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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俗与王化:明清时期云南腾冲地区汉景祠考论

2017-06-30段媛媛

珞珈史苑 2017年0期
关键词:影印本腾冲乾隆

段媛媛

腾冲县位于云南西部边陲,南诏时为越赕地,大理国时置软化府,后改藤充府,元至元十四年(1277)改腾冲府,隶大理路,明代时先后设腾冲守御千户所、腾冲军民指挥使司,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置腾越州,后改腾越厅,民国二年(1913)改腾冲县。①《腾冲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腾冲县志》,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2页。腾越州及其所处的滇西地区,位于今云南西端滇缅交界处。明正统年间的“三征麓川”后,王朝在此地的有效统治才得以真正实现。此后直至清乾隆年间清缅战争,腾越州作为大军汇驻、与战场相邻的前沿之地,再次进入了最高统治者的视野。号为“汉景”的祠庙,曾在当地有着较为广泛的分布,对其所奉神祇的信仰也曾盛极一时。然而乾隆年间,由当地士绅撰写的碑记和地方官编修的地方志对其奉祀神明的解释与态度却大相径庭:前者称其为元末云南土酋段功,死后因“助征”麓川而获明英宗敕封;后者则认定其乃死后僭越称谥景庄帝的南诏国国王蒙世隆,因而斥之为淫祀。双方对同一位神祇的记述与态度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异?或者说,促使他们作出不同表述的社会情境是怎样的?

关于麓川之役和中缅战争,学界已有不少研究,但这些成果或着力于对战争过程的考订,或集中于对边疆政策、中缅关系的探讨。①有关麓川之役的研究如尤中:《明朝“三征麓川”叙论》,《思想战线》1987年第4期,第58~65页;喜田干生:《勃兴时期的麓川和卯掸》,《民族译丛》1987年第6期,第38~44页;陆韧:《元代西南边疆与麓川势力兴起的地缘政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8年第3期,第AA~KA页。有关清中叶中缅战争的研究如庄吉发:《清高宗时代的中缅关系》,《清史论集(十二)》,台湾文史哲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196页;余定邦:《中缅关系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172页;铃木中正:《清缅关系(1766—1790)》,《中外关系史译丛》第一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76~90页。至于军事征服、改土归流等重大事件之下西南边疆社会的演变,以往学界主要是从王朝经营地方社会这一视角出发,宏观地梳理其在人口、矿冶、商贸、农垦等方面的变化,较少关注当地民众心态层面的转变。②参看 Yingcong Dai,The Rise of the Southwestern Frontier under the Qing 1640-1800.Doctoral dissertation.Th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1996; 陆韧: 《变迁与交融——明代云南汉族移民研究》,云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99年;方国瑜:《明代在云南的军屯制度与汉族移民》,方国瑜著,林超民编:《方国瑜文集》第3辑,云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45~332页;李中清:《中国西南边疆的社会经济:1250—1850》,林文勋、秦树才译,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杨煜达:《乾隆时期中缅冲突与西南边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近年来,受到人类学视野及法国年鉴学派“整体史观”的影响,学者们更加注重呈现本土人群对这些重大事件的应对与表达。具体到对云南这一区域的研究,从信仰角度切入的较有代表性的成果如:连瑞枝通过对大理地区神祠的考察,讨论了明代以来大理社会如何面对新朝的统治;①连瑞枝:《国王与村神:云南大理地区佛教神祠的历史考察》,台北《民俗曲艺》2009年第163期,第17~70页;连瑞枝:《神灵、龙王与官祀:以云南大理龙关社会为核心的讨论》,台北《民俗曲艺》2015年第187期,第105~154页。赵世瑜则从腾冲董氏族谱中对祖先身份叙述的转变出发,探讨了麓川之役给西南边陲社会带来的身份与认同的影响;②赵世瑜:《身份变化、认同与帝国边疆拓展——云南腾冲〈董氏族谱〉札记》,《西北民族研究》2013年第1期,第66~76页。黄菲借助对清初东川府信仰空间变迁的讨论,揭示了滇东北地区改土归流后,地方官员、文人对景观的建构和与原有本土族群景观认知的交叠;③黄菲:《祀真武或祭龙潭——清初云南东川府的信仰空间与景观再造》,台北《新史学》2012年第4期,第119~161页。马健雄从祠庙碑刻入手,探讨了清代赵州坝子的社会整合④马健雄:《从碑刻看明清以来滇西赵州坝子的社会重建》,郑振满主编:《碑铭研究》第二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67~182页。。

地方信仰作为国家力量和民间社会角逐的场域,常常成为研究者管窥二者关系、解读地方文化内涵的重要途径。不过,不同于以往大多从神祇本身或仪式活动等角度出发的地方信仰研究,有关神祇的文本内容及其书写者在现实中的意图与作为是本文关注的焦点。本文希望通过将清乾隆年间腾越州碑刻和地方志等不同形式的文献对当地汉景祠所奉祀神明的表述置于产生它们的社会情境中解读,挖掘来自士绅、百姓、地方官和朝廷等多方面的态度与声音,进而探讨王朝深入西南边疆的过程中,边陲社会既有传统与王朝正统意识形态之间的复杂互动过程。借助这一个案研究,不仅可以考察明清时期的两次军事行动——麓川之役和清缅战争对边陲社会产生的深刻影响,也将有助于我们了解在拓展、巩固边疆的进程中,这一地区之于王朝的意义。

一、传说背后的历史建构

笔者在腾冲县进行田野调查时,曾于城南热海社区下绮罗村文昌宫内的汉景祠旁,发现一方碑刻、上有《汉景本末碑记》(本文以下简称《碑记》)①乾隆二年《汉景本末碑记》,碑存云南省腾冲市下绮罗村文昌宫内汉景祠侧。,记述了庙中神祇的由来,兹录全文如下:

本乡信女共联善会捐银陆两,交付信士,凡□凤眼仝□藩世代为生息,共银三十余两,是于雍正十□年承买谭蕴奇新垦田半段,坐落左所营,当价银十六两,与寺仝契。

按,《滇志》沿革大事考:神姓段,讳功,先世祖段俭魏佐南诏王蒙氏,六传而生思平,有异兆,遂继蒙氏据其地,国号大理,越二十传至段兴智,为元宪宗所灭,仍录用段氏子孙为云南总管,资其兵力以制服诸夷,传九代至功,分守大理。时有红巾贼明玉珍者,自楚据蜀攻滇,功以计退贼,元宗室梁王喜甚,以女阿盖主妻之,为奏授云南平章,威望大著,遂留云南,其夫人高氏寄书促之,始归大理。既而再至滇,人谓梁王曰:“段平章复来,有咽碧鸡吞金马之心矣,盍蚤图之?”密召阿盖主,授以药具,使毒其夫,主不忍,出药具示功曰:“我父忌君,妾愿从君西归,可保无虞。”弗听。明日王邀东寺演梵,至通济桥伏兵刺之,阿盖主闻其变,不忍负信黄泉,赋诗见志,随即殉节。既殁,归葬大理。土人思功夫妇不能忘,立祠以祀,奉之为神,凡有祈祷,靡不立应。但加徽号曰汉景,其义未详。前明正统六年,兵部尚书王讳骥奉命征麓川思仁。天兵南下,先师驻大理城,夜梦神告之曰:“吾夫妇愿从将军南征,阴中助战。”如是者三。尚书执土人问其姓名,谒祠,果如梦中所见,于是舁神像随征,所至皆捷。事闻英宗睿皇帝,敕封汉景为文帝,享祀来凤山,封其妃为球牟山天妃圣母元君,腾人祈求嗣续,应之如响,至今称灵祠焉。本乡与凤山隔远,善信于康熙五十八年发心捐资建祠于社庙之西,神象庄严,堂庑毕具,而祈保我子孙黎民,百世颂神庥于不衰。但恐年久失传,故按《滇志》据实序其始末,以备后之君子参考焉。或谓斯神姓杜,其名不传,乃杜光庭之子。查《通鉴》所载杜光庭系唐朝都御史,非元朝都御史也。且两朝相距甚远,不足信,识者辨之,毋为讹传前惑。

大清乾隆二年岁在丁巳仲夏月谷旦合乡善信协力建祠竖碑岁进士候选教谕李名重廷杨氏敬述

上述碑文主要叙述了该祠所祀之神段功的生平事迹、死后因助征麓川有功而获明英宗敕封的神迹、本乡建祠始末等内容。其中可资注意者有如下几点:段功系南诏大理国统治者的后裔,促使他完成由人到神转化的是大理地区“土人”的崇奉,但真正使他享有帝号并与腾越建立联系的是助征麓川这一事件。那么,腾越州人为何要崇奉一位来自大理的神祇?换言之,他在当地的语境中有着怎样的文化蕴涵呢?

据方慧的研究,段功是元朝分封的第七世大理总管,至正十二年(1352)到至正廿六年(1366)间在任。①方慧:《大理总管世次年历及其与蒙元政权关系研究》,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页。13世纪中叶,蒙古统治者征服大理国后,采取了因俗而治的统治策略,一方面封原先大理国的统治阶层段氏为大理总管,准其子孙世袭,并资其人力物力讨平云南境内未降诸部;另一方面,又以宗王出镇云南。但元代后期宗王大权独揽,段氏势力也不断坐大。宗王驻中庆,段氏驻大理,双方分域构隙,甚至有交兵之事。②关于蒙元时期云南政局及史事的研究,参看方慧:《大理总管世次年历及其与蒙元政权关系研究》,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2~120页;方龄贵:《大理五华楼新出宋元碑刻中有关云南地方史的史料》,《云南社会科学》1984年第6期,第107~116页。故事中梁王对段功的诱杀,正是王朝在地方的代理人与地方土酋的冲突发展到极致的一个表现。然而,碑文中的段功始终是以维护正统的形象出现的,无论是生前击退“红巾贼”,救云南、救梁王于水火之中,还是死后托梦王骥、愿随其征讨麓川,都构成了其获得朝廷认可的关键。

而段功与梁王之女阿盖公主的故事目前最早见诸《滇载记》③杨慎:《滇载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页。及各本《南诏野史》①倪辂辑,王崧校理,胡蔚增订,木芹会证:《南诏野史会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58~363页。。这些由明中后期杨慎等士人纂辑而成的记录南诏大理国史事诸书,内容上大多参考了以白文写就的《白古通》《玄峰年运志》等云南本土史籍,尽管不乏杨慎等人的删削与加工,仍可视为对云南本土历史记忆的一种保存。②关于《滇载记》等书史源的讨论,参看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一册,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75~383页。对比《碑记》和《滇载记》的记载,可以发现二者十分相似,后者尚录有段功、阿盖、梁王等人所赋诗文歌曲,更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和文学色彩。此外,碑记对段氏先世的概述与大理国史乘《玄峰年运志》的记载也十分相似:

段氏之先,武威郡白人也。有名俭魏者,佐蒙氏阁罗凤有功,六传至思平而有国,改号大理……段氏自思平至兴智二十二主……元灭后理国……仍录段氏子孙,俾世守其地。③王叔武辑:《云南古佚书钞》,云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1~72页。

据此看来,碑文作者在写作时可能参考了《玄峰年运志》《滇载记》等保留了本土历史记忆的典籍文献。不过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碑记中所述的段功夫妇死后成神甚至因其助征麓川获得明英宗敕封之事,为《滇载记》等书所无,读来颇令人生疑,值得认真考究。

麓川的核心地区位于今云南省腾冲县以西的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陇川县、瑞丽市一带,元曾设平缅宣抚司,以土酋为宣抚使。④陆韧:《元代西南边疆与麓川势力兴起的地缘政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8年第3期,第AA页。明初平定云南后,平缅宣抚使思伦发曾入贡方物,朝廷遂改平缅军民宣慰使司为麓川、平缅宣慰使司,命思伦发兼统麓川之地。⑤《明太祖实录》卷164,洪武十七年八月甲午,“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7年版,第2538页。思伦发归而复叛,朝廷多次派兵征讨。仁宣年间,麓川宣慰使思任发屡屡侵占邻近的木邦、缅甸等宣慰司地界。正统三年(1438)沐晟奏报:“思任发连年累侵孟定、南甸、干崖、腾冲、潞江、金齿等处。”①《明英宗实录》卷43,正统三年六月己未,“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7年版,第832页。明廷遂决定出兵征讨麓川。此后十年间,经过五次军事征伐才平定麓川,但遍检《明实录》,并无英宗敕封汉景为文帝享祀来凤山、封其妃为球牟山天妃圣母元君的记载。《明会典》中,载入祀典的云南祠庙,亦不过祀洪武间使臣王祎和吴云的二忠祠及祀西平侯沐英的黔宁王庙而已。②《明会典》卷85《礼部四十四·祭祀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7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809页。更为重要的是,赐神封号的行为事实上与明初太祖“革除诸神封号”③《明太祖实录》卷53,洪武三年六月癸亥,“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7年版,第1034页。的旨令相违背。然而,通过对腾冲地区历史的考察,我们不难看出这个故事的端倪。

腾冲地区的北、西、南三面皆与土司辖域接邻,一直处于平定土司叛乱和防御缅甸入侵的最前沿,明廷对其的控驭亦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洪武十五年(1382)平定云南后,曾有腾冲府之设,但“寻废”,④《明史》卷46《地理七》,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188页。个中原因不详。后于永乐元年(1403)立腾冲守御千户所,⑤《明太宗实录》卷23,永乐元年九月甲午,“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7年版,第424页。不过防御力量仍十分薄弱。麓川之役伊始,尚有“思任屠腾冲、据潞江”⑥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30《麓川之役》,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53页。之事。

麓川之役中,腾冲作为明军出入据守之地,其战略意义得以凸显。侯琎在《新筑腾冲司城碑记》中称:“腾冲去镇二十有二程,山川艰隔,险厄悬绝,彝獠杂处,实诸彝出入要害之地,旧有千户兵防御,力不支而贼窃袭,今复其地,苟非镇静,曷克慑远彝、固疆圉永久哉。”①侯琎:《新筑腾冲司城碑记》,刘文征纂修:天启《滇志》卷20《艺文志·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本,第319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第266页。正统十年(1445),明廷就在为经营腾冲谋篇布局:“设云南腾冲军民指挥使司,先是靖远伯王骥、都督沐昂以腾冲为云南要地,宜置军卫以镇之……仍命筑腾冲城,昂同宁及三司官提督用工事竣,起调官军屯守。”②《明英宗实录》卷127,正统十年三月庚辰,“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7年版,第2530页。置军卫、筑城垣、调军屯守是明廷经营腾冲的主要方略。此外,为解决留驻军士的粮饷问题,早在正统十一年(1446)英宗就命侯琎“同都司按察司管屯官,去腾冲踏看附近堪种田地”③《明英宗实录》卷144,正统十一年八月癸卯,“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7年版,第2840页。;同时,为保障腾冲与内地的交通联系,明廷还设立了腾冲驿、龙川江驿,建立邮传系统④周季凤纂修:正德《云南志》卷13《腾冲军民指挥使司·驿堡》,《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70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566页。。成化十六年(1480),经御史樊莹奏请,在此设立了司学。⑤周季凤纂修:正德《云南志》卷13《腾冲军民指挥使司·学校》,《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70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565页。张志淳为文称:“天下莫远于滇,滇莫远于腾,其去中国遐绝矣,入我朝百年始有学,是学所极远,而所以表孔子之道大与我朝教化之无外。”⑥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6《学校·学宫》,《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68页。

万历年间,此地已是“虽远阂两江,衣冠文物不异中土,冠婚丧祭皆遵礼制,节令服食货贝等俗与列郡同”⑦邹应龙修,李元阳纂:万历《云南通志》卷2《地理·永昌军民府》,《中国西南文献丛书·第一辑》第21册,学苑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69页。。通过对比麓川之役前后腾冲地区的政治情势,不难看出在王朝开拓边疆的过程中,麓川之役对当地的决定性影响,正是在麓川之役后,中原王朝对这一地区的有效控制才真正得以实现。这一事件象征的是王朝新秩序在边地的确立,也是腾冲地区真正纳入“王化”的开端。

当地许多家族也习惯把祖先来历追溯为正统年间随王骥征麓川而来,这往往成为他们证明自己垄断某项资源或者拥有某项权力的合法性依据。如在今腾冲县城以东的东升村(古称伽河村)李氏宗祠内,就立有一方《李氏世业农用铁器碑记》:

明正统间,兵部尚书王公骥、兵部侍郎侯公琎、工部侍郎杨公宁修筑腾越城,并新建文武衙署,所造城洞及铁门、门□、点板并一切铁器,皆我祖督工铸造。城工告竣之日,特给我祖印照,以后凡腾越城乡及各土司地之农器,只准我李姓支炉开铸,永久世袭为业。

光绪十七年岁次壬辰十二月

腾越厅学廪膳生李国仲记①李国仲:《李氏世业农用铁器碑记》,李根源辑,杨文虎、陆卫先主编:《永昌府文征:校注本》文录卷二十,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2757页。

铁铸农具对于乡村民众而言乃不可或缺之物,而腾冲本地铁矿资源十分缺乏:“惟腾境既无专厂所产,专待外地运入始能应手”②寸开泰:光绪《腾越乡土志》,《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5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750~751页。,故冶铁业在当地实为一本万利的行业。李氏宗族证明自己在这一行业享有世袭垄断权的依据是,正统年间修筑腾冲城时其祖先因督造铁器得“颁给我祖印照”。此处的“印照”正如碑记中明英宗的“敕封”一样,象征的是王朝的权威,也是地方社会正当性的来源。

伽河村李氏宗族的例子表明,王骥征麓川的历史事实作为一种象征性资源,可能被地方社会的各个群体所依凭,在现实社会的资源竞争中用以维护自己的利益。段功夫妇因助征麓川而获得英宗敕封的传说,可能正是其信仰群体为证明这一神祇的合法性而进行的创造。一方面,段功这位末代地方统治者作为一种符号,因其与南诏大理国统治者在血缘、地缘上的联系,隐约地指向云南被纳入中原王朝版图之前的历史;另一方面,其信仰群体通过续写神明协助明王朝平定附近地区的土司叛乱而获敕封的传说,使之在随后的区域历史进程中复活,为其注入了安定边疆的新内涵,从而赋予了该信仰以正统性。

二、信众群体及社会组织

《碑记》中曾提及“汉景”受封为文帝后,享祀于来凤山。据此看来,在绮罗乡汉景祠建立之前,来凤山上可能已有崇信“汉景”的祠庙。查乾隆《腾越州志》,在“坛庙”部分“来凤山神祠”条下,确有“在州城南三里,有号汉景帝庙者”①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4《城署·坛庙》,《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53页。的记录。这也是现存云南地方志中有关腾冲地区“汉景帝庙”最早的记载。当地名为“汉景”的祠庙,除州城以南的来凤山和城东南的绮罗乡外,在城南的和顺乡也曾有分布。②李根源、刘楚湘主纂,许秋芳主编:《民国腾冲县志稿:点校本》卷7《舆地·坛庙寺观》,云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页。此外,《碑记》还提及段功之妻阿盖公主被封为“球牟山天妃圣母元君”,当地人向其求嗣总是十分灵验。其庙在今腾冲县城以东球牟山麓东升村,名曰“娘娘庙”(详参图1)。从当地学者的调查中可见当年对汉景祠和娘娘庙信仰之盛况:

解放前腾冲每年都过三月会,是阿盖公主的诞期,时间三天,即三月二十一日人们抬着阿盖公主的神位到来凤寺与汉景老爷相会,二十三日再抬着神位穿过五保大街、文星楼回娘娘庙。在过会期间,要弹演大洞仙经,还有抬阁,耍狮龙等活动,很是隆重。③彭文位:《汉景殿考》,《保山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第48~51页。

可见民间还曾借助游神的仪式来加强来凤山汉景帝庙与球牟山娘娘庙之间的联结。由上可知,名为“汉景”的祠庙在清代腾冲地区曾分布广泛,对“汉景帝”和相关的“娘娘”的信仰也曾颇为盛行。

图1 清代腾越州汉景祠、娘娘庙分布示意图① 资料来源:陈宗海修,赵端礼纂:光绪《腾越厅志》卷首图,《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3~4页;李根源、刘楚湘主纂,许秋芳主编:《民国腾冲县志稿》卷7《舆地·坛庙寺观》,云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页。

在李根源等人编纂的《永昌府文征》中尚收录有一份雍正五年(1727)的《重修来凤山汉景帝祠碑记》。其中提及修缮者的信息:

在昔,邑中宰官大夫、以及都人士女,罔不仰其灵爽而祠之,由是庙貌以立。……万历年间,幸诸善人更捐田数亩,且垂碑记,以为常住。……由万历以迄今,兹其中之培造者固不乏人。然新者又复旧,成者又复败矣。……幸士良张君、士弘钱君、士林周君、兆□孙君并斗会众善友协力捐资,不足者稍为募化,虔心起造,立愿再兴。除已坏之木材,建重新之楼阁。②吴溥:《重修来凤山汉景帝祠碑记》,李根源辑,杨文虎、陆卫先主编:《永昌府文征:校注本》文录卷10,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2380页;乾隆五年《文昌宫管理规制》(标题为笔者所加),碑存腾冲市下绮罗村文昌宫内。

可知来凤山汉景帝庙至迟在万历年间就已存在,其间虽屡经修缮,仍不免破败。雍正年间出力修复来凤山汉景帝庙宇的,主要是地方士人和一个名为“斗会”的组织。类似地,绮罗乡的《碑记》也提及乾隆年间修建该乡汉景祠的是该乡信女和一个名为“联善会”的组织,他们先是“捐银陆两,交付信士”,在生息得银三十余两后,于雍正年间买谭蕴奇新垦田半段作为庙产。除了“斗会”“联善会”,还有“香灯善会”“观音胜会”等名目在同一时期当地其他祠庙的碑刻中亦十分常见。这些民间组织往往以会员捐助的银两或田产作为共同资产,通过经营铺面、收取租谷等手段获取利息,再用以修缮祠庙。以清乾隆年间绮罗乡重修观音寺的集资办法为例:

康熙二十三年甲子,有僧名微也者,住持此寺庙,四壁萧然,荒凉已极,爰统众募化补葺正殿,增设两庑转□中庭,供以昆庐古佛,有功于寺者甚多。独惜僧年老身退,后继乏人,曾几何年两寺之倾颓如故,隶斯土者能无慨焉,叹而有动于中乎?时有翁然好善者,心在重修,□无资费,于康熙五十六年甫,联香灯善会,每月每人轮捐一分而乐从者众,两次会固积银三十五两,支按月生息五粗时筹,如是者有年,合计得二百八十余金,兼以善士捐资喜舍,重修有助,复自雍正十二年经始,至乾隆二十年落成。①乾隆三十二年《重修观音寺碑记》,碑存腾冲市中绮罗村观音寺。

同样是由会众捐资,达到一定数量后按月生息,将所得之利息用于修复庙宇。据目前所见资料来看,这些组织在明代乃至清初的非官方祠庙碑记中是不曾见到的。部分祠庙此前虽然有常住田,但似乎并无成体系的组织对其进行管理,多是依靠住持个人之力,其修建资金则通过不固定的募缘而来,因而经常陷入旋修旋废的境地,无怪乎《重修来凤山汉景帝祠碑记》的作者会有“然新者又复旧,成者又复败矣”的感慨了。

事实上,地方士绅不仅是庙宇修建的直接出资者,常常也是社会组织的发起者和庙产、会产的管理者。以撰写绮罗乡《碑记》的李名重为例,其人乃雍正四年(1726)的贡生①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6《学校·科贡》,《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71页。,在汉景祠建成前后,他正在领导士人重修该乡文昌宫。他与同仁一道,不仅捐赠金钱,还捐赠田地这样的不动产作为文昌宫的香火田。②“复自康熙乙卯(1675)率我同人各捐分金一两以□后举……预为买田数段,重其租之所入,复生殖而扩充之”,见乾隆九年《文昌宫重建始末》,标题为笔者所加,碑存腾冲市下绮罗村文昌宫内。“一柱秋粮田乙段坐落汪家寨,价银十两七□,粮九升六合,在太四甲上纳,系贡生李名重向之嗣李嗣坤承买捐入香火”,见乾隆五年《文昌宫捐田记录》(标题为笔者所加),碑存腾冲市下绮罗村文昌宫内。根据乾隆五年(1740)所制定的文昌宫管理规制来看,文昌宫实为当地士人所把持的控制田产的公共机构:“夫文当最□要者,必于诸生中公举老成持重二人,递年总理诸务,次则着二生轮流收卖祖谷,至秋祭日,向总理生一一清类,登明入簿,不得侵隐分厘,凡有分仕事务,二生俱听总理提调,毋得抗违……一总理生于递年费用完粮外,务宜等明余银旧存若干、新增若干,每月每两行息二分,届期按数加利,交与下首管理之人……至于管理之人,以众生酌议,情愿公举者为妥,如不在公举之列,强行管理,希图染指者,其人可知,其心可知,上请帝若默谗。”③乾隆五年《文昌宫管理规制》(标题为笔者所加),碑存腾冲市下绮罗村文昌宫内。其他祠庙的会社组织未必会如文昌宫的管理组织一般完全被士人所垄断,但恐怕亦不能小觑士人作为“管事”、捐资者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另外,从时间上看,汉景祠从集资到落成的时间(1719—1737)与文昌宫的重修时间(1720—1744)④据《文昌宫重建始末》,其重建集资始于康熙己卯(1699),于雍正五年(1727)建正殿、魁阁等,碑文落款时间则为乾隆九年(1744)。大致重合;从空间上看,汉景祠位于该村社庙以西,文昌宫位于该村社庙以东⑤“昉自先达段公尧俞尝崇文昌祀,慨然捐资倡善,众皆悦从,肇于前明万历己酉,迄丁已购得民楼一所,革故鼎新特建于社庙东”,见乾隆九年《文昌宫重建始末》(标题为笔者所加),碑存腾冲市下绮罗村文昌宫内。,在分布格局上相互呼应;由同一位乡绅书写的碑记也暗示出二者之间的微妙联系。从这些迹象推测看来,在绮罗乡汉景祠前参拜的,除普通民众外,或许还有该乡的士绅。

通过上述对祠庙碑刻的考察,可以发现当地在入清以来士绅阶层的兴起和相关社会组织的发育,而支撑汉景祠信仰在清代兴盛发展的,可能正是以本地士绅和民间组织为代表的地方性势力。

三、知州吴楷的辨正与驳斥

与民间崇奉之盛况形成对比的,是地方官对于这一信仰的质疑和批评。乾隆《腾越州志》“来凤山神祠”条下,尚有“《南诏野史》谓金马碧鸡神,其说荒唐,大约南诏蒙世隆僭号为帝,死谥景庄,夷人立庙于山,后人傅会其说为之,宜以来凤山庙易之”的字句,从中可见修志者对于汉景帝庙称谓的不满。作为腾冲地区现存年代最早的地方志,乾隆《腾越州志》是以腾越州知州吴楷亲自编写的《腾越州志稿》为底本的基础上修成的。①参看吴楷:《腾越州志稿序》,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9《列传·名宦》,《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111页;屠述濂:《云南〈腾越州志〉序》,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首,《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4页。该志书还收录有吴楷所作的《景帝非正祀辨》一文,他在其中详细地考述了“景帝”称谓的由来,并驳斥其非正祀:

来凤山汉景帝庙,相传王靖远征麓川时,于大理舁置军中随行,至腾越来凤山麓不复前,因即于此山立庙祀之,其说甚怪。腾俗信神鬼,生男女必以斗酒只鸡为祷,若泰山神之寄名者更荒诞,莫能穷诘。余治腾阳,凡有关祀典者,皆为修正崇祀,而名山游览之所,虽出于浮屠、老子之所为,亦姑仍其旧,勿之禁。独于此山景帝之称,求其说而不得也。考汉昭烈帝曾奉汉景帝木主于彝陵,至今有庙,不应祀于滇。南诏野史指为金马、碧鸡神,其言不经。明张南园为永昌博雅君子,续录载纪庙事甚悉,其称蒙世隆在唐时屡寇边,唐妻以公主,后高骈败之,愤恨疽发背死,伪谥景庄帝。考蒙诏僭号大理,与相传大理舁至腾越之说颇合。然则景帝之称即为蒙世隆之伪谥,而自唐迄今千有余年,自大理移置于此又三百年,而民俗之奔走趋事,莫识由来,甚至男女托名宇下,恬不为怪,亦可见腾俗之好淫祀,几至数典而忘其祖也。昔狄仁杰治江南,焚吴楚淫祀千七百余所,独留夏禹、吴泰伯、季子、伍员四祠,风俗大变。余因考景帝伪谥之出于蒙诏夷狄之俗,明王靖远一时神道设教,贻误到今,传之几三百余年,余幸得南园续录一考正之,信可以折愚蒙百世之惑,晓然于明有礼乐、幽有鬼神之不可妄干,而斯民之日用饮食偏为尔德者,正在彼而不在此也。因为辨正入之志,使后之览者有所考焉。①吴楷:《景帝非正祀辨》,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12《记载·考辨》,《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190页。

从“相传王靖远征麓川时,于大理舁置军中随行,至腾越来凤山麓不复前,因即于此山立庙祀之”来看,吴楷对地方社会有关汉景帝庙的传说显然有所耳闻,但却抱有极大的怀疑,认为“其说甚怪”。使他感到困扰的主要是“景帝之称”,而这恰恰也是《碑记》中语焉不详甚至有意附会的问题(“但加徽号曰汉景,其义未详”“事闻英宗睿皇帝,敕封汉景为文帝”)。他先后否定了汉景帝庙所祀为汉代之汉景帝或金马、碧鸡神的可能性,最后他依照明人张南园(即张志淳)的《南园续录》一书,得出了“景帝之称即为蒙世隆之伪谥”的结论。

据方国瑜考证,《南园续录》一书可能已经亡佚,但清人倪蜕《滇小记》中“红庙”一条当是倪蜕改其文而作。②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一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87页。兹录“红庙”条如下:

永昌府城西北二里许,俗称红庙,内牌题广佑山川安民景帝,慈德圣母淑明仁后,张南园曰,此必蒙世隆时所立也,蒙氏至世隆寇边,唐妻以公主,后高骈败之,愤恚疽发而死,伪谥景庄皇帝,当是其人也。按滇中土神往往称景帝,昆明遂至二十四景帝,土人云段氏正兴有功德于民,谥景帝,民思慕之,故土主神俱称景帝,此亦不然。景明也,帝宰也,景帝犹云明灵主宰也,兴越社神悉称明王,亦是景帝之义,固不必其蒙世隆段正兴也。①倪蜕:《滇小记》“红庙”条,云南省文史研究馆编:《云南丛书》第9册,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本,第4624~4625页。

吴楷所述蒙世隆事迹之语与此条如出一辙,其得出“景帝”之称乃蒙世隆之谥号“景庄帝”的依据大概正在于此。张志淳是云南永昌人,明成化年间进士,曾任南京户部右侍郎,著有《南园集》《西铭通》《南园漫录》等书。②邹应龙修,李元阳纂:万历《云南通志》卷11《人物·永昌军民府》,《中国西南文献丛书·第一辑》第21册,学苑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269页。从现存的张氏著述来看,作为一位曾在朝廷任高位的士大夫,他秉持着强烈的正统观念,一方面反复强调云南、永昌府在汉代就早已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③张志淳:《南园漫录》卷6,《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第65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518页。另一方面对地方性的祠庙十分反感,多斥之为“此必蒙世隆僭号”④谢肇淛:《滇略》卷4《俗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9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38页。。他把地方神祇的封号与南诏国国王蒙世隆的谥号相联系的看法在文人士子中影响颇深,清人桂馥在记述弥勒州的铁柱庙时亦称:“土人建庙,塑男女二像,号称驰灵景帝大黑天神,案南诏佑世隆,伪谥景庄,故称景帝。”⑤桂馥:《滇游续笔》,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12卷,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1页。

不过,正如倪蜕在按语中所言,云南的土主神大多有“景帝”的称号,不一定特指南诏国国王蒙世隆或者大理国国王段正兴。倪蜕的观察在今云南西部的大理地区仍可得到验证,当地民众所供奉的“本主”或“土主”神祠,其神明的封号主要有“景”“文”“灵”三种谥法,其他则多称为“皇帝”“景帝”。①杨政业:《白族本主文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90~91页。有研究表明,这些以南诏、大理国的国王、后妃、英雄人物等为奉祀对象的神祠,可能是南诏大理国以密教仪式封赐地方神灵、推展佛教王权的产物。②连瑞枝:《国王与村神:云南大理地区佛教神祠的历史考察》,台北《民俗曲艺》2009年第3期,第17~70页。是故张志淳等人的判断或许不尽准确,但可能有一定的真实性。

面对“信鬼神、好淫祀”的地方社会,知州吴楷采借前代士大夫之说,证明其为“蒙诏夷狄之俗”,并将其收录于自己所编写的志书之中。除此之外,他在任期间还一一修复了当地列在祀典的祠庙。腾越州原先的社稷坛不合规制:“土阜一区,遇春秋祭日,胥吏用纸书神位,祝号不文,跪拜无所,秽亵殊甚。”③吴楷:《重修社稷风雨雷云坛碑记》,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13《记载·文记》,《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197页。为此吴楷“谨按古礼及朱子之说,因旧址而扩大之”④吴楷:《重修社稷风雨雷云坛碑记》,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13《记载·文记》,《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197页。依照古礼对坛制作了详细的规划设计。在修复先农坛时,他详考上古耤田与蜡祭之制,称:“所谓礼以义起,合春冬而汇于一事也,余寻绎其说,购石镌之,俾后之君子有所考证,用以妥神灵而降嘉种。”⑤吴楷:《先农坛考》,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12《记载·考辨》,《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189页。在《景帝非正祀辨》一文中,他提及狄仁杰治江南毁淫祠的典故,建立起自己和古代边吏的联系,显示出他效法圣人开化边地、为西南边疆树正统、斥僭伪的意识。

四、控制与冲突:清缅战争后的地方社会

对神灵世界控制的加强往往与世俗层面统治的积极进取相对应。吴楷自乾隆三十五年(1770)由易门令调任腾越州知州,乾隆四十四年(1779)因丁忧而去。在其上任前,刚刚发生了清王朝与缅甸的战争。在战争中,腾越州及永昌府作为毗邻战场的最前沿,大军驻扎于此,供给和运输军需物资的压力尤重,如采买米石、帮办马匹、修路架桥等皆有赖于地方社会的配合与协助,摊派给当地民众的差役、田赋骤然增多。乾隆三十五年(1770)清军撤退后,由于缅甸一直未如清廷所期望的那样主动遣使通贡,边境的紧张状态远未消弭,正所谓“今军务虽停,而边务未竣”①“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乾隆朝奏折》第34辑,乾隆三十八年十二月廿八日,“国立故宫博物院”1985年影印本,第127页。。吴楷回忆他上任之初的情形时说道:

大兵方撤,防务初起,民间穷苦,夫马刍粮繁费无等,杂派差役有逾正供,田产案牍积如春笋。②吴楷:《腾越州志稿序》,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9《列传·名宦》,《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111页。

面对战后地方凋敝、学校荒废的情形,吴楷首先“请于藩司钱度得闲款银千余两,益以前州蒋曰杞捐输”③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6《学校·学宫》,《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69页。,以修学宫、兴学校。针对田赋混乱的情况,他也一一加以清理。腾越州明朝为腾冲卫,屯田所纳粮一直较民田为重,入清以来虽下令豁除丁粮,但地方官因循旧习,一直把公件银两一项向当地军户按丁摊征,这与赋从田出的原则相违背。吴楷发现这一情形后,即向云南巡抚孙士毅禀请清查,经查还发现腾冲、龙川等驿田赋最轻,他提议将此公件银两置于腾冲等驿田项下均匀摊征,不仅可以均粮赋,也符合赋从田出的原则,最后得到了允准。①孙士毅:《摊征公件银两以均粮赋疏》,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12《记载·章奏》,《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179~180页。

另一方面,吴楷也在不断地修缮仓库、充实粮贮。由于清廷试图通过增派兵力防守边关来加强对该地区的控制,驻兵数量增至三千名后,其粮食供应仅仅依靠腾越州每年所收秋米已难以为继。②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5《户赋·积贮》,《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66页。知州吴楷注意到腾越州常平仓所贮之谷已于“乾隆三十一、二、三年军兴时前署州唐思全数详碾供支”③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5《户赋·积贮》,《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65页。,当地龙江练的社仓亦因“连年军务碾谷为粮,仓亦倾坏”④吴楷:《重修腾越州龙江社仓碑记》,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13《记载·文记》,《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198页。。对此,吴楷一直买补粮食充实仓储:“乾隆三十五年秋始买补常平数一万石,继接次加买增买,至四十一年共贮谷十万石,至四十四年秋溢额已一千一百余石矣。”⑤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5《户赋·积贮》,《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65页。同时联合当地士民修复社仓:“余乃择乡之笃实者为社长,一人副,一人主会计,今岁大稔,买谷如旧额,无稍增损,又饬乡约等集士民同社长,工建社仓三楹,门墙守舍,复加修治。”⑥参看吴楷:《重修腾越州龙江社仓碑记》,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13《记载·文记》,《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198页;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4《城署·仓库》,《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55页。粮食贮存的增加、仓库的修复确保了较为稳定的粮食供应,从而使沿边军事力量的长期驻扎成为可能。

吴楷还对腾越州土著民户和屯民户的民数、丁口进行了编审。⑦参看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五《户赋·户口》,《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58页。据称,这些数据是“四十二年奉文分民、屯户口、人丁,按照编排保甲分造”①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五《户赋·户口》,《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58页。的结果。此处吴楷所奉之文,当是来自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臣工阿桂所言的稽查沿边州县本籍民众保甲以及江楚客民的提议:

查缅匪与内属摆夷种类相近,而内属摆夷又与沿边汉民居处相错,几夷地所产贱则鱼盐棉花,贵则碧霞玺、翡翠玉、葱玉,夷汉相因出关私贩,向所常有……其向来住居近边之人,由来已久,或耕或贩,觅利营生……应交地方官查明,现在共若干户,男妇若干口,仿照内地保甲之例,编造寄籍册档,登记年貌,互相保结……至沿边各处,如永昌腾越顺宁缅宁南甸龙陵一带,所有本籍民人保甲亦应一体严为稽核,毋许混匿江楚客民,有则严行惩治。②“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乾隆朝奏折》第38辑,乾隆四十二年四月廿六日,“国立故宫博物院”1985年影印本,第452页。

事实上,不仅江西、湖广的民众,腾越州、永昌府当地一直有不少民众赴缅甸及滇边土司地贸易。虽然战争开始以来这种行为即被严令禁绝,“严查边隘,不容奸民偷越”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上谕档》第6册,乾隆三十六年正月十七日,档案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501页。之类的话语也不断出现在乾隆皇帝的上谕之中,但是仍有不少民众私下出关贸易,此事遂成为当地民众与清政府之间矛盾的焦点。吴楷在任期间就曾几次缉拿到来自腾越州的“私贩”。④参看“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乾隆朝奏折》第33辑,乾隆三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国立故宫博物院”1985年影印本,第848页;“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乾隆朝奏折》第38辑,乾隆四十二年五月,“国立故宫博物院”1985年影印本,第481页。其中,他拿获的腾越州矣乐乡民众尹小生、李萃因姓氏、籍贯与此前在缅甸担任官职并为其出谋划策的腾越州人尹士宾、李万全相同,引起了乾隆皇帝的警觉。①“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乾隆朝奏折》第34辑,乾隆三十九年二月十六日,“国立故宫博物院”1985年影印本,第583~584页。后来尽管查明几人之间并无亲属关系,云贵总督仍提议对矣乐、和顺等村的尹姓、李姓之家实行颇具保甲制色彩的管束措施:

至腾越州矣乐、和顺等村凡有姓尹、姓李之家,虽非逆犯亲友,究属同姓,应令该州将各户丁口人名逐细清查,另记档册,并取五家互保结状,毋许私行出境,每月查点严行管束,倘有走夷方及外来信息不行首报者,五家连坐,如此立法似较严密矣。②“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乾隆朝奏折》第35辑,乾隆三十九年四月初七日,“国立故宫博物院”1985年影印本,第228页。

此处所言之“矣乐乡”,在方志中又作“矣罗”,即前文的“绮罗乡”。③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2《疆域·村寨》,《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24页。除绮罗乡外,在历次盘获的“私贩”中,还有不少来自腾越州和顺乡的民众。乾隆皇帝及其臣工注意到“腾越州和顺乡一带民人向在缅酋地方贸易者甚多”④《清高宗实录》卷818,乾隆三十三年戊子九月庚寅,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8940页。。云贵总督李侍尧亦称:“惟查和顺乡,从前私贩甚多,风气不堪。”⑤“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乾隆朝奏折》第40辑,乾隆四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国立故宫博物院”1985年影印本,第15页。从乾隆皇帝及其臣工对当地民风的观感中,亦可察觉到朝廷和地方民众之间隐约的对立情绪。事实上,民间与土司地区、缅甸一带的贸易之所以屡禁不止,其重要原因便在于这项禁令与边民生计相冲突。云贵总督在给乾隆皇帝的奏折中解释腾越州及其邻近府县多年税课缺额时说道:“腾越之税课惟赖内外货物互相贸易,始能足额报解,今值关禁维严,内外隔绝,不但远来商货不通,即近处土产亦不能越境偷漏,所有通达夷方之税口实已无可抽收,至于内地货物可以由永昌运至腾越者,不过供州民之用。边地朴陋,取给无多,又别无流通之处,是以商贩亦绝足不至。”①“国立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乾隆朝奏折》第34辑,乾隆三十八年十二月廿八日,“国立故宫博物院”1985年影印本,第126页。此外,商品流通的减少、消费市场的萎缩,大大降低了腾越州等边境地区的吸引力,内地商贾裹足不前,导致当地商品稀缺、物价高昂。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上谕档》第9册,乾隆四十三年六月二十日,档案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206~207页。

此外,地方士绅与清政府间亦有些许摩擦的痕迹:

吴君志云,曲石至邦歪出上江赴云龙永昌道,乾隆三十年间,有生员董棫等建天济桥,跨潞江,络以铁索,功已垂成。三十一年冬,边事萌芽,永顺镇乌尔登额、永昌府陈大吕,不知其路不通缅,混主画江自守之论,立意拆毁,甚为可惜,董棫好讼生事,余详革之,其建天济桥,未为非也。③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2《疆域·桥梁》,《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23页。

生员董棫等建起横跨潞江的天济桥,永顺镇总兵等官员却以为潞江通于缅甸而将其拆毁。此处吴楷一方面言董棫其人“好讼生事”,一方面又称其建桥之举不为过,这种含混暧昧的态度颇值得玩味。按,乾隆《腾越州志》在吴楷离任后,又先后由知州朱锦昌、屠述濂等接续修撰。④参看屠述濂:《云南腾越州志序》,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首,《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4页。其后有一段对此事的评论,似是后来人所加:“夫画江之议倡则弃腾于江外,公私汹汹,谁不惶惧哉?想董生不服,哓哓陈辩,反坐革黜,想吴君内歉,故坐董生以好讼生事而微其辞,抑不知其所讼其为此桥之毁而讼耶?或别寻讼端耶?……夫以守土官所不能为者,一诸生为之,此其号召哄动,费已不赀,顾以千百年未有之奇功,垂成而遭毁,且被生事之诬,载笔者犹不敢为辩雪也,可慨也夫!”①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2《疆域·桥梁》,《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24页。从其文亦可推测,大概是董棫在吴楷任上提起诉讼,吴楷以“好讼生事”之由将其革黜。虽然不确定董棫提出诉讼的理由,但评论者颇为他鸣不平,故有“载笔者犹不敢为辩雪”之语。

知州吴楷在任期间所采取的改革田赋、充实仓储、编审户口等措施既有其作为地方官兴复战后地方社会的意图,同时也是为配合王朝国家更加严密地控制这一地区的需求而实施的。有效的地方行政使得王朝统治的深化成为可能,也让国家的存在在这一地区得到了空前彰显。在遭逢地方社会既有势力的过程中,双方又因利益相悖而产生矛盾、龃龉等种种复杂面向。以上这些,正是吴楷利用志书编纂来对正统与僭伪、中央与地方、华夏与夷狄关系进行书写与思考的现实情境。

五、结 语

边陲社会在纳入中央王朝统治的过程中,其既有传统往往会被不同人群改写和重塑。改变和差异的背后,潜藏着地方与中央王朝整合过程中不同人群间相互妥协、融合又相互竞争的复杂互动。

在腾冲地区的个案中,民间关于对段功这位大理段氏末代统治者故事的续写与创造,正是该地在明以来逐步成为王朝“旧疆”在文化上的映照。麓川之役后,经过王朝两百多年的经营,腾冲地区已经由起初的“山川艰隔,险厄悬绝,彝獠杂处”的边陲一隅,转变成“衣冠文物不异中土”的成熟内地。其重要表现之一,即入清以来地方士绅的活跃和香会等社会组织的发育,他们积极倡导庙宇的修缮与创建,参与庙产或会产的管理运营。清代腾越州汉景祠信仰的兴盛,正有赖于以本地士绅和民间组织为代表的地方性势力的支持。虽然目前尚缺乏足够资料来说明当地人为何奉祀元末云南大理总管段功这位神祇,并将其冠以“汉景帝”之称,不过当地士绅关于神明的历史叙事并未与王朝正统意识形态相背离,无论是援引《滇志》这样的地方志或《通典》之类的王朝典章制度以增加其说服力和可信度,还是攀附王骥征麓川这一象征性资本来证明所祀神明的合法性,都隐喻着对王朝权威的认同。但同时,他们又将其置于南诏以来统治家族的世系脉络之下、重拾本土典籍中的叙述,暗含了对地方传统的强调和对自我身份的寻求,以及联结本土传统与王朝整体历史的企图。

清中叶的征缅战争为王朝再次深入西南边疆提供了契机。战争中夫马徭役的摊派与军需供给、战后边境紧张态势的持续,都要求清王朝加强对这一地区的控制。乾隆三十五年至乾隆四十四年(1770—1779),出于兴复地方和战备的需要,腾越州知州吴楷采取了包括改革田赋、充实仓储、编审户口等在内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大大深化了王朝在这一地区的统治。然而国家力量的骤然深入,一定程度上也引发了与边陲社会关系的紧张,清政府与当地民众、士绅在边境贸易和修桥等世俗层面的问题多就有摩擦。而在神明世界,当吴楷在当地严格推行王朝的礼乐文明、修缮列在祀典的祠庙时,他对当地民众崇奉的地方性神祠被冠以“汉景帝庙”之称感到疑惑和不满,他依据明代士大夫官员的考证指出“景帝”乃南诏国国王蒙世隆之谥号,以其为“夷狄之俗”而斥之为淫祀,反映出他对地方社会既有传统的否定。

乾隆年间,腾越州号为“汉景”的祠庙所奉祀的神明在当地士绅、民众和地方官的叙述中呈现出不同的形象:一位是生前击退红巾军、死后又因助征麓川获得王朝敕封的英雄,即土酋段功;另一位是死后僭越称谥“景庄帝”的夷狄,南诏国国王蒙世隆。这些分歧,为我们展示了在中央政权深入西南边疆的过程中,王朝正统意识形态与地方社会既有传统发生碰撞的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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