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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2017-06-27夕里雪

中学生博览 2017年11期
关键词:小初齐齐哈尔牛粪

夕里雪

一分钟认识奶奶:1935年二月出生于黑龙江省肇东市。早年在齐齐哈尔读书,后因家庭原因回到鸡西。师专文凭,结婚后在供销社柜台工作,育有一儿一女,35岁丈夫去世,后独立抚养两个孩子长大。

记得那天,我站在扎龙保护区高高的芦苇里,和身后四个老人合照的时候,我偷偷回头去看奶奶——她薄薄的嘴唇抿起一弯微笑,明晃晃的阳光下,满脸的褶皱在那瞬间都仿佛舒展开来。

我突然相信,原来世间所有的相遇,不过是久别重逢。

奶奶是经历过时代洗礼的一代人。少时丧父,中年丧夫,年幼时被刺刀逼着给日本人送过饭,也曾在文革中被人打破过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为了给母亲讨几个馒头,在部队大院门外长跪不起;为了给上山下乡的姐姐送中药,一个人硬是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好不容易到了可以享福的晚年,又从离异的儿子手中接过了年幼的我。

多灾多难的一生,再苦再难她都咬牙挺着,练就了坚毅的性格。我一直觉得奶奶整个人都是坚硬无比的,可直到那通连接了五十年时光的电话铃响起,我才发现:如果说一生无坚不摧的奶奶内心深处也有柔软的角落,那一定是她珍藏在心底的童年时光。

2001年夏天,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末下午,我们习以为常的电话声又响了。看着电视织着毛袜的奶奶腾出一只手去接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断了五十年的光景被重新拾起。一句“好久不见”,时光的帷幕徐徐拉开,那段从不曾被奶奶提起的童年往事,奇迹般地翻开了新的篇章。

时光如潮水般退却,让我们先回到五十多年前的齐齐哈尔,那所故事开始的小学。

战火纷飞的年代,学校变成了童年最后的避难所,将所有的血腥隔绝在外,青梅竹马的年少时光被凸显得尤为珍贵。那时被寄养在齐齐哈尔姑姑家的奶奶,还是个扎着羊角辫挎着帆布包的小姑娘。她有三个好朋友,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四个人凑成了一个小团体,天天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去河边洗衣服。

我奶奶姓宋,和其中年龄最大的男孩子恰好同姓,她便顺口地天天喊人家哥哥。后来奶奶给我看过宋爷爷年轻时的照片,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忠实憨厚的模样。宋爷爷本身比奶奶年级高,再加上家穷上学晚了好几年,比小团体的另外三个人整整大了五六岁,的确一直扮演着大哥哥的角色,踏踏实实地照顾着这几个弟弟妹妹。

小团体里的另外一个姑娘姓初,也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从小体弱多病,瘦得跟一棵豆芽菜似的,一阵风都能刮走,经常被高年级的男生欺负。那个混乱的时代,饿殍遍野,自家孩子晚上几年学甚至不读书是太正常的事情了,所以学生年龄跨度特别大,学生素质也良莠不齐,现在动不动就引起舆论轰炸的校园凌霸,在那时却是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情。

我奶奶天生彪悍,年过60还敢和小偷当街对骂,足以一窥年少时的战斗力之高。有人欺负闺蜜,她扔下书包就敢跟人家打架,脑门还没人家下巴高呢,也敢踮脚蹦高去揪人家头发。这些“光辉往事”奶奶自然是不会跟我说的,我去齐齐哈尔的时候,初奶奶在我耳朵边偷偷摸摸地说起这些,没了两颗门牙的嘴笑起来直漏风,奶奶在旁边正襟危坐,瞪她一眼,轻咳一声,初奶奶立刻闭了嘴。五十年了,啧啧,我奶奶还真是余威不减。

也不是没出过事。

那时的初奶奶还被叫作小初。小初上学时瘦得弱柳扶风,被学校的几个高年级小流氓盯上了。有一天几个男生把小初堵在门口,非要让她陪他们去河边捞鱼,小初自然是不愿意的,几个人便拉拉扯扯地要强行带走她。我奶奶一看这还了得,冲上去就把离小初最近的男生拉开了。几个男生立马把我奶奶围住,她一边周旋一边把小初往外推,告诉她:赶紧找我哥去!

据初奶奶后来给我讲,等她一路哭哭啼啼地找到宋哥哥和小团体的另一个男孩小刘,一起跑回校门口时,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男生抡着手中的砖头拍到了奶奶的脑壳上,奶奶晃了一下,立马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当时小初吓得脚都打绊子了,却听见身旁一声怒吼,宋哥哥他们已经冲了出去。

“多遗憾呐,”多年后回忆往事,老去的小初依旧啧啧赞叹,“当年宋哥那一架打得不知多威风,可是你奶奶被打晕了,一眼都没看见,呵呵呵呵。”

于是,这场让宋哥哥一战成名的群架,我奶奶全程死死地晕着,眼睛紧紧地闭着,什么都没看见。她说她对于醒过来之后的唯一记忆,是小初小刘哭得跟死了亲妈似的眼睛,和满脑袋的牛粪味。

是的,牛粪味。农村长大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偏方,在城市森林中长大的我们连牛粪都极少见,更不要说知道牛粪这个东东对于外伤止血有奇效。

我奶奶只知道宋哥哥在背她去赤脚医生家之前先抓了一大块牛粪糊在她脑袋上;却不知道,去医生家短短不到一里地的路程上,宋哥哥早已泪流满面。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脚下,不善言辞的宋哥哥轻轻地把背上的我奶奶往上托了托,低声自语:秀秀,哥哥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们。

我上小学五年级那会儿开始喜欢看外国小说,经常会问奶奶:“奶奶,你爱我吗?”我奶奶总是呵呵地冷笑,“你们这些小东西,动不动就爱不爱的,也不嫌害臊。”

是啊,我们早已习惯了说爱你,对亲人,对朋友。然而在那个不善言辞的时代,一个兄长对于妹妹最大的关爱,便是“不让别人欺负你”。

以至于,五十年后在齐齐哈尔重聚,宋爷爷听奶奶说完这些年的经历,居然当着一屋子小辈的面掩面痛哭,他一边哭一边说:“秀秀啊,是哥哥没照顾好你。当初但凡有哥哥在,不能让你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欺负啊……”

五十年时间弹指而过,纵是如山的重诺也早已随风散得干干净净。不过儿时戏言喊的一句“哥哥”,却在五十年后,讓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哭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没有经历过他们的时代,我不懂在那个物质精神都匮乏的年代,人与人之间是如何紧紧地依靠在一起,相依取暖。

我只知道,从那之后,宋哥哥真的担起了一个兄长的责任,和小刘俩人排班接送两个女孩子上下学,风雨无阻。那应该是这一生中,奶奶被保护得最好的一段时光——长到看不到头的年少岁月,四个人肩并肩的身影,成了此生最柔软的回忆。

直到有一天,宋哥哥站在教室门口,却再也没看见那个本应该出现的羊角辫姑娘。

我上高中的时候,爸爸给奶奶买了第一部手机。我手把手地教奶奶怎么开机,怎么打电话,奶奶把我说的步骤都一笔一划地记在了小本上,写着写着,突然摘下眼镜抹了一把眼睛。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如果那时候有手机多好啊,走之前好歹也能说一声……”

我知道她说的“那时候”是什么时候,那是……欠缺了一辈子的一场告别。

五十年前再平凡不过的某一天,突然冲到教室门口的姑姑打破了奶奶平静的校园生活。父亲去世的噩耗,让奶奶连宿舍的行李都来不及收拾,直接从教室被姑姑抱上了回小城鸡西的大卡车。奶奶说,那天齐齐哈尔天气很晴,她从苫布的缝隙里看外面的蓝天,忐忑地想等回来之后要怎么和小初小刘还有宋哥哥解释自己的不告而别,他们才不会生气。小初哭鼻子是没跑了;小刘脾气最差,少不了骂她一顿;宋哥哥倒是未必会说什么,但是但是……

谁又能猜到呢,一走便是一辈子,一句对不起变成了一生来不及。

父亲早逝,母親体弱,唯一的姐姐又只会哭;我的奶奶,当年只有11岁的秀秀,放下书包,扛起了家庭的重担。

不是没想过联系齐齐哈尔的小伙伴的,但是最开始因为丧父没心情,后来照顾家人太忙没时间,等到最后终于把一切安排上正轨、想要给他们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小半年之后。奶奶坐在小桌前,点着煤油灯,对着白纸发了半天的呆,最终还是放下了笔。

此后经年,她读师专,参加工作,结婚生子,风风雨雨五十年,再没和旁人提起过童年的玩伴。

直到……2001年,那通电话的响起。

玩着微博微信人人网长大的我们,应该没有人还会记得“114”查号台。然而2001那年的夏天,刚刚帮老伴用114查完号的初奶奶,突发奇想,再次按下了这个号码。怎么就那么巧,刚好我奶奶她在鸡西呆了五十年没再离开,刚好她在丧偶后未再婚因而成了户主,刚好我爸在给家里办座机的时候登记的是户主信息,刚好那个下午奶奶没有出门遛弯,接到了那个电话……

刚好刚好,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2001年的暑假,我和奶奶从鸡西坐火车到了齐齐哈尔。不到十个小时的车程,他们走完这一程,却整整用了五十年。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看到,那个夏天,在齐齐哈尔的火车站,四个老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白发皱纹明晃晃刺人眼。

而我看到的,却是四个懵懂冲动的小学生,其中一个脑袋上还顶着止血的牛粪,在校门口边哭边笑,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也说不出的感人至深。岁月倥偬,白驹过隙,逝去的时光早已无法追溯——多少年长路漫漫,多少次午夜梦回,我童年时的小伙伴啊,我现在多想把我这一生都细细讲给你听,但我只是紧紧握着你的手,仿佛我们只是刚刚在校门口道别,仿佛我们这半个世纪……从未分开。

奶奶的这五十年我早已了然,他们的五十年在我们见面之后才得以知晓。

四人帮变成了三人行,但是日子总还是细水长流地过。当年弱柳扶风的小初充分发挥了自己轻飘飘的特长,成了齐齐哈尔某中专的一名舞蹈老师,和同样教音乐的小刘最终成了夫妻;老实忠厚的宋哥哥进了机关,从小宋变成宋科长、宋处长,最后变成退休的老宋。老伴儿去世后他经常和当年的小刘、现在的刘爷爷一起,拉拉风琴,听听小曲,等初奶奶给他们炒两个小菜,拿往事下酒,偶尔谈起秀秀,都是一声长叹。

幸好缘分够深,哪怕迟了半个世纪,终究还是能有个不留遗憾的交代。

多年之后我看王家卫的《一代宗师》,看到一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蓦地,有关于奶奶的往事又浮上了心头。所谓“心诚则灵”不过如此,错过的原来真的能够久别重逢。我们错过了彼此的漫漫年华,但最终还来得及在这一生落幕之前,说一句,好久不见。

我那儿时的小伙伴啊,虽然岁月悄悄爬上了你的眼角眉梢,但你还是笑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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