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朔方先生门下访学散记
2017-06-21孙秋克
文|孙秋克
徐朔方先生门下访学散记
文|孙秋克
拜读徐朔方先生的论著后,因崇仰其精深的学术造诣和语言风格,2000年,我申请了省校合作项目访问学者名额,入其门下就学。师从徐先生的愿望得以实现,从西南边陲昆明,来到杭州西溪校园。从师两年余,是我学术生涯的一个新起点。大学、大楼、大师之关系,自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提出并阐明后,数十年来,被视为大学之所以为大学的重要条件。确乎如此。春风化雨,滴水穿石,真正的大师教诲弟子,其场所何限于大楼?人们认识一所大学,又何尝不是缘于其道德学问堪称楷模的大师?关于徐先生的治学特点和学术成就,我曾专门撰写过文章进行探究,此文谨记从师过程中的一些琐事,以纪念先生逝世十周年。
2000年9月14日下午,我到杭大路教师宿舍拜见先生,想了解他对我的访学有何安排,并请他在访学计划表上签署导师姓名。先生当时住在24幢,我走进楼道时,楼上正好下来一个小姑娘,我说:“请问徐先生家住在哪一套房?”她说:“您问徐朔方先生呢还是徐步奎先生?”我知道这是徐先生的原名和笔名,于是回答:“徐朔方先生。”她指指右边那套房。我一边敲门一边想,徐先生怎么被弄成了两个人呢?进门和先生说起,他呵呵笑,接着说知道我要来,星期一就去系里等过,但没等到。我连连道歉,先生说没关系,然后要我听他这学期为博士生开的先秦诸子课。“虽然我讲不好先秦诸子,但还是要开这个课,让学生知道这是基础。”我拿出访学计划表要请先生签名,先生说:“我不搞这些形式的东西,你想怎么填就怎么填,我该在哪里签名就在哪里签。”告辞时先生起身,送我出门。虽是第一次见先生,却不觉得紧张,因为他没有架子,夫人宋老师亦文雅和蔼。先生的腿脚不灵便,话也不多,却很切实。后来才知道,传说中先生的严厉或不顾情面,只是在面对学问时,而他对学生的关心,则不时流露在细节中。
9月28日傍晚,我去校园散步,没走几步,忽见先生和一位博士生迎面走来,打招呼后才知道他们正要去我的宿舍。先生家住在校园前门外,我住在校园后门文三路上,从先生家到我宿舍,要穿过整个西溪校园,以先生的脚力论,这段路实在不近。我随之而返,送先生回家。走进家门后先生说:“今晚请你来,是想让你见一个云南老乡。”说完他就进了厨房。我正纳闷时,先生出来了,手里拿了一个铁盒子递给我,是一盒云腿月饼。先生说:“这是你家乡来的火腿饼,我尝了,味道很好!你吃一个。我说你的云南老乡就是它。”我说:“这是我从云南寄来的啊!”先生说:“那就更要请你吃了,借花献佛嘛。”过了一段日子,徐先生还说起云南的月饼很好吃,并说他是东阳人,亲戚中有做火腿的,所以他知道火腿好不好。我说:“这东西昆明一年四季都有,您喜欢的话我以后再带来。”先生立即说:“我只是评论火腿的味道,你可别以为我向你要火腿!”现在想起,很遗憾后来我再没带云腿到杭州请先生吃。这天直到我离开时,也没见到宋老师,先生神色黯然地说:“她住医院去了。”细问才知道宋老师的患病详情,知道先生风雨无阻,每天都去探望,有时他单独去,有时由学生陪同。10月6日,我陪同先生去浙江省人民医院,他进门就说:“亲爱的夫人,你今天好些了吗?”宋老师回答:“你走路不方便,不要天天都来,省得我担心!”然而先生照例是不听话的,仍旧天天乘公交车去探望,他单独行动时,还摔倒过几次。不久先生也住进了同一家医院,但在病床前照常为博士生上课,并继续修订《汤显祖全集》。
不论是到先生家,还是陪同他散步、登山、去医院,在路上我总有问题要请教,乃致有一次先生说:“你真是个问题儿童!”其实我是有备而去,先生则一再说:“老师名气大并不好,因为你们总是处于仰望的地位。”“你要改变观念,把我当作同事,否则很难弄。”但话虽如此,先生从来不吝赐教,还喜欢问:“你还有什么问题?”一天先生要我和他一块儿登宝石山,说这样可以边走边谈,如果需要翻书的话,回来再说。宝石山离先生家不远,山上翠竹葱茏,景色清幽。登山是先生晚年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一直坚持到七十八岁,平时总有弟子伴随,一般是早晨或下午从家中出发。由于先生腿脚不灵便,经常摔跤,而我难以扶起,所以这时期陪伴先生最多的,是博士生徐永斌、顾克勇和博士后汪超宏。据我所知,先生登山的路有两条:一条经黄龙洞,过白沙泉,来到一个岔口,岔口向右有一条路下山,左边的路则过紫云洞,上栖霞岭而后下行,路头是岳庙,过街上苏堤。先生一般来到岔口就向右下山,有时会走到紫云洞前。另一条路是从黄龙宾馆对面拾级而上,然后从侧面转下山来,徐先生不太喜欢走这条路。陪同先生登山时问学,是比课堂更有针对性的学习,研读先生诸多著述及做先生学术助手的心得,有一部分就来自这个课堂。
这天陪同先生登山,我请教了一连串关于《金瓶梅》的问题,如:“您在《论金瓶梅》中说《金瓶梅》是自然主义的,现在还这样看吗?”“《金瓶梅》还够不上自然主义。自然主义是有批判性的,《金瓶梅》没有,左拉有。”“作者完全不按主观意图表现生活吗?”“不是,他只有这样的生活,只熟悉这样的生活,只可能表现这样的生活,无可选择的。”《金瓶梅》非自然主义,这个问题在我回到昆明后,先生还来信专门谈过,故《明代文学史》对先前的说法作了改写。谈完自然主义,我又说到正在撰写的论文《时曲与潘金莲形象》,先生对此有兴趣,并要我特别注意,《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两个潘金莲是不同的。对我请教的其他问题,先生有时说“对的”“可以的”“我不知道”,有时说“可能的,我没注意”,有时说“你所说的问题我都没想过”。下山后送先生回家,先生告诉了我他一般的活动时间,要我想找他问问题尽管去,不用预先打电话。我说怕过于打扰,先生说:“我没那么娇气,怕人打扰。我写文章,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有什么思路会被打断的说法。”又说:“我对学生都如此,并不只是对你。当然,你来得远,对你要更好一些。”过了一段时间,我送论文《时曲与潘金莲形象》去向先生请教,先生看后说很好。没想到先生在其大作《再论金瓶梅》的标题后加了注释,说该文受“《时曲与潘金莲形象》的启发,谨此致谢”(《金瓶梅研究》第七辑,知识出版社,2002年),又在《明代文学史·后记》中再次提及。我知道并非这篇论文写得真有那么好,这只是先生学术风范的一次表现,但亲身感受之,令我对他的人品更为敬重。
徐朔方著《汤显祖评传》书影
之所以那段时间涉及《金瓶梅》的问题较多,是因为2000年10月下旬,第四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将在山东五莲举办,我因先生推荐而得与会,并就此涉足于这个研究领域,所以会前会后,多次谈及这部小说及与会议有关的事情。
从五莲回到杭州后,10月31日,我去先生家转达会议上几位先生的问候。刘辉先生说,这次会议是在世老一辈金学家到得最齐的一次,只有先生因夫人病重而缺席,让我转告先生:《晚明曲家年谱》增订本要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他愿意做责编。遗憾刘先生不久即患重病,最终没能完成这个增订本的编辑出版。这次在金学会上托我代为问候先生的,还有时任台湾中正大学教授的陈益源先生。陈先生托我带给先生其新著《小说与艳情》,并要我转告先生:一、没有忘记在杭州拜访时,先生和夫人买了七只螃蟹请他吃,时间也正是这时节;二、多年与徐先生联系不上,颇为思念;三、转赠之书请先生斧正。韩国高丽大学崔溶澈教授则托我代为致意:曾在西溪校区与浙大师生座谈,但那天先生去医院回来晚了,没能和他叙话,故拟11月中旬去杭州拜访先生。
我还说起会议上的一些趣事,有的事先生听得哈哈大笑,有的事则不置一词。我又说:“北京有几位先生说,他们到杭州看望您时,您带着去了黄龙洞。”先生说:“因为只有这里好去,离家近。”我接着说:“杜维沫先生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金瓶梅词话》很好,可以请您带我去图书馆看看。”先生说:“这部书我有,你想要就送给你。”我说:“拿走可不敢,看看就行。”先生还说他已决定把自己的藏书捐赠给图书馆,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学理工科的,所以他的书捐赠图书馆最好。后来先生几次要我拿走《金瓶梅词话》,并感叹:“这些书,当初弄来费了很多劲儿,如今却……”话没说完,神色伤感。我仍未把书拿走,因为先生说到处理书籍时流露的心态,让我觉得悲凉。2002年末,在我结束访学离开杭州时,先生坚决让我带走这部书,香港梅节先生的梦梅馆版,则送给了博士生顾克勇。先生让我带走的,还有不全的《古本小说集成》,这套书他原想配齐给我,但写信到上海古籍出版社,答曰成套的书籍不能拆开来卖,只好作罢。说到先生的赠书,我还有一大收获,即得到了他题赠的多种论著。
先生在论文写作上也给予我诸多指点,如说:写论文一定要精心选择论题,有的论文作为专著中的一篇可以,但作为单篇发表在刊物上,就没有多少意义了,我要是编辑就不选这类文章;选题要选为人关注的热点,不要怕热,要开掘出人所不能见,这样刊物才会有兴趣采用;写论文思想要奇,语言要平,用词要切实,一定要是别的词不能替换的,不能放之四处而皆可,还要人人都能看得懂,有的古语要换成现代语;论文中的引文不可太多,但也不可太少,要能反映出本子中特有的意义。
先生授课态度认真,方式则因课而异,讨论、辨析、考证、串讲都有。如先秦诸子课,先生就喜欢全文串讲,有时讲完一篇,下堂课上他会说:“这几句上次讲错了,应该这样讲。”还会说:“庖丁解牛故事讲得很好,怎么好,我说不出来。”“先秦诸子很重要,但我素无研究,你们听是浪费时间。”“本来今天要讲《齐物论》,但我自己也看不懂,讲别的吧。”这些话让我们看到先生率真的个性,对学术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先生在课堂上放言无忌,如讲《管子》时说:“梁启超说管子是法家,我不同意。”由此说到诸子:“论谁是谁家,不能抽象化,要将他与具体的历史条件相结合。”再延伸到读书:“读书就是自己作为主人与书斗争,对错、正误如何?自己在斗争中赖以成长。学生要超过老师,否则到徒子徒孙就什么都没有了。记笔记没意思,顶多记下某月某日我在放屁!”
徐朔方著《沈集》书影
在小说戏曲之外,先生对《史记》《汉书》有精深的研究,著有《史汉论稿》,还创作了以汉武帝为主角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手稿先生曾让我读过,但他当时说写得不好,要修改,还没打算出版。如今回忆往事,书名被我误记为《汉武大帝》,而浙大档案馆管理人员金灿灿提交纪念会的论文《浅谈徐朔方先生的小说〈盛世风云〉》,表明了这部小说手稿的正确题名就是《盛世风云》。这应当是先生在《初恋》之外的第二篇小说。先生逝世后,我颇为担心小说手稿的存留。还有先生的《晚明曲家年谱》增订本,当时稿件由我寄出,但先生逝世后,廖可斌教授、徐永明教授几经查找而无果。在我写这篇纪念文字时,恰好徐永明教授发来电子邮件,告诉我商务印书馆收到过《晚明曲家年谱》增订本稿件的消息,我回复说当时我因怕弄丢而复印了一份,另一份则留在了先生家。徐永明教授拟去校档案馆查其有无,我请他连带查一查《盛世风云》小说手稿,第二天收到他的邮件,说此稿尚存,但《晚明曲家年谱》旧稿有几份,有待判定哪一份是增补本。几天后又收到他的邮件,说在档案馆找到了《晚明曲家年谱》增订本原稿,出版社已在和先生的长子徐礼杨商谈出版事宜,今后拟出版《徐朔方全集》。相信在先生之子、先生高足和浙江大学的重视、推动下,《徐朔方全集》的出版指日可待。这将是学术史上的又一盛事!
除了读书论学,先生时而也会有闲聊的兴致,这让我放松了问学时的紧张感,得以体验愉悦的心情。在一次散步时先生细问我名字的来历,由此谈到俄罗斯文学。先生说:“我喜欢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特别是托尔斯泰。但我喜欢《战争与和平》,不喜欢《安娜·卡列尼娜》。”我说自己上初中时喜欢读屠格涅夫的小说,先生说:“那不像小说,像散文。”并说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同学,但因误会而错过。原因是当时先生在街上买了一本屠格涅夫《初恋》的中英文对照本,一路看到学校看完了,在其影响下,写了一篇同题小说发表在报纸上。小说杜撰了主人公结婚生子的情节,这个女同学看后以为是先生的自传,于是把先生写给她的情书全部退还。
某日晴天,我陪先生登山,先生的心情似乎比较好,下山途中,他问我对杭州的印象如何,我说西湖荷叶清香,校园桂花甜香。先生说:“闻到桂花香不稀奇,闻到荷叶香就奇了。桂花香一般人都能闻到,荷叶香却不是人人得闻的。”到了家门口,先生一定要我进去喝一杯他家的好茶,是当年新出的龙井。喝茶时和先生说起昆曲,先生当即唱了杜丽娘的《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唱完后先生说,学唱昆曲,工尺谱换成简谱很容易,但是唱就不容易了,仅《牡丹亭》中的两支曲子,他就学唱了几百遍。先生喜欢听昆曲表演艺术家王奉梅的戏。2001年冬,由徐宏图先生和我陪同,观赏了王奉梅的《长生殿》,我还和项裕荣等博士生,跟随先生观赏了她的《玉簪记》和一场折子戏。
和先生熟悉了,才知道他其实很风趣。如他常对人说,幸好他有两个儿子,如果是女儿的话就糟糕了,长得难看怕嫁不出去,长得漂亮又怕被人踏破门槛。又如一天我陪同先生从西溪校区图书馆出来,看到路上一块山石旁有迎春柳条斜出,我想绕过去,先生却一低头钻了过去,并说:“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徐朔方著《元曲选家臧懋循》书影
先生偶尔也会闲游。2001年3月23日下午,先生要我陪同他去省图书馆看望他的博士生徐永明。当时图书馆还在西湖白堤,所以出来后闲步了一段。次日,先生写了一首诗:
一枝红艳的桃花/会在阳光下照亮整个西湖/而素净的洁白桃花/却喜欢在阴天展现她的丰姿/千丝万缕的柳枝/以浅深不一的绿意/牵动我对她的思念/有如她撩人的发丝/春天在西湖/西湖在白堤
可能是白堤之行引发了先生的游兴,4月18日又有了一次苏堤之行,不过也只是乘车来回,在堤上步行了一段。先生又写了一首诗:
苏堤的春天/春天的一个向晚时分/斜阳透过新绿的柳梢/落到地面/变成无数明灭不定的光点/青年人成双作对步态翩跹/不在意别人会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如同轻风细浪拍击堤岸发出的柔声曼吟/苏堤的春天/春天的向晚时分/啊/哪儿去找这样美丽的人间天堂
先生年近八旬写下的这两首诗,第一首当追忆旧梦前尘,第二首似描写现实美景,然而往事如影随形,读一读他的现代诗集《似水流年》,就会有所感受。新诗保留着先生特有的抒情诗风,文采清丽,简劲深沉。
徐朔方先生
2007年2月27日,送先生到南山墓地。次日,我沿着当年陪同先生登宝石山的路,从栖霞岭下山,走上苏堤。堤岸上杨柳还未泛绿,桃花蓓蕾初现,少了桃红柳绿点缀,早春的西湖依然绝美,却显得寂寥。四年后,因到遂昌参加汤显祖和晚明文化学术研讨会,我重回西溪校区,校园里当年中文系的大楼已了无踪迹,楼前那头拓荒牛雕塑也不知去了哪里;本以为早已被拆除的杭大路教师宿舍,依然残缺不全地存在着,让人平添无限惆怅。走进大院,先生居住多年的24幢仍在,门锁已经锈死,只见后园乱枝伸出墙头,窗前曾经那么葱茏的翠竹,却再也看不清楚。再次去南山扫墓,墓旁的树木显然长高了许多。看着墓前弟子们祭献的鲜花,恍若回到了三年前那个令人悲伤的日子。
2004年,《二十世纪学术文存·南戏与传奇研究》由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此时先生已昏迷一年;2006年,《明代文学史》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先生已昏迷三年;2009年,《明代文学史》修订版仍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先生作为重要编撰者之一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二版)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先生逝世已近三年;2015年,《徐朔方〈金瓶梅〉研究精选集》由台湾学生书局出版,先生逝世已八年。以上浸透先生数十年心血的学术成果陆续出版,他一定为此感到欣慰,而我得与先生合作并编辑其《金瓶梅》研究论文集,幸莫大焉!人生如白驹过隙,然而往事历历,难以忘却。2008年的一个深秋之夜,《明代文学史》修订完毕,从师往事漫上心头,填词《满江红·〈明代文学史〉修订完毕纪念徐朔方先生》,移之于下为此文作结:
掩卷泫然,疏星淡,千灯明灭。空伫立,桂凋香冷,素风凝咽。长忆杏坛时雨化,遥悲绛帐失人杰。叹平生,心力付韦编,篇篇血。
多少载,精考阅。思若剑,锋如雪。任青丝渐白,岁寒筋节。曲海稗山凭纵论,百家史记随裁决。料泉台,必续旧传奇,金石裂。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