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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仓米巷

2017-07-03鲁枢元

苏州杂志 2017年3期
关键词:沧浪亭河南大学文学院

鲁枢元

壶中日月

寻找仓米巷

鲁枢元

老同 学刘淅莹

人一渐近老境,总容易回想起早年的岁月。2002 年我刚到苏州不久,一个中学时代的老同学知道我调到了苏州大学,便托人捎信儿过来,说她的童年时代曾在苏州度过一年多的光景,让我帮她寻找一下当年住过的地方——“仓米胡同 40 号院”。她说,当时她的年纪也就是三岁左右,与父亲、母亲,还有她的哥哥们就住在这个胡同里,记忆中这是一条窄窄的、深深的小街,而院子很大,三进,四合院。

昔日仓 米巷

我的这个女同学的父亲、母亲都是河南大学的老师,抗战时期随着学校搬迁到嵩县的潭头镇,1945 年初,学校为躲避日寇的扫荡与追杀,她的父母随劫后的师生翻越一道道崇山峻岭,逃到豫南淅川县的荆紫关,在那里生下了她,所以她的名字里便有个“淅”字,刘淅莹。如果说,“淅川”是我的这个女同学来到人间后面对的的悲剧,那么,苏州的“仓米胡同”则是她童年时代遭遇的尴尬。这一次仍是因为战乱,不过已不是民族一致对外抗辱的奋战,而是国内战争,国共两党之间的酷斗。

抗战胜利之后,河南大学于 1945 年年底迁回开封,随着国共合作的破裂,人民解放军的节节胜利,到了 1948 年初夏,解放大军兵临开封城下,千年古都面临一场血肉相搏的残酷厮杀。“国立河南大学”遵奉国民政府命令立即南迁,这是8年之后河南大学再度仓皇“辞庙”,在炮声隆隆中逃出开封,经商丘、徐州、南京,渡过长江,进驻苏州。好在,女同学这时毕竟年幼,对国与家遭逢的悲苦不会有太多的感受,留在心底的或许还都是童年时代的新鲜与奇妙。

晚年的宋词先生

据河南大学校史记述,这一次又是千余人的大逃亡。直到暑假过后,流散的师生才汇聚到苏州,住进临时腾出的民房以及包括园林、祠堂在内的一些公共场所。此时的苏州人,对待这些“逃难”来的河南移民倒是礼遇有加。据河大校史记载,校本部设在怡园,理学院安顿在怡园后面的顾家祠堂,农学院设在西北街 104 号狮子林后院,医学院设在大公园南边的体育馆,法学院住进金城银行的仓库,图书馆搬进湖南会馆,文学院则被安置在城东南一隅、文庙对面的沧浪亭。这沧浪亭,是苏州众多园林中建园最早的一座,始建于北宋,后为贬官散放、隐居苏州的诗人苏舜钦购得,建亭刻石,名之“沧浪”,现为世界文化遗产。这苏舜钦祖籍四川,从祖父一代就在东京汴梁游宦为官,是地道的开封人。

为了查核河大文学院当年在沧浪亭内的这段往事,我翻阅了一些相关资料,无意间竟又引出一位历史见证人,那就是出生于河南安阳、毕生供职于南京的著名文学家宋词。宋先生年长我 14 岁,我和他无缘一面,如果硬要攀附,也还有些由头:都是河南人;都曾求学于开封高中(他读的是预科);他与苏州的陆文夫是“难友”也是“酒友”,一次可以喝掉一瓶洋河大曲,陆文夫则是我敬仰的前辈作家,我刚到苏州时,王蒙先生给他打电话说,鲁枢元到苏州了,意在多加关照。那时陆文夫先生已经病魔缠身,我曾和《光明日报》的韩小蕙一起到他家中探望过,还让我爱人张平往他家中送过胸腺五肽的药。

然而,宋词的文学道路似乎是从河南大学文学院流亡苏州、滞留沧浪亭时开启的。他曾经在自己的一些回忆文章中多次提起:

1948 年夏天开封被解放军攻占,河南大学全校南迁来到苏州,分散住进公房、民居和园林。校部在怡园,法学院住狮子林,文学院住沧浪亭。我当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随文学院的同学住进沧浪亭旁的三贤祠。三贤是初建沧浪亭的北宋苏子美,曾占据沧浪亭的南宋名将蕲王韩世忠,重修沧浪亭的清初名臣宋荦。宋荦商丘人,是河南同乡。

我和几个同学住在北房,木板床,上下铺,又阴暗又潮湿。1948 年的沧浪亭是一座废园,经过战乱和日寇占领尚未恢复修整,满目颓败荒芜景象。残碑断墙,衰草满地,竹林半枯。山上奇石倾斜,沿山径盘旋而上,那一座上书“沧浪亭”的四角石亭巍然屹立,历经风吹雨打、岁月沧桑。还有那几株百年以上的老树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当时生活艰苦,天天喝粥,街上经常有挑馄饨担的、卖蒸糕的、卖豆腐干的吆喝声,能吃上一串豆腐干便是美味。少年不识愁滋味。每当薄暮时分,我喜欢登上山顶的沧浪亭,向远处眺望。虽然已望不见诸峰环拱、远岫浮青的景象,仍有“高旷轩敞,心舒目开”的感觉。

时河南大学的黄河剧团排演曹禺的《北京人》,我在剧中演曾霆,在沧浪亭内排过戏,于 1949 年元旦在玄妙观内的会堂公演。

这里穿插宋先生这段生动的回忆文字,也是为了弥补河大校史中对于这段尘封历史的语焉不详。我在河大校史中没有查到宋词的名字,无论是“学者录”还是“作家群”都没有提到宋词,看来宋词并非河大的校友。从他自己的回忆文章中看,他似乎是“混进”河大文学院大学生队伍中的一个“中学生”,至多算是一个“编外校友”。

河南大学的这次南迁,景象自不如当年抗日战争中的战略转移,那时的同仇敌忾已变作此时的人心涣散,那时的必胜信念此时已化作旦夕不保。不到一年的时间,解放军开进苏州城,南逃的河大师生此时类同阶下之囚,尽管苏州的军管当局尽力维持师生的安全与稳定,尽管河南的新政府调配专人专车到苏州接应师生返回开封,但这次返校毕竟不如抗战胜利时那次返校的神采与荣光。在以后“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漫长时光里,这次“南逃”不免在那些师生的“政治”履历上留下污点。由于“新河大”的行政、管理人员多为来自解放区的老革命,于是,在以往的许多年里,这一“南逃北归”事件,也成了校内行管与教学之间的一道无形隔膜,成为办学的消极因素。

我的淅川出生、苏州避难的女同学似乎并没有被打上这一政治历史的烙印,她让我帮她寻找的,只是童年的时光。

我先是查阅苏州市地图,继而又询问同教研室的“老苏州”,“仓米胡同”在什么地方?先是得到矫正:“胡同”只是北方的叫法,上海叫“弄堂”,苏州则叫“巷子”;这“仓米胡同”,就是“仓米巷”,其位置就在人民路中段怡园的北侧。《吴郡志》载,宋明时代,巷之南有州府仓库,本为仓后巷,清代府仓他迁,此巷更名仓米巷。巷内原有旧式建筑多所,如明代的隆庆寺遗址、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半园”、博习医院院长肖伯宣寓所等,早已大半无存。原先的弹石路面,80年代初期也改为水泥六角道板路面。据《浮生六记》,沈三白亦曾住仓米巷。

我遵照老同学的托付,带了相机,希望潜入她 60年前的梦幻中去。

如今,这仍是一条窄窄的、弯弯的、深深的小巷,只不过多半建筑已是近年翻盖的新房,我找到几处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院子,问了几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邻人,问他们 60年前这里是否住过一些河南大学的老师学生,一个个全都一脸惶惑。我只得拍一些照片,有看似民国建筑的门楼,带有光滑石栏的水井,有用碎石块、砖块砌成的、被苏州人誉为“下雨不湿红绣鞋”的小路,寄给我的同学。同学看后又给年长她十岁的哥哥看,年逾古稀的哥哥刘泉生拿着照片一一比对,好像全都不是记忆中的“仓米胡同”。终于发现路边那口用石头圈起来的水井,恍惚像是原来 40 号院内的井,至于40 号院何时消失的却不得而知。看来,这条小巷里那段战乱年代与河南大学众多师生命运相关的记忆,竟如云似烟一般消散在时光的隧道里了。

仓米巷毕竟还在,但愿这条曲曲弯弯的小巷能够牵引住河南大学与苏州的这段历史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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