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 天空之城落地
2017-06-29邓郁
邓郁
我们所探索的文明和进步,或许有时也限制了自己
梦幻城堡的陨落
这真是一座巨大的粉色城堡啊,好梦幻。
最高处46层,高雅的淡藕粉与深褐色石英砖交织的外墙往两旁渐次降落到42楼,变成平行的羽翼延伸至两端。大楼正面与背面腹地宽广,从一面望出去就是一桥之隔的台北101,另一面则是中和城最常见的矮山坡,盈盈的绿色扑面而来。
“跟计程车司机说楼盘名,他马上就载你过去,因为它人太多了,就是一个地标啊,从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看得到。”台湾作家陈雪介绍。
2002年,刚刚从中南部来到台北讨生活的写作者陈雪,急需一间安静敞亮,可以容她安心写作的书房。她未曾想到,在这座眷村铁皮屋和狭窄巷弄间的庞然大物里,竟然觅到了一间15坪(约合45平米)的小套房,一住近十年。
中永和所在的新北并非台北,而是将其环绕的一个卫星城。乘坐公共交通到台北不过十来分钟至半小时,房价却低了1/3。这里因而成了“台漂”们享受大城市资源与小镇廉租的理想过渡地。
“新北和台北(行政)地位一样,可很多台北人,包括我的朋友,都不来中永和的。嫌这里脏乱,在他们眼里就是乡下。”陈雪说。
但在上世纪90年代,这座摩天大楼的建造者却要打破这种概念,用巨型建筑和酒店式管理营造出一个台北市郊的“天空之城”:
ABCD四栋共有1200户,一层超过20个门牌号,刷卡入电梯(不同阶层住的别墅与小套房之间无法互通);中庭带空中花园、游泳池、仿高尔夫草皮;落地窗,一体成型的洗手池,插电灶台。蜂巢式规划和全天候管理,有如自给自足的小社会。世纪末的野心与欲望,借此改变现状和阶级出身的希求,燃爆了买家和租户们的头脑。
楼里很快就住满了各色人等:最早是那些发现台北英语热蜂拥而来的外国人,他们把大楼变成了联合国。中庭的假草皮上,帅气的外国男孩脱了上衣晒太阳、弹吉他,身边围绕东欧美女的风景,养眼一时。后来一拨则是黑道大哥。其中一位腿上刺了鲤鱼,却对太太很好。陈雪常和提着菜篮、后面跟着小弟的鲤鱼哥在电梯相遇。还有一群,则是你想象不到的拾荒人。他们也会在这里租一间屋子,每天在大楼一层旁边如山的垃圾堆里翻找可用的东西。富人们驾驶着奔驰、保时捷与他们擦肩而过,各行其是。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相信,摩天大楼真的会像广告上那些鲜亮的shopping橱窗一样,可以成功地造出一个便利、繁荣的现代化小镇。然而当陈雪搬进来却发现,大楼已然迟暮,房间里的人们也都活得千疮百孔。
“摩天大楼就是人类接近天空的一种企图嘛。我觉得它既不新潮,也不浪漫。就是说它企图要这样做,可是结果并不是这样。社会一直变一直变,虽说你比别人动得早,结果你反而变得慢,变得像遗老。”
臺湾新北市夜景
大楼一盖便是八年。房子初建时,颇像政党轮替。“大家都以为新世界开始了,什么都要变好了,屋子完工交屋时,房价从最初的28-30万一坪跌到 20 万,许多屋主套现,价钱乱成一团。说好的精品店、书店没影子,捷运也离大楼很远。昔日的美人楼渐渐被谣传为轰趴场、制毒所、卖淫站,避之不及。”
陈雪发现,这些破碎的现代梦并非台湾独有。她在序曲里写到南非约翰内斯堡的“庞特塔”城市公寓,曾是种族隔离时期当地最高级的白人住宅,十多年后却蔓延成一汪垃圾之海;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的“戴维之塔”同样带着打造经济起飞的指标,也成了世界最高贫民窟的代名词。然而上述摩天大楼,无论完工与否,即使砖墙裸露,玻璃残破,大楼仍在生长,仍未完结。
2011年,她搬出了中永和的“变形金刚”大厦,和伴侣阿早合住在一幢六层公寓老楼的小套房里。回望那座巨型怪物里的斑驳世相,她写下了新的长篇《摩天大楼》。
只是这一次,不同她以往作品的半自传情节,小说由一桩罪案和推理过程徐徐展开。
并非美宝一个人的故事
如果不是钟美宝当店长的阿布咖啡馆,摩天大楼也会像庞特塔和戴维塔一样,越来越萧瑟可怖?自从有了一个清秀“淡泊”的美宝,一切似乎都不同了。至少,能把安稳热闹的表象维持良久。
眉形如远山淡影,五官灵秀的美宝对自己的美不太自知,却能轻易夺走异性乃至同性的魂魄。
她的男友、木讷耿直的工程师大黑,和她相依为命的弟弟颜俊,大楼管理员谢保罗,青梅竹马、后来竟成大楼邻居的林大森,出租屋中介林梦宇,咖啡馆女店员小孟……都以各自的方式爱慕着美宝。集所有人的爱于一身,却并不见美宝真正的欢喜。“不知为何像是在躲避什么,更像是在对自己施行一种刑罚。”连给美宝的邻居吴明月做清扫钟点工的叶美丽也察觉出美宝的不对劲。
“她随时都准备离开这里,只可惜她决定得太晚。”美宝在摩天大楼的屋内突然被杀,揭开了这个看似清净的女子的多面生活。那个给自闭邻居带去体贴、认真做好每件事、微笑待人的美宝,竟是别人的情妇,背着男友劈腿,和弟弟“乱伦”,是一朵诱人的恶之花。她的猝死,也揭开了身边形形色色人物的秘密:
林梦宇从事中介工作以来,时常与女客户在尚未出租的空屋内幽会,如定期发作的怪病。因为暗恋而从隔壁将美宝家隔层敲破,常常潜入以呼吸她的味道;
弟弟颜俊和美宝同母异父,却形同一体。母亲酗酒,父亲嗜赌且对美宝有着病魔般的迷恋。将继父面部刺伤、母亲以她之名借贷并上了银行黑名单之后,她只能四处流亡;
林大森娶了家境优越、性情平和的妻子茉莉,凭借岳父之力跻身中产,离上流社会也不过咫尺。和美宝在摩天大楼重逢后,背着同住一片大楼的妻子偷情,却又难舍发妻和到手的一切;
本来即将和美宝结婚的大黑,看似是所有人里最“常态”的,但发现未婚妻的恍惚和身上莫名的伤痕后,他在美宝家中装上摄像头,窥见了女友和其他男人云雨的画面,大惊失色……
《摩天大楼》的结构颇见心机。第一部分是美宝被勒死之前,所有人的生活轨道。这也是读者白雪最喜欢的一部分。她觉得陈雪写得很温柔,读这部分,她甚至觉得是幸福的,陈雪写尽了每一个人凄厉的往事,但这些人又那么凛冽勇敢地活着。
到了第三部分,则是每一个有可能成为凶手的人的回忆。每个嫌疑人都在对警察辩白,又借作者之手自诉在命运的大楼里无处可逃的窘境。
读到这里,白雪说已经开始不喜欢这个故事了。“不是不喜欢这本书,而是故事开始变得不再幸福有味,那些人们心中被抑制的恶魔相继觉醒,他们张牙舞爪地互相伤害也自我伤害。”
而遁入性爱里求救赎的女主角,终究也不曾获得片刻的宁馨。她究竟爱谁?她如何看待这些与自己发生纠葛的人?
陈雪没有让美宝自己讲述。“这个故事不是一个要写钟美宝的故事,我也没有硬要从她嘴里讲出她真正在想什么。她会做那些事情,不是大家想的什么淫乱、多变,其实她就是有一种奇怪的、自我牺牲的情怀。”
“她想满足别人?”
“她有想满足别人,她也有想要得到一些什么,想要被爱。你会看到,她像一个好人,总是在同情他人、为他人付出。但这样的人往往容易被感情勒索,这些勒索来自她喜欢和喜欢她的人。她后来终于想要结束所有纷乱的关系。但她不够自信,又习惯受人摆布,导致她没法逃脱原生家庭的包袱。”
摩天大楼于美宝,本意如同一个新世界,最终却是一条无法实现更多可能的单向街道。
“不论是咖啡馆、自己的小房间,还是后来林大森给她的套房,都是她渴望逃离原生家庭的乐园。可既然是单向街,她就没法创造出一个更坚实的状态。没有那个深度和广度穿透家庭和继父给她的包袱。她在咖啡馆和大楼创建的生活,其实像一个泡沫,就如同大家去她的阿布休憩的临时空间。”陈雪解释。
只有从自己的生命状态改变,才可能创造真正的开阔。
“那样活着,也许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但她不知道会这样死(被谋杀)。所以她会把东西交给隔壁的邻居(如同交待遗物)。”然而陈雪又指出,在这本小说里,生命的消逝未必是个悲剧。“美宝死之前,是有爱过的。而且重要的是,美宝的死亡,带给别人重生的机会。”这里,指的是书中真正的内核人物——谢保罗。
第一部开篇出场的大厦管理员谢保罗,早年开车撞上一辆失控的摩托,女事主死亡,他平静的生活则被完全摧毁:车子报废,女友分手,工作辞掉,都比不上对事主家庭延绵不休的赔偿和照顾难熬。即便对方早已不怪他,他每个月还是拨出一万汇到女子家属的账户,犹如赎罪券。
进入摩天大楼,谢保罗熟知住户的脸孔。日复一日地巡逻,他毫无怨言,心如槁灰。直到遇上无法摆脱家庭阴影的美宝,那些永远不会告诉外人的隐秘,他们可以互相袒露,毫无心防。男女间的爱情,已不能定义他们彼此怜惜、尊重和理解的關系。
就在离奇死亡前一周,美宝决意要和林大森、大黑断绝往来,与谢保罗隐居,过平静的日子。但“在劫难逃”,她没有躲过。
书的结尾,绝望的谢保罗收到了美宝生前寄给他的一条黑白围巾。他终于明白,“美宝确实死了,但就像她活着时那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她从未自暴自弃,更不会让身旁的人不幸。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
“在几个主要角色里,美宝和谢保罗算不算是有自我觉醒意识的两个?”我问陈雪。
“他们应该算是最有悲剧意识的两个,所以你说的自我觉醒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拯救和苏醒吧。”
在文学评论家王德威看来,谢保罗的出现,令《摩天大楼》和陈雪以往的黑暗主题有了一丝区分。比起本书其他角色歇斯底里的爱及万劫不复的下场,保罗以他无条件的奉献,示范了不同的爱。他为陈雪的迷宫打通一条出路:一种悲悯的爱的可能。也因为如此,他让美宝的死有了些宗教寓言的意义。
“她照亮了谢保罗,谢保罗照亮了她,这是互为因果的。这是我觉得我的小说里有所成长的地方。”陈雪说。
美和爱恋同时会制造恶,或隐藏恶。弥漫的恶,甚至成为生存的“根本”。美宝的命案曾让大楼小区喧腾一时,但时过境迁,一切恢复常态。在《摩天大楼》的最后一部,陈雪以速写方式记录大楼里的平凡诸君,一个月又一个月的变化——或其实没有变化。一切仿佛就是鲁迅所谓“无物之阵”的循环。“这是小说家对恶的考掘学最后的感喟了。”王德威表示。
“摩天大楼症候群”
如若只是一个美丽女子之死引发的罗生门,《摩天大楼》未免失之肤浅。小说的第二部,一些次要人物的登场,让现代台湾的城市人症候暴露在读者眼前:
容貌清丽、不输美宝的吴明月,一次旅行时,于异国街头目睹同行团员当街被抢劫刺杀,加上母亲后来辞世,她便患上一种叫“惧旷症”的病,没法出门半步。28楼的家里有充满植被的怡人露台,客厅里装有跑步机、飞轮脚踏车,靠着写通俗浪漫情爱小说和母亲留下的这套房子便可度日,但她依然不禁要问,是否有人也如她这样,是自己的囚犯?
受雇给吴明月打扫房间的叶美丽,年轻时也算条件优越的富二代。但父亲去世、家庭破产后,她发现所有精彩生活都被捏碎。靠着简单的劳力工作和良好的客户关系,她轻松过活,也有一个20年的老情人。只是生命里无法填补的空洞,全靠疯狂的购物来弥补。从菜市场到挂满衣服的街店,花钱的同时肾上腺素和血压同飞,情人笑称她“囤积狂”。“即使被当作怪物也不难过。人生艰难啊,买点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她早就会这样自我安慰。
还有从小美貌、大学意外爆肥又变瘦的孕妇李爱米,陷入体重和容貌的怪圈难以自拔,半生就做了电梯女郎一个工作,没想到结婚后依然会住在靠电梯爬升的高楼里,渐渐对所有事情失去兴趣。
摩天大楼里还有更多陈雪想要描述的人,他们像切片一样,你只能在某一个奇特的时刻,简单地一瞥其生命。“囤积癖,惧旷症,电梯小姐,在当下的社会情状里都能找到,是普遍的遭遇。不知道大陆如何,但在台湾,很多人读了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相应的位置。台湾很多人很宅。小孩子会产生过动症、亚斯伯格症,大人就是忧郁症、躁郁症,还可能会有暴食症、厌食症,惧旷症,幽闭恐惧症等等。包括我们重度使用电脑、手机等,这些东西都会慢慢浮现。”
“未来呢,这些病症会更严重吗?”
“我觉得会越来越严重。现在有很多人自己做便当,去养生,运动,练瑜伽。可是他们注意的好像都是健康的问题,我就在想那会不会到一个程度,人们慢慢发现,这些病背后可能不是病,可能是别的原因,比如孤独、疏离,那孤独到底好不好,独居到底好不好,大家会重新看待这些东西。”
陈雪眼中的同代人和更年轻的台湾人,都在困惑或是挣扎,或为某些事情焦头烂额。就像暴雨前的宁静:焦躁不安或想方设法想要出头。
“中年人的虚无感比较重,年轻人则是一种无望感,这种无望会转而投入到一种小确幸中。大楼只是一个隐喻,主要是我想把自己在台北看到的各式的人和现象放进去。最顶层的人在想什么,我不care,也不了解。我想讲的还是普通百姓,工人阶级、白领上班族都有,大家都面对很多生活压力、感情困扰和家庭问题,可是连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很难有,你的心是动荡的、你的住所也是动荡的(租的房子)。”
“谁也过不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对,好不容易过上一个好像还不错的生活,像林大森夫妻,就觉得有什么要抱怨的,已经够好了。可是你看这样一场爱情,你就知道你没有活出自己。”
“林大森即使没有重逢钟美宝,他心里也是空的。”
“对啊,我真的认识很多这样的人,就是觉得吃苦吃够了,就不要再吃苦了,想要往上爬。很多人认为,到一个年龄,还没有房子、没有在公司当总管、没有生孩子、没有上什么学校,就觉得自己是loser。我就觉得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竞赛,我跟他们见面时,常常还挺庆幸,自己没有提早加入那个群体,不然早被淘汰了。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过程,等到尽头时就退休了,可真有可能不知道自己退休后要干嘛,会突然离婚也说不定。如果家还没法让自己喘口气,那状况会非常糟,长此以往会出很多问题。”
“天空到地面”
书里,命案的发生不光拯救了谢保罗,对“城市病人们”也是一次疗愈契机。吴明月似乎若有所悟,离开多年幽闭的房间,重新进入(仍然危机四伏的)社会。更有意义的例子是中介的妻子林美琪,因自体免疫功能作祟,罹患干燥症,遍寻治疗无效。她却在女性按摩教练的推拿中,肉身苏醒,重获生机。
而在书外,作者陈雪亦曾被疾病深度折磨,几成废人。
“全身疼痛,双眼发炎,手没法拿筷子,只能用叉子吃东西。我的一个朋友看到,都落泪了。”2017年新春,在新北街头对着理想国摄制组的镜头,陈雪笑谈当年的生死边缘。
台北的日头下,她迎着光圈走街串巷,又成了骆以军形容的那个会讲故事的小女巫。脚步轻盈,神态活泼,完全看不出是个至今还要定时打针的病人。
采访前的几天里,她和童伟格、高翊峰等台湾作家在北京单向街花家地店做讲座。身材最为矮小的陈雪,最为滔滔不绝,屡屡要为自己的演讲超时致歉。当几位男作家自嘲作品无人问津,她会大笑着反驳:哪里有?!
孤僻与合群,乃至制造欢笑,在陈雪身上奇特地共存。孤僻,一是因为写作的本能——哪怕写到油尽灯枯。亦因,拥有和美宝、和此前所有书中女主角如出一辙的在市场长大的童年,让她从小便会不厌其烦地讲述家族的病态故事,“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把那些家破人亡的秘密说破。”
那些前尘旧事就像顽症一样跟随着。和摄制组一起在朋友的咖啡店小坐,看到面前摆满了布朗尼之类的可爱甜点,她发出孩童般的欢呼,“哇,我們这是要过年了吗?”
她其实是想到了半辈子都在夜市摆摊的父母,“他们如果在这里多好。那些年我写作时常常会想起,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和他们一起卖衣服才对。不管我怎么想跳脱出身的阶级,我依然还是一个属于市场的女孩。”
冗长的前半生里,写作并没有令她变成一个新人,只是像包了果核的人,露出果肉,让世人在她的笔触里看到遍体鳞伤。“写小说就是逃跑,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陈雪笑着,像说起自己熟悉的一个任性女子。
在摩天大楼居住的头几年,好处是附近吃东西方便、开会搭个车就能到。但写作局面尚未打开,家中琐事缠身,到2005年过后,她才觉得已经准备好了。“那个地方算是我的救命之地。如果我一直动荡一直搬家,搞不好会离开台北。”
台湾有法律规定,买房前三年不用还本金,只用缴纳利息,所以租房子需要10000块,买的话只要4000块,是不是很聪明?陈雪于是买下了自己租的小套房。“就是很幼稚的想法,我是非常非常的贫穷,可是我有一个房子。”
正是情况见好前的那一年,她的好朋友、作家袁哲生自杀。参加葬礼时,陈雪第一次跟日后最好的朋友骆以军有了交流。
“台湾管我们这拨作家叫‘五年级作家。我们聊天时就说我们五年级快死光了,死了一个邱妙津,一个黄国峻,一个袁哲生,总共我们才几个人,而且都是自杀的。然后我们就讨论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那时我的抑郁症很严重。其实我很抗拒去参加那个葬礼。进行告别式前,在路边看到有人抽烟、有人在外面哭,我一走到那儿,就觉得下一个死的就是我。我就抱着朱天心说,你们千万别让我死!我坐上骆以军的车,他就问,陈雪你还好吗?我说还好啊,他说你看着就像失了心魂一样。”
陈雪感觉,学习“爱”这件事情,她是从这群朋友开始的。“比如过年围炉,我从小都没有围炉过,我爸爸除夕都要卖东西。我们这些朋友也不是真的围炉,就是一起吃饭,骆以军就会包一个小红包给我。骆以军生日,我们会买蛋糕给他。他也是爸爸,有小孩要养,还有太太。我们也会给他很多支持。”
台北的这帮围炉知己,给了在新北孤独写作的陈雪脊柱般的支撑。好不容易有了友情,恋爱了(尽管也有劈腿和争吵),长篇也在写,2008年,一场莫名的大病突然袭来。
好在而今,她已习惯和自己的病体相处——虽然很难治愈。
她还会经常去摩天大楼的健身房锻炼——写作需要保持体能和磨炼意志。但她更爱在别人讨厌的中永和的迷宫小道里穿行,在贩卖各种蔬菜鱼肉的小摊位前停留,体会“夏天溽暑在人体身上制造的体热与体臭,冬天蒸热包子馒头的水气,人们身上臃肿的宇宙飞行服、廉价羽绒外套互相挤压摩擦的声响,鸡鸭鱼肉的叽嘎鸣叫,屠夫围裙上未干的血迹,宰杀鸡鸭时飞溅的羽毛。”
带摄制组经过摩天大楼时,捷运工地的噪音不时吓她一跳。对路人陈雪而言,这座大楼是她写作长篇的重要起点,是进入和扎根台北文学圈的基地。充满故事,也是都市里重要的意象和象征。然而那八九年的高楼生活,她依然觉出很大的疏离。
现在她住的公寓楼坐落在一条很窄的小巷里,到各处都得步行。选择此地,主要是陈雪喜欢对面有一座废墟式的红砖楼,却又没有完全死掉。推开窗子便可见四季花开花谢,鸟语虫鸣。
“我的心境,像是从天空到了地面。在这里我有很多邻居,交到了朋友。摩天大楼的环境确实很方便,舒适。但我们所探索的进步和文明,或许有时也限制了自己?这也是我一直想要探讨的。如何与他人真正地接触,怎么样真正认识他们和我们自身。”
(参考资料:《摩天大楼》、《恶魔的女儿之死》、《阿修罗的爆裂与温柔》。感谢理想国、单向街的支持。实习记者李颖、吴漫、张笑莹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