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之养生艺术
2017-06-19多米尼克赫尔策
[德] 多米尼克·赫尔策
(慕尼黑大学,哥廷根大学,奥尔登堡大学)
论《庄子》之养生艺术
[德] 多米尼克·赫尔策
(慕尼黑大学,哥廷根大学,奥尔登堡大学)
在中国,无论是从诞生之日起就属于预防医学的中医,还是中国哲学(尤其是道家思想)都在最宽泛意义上关注医疗保健。“养生”的概念通常都涉及诸如如何过上健康幸福生活的话题。本文将论证庄子对“养生”的解读不仅为多种多样养生技术提供了理论框架,而且他的观点揭示了“养生”是超越所有技术的,其实质是一种赋予生命丰富意义的哲学生活方式。
在养生方面,从古至今,人们始终关注种类繁多的身体和精神养生方法,比如导引、按摩、行气、房事、食疗、存思或者意念等,目的是预防一切疾病,达到延年益寿。然而,在庄子眼里,“养生”的真正含义却并非如此: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庄子·刻意》)
很显然,对于那些“导引术”修炼者们,庄子并未高奏颂歌,反而认为他们不过是五类不同等级的低层次修炼者。这些修炼者与道家圣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圣人从不锻炼,但能通过玄思冥神或遵循与“道”一致的和谐生活方式,达到玄奥的与“道”合一的境界。《庄子》中充满了大量有关此类圣人(工匠和手艺人)的描述。
“养生”的汉字
“生”或“活”的含义并不仅限于躯体或者器官功能意义上的身体寿命。它们其实暗含了人的精神、情感和社会活动。按照道家和中医思想,“养生”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即“三宝”。“三宝”指人的“精”“气”和“神”。
养生如牧羊
作为谈及养生的古老经典之一,《庄子》不仅提到了养生,而且从身心合一和身心互动方面阐释了其深刻含义。正如庄子惯常的言说风格一样,这种阐释同样是借助隐喻表达呈现的。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彗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庄子·达生》)
养生就好比牧羊(这一比喻或许并非偶然,因为表示“滋养”义汉字“养”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是“羊”)。因此,如果牧羊人远远站在羊群后面,让羊群自由移动,它们就会以适合自己的节奏去到它们各自想去的地方。但牧羊人需要仔细地看好掉队的羊羔。一旦发现有羊离群,他就要立即摇鞭督促掉队的羊羔。
“在生命中寻找掉队的羊羔”指的是在生命中看到在身体、心灵和道德方面的不足之处。人们需要寻找自我的不同能力、性情、功能、情感或行为,并且将它们融为一体,这就好似要将每一只羊都归入羊群,并且绝不能让任何一只羊掉队。
例如,在身体及其可能产生的疾病方面,“掉队”的单个细胞或者某一细胞群的形成就暗示了它们从整个机体分离的状态,这意味着它们可能将不会再参与正常的转化过程。这种细胞的孤立状态很可能会导致肿瘤的产生或者细胞组织的衰亡。如果一个个体在精神层面不能将不同的特定事件整合在一起,这些事件就会成为心灵创伤从而危及心理精神健康。所以,从庄子的“养生”意义来看,与机体的分离或者与机体的非一体化将会导致疾病。
养生的秘籍是去兼顾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立场——比如隐士和商人——平等地尊重他们而不是互为排斥。实际上,真正的过失并不是应该站在隐士立场还是商人立场,也不是去滋养人的内在(心灵方面)而忽视调养外在(身体方面),或者反过来。执着于某一立场或坚持某一立场,去排斥其他立场是有害无益的。生命是一个动态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如果人们意在养生,他们就需要根据持续变化的环境不断进行运动和灵活变通。
因此,可以认为,养生主要是关注如何使自己的举止行为最大限度地适应不断变化的条件,而不是脱离周围环境甚至去强力控制环境。
养生与人体中线的导引路径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
作为人体结构举足轻重的经脉,督脉属人体奇经八脉之一。它起于胞中,下出会阴,后行于腰背正中,循脊柱上行,与肾脏和大脑关系密切。大脑由液状的精髓组成,因此脑髓和脊柱与肾的精气交会。督脉是最重要的经脉,人体能量、精气和精髓经由督脉畅通无阻的运行对维系和改善人的身体健康极为关键。因此,督脉是人体中线的导引路径,通过这一路径可以获得和调节人体全身的“气”。
倘若在生命中选择了“中线路径”,就能在生命中采取各种立场而不会将自己禁锢于某一立场,最终将自己置于极端的险境之中。在上述引文中,遵循“中线路径”还指出了求知的最佳路径。由于知识无穷尽,人们却要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知识。那么这种追求就应与特定的行为或情境相一致,否则就会危及人的生命。
养生与“气”的精炼——庖丁
养生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不断地精炼个人的“气”。在《庄子·养生主》中,庄子解释了这一观念。在该章,庖丁解牛技艺高超,在被问及其中有何秘诀时他回答说:
该段落表明了养生和喜爱或者与道一致的密切关系。“道”,并不是指静止不动特定的道路,而是指普遍动态过程。在一定意义上,这个过程是普遍的,因为它包括了自然界的一切物体和物种,无论种属还是个体。“道”中个体的功能不能脱离总体的功能,这一总体功能就是“神”。此处,“神”指的是“心理知觉”,起于感觉知觉,即庖丁的“所见无非全牛者”。庖丁将牛视为一个牢固不可分离的整体。在不断地练习解牛之后,庖丁通过自己的“神”——一种微妙并且畅通无碍的知觉,获得了提升。一开始在感觉知觉中被视为物体的“牛”,现在不仅仅是可从外在进行观察,而且在提炼“神”的过程中,庖丁已经将其(准)内化,让它变成了观察者自身的一部分。这意味着真正的知识不是如西方认识论所主张的来自主体和客体的分离,而是主体和客体结合的结果。这亦是为何追求知识“本身”并无意义的另一原因。
庄子此处描述了精炼“气”的完整过程。从感觉知觉开始(所见无非全牛者),庖丁通过提炼他的“神”通达了“意识”,从而看到了牛的各个组成部分。不间断的“提炼”过程使他实际上通过他自己的“神”直接看到了牛的自然结构,而无须经由他的视觉等感官绕道迂回实现。由于这种经过提炼的知觉,庖丁还能够看到肌肉、骨节和骨筋之间缝隙,从而避开各种阻力。这意味着养生其实提供了一种行气但又不损伤元气的方法。这就如同庖丁用了十九年的刀还像新刀刚启口子似的。避开阻力就是避开“气”阻的危险。因此,在中医中,“气阻”常常是各种疾病的根源。此外,这一过程暗示了“无为”(不干涉)的概念。即使庄子此处没有明确提及“无为”,庖丁的解牛动作都与普通的屠夫大不相同。因为他实践的是“养生”的艺术,他不仅仅提炼了和保养了自己的“气”,而且试图不去强力损伤“牛”的“气”。即便他不得不宰牛,他也尽可能不伤害牛,比如避开阻力,即肉块,骨头和腱。所以,在庄子看来,以“无为”的方式行为是“养生”的一个重要方面。此外,两者间“虚”(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的艺术,在要求高度注意力同时,也要求灵活性。因此,一方面,连续的实践和不间断的知觉提炼导致了“气”的精炼,目的是恢复元气而不是损伤元气。另一方面,庖丁表明了“神”(刀片所象征的)也同样需要“虚”,一如刀也需要“空”。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纠缠,过多的行为而不是“无为”,以及情感的跌宕起伏,都阻碍了精神,无法安宁。只有“虚”和“无为”才能有助于精神通达微妙而畅通无阻的知觉,经由其才能延伸至不为视线所见的领域。
结语
《庄子》中的三个故事不仅为名目繁多的养生技术提供理论框架,而且揭示了养生的深层含义。首先,它们揭示了一种中国哲学普遍持有的代表性观点(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姑且将这一观点称为“持续整合或嵌入观”。这指不断地将人融入宇宙或者社会以及身心融为一体。人类始终被整合或嵌入不同的不断变化的环境之中,这之中人类也在不断变化。因此,“养生”教导人类不要强力去控制环境,也不要脱离环境。它更强调拥抱各自的环境并使其成为自己的环境。
“嵌入”也指参与生命过程。在牧羊人的故事中,庄子告诉我们,参与生命过程要求小心注意生命中“掉队”的东西。因此,保持不偏不倚是很重要的,既不要在观点或信念上持偏颇立场,也不要在运动、锻炼、饮食、饮酒、工作和各种生活方式上持偏颇立场。
正如庄子在很多段落中告诉人们的,每一个个体都是“神”和“形”不可分割的统一体。但在这个统一体中,不仅是要彼此相似,还必须要彼此有所差异。因此,养生指的是,如果不想失去“掉队”的羊,那么就需要将身心各种不同需求、品质和潜能同时考虑,这在隐士(只滋养内在)和商人(只保养外在)例子中已经得到明证。
参与不断变化生命过程的前提是不僵化地立足于任一立场,而是根据变化的情况将其他立场考虑在内,从而建造一个动态的“中心”,正如我们的督脉一样。督脉是获得和调节“气”的“人体中线导引路径”。在生命中选择这样一条“中线路径”,意味着为了不阻碍“气”,人不会顽固地仅持守某一个立场。
庖丁的故事揭露了精炼的过程。这一过程起于通过克服内在和外在两分观进行知觉提炼,直到内在与外在合二为一,最终达到“气”的精炼。由于身心的合一中,每一种知觉都源自身体自身,因此知觉的提炼也不能脱离“气”的提炼。
在庄子看来,养生不是一种技术而是一个自由交流和无障碍交换的问题:人类与环境的自由交流,身心的无障碍交换。如果一个人意识到生命中的障碍并能避开“气”的凝阻,他就可以在“虚”中生活并滋养生命。“避开障碍”也暗示着时刻记着尽可能对他人造成最少伤害,换言之,以“无为”的方式行为——不干涉。
最后,养生的艺术不仅仅是一个只能通过心智学习的理论问题。相反,通过不断实践“养生”,一如庖丁一般,人类可以挖掘出自己的所有潜能。庄子总是使用工匠或者手艺人来揭示道家的真正含义并不是偶然的,因为与“道”一致的生活不是关于“做什么”的问题,而是关于“怎么做”的问题。换句话说,庄子将养生视为“行为的知识”,这是需要在心理和身体层面终生进行的实践,其实践带来的“副作用”就是“长寿”。不过,更为重要的是,在缜密思考和有意识生活的意义上,超越了任何技术或锻炼的养生将会引导人进入一种哲学生活以及与“道”一致富含意义的生活方式。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新华书店,1994.
[2]Dominique Hertzer:DasLeuchtendesGeistesunddieErkenntnisderSeele:DiemedizinischeVorstellungvomSeelischenalsAusdruckphilosophischenDenkens-Chinaunddas Abendland.Frankfurt am Main: 2006, VAS Verlag.
[3]Francois Jullien:SeinLebenNährenabseitsvomGlück. Berlin: 2006, Merve Verlag.
[4]TheEncyclopediaofTaoism, edited by Fabrizio Pregadio, London, New York: 2007, Routledge.
(译者:梁燕华,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留英博士。)
【责任编辑:庄桂森】
2017-04-08
多米尼克·赫尔策(Dominique Hertzer),哲学博士,凭借“马王堆—《易经》”的研究在汉学领域获得其第一个博士学位,1989—1996年期间担任德国慕尼黑大学的助理教授;在慕尼黑和中国天津学习了中医后,她在德国维滕/黑尔德克私立大学医学史专业获得了第二个博士学位;身为一名中医治疗专家和哲学顾问,多米尼克·赫尔策一直从事有关中国哲学、中医以及道家思想的研究,尤其关注哲学实践;她目前在慕尼黑大学、哥廷根大学和奥尔登堡大学任教。
B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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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7)07-002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