却了不少的泼辣劲。
鲍坪人对于富人基本是这样定义的。每年荒月黄缸里的苞谷籽得有好几百斤,墙角堆放的洋芋得有好几筐。当然,至关重要的腊肉,也得有十块八块。这三个前提都存在的人家,有点小钱也就不奇怪了。
鲍坪人看到桐子树就与富人扯上了关联,桐子花无疑在这里充当了一定程度的帮凶。其实,这个时候的鲍坪人并无多大恶意,仅仅顺手拿桐子花做了生活的稀释剂而已。他们看到那棵桐子花想到谚语,进而联想到富人们的生活,将那些单调而又寂寞的东西短时驱逐,回到寂静的夜晚,寂寞又如烟熏四散的夜蚊子再一次包围,怎么也冲不出无边黑暗的桎梏了。
桐子树于我的记忆,大多始于青春年少。即便我家那些被山里和田坎分割开来的农田也有不少桐子树,唯独对顶坪那棵的记忆,始终没法忘却。除了那个太阳叮当作响的中午外,更多的还是围绕着它的那些故事。
放星期回来,也有家庭作业,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重复做一件事情,去顶坪山上砍柴。当然,就不用说寒暑两个长假了。如果山上柴多也就罢了,偏偏多枞树。细长细长,仰头望去,全是青吼吼一片。在枞树阴影下生活的那些杂木甚为可怜,好不容易才东拼西凑起一小捆算是完成爹妈交给的任务,手爪迫切得发痒,就胡乱指挥手里的柴刀,到处留记号。那棵桐子树身的月亮,三角形,还有一些名字等乱七八糟的符号,正是我少年贪玩劣行的直接证据。
我还用柴刀当割漆刀在树身上学割漆,然后用桐子叶做筒子,接住那些缓缓流淌下来的树脂,甚或用手指蘸舔那木木的涩涩的味道。至于那些尚未成气的青桐子也一样被我们摘下来,或做陀螺,或做相互攻击的武器。要怪就要怪桐子里面的桐籽并不值钱。还要怪这东西并无好感给予我,以及和我相似年龄段的孩子们。每年收桐子那阵,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和父母一起掰桐子壳,尤其是里面包着桐籽那层坚硬的壳。掰着掰着,瞌睡虫就一波一波袭来,眼皮生涩得要找撑棍了。昏暗的油灯摇曳着少年的迷惘,不知何时才能走出那段悠长而黑暗的生活,只盼着早早倒在床上去,结束那漫长得没完没了的夜晚。
我們鲍坪出产的水果大抵只有核桃板栗和桃子之类,苹果梨子柑橘之类的水果只属于楠木社这种低山地带专有。对于金贵的东西我们很少去碰,更别说拿来瞎出气了。你明白我无疑是在说桐子贱货了。其实,这里面包含了几层意思。首先,晒干的桐籽直接卖给供销社才毛多钱一斤,那还得看合作社同志的脸色。若去榨屋里打桐油,这种情形似乎稍有好转。打家具一般都会在刷漆前先刷一层桐油的,尤其是水桶粪桶之类与水接触较多的木制家具。这里有个不能忽视的前提。桐子树不高,它的枝桠伸张起来还很有点夸张,树叶较阔,那白生生的根满田地里窜,将原本土质贫瘠的肥气给扯走了不少。那是一个一切为粮食让路的年月,桐子树被人不当一回事就不足为奇了。
不谙世事的那些年月,鲍坪的桐子树与鲍坪人的关系应该密切到了某种程度。父辈教育孩子一直没离开过桐子树:“叫你好好读书,你却爬桐子树!现在晓得搞劳动的辛苦哒啊!”在我看来,那时似乎只有去田坎边采摘桐子叶回来蒸新苞谷粑粑,多少有点新鲜感。其实,桐子叶蒸出来的粑粑,味道并不咋样,如今看来无非就是当时根本找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替代桐子叶而已。很多时候站在地上就可以拉住最矮的那枝,一匹叶子一匹叶子往上采摘。一会儿工夫即可摘下一大抱。如果那年瓜果蔬菜还算过得去,苞谷粑粑里还有包芯。我跟妈说如果还有点肉丝就最好了。我妈说:“你怎么就晓得包了肉丝好吃些啊?”然后,我们就都笑了。这笑声里分明包含了一种对生活的无奈。
这话我自己都觉得说得太多没什么意思了。苞谷粑粑原本就是荒月之物,有点猪肉作为光锅的油已是富人家唯一的享受了。那些净苞谷浆浆做成的粑粑,开始吃还有点新鲜感。到最后闻到锅里飘出的那股气味,都觉得有些难闻。很多年过去了,对于故土舌尖上的记忆,我绝对有自己的选择。偶尔吃之,无非就是追寻或者祭奠那些逝去的青春而已。这些年,我居住的这座城市里就有好几家故土风味的菜馆,将原来的苞谷浆掺进糖精发酵,再蒸出来的味道果然舒服了很多。如果用桐子叶包着蒸出来,我想该当是另一种怀乡情节的他乡衍生。
一直觉得桐子花还是蛮好看的。白里透红,那么小巧,又那么炫目,真像小学班上那个扎着小辫子的名叫永红的女同学,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儿真好看。她父亲是公社干部,近在咫尺从来没敢正眼多看,哪怕就那么一会儿。那时,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桐子花的身影,偏偏没多少感觉。某一天当你发现这个重要秘密时,那些桐子花看似仍在当年的土地上一年又一年不厌其烦地绽放,你太过明白,她们永远只属于记忆了。犹如那个女同学,又犹如那里的双亲,尽管那块土地上还有我的名字,还有流过的汗水,更有哭过的泪水。
泡桐树
多年后的我,才明白当年的确就是做了一个关于泡桐树的梦,一直活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且固执地认为既然有现实的土壤,怎么就连一点梦芽都长不出?在当时的我看来,父亲好歹也做过生产队会计,肚子里多少也算有点墨水,却总感觉他太过缩手缩脚,有好多机会只要下手稍微重点,一家人的日子不至于过得那么皱皱巴巴。
记得我曾不止一次给父亲说,门口那块荒坝反正荒着也是荒着,不如栽点果木树,过几年挂果后就背到公社或者学校去卖,再不济解决家里的油盐钱应该不成问题。你知道父亲怎么说?果树长大了荫田,荒苞谷。就拿栽泡桐树这事来说,我甚至给他描绘了相当不错的前景,父亲依然雷打不动。在父亲眼里,我还只是个正在受教育的孩子,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嘴上无毛的嫩小子思考这样的大问题?是的。吃饭正是那时整个家庭的头等大事。父亲经历过1958年那场荒唐的运动,还有接着的三年自然灾害,不仅饿过肚子,甚至那条命差点就没捡回来。虽说已是时隔十多年后的1970年代,饥饿与死亡的阴影应该说一直就依附在父亲的灵魂深处,从未远离过他。一位及格的丈夫和勉强称职的父亲,最起码的就是要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不再那么慌张。
我真正读懂父亲,则是十余年后当我像他一样也成为父亲的时候。不过,那时的我,逃离了饥饿的恐慌,却面临着新一轮生活对另一位父亲的考验了。而我依然无法忘却那年有关泡桐树的那个故事。
那是一个不断机械复制着从前的夜晚,就像复印机突然出现故障而导致的复印件,那上面有着一团漆黑的碳粉的堆积。别人难以根据上下文推断中间的文字,而我,这个唯一的亲历者,即便不看上下文,也依然能准确无误填满中间的那个毫无光亮的黑团。即便时间再往前延伸,我依然记得那个特定场景的定格。一家人饭后围坐在火塘边谈散白,原本是件极其自然的事,就因为担心父亲一口否定,憋在肚子里的话冒在嘴边很久就是难以出口。泡桐树的确是孬树,我再清楚不过。我该怎样让父亲来听取一个还在念小学的儿子的建议,去做一件概率几乎为零的事情?而当时具体的情形是,班主任课堂上那番话已彻底点燃了我要为整个家庭做点事情的火焰,且这火焰已在我内心轰轰燃烧聚集成一种巨大的能量,急着要找寻释放的突破口。最终的结果,正如你所猜想的那样,就像一只突然泄气的皮球,我一下子瘪到了极限。
就两块钱的事情。如果我说三十几年前这两块钱就是一个学期的学杂费,相信你应该不再认为这是一个小事情了。父亲说,一文钱逼倒英雄汉。两块钱如果换成最直观的情景,就是一家人半年的盐钱。父亲反过来还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那晚的我是怎样抬起我那一直耷拉着的沉沉的头,却永远无法记起。
至今我也依然未能弄懂,班主任哪里来的信息,又是怎样热衷于一件乌托邦式的事情的。总之,我们班好多同学都买了树苗,我与他们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我赊回十棵树苗到家一口气就栽种在门口荒坝上,我要极力证明一件事情。至于那两块钱的树苗赊账什么时候还给老师的,那些树苗赊回来后父亲与我之间又发生过什么,现在根本就想不起来了。反正后来那几棵泡桐树并未按照我设想的线路发展下去。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荒坝土质差,父亲根本就没当回事,或者根本不值得当一回事,当然我的学业也并不理想,以及后来毫无秩序的无奈的生活,都是一环紧扣一环,完全销蚀我那些年的青春和激情,直至最后剩下生活斑驳的影子,残留在记忆深处。如果父亲尚在,和我谈起这桩经年往事,不知该是怎样的唏嘘和反讽,甚或一种笑谈。而后来的生活又发生了太多变化,我走出了那个叫鲍坪的小地方,再也很少回去。在和父亲有限的几次对话中,根本就没机会谈到这个隐匿在生活背后多年的小故事了。
几年前,我也曾和最小的弟弟谈到过那些泡桐树。他说,后来是有几棵大点的被伐后做了用处,也仅此而已。故土的树木,就像敞放在山上的牛羊,能长多大就是多大。仅仅在砍伐过程中,稍微注意一点,别在一处下手太重就是。最近一次回老家,我还特意站在园子边留意了那块土地在我记忆中的大致形状,走形得有点让我无法接受。故土刻在我脑海里的仍是二三十年前的模样。
这些年,我都在南中国一座小城市里虚度光阴,日子也是不温不火,没有大喜大悲,算得上较为稳定。按说这就是当年想要的生活,可我内心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总有许多像泡桐树一样的东西牵绊着我。其实,我就想看看她们。在故土上站一会儿,在老屋里睡几个夜晚,和当年熟识的人说几句话。我这个想法奢侈吗?虽不至于像从前冲破山的铁链那么艰难重重,却也总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哪里就能说走就走?年轻时激情澎湃,血气上涌,而现在随着身体的渐渐老去,更多的只是怅然和喟叹。
我小学几乎每年都要赊欠学校的学杂费,准确点说就是欠班主任或者某个科任老师的。没有具体老师点头,这书能不能继续读下去还是个问题。不过,那时候交不起学费的也算不少,像我这种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直要拖很久的,并不多见。因为交不起学费常被点名,甚至严重警告的,似乎每年都有我的份。于是,你也就理解了当年两块钱的树苗钱为什么在父亲那里会得到斩钉截铁式的否定。
那一年,我读李佩甫的中篇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眼前就幻化出一片青幽幽的泡桐树林来。那时,我多么想写一篇类似的散文,表达我当年的那种情感,追忆似水流年和历经沧桑后的切身感受。无奈,现实中根本就没有成片的树林供我浇心中块垒。再后来,我又读了刘恒的小说《狗日的粮食》,那种咬牙切齿的情感纠结啊,深深击中了我的要害。父亲曾为了一家人能活命出去借粮食,最后空手而归,母亲却要去后山跳崖寻短见。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要哭。可以想见,当年幼小的我,是多么想用自己弱小而稚嫩的肩膀,恨不能马上就能接过父母肩上那沉沉的担子。
如果说回家不多的几次看到田间地头的漆树,特别是它们身上那些累累伤口,让我想到相同命运的父母,那么,这些年每次看到那些泡桐树,我就仿若看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些年当许多比我家境好得多的学子做着五颜六色的梦,只有我的梦是如此简单,简单得就像我年少时一年四季几乎一成不变的着装。随着青春岁月的渐渐老去,随着自己这一路的辗转颠簸,也算是在后来的梦想中最终破茧成蝶。可是,我最初那个单纯得近乎愚蠢的梦,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某个位置,在我距离故土遥远的南海之滨,在我父母渐次成为一座永恒的墓碑时,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像一种不经意的疼痛,在我全身弥散开来。
花栎树
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鲍坪,以她为核心方圆好几里地,如果时间前移四十年,也就是我刚懂事那时,应该说花栎树是种较为常见的杂柴,长得稍微像点样的并不多见。
老辈子讲1958年,几乎所有稍大点的树木,特别是质地坚硬的树材都未能逃脱洗劫。他们说那时最粗的花栎树一人合抱都有点勉强,就像在讲一个他们亲历,却又与他们并无多大关联的故事。紧接着就讲到了二十世纪70年代中期,由公社干部甚或大队干部一手导演的那场类似于大炼钢铁的种植松茯苓运动。鲍坪再一次被人层层扒皮,只差裤衩没给人扒掉。
种植松茯苓得将一截一截加工过的枞树埋进土里。枞树不值钱,可鲍坪人主要就靠这个生火做饭喂猪。大集体时代人心不齐整,砍人家附近山头的枞树却格外齐心。鲍坪整个山头八成是枞树,这一阵下来,各家前后都被疏通得格外亮爽。就像两颗门牙给磕掉了,山这边望着山那边,一眼就能看到彼此的香火台。
好几年时间,鲍坪人的日子皱皱巴巴,就连烧火糞的引火渣子都棘手,东瞅瞅西望望不知从何处下手。一到冬天,与寒冷僵持便成为那个时代抵抗饥饿之外的另一件大事了。
于是,冬天的你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寒风猎猎中,抑或雪花飞舞里,很多鲍坪人都去山里挖树兜,放进火塘来驱逐寒冷。稍作留意,你会发现这些树兜基本都是枞树兜,而极少花栎树兜。这样的情形,可以肯定是不懂事的孩子们所为,父母也不会过于责备。便嘱咐下次莫再挖。别看花栎树看似生长极慢,其繁衍能力却很强。如果满山就剩下枞树杉树,这生活撑下去的难度可想而知。
人的日子一紧,庄稼和树木就专与人作对,你想变绿她偏偏變黄。而花栎树更像吃了铁疙瘩,与时间较劲和生活僵持的同时,却也通情达理。秋天早早来临,便意味着自己要担起更多的责任。秋风起,它就呼啦啦在最短时间将外衣脱净,等我们用钉耙来收取落叶作为引燃冬天温暖的火种。我们当然舍不得砍花栎树做柴禾,火塘总是在大雪封山后让我们一次次打它的主意。那些干柴一般的树枝,便被我们用柴刀柯下来。在温暖厚度略有增加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花栎树在凛冽寒风中微微的萧瑟与颤抖。
那个年代的父辈们能够在与生活的对抗和拉锯中,不至于太落下风,应该是实用主义哲学帮了他们。父亲曾多次对我们说,好钢是要用在刀刃上的。这句话,帮助父亲在我们成长的道路上,省却了不少心血。靠近菜园子边那几棵花栎树,好几个冬天差点就成了火塘里的柴火。父亲对于刀刃最贴切的比喻,最能直击我们内心。如果哪天我的斧头把松了,我的刨子要换了,我的挖锄楔子松了,却找不到一块硬点的木头,这日子恐怕就更难过了。
当所有木头呈现不出强硬的质地时,在鲍坪,就只有花栎树能够做到了。我们日盼夜盼眼睛都要滴血的那年冬天,父亲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终于砍了棵碗口粗的花栎树。他要添置几宗像样点的各式型号的刨子,把木工手艺做得更好点。只有那样,才有可能为我挣得那可怜的几十块学费。
父亲对抗生活的法则,也与花栎树的慢有异曲同工之妙。往深处讲,其实就是仔细。鲍坪人说慢工出细活。大集体时代不容易混工分,责任到人后母亲又干着急。父亲说得最多的就是别人干的活他看不上,太马虎。母亲的快最终没能敌得过父亲的慢,我们全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对抗生活的真谛。这,或许正是我灵魂深处喜爱花栎树的原因。
花栎树活到经年,开始结大颗粒的橡子。谁家拥有那么几棵结橡子仁的花栎树,不用多想,那便是我们那一带的殷实大户。橡子外形颇像板栗,其果仁亦如是。年少时曾剥开肉身往嘴里喂,涩涩的,就将外壳弄掉,在屁股上插根寸长的杆儿,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猛力一捻,往桌上一放,转蛮久才会慢慢停下来。小时候我们常比谁转的时间长。聪明的孩子还将废书纸剪成铜钱般大小套在橡子杆儿上,转起来非常好看,听得见旋转产生的呼呼风声。我们常在课堂上趁老师板书时,在下面偷玩。多年后才晓得,那便是精致版的陀螺。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花栎树皮越老越有价值。据说供销社收去后运到很远的地方做了橡胶。至于是否真做了橡胶,我并不怎么关心。倒是一直想着另外一件至今都不太明白的事。那些被剥了皮的花栎树,依然能够存活,且多年后又能慢慢恢复原样。我想,一般的树应该是做不到的。
一直都记得那个细节。某年在某个地方遇到一棵非常老的花栎树,那树皮看上去很沧桑,用手指甲在上面拤,很有些反弹力,便对做橡胶的说法有了某种认同。其实,花栎树在我眼里并非贵族树种,这东西比较常见。常见的东西哪里就高贵得起来?我一直认同的是它的硬,代表了鲍坪人较为稀缺的一种品质。这种硬,是骨子里的,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呈现出外绵内硬的质地。就像我后来看到的那棵老花栎树一样。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