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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于无限柔软

2017-03-25詹政伟

文学港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丁老爹小米

詹政伟

……哎,美宝,美宝,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一个细若蚊叫的声音从窗外飘过来。

美宝浑身一激灵,抓药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她对那个熟悉的声音已经有恐慌感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美宝美宝,是我呀!那个细细的声音还在响。

边上的同事催促,美宝,新根又来了,要向你汇报工作了……

美宝嘴里噢噢噢地答应着,可脚步并没有移动。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美宝,我就和你说一句话,一句话。窗外的声音还是那么细,却固执。

美宝不情愿地停下了手中的活,隔着屏风,兜了一个圈,慢吞吞地到了门外。

一个六十来岁、矮个的老太扑上来,亲热地摇着她的手,美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证明我给打出来了,整整四十多天啊……你看看,你看看,就是这么一张小纸条。她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她藏得好好的证明。

美宝没有去接那张纸,只是怔怔地瞅着老太,仿佛不认识她一样。此刻,她的那只瞎眼在她看来特别恐怖,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陷阱,而在以前,她一直对它没什么恶感,只是觉得这个叫新根的老人很可怜,像极了自己的妈妈。自己的妈妈不是瞎眼,却是个聋子,和她异曲同工。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残疾人。她从小就对残疾人有一种特殊的情愫,会情不自禁地用一种同情的目光去看待他们……

美宝,你要当心啊,像新根这种年龄的人,是经不得风吹草动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小米说。小米是美宝的同事,私底下还是很要好的小姐妹,有一次,看新根找美宝,她那抖巍巍的样子,让小米无由端地为美宝担心。

美宝笑笑,新根就这样子,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还是挺健壮的,你不见她,饭都能吃两大碗,而我一大碗都吃不下。

小米说,人的身体好坏和饭吃多吃少没什么关联。你还是小心一点好。小米甚至还举例说,她舅舅家有一位邻居,七十来岁了,和她舅舅一家关系好得像亲戚。有一次,搓麻将时,突然发脑溢血,舅舅连忙送他去医院,命是保住了,却落下了半身不遂。他家人把她舅舅家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她舅舅家送医院还不够及时。她舅舅那个气啊,他明明是做好事,却带来这么些麻烦事。直到现在,这事还没了结,还在打官司,对方要我舅舅赔80万元……

美宝吓了一跳,要是让她赔80万,那她只有去跳河了。可能也正是小米的提醒,让她留了个心眼。再和新根打交道,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小米说的。特别是后来新根那事一出,她的背脊心里当真沁出了冷汗。

某个春风徐徐吹拂的夜晚,新根在荣军康复医院大门口摔了一跤,好端端走着去锅炉房打水的她,一个前扑,人就倒地了,幸亏手里抓着的热水瓶都还是空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荣军医院把电话打到了美宝那里,说,你把人领回去吧,这样的人我们有点怕。

美宝傻了眼,怎么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我算新根什么人呢?想了半天,才知道留在医院那边的只有她的一个手机号码。她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可她没办法,于是乘了公交车,到了八十多里地外的荣军康复医院。新根人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条腿瘸了一下,其他还有一些皮外伤。但医院方面说,新根这人是不能留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承担不了责任。其实,你们做子女的,也不要叫她再干了,呆家里享享清福得了。

美宝暗暗叫苦,关于她和新根的关系,她得花上半天时间解释,有时候,再解释,别人也未必会明白。她露出尴尬的笑,头一阵乱点,好的好的。

她在医院锅炉房边的工房里看到了新根。

新根很害羞,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身子一直往后缩,但嘴里却讨好着美宝,你爹爹身体比以前好多了,真的,好多了。我每天跑过去看他三次。美宝又好气又好笑,她说,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回家去。回去?新根的眼睛瞪圆了,我不回去。她毅然地摇了摇头。美宝叹口气说,不是我要你回去,是医院要你回去。新根不肯相信地继续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在这里好好的,医院怎么会叫我回去?美宝见无法说动她,便拉她到了医院办公室,让那个管后勤一摊子事的小丁跟她说。

小丁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说,呵,叫你回去,主要是考虑到健康原因,到这里做的,都是要有健康证明的。而你却没有。这样吧,你到你所在的村里打个证明,证明你是健康的,要是你有这个证明,你还是可以上岗的。

比划了大半天,新根才弄明白,回老家打个健康证明,她还是可以在这里继续干下去的,于是她双手作揖说,好好好,我马上回去打,打了我就过来了,嗨,丁医生,你要说话算话噢。

她催着美宝回家去。美宝却不急,说,我还得去看我爹爹。美宝到病房看过了爹爹,见他一如既往地傻笑,胃口好得惊人。他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抓住美宝不肯放。美宝说,乖,我给你讲个故事。老爹爹松了手。于是美宝坐在那儿,给他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美宝一讲完,老爹爹啪啪啪地鼓掌。美宝说,乖,我要上班去了。老爹爹微垂着头,闭上眼。美宝赶紧退出病房。老爹爹气声不错,她心里是欣慰的,于是便带着新根一起回来了。

新根到村里打健康证明却碰了一鼻子灰,村里的干部劝她说,你不要再出去了,好好管管你的儿子吧,你看看,他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吃喝嫖赌样样会。

新根把那只好眼对着村干部,嘟哝着说,我没有办法管他,他不听我的,他都把我赶出来了。他这种人,只有政府才能管,我把他交给政府了。

村干部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新根最不乐意的就是提她儿子,她和儿子已经有好几年不开口了,她只当没有这个儿子,这个儿子让他伤心欲绝。她很不高兴地说,我今天是来打证明的,不是来听你们说大道理的。

村干部泼了他一头冷水,这个健康证明,我们不能打,打了,我们就要挑担子了。我现在能证明你是健康的,可出了门我哪里知道你健康不健康?新根急了,一急,她的唾沫就乱溅开来,你们今天不给我开这个证明,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你们不能欺侮我。我和你们今日无仇,隔日无怨,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来,天啊天,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一点点小事也要被人刁难!……

村干部受不了了,于是说,我们商量一下吧,你一个星期后来听回音。

新根破涕为笑,她一点一点地从地上撑起身子来,然后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你们早就应该这样,这样的干部才是好干部……她后来绘声绘色地把经过说给美宝听,这些人都是蜡烛坯,你要和他们来硬的,一来硬的,他们就像缩头乌龟了。

美宝心里忍不住哀叹了一声,村干部明摆着是在搪塞新根,她却当真了。她安慰她说,你先别急着打活,把身体养养好再说。新根捋起袖子说,不要紧的,力气都是做出来的。哪里病人有需要陪夜的,你帮我打听打听。我自己也去看一看……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新根打美宝电话,她在电话里嘤嘤地哭起来,我们村里的村干部都是狗,他们说的话比粪还臭……美宝一听就知道那事黄了,她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便说,你不要急,事情要慢慢来。新根在电话那头恶狠狠地骂道,他们不给我证明,我就和他们拼了,到他们家吃,到他们家睡!砰!她把电话听筒都摔了。美宝吓了一跳,她还是第一回见新根发火。

美宝原打算去新根那里看看,小米反对,她数落她说,你呀,咸操萝卜淡操心,新根是你什么人?是你妈?是你姨?还是你舅妈,要你这么牵心挂肚肠的。你一去,事情就复杂化了,变成你的事了。你自己的烦心事还不够?算了,帮人也要量力而行。美宝知道小米说得不错,可她就是放不下心来,那个新根手里好像有根线,老是牵着她的心。她反驳小米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新根待我老爹爹真的不错,照顾得很好的。小米一脸的不屑,她是你的雇工,你付她工钱的,有本事她不拿你的钱……

美宝说不过小米,只得虚以委蛇地说,瞧,我说一句,你说一筐。好了好了,我听你还不行?我保证不管那个老太婆的事。小米“噗哧”一声笑了,这就对了,该管的事要管,不该管的事,你说什么也不能管。美宝暗暗地打新根儿子的电话,打了好几回,但总是被提醒,对方已关机或联系不上。这个狗东西,不知道又上哪儿赌博去了。美宝气不打一处来,可她也没办法。她安慰自己说,船到桥头自会直,说不定事情就解决了呢。说老实话,她很矛盾,既希望新根能拿到证明,又不希望她跑到市里去干活。可她也清楚,想让新根不干活是不行的,因为不干活,她就没了生活来源。

憋了几天,美宝终于忍不住了,偷偷骑电瓶车去了新根那里。那村叫鸟船。听说她找新根,在村头就有人拉着她好心地说,你快去劝劝新根这头傻牛吧,天天往村干部家里跑,到了那里,看人家吃,她就吃,看人家睡,她就睡。被人家一次次地丢出来。可怜啊,像个皮球一样。报警都报了好几回,没用。警察一走,她还是老样,这回铁了心了!美宝的心一颤,她想象不出人像个皮球一样被丢出来会是什么样子。你现在去,她保证在大金瓜家……

还没等美宝走近大金瓜家,喧闹声就响成一片了,什么样的声音都有,骂声,哭声,吵闹声……新根脸上一团乌黑,她睡在大金瓜家的门口,嘴里嚷个不停。好像在挖大金瓜家的祖坟。有人想把她从地上扯起来,她重新躺回到地上。美宝看了,一阵心绞痛,她电瓶车还没停稳就冲过去,你们干什么,放下她,放下她!她跪在新根边上,托起了她的头,替她擦着脸……乱哄哄的场面因为美宝的到来,刹那间静了,一众人齐齐地看着美宝。新根,你不要这样,证明拿不到就不要了。噢,听话。她劝着她。

新根像是不认识她一样,突然,她“呸”地将一口痰吐在了美宝的脸上,你给我滚!美宝猝不及防,她狐疑地看着新根。新根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喊,滚,滚开!我不认识你!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有人幸灾乐祸地嚷,原来都是傻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美宝出娘胎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一激动,眼泪就哗哗地下来,她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那口痰,落荒而逃,我再也不管这种破事了,新根是死是活都不管了!她发誓。

以后的日子,她真的把新根丢得远远的,有时候即使想起,她也赶快将思绪掐断。小米说得对,她没有必要和一个半傻子一般见识,和她一般见识,自己不也成了半傻子了?

美宝一直奇怪,怎么就和新根连在了一起,本来都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啊!

事情好像都是和老爹联在一起的。

有那么一天,向来很硬朗的老爹终于躺在了病床上,脑溢血,人救过来了,却成了一个瘫子,除了会吃,其他什么都不会动了。看到那个在床上对着他一味傻笑的人,一度美宝还以为自己在梦中。直到医生冷冰冰地对她说,美宝,给你老爹准备一个长期伺候他的人吧。

美宝哦哦哦地答应着,脑子里依然是木木的,因为留存在她脑子里的依然是那个大声说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老爹形象。开始她还天真地以为,找个保姆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一圈人找下来,却没有人愿意接手,有几个答应试试,但在看了她老爹的实际情况后,都摇摇头走开了。他们放弃的原因,一是活累,二是酬金不高。活累,那是明摆着的,但钱少却是暗的,只有美宝清楚,家里是怎样的一个经济状况。

先来说说她和老爹的关系吧,其实他并不是她的亲爹,他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为母亲的关系,她才不得不承认他的父亲身份。她自小在外公外婆身邊长大,对这个男人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十一岁以后的每年大年三十,是必定要聚在一起吃一顿饭的。她呢,也会从他那里拿到一些压岁钱,钱不多,但确确实实是他给的,她也有自由支配的权利。这个从事搬运工作的男人,熊腰虎背,喜欢实行大男子主义,对母亲不薄,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生育。母亲在的时候,美宝还每年要去看看,但等到母亲一过世,她和那男人的见面机会就越来越少,几乎几年里难得碰到一次,虽说相距不远,但好像没有非见不可的欲望。只是通通电话,彼此通个信息而已。

母亲过世后,那男人没有再婚,一直和一个未婚的姐姐生活在一起,房是老房子,陈旧,破败,到那里走一走,老是有一种时光停滞的感觉。美宝和他通电话,要他注意身体,那男人很强硬,说,没事,酒照吃,肉照吃。美宝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看上去能打死老虎的男人有一天也会像一棵大树那样轰然倒下。倒下后,美宝才知道,原来他比她还穷,他的那份可怜的退休工资,悉数变成酒肉穿肠而过了。

那次老爹的老姐姐把他送到医院后对美宝说,美宝啊,你要负起责任来,这个世界上,他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差点昏过去,后来她都给美宝跪下了。

美宝着急地跺着脚说,你起来,你起来,有话好好说。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信誓旦旦地说,有我在,就有他的一口饭吃。得了美宝这句话,老女人欢天喜地地走了,她拉着她的手说,美宝啊,你爹福气好,有你这么一个孝顺姑娘。有你在,我就放心了。美宝在稀里糊涂中,就把这烂摊子接了过来。她自己也惑然,他的事怎么就变成我的事了?

现在再来说说美宝的情况。

留在美宝记忆里的大都是苦痛的经历,那些美好的瞬间,通常只能像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从5岁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亲爹患有严重的哮喘,他常年弯着腰,手捧着喉咙,不停地抚摸着,几乎要把五脏六肺都咳出来,“咳咳咳”……那些声音像啄木鸟在抓虫似地响个不停,以至于美宝做梦时,也能听到那些声音。这种声音连续持续了5年左右,终于消失了。因为爹死了,然后是母亲改嫁。母亲再嫁,不愿意带她走,怕影响自己的婚姻。她只能留在外婆身边。

外婆目光辽远,想让美宝有一技之长,以后有活路,在美宝初中毕业后,就请她姨夫出面联系一所卫校,搞了个代陪生。姨夫在医院当医生,那边人头熟悉。等联系好,美宝的后爹跳出来,说念3年,这学费谁来出?姨夫那时也捉襟见肘,无力帮衬。那事后来就不了了之。美宝进了机床厂当工人。干了没多少年,机床厂就垮了。她跑到了省城杭州,在一家饭店里当服务员,饭店是那个曾经当过医生的姨夫开的,勉强混口饭吃。她很要强,一边当服务员,一边上夜大,专门念药剂。看她这么刻苦,姨和姨夫动了恻隐之心,那些学费和生活费用全由他们出。他们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老家的老娘老了,身边没人照顾,让美宝去,最合适不过。等到美宝毕业,文凭到手,他们走关系,把美宝弄进了老家的一家医院药房。虽说是合同工性质的,但美宝已经心满意足了,这比当服务员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尤其让她欣慰的是,随着工作问题的解决,个人婚姻问题也迎刃而解。她找了一个远亲家的小孩,在药厂当驾驶员。很快儿子也降生了,虎头虎脑的,她的生活从此展开了新的一页,对此,美宝是满意的,她笑口常开。这其间,虽然也碰到过一些挫折,比如,那个事业如日中天的姨夫死于非命,比如在她伺候外婆时,外婆经常骂她,说她偷东西,把她一些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比如她干了好多年,还是一个一年一签的合同工……

这多多少少会让她产生失落感,但她是一个很会自我调节的人,她的法宝是把现在的境况跟以前比,她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在饭店当服务员那阵子,那真叫苦。忙完店里的活儿,还要把桌子拼起来当床用,晚上就睡在上面,一早,又重新拆开来当饭桌,天天如此……

但现在却碰到了老爹得脑溢血后半身不遂瘫在床上的棘手事。她手忙脚乱起来。她想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个长期保姆。她动用了一切手段,放出眼光来寻这个人。

新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美宝身边的。

介绍人说,新根手脚是勤快的,但人不是那么灵清,有些小糊涂。美宝说,只要能干,就让她干,大不了不好再换。新根其实是做惯这一行的。她长年在各医院里转悠,干的就是病人护理。等美宝见了新根,却有一种亲切油然而生,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新根的那只瞎眼。一见面,新根让瞎眼躲一边去,总是侧着身子和美宝说话,说是怕吓着她。我丑,丑八怪,连儿子也不要我,把我从家里赶出来……她舔着嘴唇说。

美宝的心一动,随口问,怎么可以这样?这条懒虫,喜欢玩牌,不喜欢工作,经常有二钱用三钱的。原先他爹管管他,他爹一死,我管不住他了,他老骂我,我就打他,嗨,现在打不过他了,他说要用菜刀劈死我,我就逃出来了……新根的声音低下去,她撩起衣襟轻轻地擦着泪。

美宝情不自禁地想,新根和妈妈真像啊,妈妈也是这样,一说到伤心事,喜欢用衣襟擦泪,但不会哭出来,流过泪后,马上会恢复平静,好像以前不曾发生过什么似的。新根说,那些苦事情,我尽量不去想,一想,我的眼泪也要流光的。美宝的鼻子酸酸的,她拼命地点着头。她想新根说得真对啊,我也是这样的,人若老是想着那些苦事,那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

新根对躺在床上的老爹说,你姑娘叫我来服伺你,你要听我话,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动不动发脾气,我是为你好。等你身体好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到时候,我听你的。老爹显然是听明白了,眼睛眨巴眨巴。

好像是有缘分的,原来在病床上很烦躁的老爹爹,在新根来了以后,脾气一下变温柔了,新根一有空就和他说话,尽管说得颠三倒四,不断地重复。但这丝毫不影响新根说话的积极性。老爹呢,似乎也很乐意听,每当新根停顿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拼命地眨,好像在问,咦,怎么不说下去了?说下去,说下去,我听着蛮好听呢!新根在病房里说够了,一直到把老爹说睡着了,然后她就悄悄地跑到药房那里,她呆在窗外,等拿药的人都走光了,她用会细细的声音喊,美宝,美宝,你出来一下。

美宝于是就走出门去,问她有什么事?新根就会把以前她老爹的情况和她说一下。

美宝说,没什么情况,你不要来了,也不需要和我说。要说的要说,我和你说了,你心里就会清楚,你就不用担心了。有时候,碰到美宝正忙着,她就等。美宝说,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我听得见。新根小心地摇摇手,你出来,我和你说。新根的刻板和认真叫美宝无可奈何,她只得照办,如果你不照办,她会一直固执地站在那里,轻轻地呼唤她。

时间一长,药房里的人都认识了新根,只要新根一出现,马上会有人向美宝通风报信,哎,新根来了。新根要向美宝领导汇报工作了。

美宝喜滋滋地说,你不要说,真的,她来一说,我心里的那块石頭就落地了。

有人揶揄,美宝,干脆,你认个干妈得了,我看她和你老爹也挺合得来的。

不要瞎说。干妈哪里是可以随随便便来的。美宝一本正经地说。但心里却是一动,说心里话,母亲过世得早,留在她脑子里的母亲形象,一天比一天淡。可她老是在拼凑着那些美好的记忆。她是非常渴望母爱的,在她自己当了母亲以后,那种情感愈发强烈。所以她在婆婆那里,一直非常乖巧的,哪怕明明是婆婆横蛮,她也记得让她几分。她是婆婆啊,是老公的妈妈,也是自己的妈妈。婆婆对她也满意,凡是她与丈夫不开心或闹矛盾,婆婆总是帮她,她批评儿子说,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你是男的,气量要大一些,要让着美宝。婆婆一得意,就爱炫耀,说像她们这种人家,不要太好噢,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人家?美宝忍俊不禁,婆婆家其实经济状况一般般,也就是一个比温饱稍好一些而已。但让婆婆一说,好像有千贯家产一样。美宝经常会被婆婆的乐观所打动,人嘛,就图一个开心,生活那么苦了,还不开心,那人生还有几多趣味?她告诫自己也要做这样的人。她对新根很好,如果在一起,压根儿看不出来他们是雇佣关系。

新根人很善良,她在美宝面前常常会流露出一种依赖。有好几次,她嘟哝着说,当年要是生个女儿或者多个女儿就好了,不会像现在这样苦。美宝安慰她说,人活着就好。你不是说过,人要想好的事,想着好的事,那日子就有盼头了。

新根笑眯眯地说,美宝,和你说话,我最开心。

美宝的眼泪差点滑下来,她本来想说一句,我们都是苦命人,是同病相怜。你就把我当女儿看好了。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老爹的病一点一点好起来了,他的食量与日俱增。脸上慢慢地也有了笑容。特别叫美宝开心的是:他能离开床一会儿,可以坐在轮椅上到外面的花园里透透空气了。这意味着,他有康复的可能,他能康复,她的负担就会轻一些,如果以后生活能基本自理。她也就放心了。屈指算算,离老爹爹病发,也差不多有9个多月时间了。进来时是春末夏初,现在都是隆冬了,这9个多月,对美宝来说,犹如跑万米赛跑,瘦掉了一圈不说,还心力憔悴。好在这一切都挺过去了,在最初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是无法坚持的。她也很自豪,靠自身的努力,她把这天大的事扛下来了,她觉得这很不容易。她甚至惊讶自己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当然,她也很感激新根,没有新根的悉心照料,老爹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其他的不说,单是长褥疮这一关就很难过。但靠了新根,他熬过来了。连医生也说,这是一个奇迹。美宝由衷地对新根说,谢谢你啊。

新根的一张老脸意外地泅出一点红,美宝啊,你不要这样说,你一说,我脸红了。你是东家,出钱的,收了钱,我就要把活干好。你爹恢复得好,那是他自己的福气,是菩萨保佑。

转眼便到了春节。越临近春节,新根越闷闷不乐。当她听说美宝准备把老爹接到家里过年时,她都急哭了,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要不这样吧,今年过年还是在病房里过好了,我和你老爹一起过。她试探着问美宝。美宝一怔,她想在病房里过年,那多不喜气。现在老爹条件许可可以在家过年,为什么不呢?

她明白新根一定是没地方过年了。她问,你那个儿子不管你?

新根捋了一把眼泪说,那条虫什么时候管过我?我也不要他管。我不想看到他,一看到他,我的鼻子也会气歪的。应当说我从来没有养过这个坏坯。

美宝默想了一会儿说,新根,到时候你到我家里去过年吧,大家一起开心开心。

新根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相信地盯着美宝的嘴巴。全身都在颤抖,生怕美宝会反悔似的。

美宝说,到时候你要穿新衣服,要收掇得干干净净。

新根把头点得像风中的牧草,好好好,我听你的,你叫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美宝如释重负地吁出了一口气。

小米听说此事后,把美宝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啊,被鬼拍昏头了,怎么能干这种事?你答应新根到你家过年了?你有没有和你老公说过,有没有和你公爹公婆说过?

美宝平静地说摇摇头,还没有,我想他们不会反对吧。

小米都急得跺腳了,你啊,老是一厢情愿,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和老家住在一起,本来带你老爹回家过年,已经有些说不过去了,又要捎带新根,带你老爹你是没办法,毕竟有一份亲情,但新根算什么?她是一个护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警告你,到时候不要又要闹矛盾了。出了事,我可不管噢,我丑话说在前面。

美宝承认小米说得有道理,但她想丈夫一家不会拒绝吧,如果真的反对,她也不怕,大不了,她领着老爹和新根到酒店里吃一顿。她都准备好了。看小米义愤填膺的样子,她的眼圈红了。她一把拥住了小米,小米,你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上次和我老公吵,他把我赶出家门,也是你收留我,新根她没地方可去啊,这大过年的,我总得让她有个去处。

小米也动了感情,美宝,你自己多不容易,还老是想着人家。但这种事你是帮不完的,有了一次,就有下一次,有了下一次,还有下下次……

美宝的手指在小米的背上划了几下,小米,你不懂的,真的,你不会懂的,我和你不一样……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大不了再被老公赶出来,再投奔你……

小米见劝不动美宝,就怨恨地嚷,你啊,就是心肠软,小心没你的好果子吃!

吃年夜饭那天,美宝拉新根到外贸服装一条街,替她选了一身衣裤,在试衣间试好,新根要脱下,美宝说,不要脱了,就穿在身上好了。新根的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她扯着衣角问店里的服务员,好看么?我是不是年轻了?营业员咯咯地笑,说,老太太,你福气好,姑娘陪你来挑衣服。

新根瞄瞄美宝,见美宝认真地在替儿子挑选衣服,她含糊其词地说,好,姑娘好。

看美宝带了两个老人回家过年,公、婆及老公的脸色都不大好,虽然事先早已作过沟通,但一看那架式,他们没有办法不郁闷。碍于面子,她们没有发作。美宝一到,就捋起袖子干活,买汰烧,比谁都起劲,还没等开桌吃饭,美宝就往公婆两个老人手心里塞红包,说,爸,妈,不好意思,拖累你们了,今年情况特殊……婆说,你也不容易。公说,你良心好,单位里应该评你劳动模范。

新根估计已经好几年不曾这样热闹过年了,兴奋得手舞足蹈,一高兴,她就给人说笑话。把美宝全家逗得哈哈大笑。老爹也笑,嘴巴上油光光的,就像化了妆似的。他好像也想讲一个笑话给大家听,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只好尴尬地僵在那儿,手里举着的一只鸡腿还在往下滴油……在鞭炮爆竹的喧闹声中,美宝松了一口气,她要的气氛达到了。

吃过饭,美宝和新根把老爹送回了病房。新根意犹未尽,还在不停地说饭桌上的事,亏她记得那么牢,她说,那只八宝鸭真的很好吃,里面的莲心她吃了8颗,藕片她吃了5片……

新根拿了村里打的健康证明——其实也就是在医院出具的体检报告上再加盖了一枚村委会的公章,又一次出现在小丁医生办公室,她脸上的皱纹弯成了一朵矢车菊,小丁医生,我来了,有什么活,你尽管叫我,你要我东,我就东,你要我西,我就西……

小丁医生习惯性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架,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个矮个老太真的把这张健康证明拿来了。他想这好像有些不可思议,没有哪个村会打这个证明,当初这纯粹是一个借口。但不可思议的事新根居然做到了,他再也不好说什么,他像牙疼似地咝咝了几下说,那你就留下吧。

那我走了噢。新根拿起自己的被头铺盖,要往锅炉房那里走。小丁医生想起什么,问,哎,你得把电话号码什么的留下。新根说,我给你一个号码,你和她联系吧。她口齿清晰地把美宝的手机号码报了出来。

她是你什么人?小丁医生用手指点着号码问。

新根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了一会儿,她说,那是我姑娘。噢,对了,你见过的,就是上次来的那个。

小丁对美宝还有点印象,他给美宝打电话,说,是你母亲主动要求来干活的,如果有事,和医院没有什么关系。你最好过来一次,签个协议,省得以后有纠葛。

美宝说,她不是有健康证明么?

小丁医生说,证明归证明。协议还是要一个的。我们先小人,后君子。美宝答应随后就过来签。

新根去老爹的病房,她情绪高扬地说,老姜,我又可以每天来看看你了。

老爹点点头,说,你每天来看我一次就可以了。医生说过,多看也没啥意思。

新根呵呵呵地笑,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这里的护工,我可以随便地走来走去。

老爹耸耸鼻子说,在医院里,还是要听医生。

我多来看看你,是给你开小灶。新根附在老爹耳边轻轻说,这是个秘密,只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

在和医院签那个协议以前,美宝和新根的儿子联系,电话是通的,但没人接听,连打3个都是这样。美宝愤愤地想,这种儿子,真不该生他出来,连畜牲都不如。说是协议,其实就是在纸上写下诸如我是自愿到医院做护工,如发生意外,自行负责,与医院没有任何关系。

签下自己的名字,美宝还是犹豫的,她想自己根本不该签这个名,因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一想到不签下去,医院就会赶美宝走,她就会流离失所,连生存也成问题。

几个月前,当决定把老爹送到荣军康复医院进行康复治疗时,新根的护工工作实际上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因为到了荣军康复医院以后,一切都是由医院的护士来承担她的工作。但新根不依,新根说,我去去再说,说不定就用得着我的地方。等她亲眼目睹那里确实没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护工时,她迷惑了。

美宝,你不要我了,我这样不是要饿死了吗?她可怜兮兮地说。

美宝说,不会的,你有一双手,就不会饿死。

我想留在这里做。我想陪陪你老爹。新根热切地望着美宝。

美宝为难极了,不是我不要你,是医院里不允许。

新根“噗嗵”一下跪在了小丁医生跟前,医生,求求你,让我留下,我什么都会干,只要给我一口饭吃就可以了……

小丁很诧异,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美宝将小丁拉到走廊里,把新根的情况和他说了一遍。医生,你帮帮她吧,她很勤快的。她以为这里可以做护工的,所以跟着来了,你现在不让她做,她接受不了……

也合該新根有福气,那时候正好走了一个给病房送开水的勤杂工,小丁正打算找。新根撞上门来了,于是她就接了这个活……

新根笑不拢嘴,她偷偷地对美宝竖起了大拇指,美宝,你本事真不小,和小丁医生一说,人家就给我一个工作了。美宝哭笑不得,她叮嘱她道,手脚勤点,多听听小丁医生的……新根抿着嘴说,这个你不用教,我心里有数的。

本来平安无事的,却发生了新根跌了一跤的事。原本以为新根就此会打退堂鼓,至少不会再想着去荣军康复医院,哪里知道她非要到那里去。美宝清楚她对这所医院念念不忘的原因,因为待遇高。新根私下里和她说过,那里送开水的活儿不重,但收入高,医院发水果,我也有得拿,就是比别人少一点。

新根还告诉她,那个健康证明是她去磨出来的,连续四十多天,她就天天往村干部家里跑,直到他们厌烦为止。不过,她也承认,村主任的爹痔疮发作开刀,是她去伺候的,不要他家一分钱。后来那证明就给开出来了。我电视里看到过的,办事情一定要硬的软的一起来,缺一块也不行。新根用非常得意的口吻说。

美宝问小丁医生,这次分给新根的是什么活?小丁说,送水的勤杂工有了,她负责洗衣服和被子,反正都是用洗衣机洗,活儿不算太重,比她年龄大的还在干。

新根对新分配的活儿比较中意,她虚心地向同一个班组的人请教,半天时间,她就熟练掌握了。她特别喜欢推着小车去各病房拿脏衣服和脏床单被子,那时候可以碰到好多的人,也可以自由地在医院里走来走去。她会趁机去老爹所在的病房转悠,给他说说话,有时候,还讲个笑话给他听。有一次,她碰到新来的送水工,她认真地指出她送水的路线有问题,你应该从门房间的旁边穿过去,先到手术部,再到住院部,最后才到门诊大楼……这样走,最近,也最方便……

送水工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狐疑地问,你是谁?

新根自豪地说,我叫新根,是原来的送水工……

美宝的生活逐渐地安稳下来,她估计老爹再有一年左右的康复期,就可以坐在轮椅上跑来跑去了。这是医生对她说的,她也相当乐观。

小米和她开玩笑,美宝,新根那么固执地要陪你老爹,不要是看中他了吧,其实,等你老爹的病好了以后,他们倒是蛮般配的一对。拆床并铺,以后也可以相互有个照顾。

嚼舌头。你以为我老爹爹会那么迁就?美宝一点都不看好,她也不希望他们真的能走到一起,走到一起,矛盾会更多,比如,让他们住哪里去?新根那里显然是不现实的,老爹那里,老爹的姐姐怎么办?这不是她考虑的问题,她也不想考虑这样的问题。

那个傍晚,她换下工作服,正准备下班。和老公说好了,晚上带儿子到东湖边上去逛逛,那里正在举行灯具展览。她有心去看看,买几个回来。这时,荣军康复医院的小丁医生打来了电话,他心急火燎地说,你老娘出事了,触电,差点死亡,但半只胳膊被烧焦了……

怎么可能呢?美宝的脸当即就白了。

你快来。对方的电话搁掉了。

美宝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站在边上的一个同事看美宝像惊呆似地站在原地不动,连忙问,怎么啦?

美宝哇地一下哭出来,新根出事了,新根出大事了!

……经过手术的新根命是保住了,但整个右手却没了。美宝赶到时,新根已经在病房里了,左手被石膏封住了,她人还在昏睡中。这时候的她看上去特别的小。美宝难过得又一次哭起来。她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但只要一看到新根,她常常想流泪。

小丁医生关照美宝去医院交费用,先前的一切都是我们垫的。他恨其不争地说,我当初就说过,叫她不要再工作了,她偏不肯,你看看你看看,给我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上一次她无缘无故地跌跤,我就怀疑她有什么毛病。她却从村里打来了健康证明,我看她可怜,心一软,就答应下来,没想到她身体真的不行。這么差的身体还要出来干,嗨,真是要钱不要命。

美宝不解地说,新根在你们医院出的事,当然是你们支付,怎么要我来出呢?

小丁医生睁圆了眼睛,笑话,新根不是你母亲吗?她出事,当然由你负责。

美宝叫起了屈,新根哪里是我母亲?她只是我家老爹以前的一个护工……

小丁医生也呆了,他后来恼怒地嚷,我不管,反正协议是你签的。你同意出事与医院无关。

美宝也火了,她拧着脖子说,你放屁!

小丁冲动地扑过来要打美宝,你这个女人,想和我来横的,老子还怕了你不成?边上的人把他们拉开了。

美宝的老公听说了这件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他难以理解地说,美宝,你怎么可以代替新根签字呢?

美宝的眼泪唰唰唰地流下来。面对这个局面,她无能为力,她只能哭。她悲哀地想,我都在干些什么呀!她只想到新根可怜,能够帮她一点忙,就尽量帮她,哪里知道好事办成了坏事。

你说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公痛心疾首地要她说出这样做的理由。

美宝说不出来,嗫嚅了半于才低低地说,我只想帮帮她,其他什么都没想。

老公气急败坏地跑开了,他丢下一句狠话,你自己撒的烂屎你自己去擦屁股,我可不管!

美宝哭得更伤心了。

这事好像一下子复杂起来,不单单是美宝和医院的纠纷,新根和医院的纠纷,新根和美宝的纠纷……这时候还插进来张大好。

张大好就是新根的儿子。这个美宝从来没见过面的男人,在新根出事后,他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他冲着医院负责处理这一摊子事的一个副院长说,我向律师咨询过了,像这种情况,你们至少得赔60万,还要抚养我母亲到死。

美宝想和他说说她为什么要替他母亲签字的事,他胳膊一挡说,这事我现在还没有时间处理,等和医院交涉完毕,我会找你的。

张大好瘦得像一头猴,脸上没半两肉,眼泡皮肿得厉害,就像没睡醒的样子。一提到钱,他就两眼放光,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而对于其他,他很潦草,包括去看她躺在病床上噢噢噢痛叫不已的母亲,他也吊儿郎当的很,多半时间都在打电话。

在接下来的日子,美宝度日如年,几乎没有人说她的好,觉得她是那么得幼稚,为一个跟她毫不相关的人受罪,真是傻到家了。老公不愿理睬她,觉得那么大的事,她都不和他说一声,就擅自作决定。公爹公婆哀声叹气,说自从那个新根出现以后,美宝的魂就不在自己身上了,要是惦记着她,好像她是自己失散了多年的母亲。自己的一班亲亲眷眷,本来就不大看得起她,这回出了这么天大的事,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哼,自己穷得叮当响,还救济起叫花子来了?不自量力!

美宝在单位里也没好日子过,这缘于那个张大好缠上了她,张大好每次来,先到门诊大厅里,像开新闻发布会一样痛陈美宝的不是,说她自作主张,替她母亲签用工协议,私底下不知收了多少好处。现在出了事,她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副无辜的样子。他要揭穿她的画皮,赔偿他的损失。他先是自己来,后来不知道从哪儿领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一起跑到药房里,也不说话,就坐在椅子上发呆。坐累了,就睡,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药房的人没办法,只得打110报警。警察一来,把张大好请走了。但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还是故伎重演。

医院领导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等到美宝把钱赔给我,我就不来了。领导说,这样胡搅蛮缠也不是办法,得坐下来谈谈怎么处理。有什么好谈的?拿30万元钱来就是。你这不是诈人么?领导也气坏了。张大好又不说话了,翻着白眼,一副赖皮相。

领导也没辙了,决定让美宝这段时间不要来上班了。但张大好还是准点来药房。药房的人说,美宝不上班,你来干什么?张大好还是翻着白眼不理人。许多人都领教了张大好的赖相,他要么不吃不喝一整天,要么胡吃乱喝一整天。药房并不大,让他这么一占据,还怎么工作,于是只得再叫警察,如此反复,警察也烦了,后来索性不来了,说是这样的民事纠纷很难处理,张大好又没什么过激行为,他们不好对他怎么样的。

医院经过商量,采取了迂回的办法。有一天,他们在大厅里贴出了一张启事,声明美宝已自动离职,所有的纠纷与医院无关。张大好来,也看到了那张启事,他骂骂咧咧,后来他把启事撕掉了,并且高声喊,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接着,他就跑到美宝家里去了……一时间,美宝家被闹得鸡犬不宁。公和婆都被吓坏了,尤其是张大好声称如果他们不拿出30万元来,他就和他们没完。到时候,他还会抬着她母亲新根来的……

美宝走投无路,只得跑到一个同学那里去了,同学在江西开了一家药店,她到那里去帮忙。家里的情况都是小米透露给她的,小米说,现在张大好天天在荣军康复医院闹,医院方面已经软下来了,答应赔20万;他经常到药房来,看美宝是不是已经上班了。

美宝不敢往家里打电话,深怕张大好知道了会追过来似的。

老公很恼火,说你这样要躲到猴年马月啊!美宝嘤嘤嘤地哭,她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她只是觉得自己像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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