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传 ( 选章十二)
2017-06-21解玺璋
文 解玺璋
张恨水传 ( 选章十二)
文 解玺璋
南迁
民国二十二年(1933)春,居京14载的张恨水,忽然有了南归之意。他在《写作生涯回忆》中写道:“二十二年春,长城之战起。我因为早已解除了《世界日报》的聘约,在北平无事(我在北平后十年来,除了《世界日报》的职务外,只作了《朝报》半年的总编辑,无关写作,所以未提)。为了全家就食,把家眷送到故乡安庆,我到上海去另找生活出路。而避开烽火,自然也是举室南迁的原因之一。”
张恨水这里所说的“长城之战”,即日本军队为侵占热河,与中国军队在长城沿线及京、津、唐地区发生的第一次大规模军事对抗。时间大致是在3月上旬至5月底,以《塘沽协定》的签订而告结束。这场历时近三个月的战火,就发生在北平门户之外,当时,日军前锋已推进至顺义附近,离北平城仅五十余里。北平居民因此而感到恐慌是可以理解的。实际上,这种不安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就已经逐渐感受到了。尤其是伪满洲国的成立,热河省被其划入版图,日军遂在攻占山海关之后,开始以武力图谋热河,大约两周之内,热河即全境沦陷,致使华北屏障尽失,门户洞开,平津震动。张恨水于“长城之战”尚未打响之际,旧历春节(1月26日)到来之前,便将家眷送回老家,正是担心战争愈演愈烈可能使“母亲受惊”,至于他的弟弟妹妹,则“因工作关系仍留在北平”。
自从把母亲、发妻和弟妹接到北京,张恨水已有近十年没在老家过旧历春节了。这一次,安置好家眷,在老家过了春节,他才偕新夫人周南和年仅1岁的小儿子二水来到上海。这里正有出版商翘盼他的到来,原因即《啼笑因缘》所带来的无限商机。他们包围了前来上海的张恨水,目的无非是劝他为《啼笑因缘》作续集。张恨水原本不想为此书作续集的,他从文学的角度考虑,认为“凡是一种作品,无论剧本或小说,以至散文,都有适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乱续的”。在他看来,《三国演义》《红楼梦》《西厢记》《鲁滨逊漂流记》的不同遭遇,恰好从正反两方面说明,为爱护自己的作品起见,这本书不仅“不能续,不必续,也不敢续”。 所以,自小说出版三年来,无论出版商怎样苦口婆心地相劝,他都抱定了“不续”的宗旨,毫不动心。
然而,这一次南来,他到底还是作了续集。让他改变初衷的,正是几年来大量出版的各种“续作”。据当时一位名叫华严一丐的读者统计,“续啼笑姻缘”便有三种,“反啼笑姻缘”亦有三种,另外还有两种“新啼笑姻缘”,以及“啼笑姻缘补”“嘻笑姻缘”“关秀姑宝卷”“沈凤喜十叹唱本”之类,乌七八糟,不一而足。为此,张恨水在《啼笑因缘》续集序中特意说明:“一个著作者,无论他的技巧如何,对于他自己的著作,多少总有些爱护之志,所谓‘敝帚自珍’,所谓‘卖瓜的说瓜甜’。假使这‘敝帚’,有人替我插上花,我自是欢喜;然而有人涂上烂泥,我也不能高兴。”
张恨水与周南、儿子张二水的合影
所以,为《啼笑因缘》作续集,对他来说,总是勉为其难却又不得不为。后来,他曾就此种情形袒露过自己的心迹:
在我结束该书的时候,主角虽都没有大团圆,也没有完全告诉戏已终场,但在文字上是看得出来的。我写着每个人都让读者有点有余不尽之意,这正是一个处理适当的办法,我决没有续写下去的意思。可是上海方面,出版商人讲生意经,已经有好几种《啼笑因缘》的尾巴出现,尤其是一种《反啼笑因缘》,自始至终,将我那故事,整个的翻案。执笔的又全是南方人,根本没过过黄河。写出的北平社会,真是也让人又啼又笑。许多朋友看不下去,而原来出版的书社,见大批后半截买卖,被别人抢了去,也分外的眼红。无论如何,非让我写一篇续集不可。我还是那句话,扭拗不过人情去,就以半月多的工夫,写了短短的一个续集。我把关寿峰父女,写成在关外作义勇军而殉难,写到沈凤喜疯癫得玉损香销,而以樊家树、何丽娜一个野祭来结束全篇。
《啼笑因缘》续集的确不长,只有十回,约六万字,仍由上海三友书社出版单行本。1月31日,张恨水在上海《申报》第2张第7版刊登《启事》,声明自身权益:
鄙人撰著啼笑因缘续集,归上海三友书社出版,已登报预告。近接各界来函,谓坊间亦有人发行续啼笑因缘,闻之颇深诧异。兹特郑重声明,除三友书社外,他家如有续啼笑因缘出版,完全非鄙人所作,亦未征得鄙人同意,诚恐为影射者所利用,特此奉覆函询诸君,藉免误会。
张恨水偕家人来到上海之初,就借住在金刚钻报报社楼上,他续写《啼笑因缘》,大约就在这个时候。补白大王郑逸梅曾在一篇文章中把张恨水蜗居上海的生活写得活灵活现:“约在一九三三年左右,恨水携了他的次室避难,来到上海,这时他的至好王益知借寓《金刚钻》报社的楼上,就让出一间给恨水夫妇住宿。我这时正担任《金刚钻》报主编,也就和恨水天天见面。他日间忙于朋好酬应,到了晚上,才埋首灯下写稿,往往写到深更半夜。他的次室年龄很轻,又复娇憨成性,经常要恨水陪她出去购物。到南京路最热闹处,车辆来往不绝,她不敢穿过马路,要雇人力车穿过去。她生了个孩子,仅一周岁,晚上她睡得较早,孩子不肯睡,便把孩子交给恨水,恨水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执笔写稿,孩子哭了,恨水不得已唱着歌,哄孩子安静下来。她临睡时,往往嘱咐恨水,倘有小贩喊卖火腿粽子,给买几只。凡此种种,不仅成为人们的谈柄,也可从中看到恨水写作之繁忙了。”
《金刚钻》报是二三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一张小报,其影响力仅次于刊行更早的《晶报》。因为不满于《晶报》主持者余大雄挑拨文人打笔仗,借此扩大《晶报》销路,自己坐收渔利,陆澹安、朱大可、严独鹤、郑子褒、施济群、孙漱石及严芙孙等十人便发出倡议,每人出十元钱办一张报。取金刚钻之硬度可以刻晶之意,故称之为《金刚钻》报。既是文人同好所为,报纸的文人气就重一些,张恨水选择在此居住,除了老朋友王益知慷慨相助,也有些文人之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意味在。离开上海后他致信王益知还说:“益知我兄,钻楼合处,乐共朝夕,一旦分手,倍觉黯然。”
既然住着人家的房子,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而此时的张恨水,不仅要给三友书社续写《啼笑因缘》,还要给《新闻报》写《现代青年》,给《申报》写《东北四连长》,给《世界日报》写《第二皇后》,给上海《晨报》写《欢喜冤家》,给北平《晨报》写《水浒别传》,给《太原日报》写《过渡时代》(同时刊载于《南京日报》),给《旅行杂志》写《秘密谷》,算下来,总有六七部长篇连载在进行中,于是,他只好将前几年曾在北平《新晨报》连载的旧作《剑胆琴心》拿了出来,这部作品当时只写了十回,这次则扩充到三十六回,改名《铁血情丝》,送给《金刚钻》报连载,并由三星书局出版单行本。
连载前,该报曾发布预告指出:“张恨水君名噪海内,平津汉沪各报咸以刊登张君说稿为荣,同时担任者有十余家之多。顾其作稿不因事冗而滥,尤为难能可贵。此次张君小驻沪渎,僦居本馆余屋,与同仁朝夕晤叙,因谓平生著作,以言情者维多,武侠说部曾著《铁血情丝》十回,缘材尽中辍,至今未敢续也。济公(施济群)索而阅之,拍案叫绝。济公于武侠小说家中,极称赞平江不肖生,自向君辍笔而叹为无武侠小说可读。今读张君制作,乃谓《铁血情丝》实在《江湖奇侠传》之上。其书之佳,可以想见。兹由张君整理一过,共成三集,都三十六回。本报先刊第一集十二回,爱读张君小说者,请拭目俟之。”
这部武侠言情小说自5月10日开始连载,至11月27日第一集结束。第二天,该报即刊发《铁血情丝》全书三十六回单行本出版广告。在这之前,9月1日出版的上海《金刚钻月报》创刊号,已为此书即将面世广而告之,指出:“本书叙武侠无神怪气息,叙爱情有缠绵意致,论笔力不在《啼笑因缘》之下,讲情节实在《啼笑因缘》之上。” 虽是广告语,倒也说得很贴切。
5月31日,被称为城下之盟的《塘沽协定》正式签字,“长城之战”即宣告结束,平津一带暂时归于平静。于是,张恨水又动了离开上海回北平去的念头。而促使他北归的原因,除了时局的变化,很重要的一点,还有对上海生活的不适应。他后来谈到上海给他留下的坏印象:“我以为上海几百万人,大多数是下面三部曲:想一切办法挣钱,享受,唱高调。因之,上海虽是可以找钱的地方,我却住不下去。”
为了欢送张恨水北归,5月12日,上海《新闻报》为他举行告别晚宴。舍予(非舒舍予)有《恨水之歌》一文,对这次晚宴作了极生动的描述:“张恨水先生将回平一行,新闻报馆于十二日之夕,饯之于大西洋,列席均伉俪成双。酒阑时,有人提议各歌一曲。张与其夫人对唱《乌龙院》一折,张唱张文远‘思娇娘想娇娘’数句,张夫人则唱阎惜娇。李浩然先生初不肯唱,后乃伏案哼《洪羊洞》一段。”
不过,张恨水并未直接回北平,路过南京,他在这里又耽搁了一个多月,回到北平已是6月中旬。6月17日,上海《晶报》发表了他的杂感《危后北平市速写》,其中透露了他的行踪:“阑珊北返,几有城市依然,人民已非之感,因繁华消歇,友朋半散落也,至平三日矣,将见闻速写一斑,以作平市之鸟瞰。” 他对北平当时情形的描写,文字极简要:
(一)各城门各要道沙包,移置一旁。(二)日飞机每日必至,唯今昨(十二)大雨,未表示敬意。(三)各戏馆晚上无戏,电影照开。(四)晚上九点后无市,十二点后,行人未便通行。(五)民房军队,大致已退。(六)城内多中央军。(七)五月二十后,知识阶级亦多数赴津,今均回,唯眷属半南行矣。(八)天安门已闭,故宫停止游览,中南海黄何驻节,亦停游览。(九)中央公园,游人尚不零落。(十)倡门渐有起色。(十一)上等菜馆澡堂照顾者多军官,赖以维持。(十二)米面落钱,一元易铜子四百九十枚。
看到这种情形,初回北平的张恨水,没有马上赴安徽接回其家眷,直到数月之后,形势渐渐稳定下来,他才到安庆,接了家眷,返回北平。此前,他的老友郝耕仁为给夫人求医治病,曾将长女郝漾(君仪)送到安庆读书,与张家眷属住在一起。现在,他既要接了家眷离开此地,就不能把一个女孩子单独留下。为她的前程计,遂顺便将她带到北平,安排在北华美专就读。这一次,他把原配夫人徐文淑留在了安庆,并在安庆元宁巷为她购置了一处房产,此后,她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去世。
如果说,民国二十二年(1933)的张家南归,还有一点试探性质的话,那么,民国二十五年(1936)的举家南迁,却是形势所迫,有了不得不离开此地的理由。先是前一年的9月,成舍我在南京的《民生报》因为得罪了汪精卫而被迫停刊。他自然不肯罢休,就邀了一班朋友,要在上海创办一份“大众化”的报纸,并且声称“以日销百万为目的”。于是,他便想到了张恨水,希望他能前来帮忙。张恨水碍于情面,如约而至,但他以不能久住上海为理由,与成舍我“约以三个月为期”, 张友鸾戏称之为“唱个‘打泡戏’”。
《立报》是9月20日创刊的。成舍我办《立报》,主要依靠他在北平世界新闻专科学校培养的学生,采编人员、事务人员,乃至排子房工人,多由这些人来担任。但是,一张报纸要在社会上产生影响,不能没有名编辑和名记者,成舍我既是办报的行家里手,深知此事之重要。所以,《立报》三大副刊都请名家主持。张友鸾受邀担任总编辑,并主持副刊《小茶馆》,另一个副刊《言林》,则由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创始人谢六逸先生主持,而张恨水“于十月间到上海,替《立报》编一个副刊,叫《花果山》”。其间,他依《世界日报》的旧例,写了一个长篇《艺术之宫》在《花果山》上连载。小说“写一个守旧的女子,为家穷而去学校当模特。完全是以一个悲剧姿态出现的。自信和他人写模特不同”。
张恨水与儿子张伍及孙女
实际上,张恨水到达上海的时间应为9月4日。民国二十五年(1936),他在《时事月报》第15卷第2期发表《危城偶忆》一文,明确记载着“自从去年九月四日,离开那古城的怀抱,整整是一周年了”。在上海,他与张友鸾同住四川北路附近的德邻公寓。在他所承诺的9至11月内,除了连载小说《艺术之宫》,几乎每天都有杂文、随笔在《花果山》上发表,有时甚至不止一篇。他调动自己的内存,把《花果山》经营得花繁叶茂。有一组《小说人物论》,便是他多年阅读古典小说的心得。文章不长,但引经据典,议论风生,常有新解,很为读者所欣赏。《花果山》开办之初,他特意写了《关于〈花果山〉》一文,说明自己的编辑思想,以及对稿件的要求:“这里既是个游目骋怀的所在,仿佛杭州城里的城隍山,开封城里的中山市场,而我们也无非在这里摆些说书摊,把戏棚子而已。讲经,论道,演说,全用不着。至多说两句相声,也总以说戏迷传的口吻出之。很不愿发什么议论。破口骂人,那是一百辈子不来哉!” 报纸出版一个多月后,针对来稿中常有“许多近于斗争”或“对某一问题,某一个人,某一机关,带着讽刺意味的指摘”的稿件,他又写了《我们的态度》一文,重申《花果山》的性质或“滋味”,指出:“甜、酸、苦,都不妨有,可是我们不愿有那刺激性的辣。”
到了12月初,约期既满,张恨水就打算回北平了。包天笑在他的《钏影楼回忆录》中记载了张恨水辞去《立报》编辑一事:“有一天,成舍我和张恨水两人,惠顾到我家里来。我觉得奇异,想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便直捷问道:‘两兄光临寒舍,有何见教?’恨水先开口,便道:‘有一事要相恳。我此次只身南来,家眷还在北平,前日接到家书,须要我回去一行,而这个《立报》副刊《花果山》,可否请公庖代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回来了。”包天笑是报界前辈,在旧派小说家中,他的资历也算是很老的,当时他赋闲在上海,已无意再出江湖,因之说道:“贵馆人材济济,《花果山》可以请那一位先生兼任,我在新闻界已是落伍的人了。”但是,成舍我邀之再三,说得十分恳切,包天笑就答应他们暂代一个月,“谁知张恨水施了他的金蝉脱壳之计,他并不是回到北平去,这个猴子跳到南京,和张友鸾诸位,办《南京人报》去了,而我一直做他的临时代办”。
张恨水离开上海,先去了南京。恰在此时,他得到一个事发突然,却又事出有因的消息。在《写作生涯回忆》中他忆及当时的情形:“一夜之间,接到北平去的两个急电,叮嘱缓归。那时,平津一带,迭次出事,冀东已出现伪政府。我知道事情不妙,就中止北行。过了几天,得着家信,说是日本人捉拿北平文化界人士,有张黑名单,区区竟也忝列榜尾。”另据11月14日上海《晶报》报道:“迩日盛传某方曾列名单,拟逮捕北平新闻记者十人,大率皆知名人士,如当代小说大家张恨水先生,《世界日报》《立报》主人成舍我先生……”
我们不知道当时是否真有一张“黑名单”,张恨水或“忝列”其中。但北平形势异常紧张,却也是事实。自《塘沽协定》签订之后,日本强划冀东二十五县为“非武装地带”,成为向华北扩张的第一步。民国二十四年(1935)初,驻热河日军入侵察哈尔省东部,制造察东事件,打开了侵犯华北的大门,进而全面干涉华北政治,谋求华北五省脱离南京政府,实行区域自治,导致华北局势急剧恶化。一直闹到11月24日,殷汝耕突然发难,宣布成立“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不再接受南京领导,打国民政府一个措手不及。日军亦加紧调兵遣将,把部队由锦州移向榆关,并在平津一带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作出武力支持冀东伪政权的姿态。这一年,平津人是在慌恐不安中度过的,日本人到处生事,制造事端,进步人士,或与日本人有过纠纷,或者发表过反日言论的人,常常莫名其妙地就“失踪”了,有的是遭遇绑架,有的就被暗杀了。5月1日晚,天津《国权报》社长胡思溥在日租界被暗杀。第二天凌晨,天津《振报》社长白逾桓也在日租界内被暗杀。一时间,这种恐怖氛围在平津四处蔓延,张恨水已感觉“北平终非乐土,又动了全家南迁之意”。
到了11、12月,情形更加严峻。11月8日《申报》刊载天津来电,据称日本人搞了个百余人的名单,必要时随时拘捕。时隔两日,《申报》继续报道,被捕人数已经多达三四十名。在这种情形之下,张恨水既听说他的名字上了“黑名单”,自然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很清楚,自“九一八”之后,他的小说和言论,抗日的火药味甚浓,是很为日本人不满的。为此,坐镇平津的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曾经想要拉拢他。在北平行医的日本人矢原谦吉在《谦庐随笔》中记载:
即如无报无势之文豪如张恨水者,以其嬉笑怒骂频频,土肥原亦奉之惟谨。在张以抗日义勇军故事写入其《啼笑因缘》续集后,更变本加厉,力图得其好感。张语余,土肥原曾请人携张著之《春明外史》与《金粉世家》各一部,婉恳“赐予题签,借留纪念,以慰景仰大家之忱”。而张固傲骨狂士之流,居然改赠以《啼笑因缘续集》一本,上题:
土肥原先生嘱赠
作者时旅燕京
来人大骇,谓张曰:“君何故欲触土肥原之怒?今日与此辈为敌,独不以妻儿为虑乎?”
张笑曰:“土肥原有来恳我题签之雅量,即有任我题何签,赠何书之雅量。否则,王莽谦恭下士之状未成,而反为天下读者人笑也。”
后,土肥原果又请人向张致意,力赞其“描写生动如画,真神笔也!”
张恨水既调戏了土肥原,他当然知道土肥原笑脸背后的凶险。现在既传有这样一份“黑名单”,他也就不能再回北平去了。民国二十五年(1936)初,他把全家迁到南京,在旧南京城北的唱经楼附近安下了家。先前曾有“南城热闹北城荒”的说法,自打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来,新朝权贵和稍有资产者,都争向城北经营一席之地,于是,城北遂日渐繁盛起来。但多少还保留着一点昔日的田园野趣,这恰是张恨水所中意的。他说:“我必须歌颂南京城北,它空旷而萧疏,生定了是合于秋意的。”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又说到城北的好处:“因为城北的疏旷、干燥、爽达,比较适于我的性情。” 他曾这样描述住所窗外的景致:“虽然所居是上海弄堂式的洋楼,却喜我书房的两层楼窗之外,并无任何遮盖。近处有几口池塘,围着塘岸,都有极大的垂柳,把我所讨厌看到的那些江南旧式黑瓦屋脊,全掩饰了。杨柳头上便是东方的钟山,处处的在白云下面横拖了一道青影。紫金山那峰顶,是这一列青影的最高处,正伸了头向我的窗子里窥探。我每当工作疲倦了,手里捧着一杯新泡的茶,靠着窗口站着,闲闲的远望,很可以轻松一阵儿,恢复精神的健康。”
张恨水选择南京为全家南迁的落脚之地,是有所考虑的。他固然不肯在上海居住,却又离不开上海,因为要靠了在上海发表文字来养家糊口。而南京不仅离上海很近,交通、邮电、通讯亦十分便利,更兼这里离家乡不远,算是留有一条退路。而另有一个让他留在南京的原因,是这里聚集了不少新老朋友,不大容易寂寞。他“在南京住下两三个月,除了写稿子,只是和朋友谈天”。那时,他们这班朋友大约有二三十人,常聚的如张友鸾、张慧剑、易君左、卢冀野、潘伯鹰、郭冷厂、陶荣卿、周邦式等。聚会之地,“大概不外四五处,夫子庙歌场或酒家,党公巷汪剑荣家(照相馆主人,亦系摄影记者),城北湖北路医生叶古红家,新街口酒家,中正路《南京人报》或《华报》,中央商场绿香园。除了在酒家会面,多半是受着人家招待外,其余都是互为宾主,谁高兴谁就掏钱,谁没钱也就不必虚谦,叨扰过之后,尽管扬长而去”。
朋友之间的雅集是张恨水最享受的。数年之后在重庆,他还记得初到南京时在叶古红家过旧历除夕的情景。他在《除夕苦忆》一文中写道:“旧历除夕,聚饮于叶古红家。叶川人,好与新旧斗方名士游,慧剑兄所谓诗医也。其家在湖北路之东,面临外交部花园。城北故旷阔,景致萧疏,时雪花如掌,冻雾迷天,宇宙银装,荒林积素。叶于小楼上,盛陈年饭,案上巨瓶插腊梅天竹高三四尺。电炬通明之下,更燃红烛如椽,铜柱双擎。屋角白铜巨炉,镂花做盖,其中煤火熊熊,满室生春。玻璃窗上,雪花扑打,水汗淋漓,于窗隙窥外交部大厦,真是琼楼玉宇。加以断续爆竹声,城南北远近相应,年味盎然也。”叶的妻子魏新绿与张恨水的妻子周南是一对“闺蜜”,她们相约做了一身“天津女儿新年装”,二人此时“穿桃花袍,着红袜红履,且于鬓边插巨朵红花,周身尽赤”。再看两个男人,一个“哀乐中年,唯作微笑”,一个“齿豁头童,睹其艳妻,乐不可支”。这时,“友人郭冷厂、陶荣卿等三五人来围坐把盏,即席赋诗,余得一律,不复尽忆,中有‘已无余力忧天下,只把微醺度岁阑’之句,盖余固别有感慨也”。夜深了,“古红豪兴大发,撤席作竹战,予不善此,与新绿坐炉边剥花生,谈梨园故事。天将明,雪稍止,叶着仆呼一轿式马车来,送客归寓”。
这种生活情致张恨水自然是心领神会。他是一个有名士才子情结的人,虽说才子袁枚的“爱住金陵为六朝”不为他所认同,但南京城市山林景色,仍为他所喜爱。他将北平与南京相比较,认为“北平以人为胜,金陵以天然胜;北平以壮丽胜,金陵以纤秀胜”。闲暇之时,常常走出去,领略南京的风光。他说:“我居住在南京的时候,常喜欢一个人跑到废墟变成菜园、竹林的所在,探寻遗迹。最让人不胜徘徊的,要算是汉中门到仪凤门去的那条清凉古道。”他喜欢那里的清幽、荒凉,还带一点零落萧条的景象,“长约十五华里,始终是静悄悄地躺在人迹稀疏、市尘不到的地方”。这正是一种文人本色,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诗意。在另一处他又表示:“我最喜欢荒江。”他说:“当此冬日,水是浅了,处处露出赭色的芦洲。岸上的渔村,在那垂着千百条枯枝的老柳下,断断续续,支着竹篱茅舍。岸边上三四只小渔舟,在风浪里摇撼着,高空撑出了鱼网,凄凉得真有点儿画意”。在南京,下关是少有人去的,因为南京人对下关并不感到兴趣,但他却可以为了《古文观止》上的一篇《阅江楼记》,穿城而过,专门去瞻仰这座已经不在的楼。“我有那傻劲儿,常是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出城,走到江边去散步”。就为了这点儿诗意,有两次,他“发了傻劲儿请地道南京文人张萍庐兄导引”,在城南的旧街旧巷游了两整天,“我觉得不是雨淋泥滑,在秋高气爽之下,那些冷巷的确也能给予我们一种文艺性的欣赏”。而他所欣赏的,正是它的“荒落、冷静、萧疏、古老、冲淡、纤小、悠闲。许许多多,与物质文明巨浪吞蚀了的大半个南京,处处对照,对照得让人感到十分有趣”。
当然,热闹之处他也未必就不肯去。比如“上夫子庙吃茶”,就是他所热衷的一种享乐。他甚至坦言:“十次出门有九次是奔城南的,也不光是为了报社在那儿,新街口有冷气设备的电影院,花牌楼堆着鲜红滴翠的水果公司,那都够吸引人。尤其是秦淮河畔的夫子庙,我的朋友,几乎是‘每日更忙须一至,夜深犹自点灯来’,总会有机会让你在这里会面。”在夫子庙,他常去的茶楼是奇芳阁。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处呢?他先讲到这里的茶博士,“左手抱了一叠茶碗,还连盖带茶托,右手提了把大锡壶来。碗分散在各人前,开水冲下碗去,一阵儿热气,送进一阵儿茶香”,他说:“这是趣味的开始。”接着是“瓜子、盐花生、糖果、纸烟篮、水果篮,有人纷纷的提着来揽生意,卖酱牛肉的,背着玻璃格子,还带了精致的小菜刀与小砧板,‘来六个铜板的。’座上有人说。他把小砧板放在桌上,和你切了若干片,用纸片托着,撒上些花椒盐”。这当然就是趣味的继续了。而高潮马上也到来了,“有点心牛肉锅贴,菜包子,各种汤面,茶博士一批批送来。然而说起价钱,你会不相信,每大碗面,七分而已。还有小干丝,只五分钱。熟的茶房,肯跑一趟腿,替你买两角钱的烧鸭,用小锅再煮一煮”。他惊叹:“这是什么天堂生活!”
再看夜晚的夫子庙,就更加热闹了。“九点多钟了,大家出了酒馆,红蓝的霓虹灯光下走上夫子庙前这条街,听着两边的高楼上,弦索鼓板,喧闹着歌女的清唱,看到夜咖啡座的门前,一对对的男女出入,脸上涌出没有灵魂的笑,陶醉在温柔乡里,我们敏感的新闻记者,自也有些不怎么舒适似的。然而我们也不免有时走进大鼓书场,听几段大鼓,或在附近露天花园,打上一盘弹子,一混就是十二点钟,原样儿的公共汽车,已在站上等候,点着雪亮的车灯,又把你送回城北”。不过,他“有时偶然也会风雅一点儿,如邀伴儿到后湖划船,在莫愁湖上联句作诗之类,只是这带酸味儿的玩意儿,年轻朋友,多半不来。这里面也免不了女性点缀,几个文理相当通的歌女,随着里面叫干爹叫老师,年轻的几位朋友,索性和歌女拜把子。哄得厉害”!这一年的初夏,上海《晶报》就曾刊发一篇来自南京的投稿《张恨水南京得女弟》,其中讲到张恨水“某日于夫子庙某茶社席间,晤名歌者郑瑞坤女士,郑素佩恨水之为人,又因某名记者之介,得执弟子礼,师事恨水。故郑于月之十五晚,假夫子庙六华春茶社宴先生焉。到者均京中时下副页编者。闻此次尚为恨水生平第一遭,不可不留纪念。兹已由《华报》剧刊出专号,至执笔诸人,则有张慧剑、张萍庐、张悠然、郭冷厂、吴禊云、陶镕青、潘凫工、施白芜、胡丹流诸人云”。这段记载与上面张恨水的自述或许表现了张恨水生活的另一面,不过,他一再解释和声明:“他们这关系完全建筑在纯洁的友谊上。”他在另一处也表示:“我们别假惺惺装道学,十个上夫子庙的人,至少有七八个与歌女为友,不过很少人自写供状罢了。”
很显然,初来南京两月间,张恨水过得还是很惬意的,此时他甚至动了“在南京近郊,买点地,盖几间简陋的房子”的念头,只是因为,他对南京士大夫阶层沉醉于“六朝金粉”的氛围之中,国难当头,丝毫不肯振作而感到不满,便有些踌躇和徘徊,遂把这件事搁下了。恰在此时,老朋友张友鸾也辞了上海《立报》的差事,来到南京。他在大学学的是新闻采编和报业管理,又有十年办报经历,总想着有一天不再做伙计,自己办一张报。民国二十二年(1933),他曾经做过一次尝试,以个人积蓄办了一张《南京早报》。他表示:“我只是书生办报,天真地幻想,用小小积蓄作开办费,报一出,卖报和广告费的收入,就可以供周转。其实大谬不然。《南京早报》出版以后,赔累不堪,我的积蓄完了,我妻崔伯苹变卖首饰支持我。” 局面既已如此,这张报纸也就很难再维持下去了。不得已,他把报纸送给了两位四川朋友,自己又做了成舍我的“伙计”。先在《民生报》,后在《立报》,身份都是总编辑。现在既然离开了成舍我,他的心思便又回到自己办报上来,不免有些蠢蠢欲动,却苦于没有资金,于是,便怂恿张恨水把积蓄拿出来,在南京办一张小型报。张恨水十余年来干过几家报纸,一直也是做“伙计”,端别人饭碗的,既有不愉快的时候,也常常由于办报理念不同而发生矛盾,影响尽兴发挥。因此,办一张自己的报,确是他多年的愿望。不过,真做起来,他还是有些犹豫,担心万一亏损,会影响一家三十余口的生活。据张正在《魂梦潜山——张恨水纪传》中介绍,最后还是她母亲胡秋霞帮助父亲下了决心。他既决心要办,也就把自己大部分积蓄拿了出来。经过两个月的筹备,大约用了四千元,“在中正路(今中山南路八条巷口)租下了两幢小洋楼(后来扩充为三幢),先后买了四部平版机,在《立报》铸了几副铅字,就开起张来,报名是《南京人报》”。
《南京人报》先于4月7日出了一张试刊号,第二天便正式创刊。出人意料的是,第一天就出了奇迹,这张四开四版的小报,在这个不足一百万人口的南京市,竟卖了一万五千份。张恨水说,这件事“犹如我写《啼笑因缘》一样,震撼了一部分人”, 各位同人因此也备受鼓舞。张友鸾归结为张恨水的声望所具有的极大的号召力之缘故。张恨水固然承认他是卖了老命的,但他强调:“张友鸾君和全部同人(我们那个报,叫伙计报,根本没有老板),没有一个人不使出了吃乳的力气。”而且,许多朋友都伸出了援助之手,“例如远在北平的张友渔兄,无条件地给我写社论。一度盛世强兄在北平和我打长途电话,也是义务。而张萍庐兄编了一年的《戏剧》,只拿了一个多月的稿费”,这些都是张恨水始终不能忘怀的。
创办《南京人报》,原本是约了张慧剑共同经营的。张慧剑当年便有“副刊圣手”之称,因他与张恨水、张友鸾都是安徽人,又都姓张,便被称作“三个徽骆驼”。上海《晶报》当时还登过一条新闻,题为《三张共肩人报》,作者署名“神獒”,其实是老朋友秦墨哂写的。可惜,张慧剑因故未能参加,“三张”也就剩下了“二张”。办报之初,“二张”是有分工的,张恨水自任社长,兼编副刊《南华经》,张友鸾任副社长兼经理,不久又兼总编辑,负责处理日常事务,为的是给张恨水留出更多时间写小说。
《南京人报》是一份个人出资创办的小报,资金虽不足,规模亦不大。按照通常的做法,张恨水可以找一个后台做靠山,从而得到经济上的援助,代价是要为后台“说话”,维护他们的利益。张恨水自然不肯接受,而宁愿以自己半生砚田所得而勉力维持。张友鸾十分称许他的这种做法,认为:“在旧社会,创办一份报纸,资金来源都是不明不白的,象他,把自己的血汗挣来的稿费做资金,报纸办得好不好且不说,然而确是十分干净的。” 在这种情况下,报社能够正常运转,全靠报馆同人同舟共济,同甘共苦的一点精神,没有人计较工薪的多少。张恨水后来写道:“除了印刷部是照其他报社一律待遇,总编辑才拿四十元一个月的薪水,副社长支薪一百元,还编一个副刊,又写一篇小说。普通编采人员,月支二十元。”张恨水也就不忍心要钱:“我那时的思想,虽还达不到‘新闻从业员有其报的程度’,可是全社的人,多少分一点钱,我却是白尽义务,依然靠卖稿为生。我并不是那样见利不取的人,因为有个奢望,希望报业发达了再分红。自己作诛心之论吧,乃是‘欲取姑予’。不过‘予’的数目很可笑罢了。”
既然是“穷办报”,张恨水只能“卖老命”。他在《南京人报》,每天除了必要的社务之外,还要编写副刊《南华经》的稿子,撰写两部连载小说,同时刊登在报上。张友鸾的弟弟张友鹤当年也在编辑部工作,多年后,他还记得当时的许多情景:每天“九时许,恨水先生来了,他是来看‘南华经’副刊大样的(他主编这一版);同时要写两篇长篇连载小说,一篇是《中原豪侠传》,另一篇是《鼓角声中》,每天约发一千字;还要审发第二天排的‘南华经’稿子”。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张恨水的音容笑貌:“张恨水先生当时四十开外,身体较为高大,胖墩墩的。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嗓门很高,带着京腔徽调。他撩起夏布长衫,拿着摺扇,登上楼来,嘴里还说着:‘今天可真热!’一来编辑部,他首先是翻看当天各家报纸,拆阅给报社和他私人的信件,然后和报社其他负责人谈谈,了解报纸出版时间和发行情况。他洒脱豪放,谈笑风生,有时高兴起来还要哼哼京戏。”张恨水写作的情形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写道:“恨水先生写稿用的纸张,并不是印好的格子纸,而是几十张一叠的竹纸。竹纸是个什么样儿呢?薄薄的,带有藕粉色的如同有光纸那样质薄的纸,如果把整叠的竹纸拉开,一张纸约有二尺来宽,长度与现在的教科书差不多。用钢笔在这种纸上写字是不成的,会戳破。恨水先生是用毛笔书写,拿着整叠的竹纸,而不是抽出一张来写。他用的文房四宝很一般;桌上放着方形有盖的砚台,旁边置一锭墨。要写字时,自己磨墨,用‘小大由之’这样普通的毛笔在砚台上掭几笔,蘸饱墨,自右至左,由上而下竖着写。他写小说稿,估计已是心中有数,写到发排够用了,就把它裁剪下来,然后又在下面的稿纸上写上三四行,以便第二天有个依据好继续写下去。恨水先生写的是行书,刚劲有力,字体大小比三号铅字略大一点,倒也干干净净,很少涂改。排字房工人排他的文章并不感到困难,打出的初样错别字是不多见的,这也由于某个固定工人排他的稿子,时间长了,习惯他的写法了。”
虽然紧张繁忙,却也不乏轻松风趣的场面。多年的编辑记者生涯,不仅练就他快写文章的本领,而且不怕干扰,无论编辑有事找他,还是外客来访,他都能应付裕如,并不耽误写作,有时还能调节编辑部的紧张气氛。张伍在回忆录中讲到一件事:一天午夜,张恨水正在陪客人谈话,忽然,编辑急得在楼下大喊,《南华经》将要付排,却还有一小块版面空着,需马上填补,问张恨水怎么办。张恨水在楼上问明情况,让客人稍候,对楼下编辑说:“别急,我说你记,版面够用了就喊停。”于是,他站在楼口言道:
楼下何人唤老张,老张楼上正匆忙;
时钟一点都敲过,稿子还差二十行。
日里高眠夜里忙,新闻记者异平常;
今生倒做包文正,日断阴来也断阳。
齿牙半动视茫茫,已过中年底事忙;
应是要当姜白发,还图八十遇文王。
直到楼下编辑喊“停”,他才意犹未尽地将“诗兴”打住。社长以即兴口占打油诗的方式为报纸补白,固然表现了他的诗思敏捷,也透露出他骨子里文人的风雅。多年后,左笑鸿也提到过张恨水告诉他的一件往事:“有一位新闻界的同业对自己的诗才也很自负,那天要和恨水比一比。恨水欣然应允。拟好了题目,商定用七律,联句,前一句落音后一分钟内联上。这简直是不许停留,没有思索的工夫。于是开始了。第一人说了头一句,第二人立刻接上一句,并再说一个上句。两人斗得相应(当)紧张,一会儿就是一首。一首完了再接一首。那位同业有些支持不住了,可是恨水又说出了第三首的起句。那位说了两句之后,看了看表说:‘哟?我忘了,还有约会呢,我得走了。’说完拿起帽子就往外跑。恨水追到门边,说:‘我续上了。’念出了续句。那位一边跑一边说:‘来不及了,明天我再来。’结果,从此没再联句了。” 这种文人之间酬酢游戏的风雅之举,不仅博得观者的喝彩,也给编辑部带来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大家疲惫的精神因此为之一振,仿佛喝了一杯咖啡,重新焕发了活力。
张恨水在《南京人报》,既做着社长,编着副刊,还要分出一些精力写两部小说。一个副刊同时连载一位作者的两部小说,在张恨水,亦不多见。此前在《新民晚报》副刊《小说海》及《上海画报》有过,这次又见于《南京人报》的《南华经》。这两部书,一部《鼓角声中》,一部《中原豪侠传》,前者写受到日本人威胁的北平,后者虽说是一部武侠小说,但“更写得近乎事实”,而且“是以辛亥革命前夕,河南王天纵的故事,作影子”。民国二十六年(1937)底,由于南京城陷落,《南京人报》被迫停刊,这两部小说都未能写完,就此中断。抗战后期,自民国三十四年(1945)8月11日起,重庆的《万象》周刊把《鼓角声中》翻出来再次连载,似乎仍旧半途而废。因此,关于这部小说,人们了解得很少,其中大约写到了上海明星电影公司到北平拍摄电影《啼笑因缘》的一些场面,仅此而已。
至于《中原豪侠传》,却又是另一番遭遇。据张恨水在此书出版单行本时所作自序介绍,虽然南京陷落,终止了小说连载,但他在病中是将其结束了的。只是后来,“变质的《晶报》”,冒名盗印他的旧作,“把《南京人报》上的《中原豪侠传》,改一题目,将我的签名,制锌板登出来,说是我的新作”。这种鱼目混珠的手法,对社会和读者是有欺骗性的,虽然重庆、香港、汉口的报纸一再为他刊登启事,却也鞭长莫及,无可奈何,难以消除其恶劣影响。恰在此时,《南京人报》的同事,正在《万象周刊》做编辑的刘自勤,把这部小说的剪报拿来,劝他交给《万象》出版。他“自己校瞄之下,觉得也还可用,就把残缺的地方,补写若干,成了这二十六回的旧稿新书”。
张恨水同意出版《中原豪侠传》的单行本,或有以正视听的用意,却也给后人了解此书提供了方便。张恨水一生写过百余部小说,而武侠小说仅有两部,一部《剑胆琴心》,民国十七年(1928)至民国十九年(1930)连载于北平《新晨报》,截止到前十回,后由张恨水补写至三十六回,以单行本问世,由三星书局出版。另一部即《中原豪侠传》,至于《啼笑因缘》和《啼笑因缘》续集,并非武侠小说的套路。即便是《中原豪侠传》,也与旧武侠小说的写法不同。此时的张恨水,无论是文学观,还是社会政治观念,都受到新思潮的影响,因而,对于武侠小说,也就不肯再走老路。解决的办法,是把武侠放到社会中去,用他的话说:“我对武侠小说的主张,兜了个圈子说回来,还是不超现实的社会小说。”
20世纪60年代,张恨水的全家福
再看《中原豪侠传》,张恨水除了不写口吐白光、飞剑斩人头之事,还试图贡献一种新的意识。在他看来,旧武侠小说最大的问题,只是提倡小仁小义,甚至夹杂着一些奴才思想,已非司马迁笔下朱家、郭解者流,自然更不见容于时代潮流。因此,他很希望自己的这部小说,能传达一些民族意识,改善民间社会对传统侠义思想的依赖,把他们崇拜的小仁小义的江湖英雄,转变为大忠大义的民族英雄。然而,当时公开发表抗日小说是不被允许的,他的另一篇小说《风雪之夜》以北平为背景,写义勇军的故事,在《中央日报》连载,就遭遇了“奉命停刊”的命运,被腰斩了。所以,这部《中原豪侠传》,就将故事背景放在辛亥革命前夕,以“中州大侠”王天纵为原型,虚构了秦平生这个角色,演义出一段为民族大义而奋斗牺牲的故事。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部小说在《南京人报》连载之后,比《鼓角声中》还叫座,可见他对旧武侠小说的改造,以及新武侠小说的尝试,是得到读者认可的。
就在《南京人报》办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让许多同行眼红之际,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终于爆发了。民国二十六年(1937)7月7日,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日军很快占领平津,进攻华北;8月13日,日军又在上海挑起战火,中国守军奋起反击,拉开了淞沪抗战的序幕;8月15日,日军飞机轰炸南京,几天之内,参加轰炸南京的飞机就达到八百架次以上,南京城由此便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中。为躲避战火,张恨水把全家迁到离城十几里的南京西郊上新河去住,自己每天下午步行到报社办理事务,照应版面,直到次日红日东升,方才下乡。到家后,睡一觉,吃点东西,又赶快进城。他后来回忆:
这时,南京人跑空了,没有人看报,更也没有广告,报社的开支,却必须照常。我身为社长,既是家无积蓄,又没有收入,那怎么办呢?让我先感谢印刷部全体工友,他们谅解我,只要几个维持费,工薪自行免了。甚至维持费发不出来也干。他们为了抗战而坚守岗位,不愿这‘伙计报’先垮,而为‘老板报’所窃笑。这实在难得之至!编采同人更不用说,除了几个胆小的逃去芜湖(后来又回来了),全体十之八、九同人,拍拍颈脖子,‘玩儿命,也把《南京人报》苦撑到底’。张恨水有这样的人缘,那还有什么话说,我就咬着牙齿,把《南京人报》办下去。
张恨水故居,砖塔胡同中部
他每天由乡下赶着进城,常常遭遇空袭。“南京城郊,根本没有什么防空的设备,随便在树荫下,田坎下把身子一藏,就算是躲了警报了。飞机扔下的炸弹,高射炮射上去的炮弹,昂起头来,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种震耳的交响曲,自然也就不怎么好听。但深入其境的,是无法计较危险的,因为甜甜的情形都是如此,除非不进城,要进城就无法逃避这种危险。炸弹扔过,警报解除了,立刻就得飞快的奔到报社”。此时,张恨水感到了平生未曾有过的压力,“到了报社,立刻把脑子分作两下来运用,一方面是怎样处理今晚上的稿件,一方面是明天社中的开支,计划从那里找钱去?这个时候,不用说向朋友借钱有着莫大的困难,就是有钱存在银行里,也受着提款的限制,每日只能支取几十元”。这种紧张恐慌中的挣扎,自然支撑不了很久,到了9月下旬,他就病倒了。这一病,没想到居然很重,恶性疟疾,加上胃病、关节炎,他不得不卧床休息,报社里的事,只好交给朋友和他的四弟(张牧野)负责。
就在他卧病期间,大约10月间,大妹张其范带着自己一家、二哥张啸空(心恒)一家,与小妹张其伟,共十口人,逃难来到南京。张其范在《回忆大哥张恨水》中讲到当时的情形:“卢沟桥事变,日本鬼子打进北京城半个月光景,二哥病故,丢下寡嫂幼侄,情景凄凉。我和惜秋(作者丈夫)拖着两家十口人,逃到南京。适逢大哥病在床上,他见嫂侄戴孝,揣测二哥已死,足足痛哭一个多小时。叫二嫂、侄儿到床边,深切安慰,并替他们筹划今后的生活出路。” 这时,“一家之中,集合到将近三十口人。不说生活负担,不是个病人所能忍受,而每当敌机来空袭的时候,共有十七、八个孩子,这就让人感到徬徨无计”。这种情形他在另一篇文章中也曾写到:“家人闻警报惊起,披深色之衣,各揣小儿奔菜圃防空壕。予及四弟,则立壕口树下,以作监视。”
11月12日上海失陷,南京形势更加紧张。张恨水的病不仅不见好,反而更重了。家人便将他送到芜湖弋矶山医院医治,不久,全家人也随之迁到安庆元宁巷。在这里,张恨水的病情稍有恢复,南京则已危在旦夕,安庆也成了一座危城,张恨水只得带领全家回到故乡潜山,落脚于岭头老宅。
(完)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