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花
2017-06-15余伞
余伞
1
最后一节课还没结束的时候,他就坐不住了,屁股上像爬满了蚂蚁,不仅弄得他屁股痒,还弄得他的心也痒,这一切都是因为父母要去镇上的棉花加工厂卖棉花了。父母是棉农,每年这时都会装很多袋棉花去卖。棉花卖了钱,给他交学费,买课本。卖棉花对他家来说是一件隆重的大事,他只有十四五岁,还是个初中生,但已经熟悉了卖棉花的整套程序。
他要上课,父母拖着装满棉花口袋的板车赶往镇上时,他无法陪伴左右,这是他最难过的事情。
他坐在板凳上,看着屋外耀眼的阳光和天空中一朵朵浮动的云彩,想象着他的父亲吃力地拉着板车,母亲在后边推着。有几次周末,他跟父母去卖棉花,板车里的棉花掉出来,他跟着一路不停地捡,那些遗落在路上的棉花,有的是他家掉的,有的不是,不管是不是,他照例都捡起来,重新塞进棉花袋子。
他对如何卖棉花比课本还熟悉,他相信跟着父母去卖棉花是他应尽的职责,这个职责比上课还要重要。
老师并不会因为他的父母要去卖棉花,让他早点下课,如果这样也行的话,所有学生便都要借口旷课或者早退了,他明白这些,所以一直忍着,等到下课铃声一响,第一个冲出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跟父母会合。他三点半放学,如果速度快点,三点四十五赶到棉花加工厂,按照平常父母走路的速度,他们也应该到那里了,就算不到,也不会离得太远。
他不停地探出脑袋往窗外看,看那条通往棉花加工厂的路,也许还能看到父母。路空旷得很,连一只狗都没有,他有点失望,把脑袋缩了回来。
这节是化学课,老师在说二氧化碳和氧气结合的知识,但他没有一点兴趣,老师说得唾沫横飞,他不好意思离开教室,扫老师的兴。
前排的同学都很认真地听老师讲课,他们下课了也有自己要做的事,他要帮父母卖棉花,他们则是要去玩玻璃球,跳橡皮筋,或者去“斗牛”。
他刚学会走路,就跟着父母去卖棉花了。卖棉花的乐趣一直伴随着他,如果棉花多一点,父母会叫村里开三轮车的载棉花。他喜欢因装满棉花而鼓涨的棉花袋子,一个个井然有序地摆放在自家门口的样子,这让他有种心满意足感,还有将这些棉花卖掉而获取报酬的期待感。他喜欢三轮车轰隆隆地从马路上行驶到家门前,三轮车被路人围观的样子。他清楚地知道只要有三轮车停靠在他家门前,他家要卖的棉花就不是几百斤,而是一千多斤了。
在棉花还没被卖掉前,他不断地打听棉花的价格,听各种小道消息,有的是从广播里听来的,有的是从大人的嘴巴里。听到棉花价格的消息,他都会当真,听到今年的棉花价格比去年要高,他会很高兴,如果低了,也会很失落。
他之所以关心棉花价格,是因为那些即将卖出的棉花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棉花盛开的季节,他跟父母去地里捡棉花,那时阳光充足,棉花每天不断地开放。棉农一大早就挎着棉花袋子到棉花地里去摘棉花,棉花开放得太快,当天不去捡,第二天开放得更多,便更来不及捡了。当天开放的棉花当天捡,隔天的话,棉花鼓涨得太厉害,就从棉花壳上坠落到地上,粘上了泥土,脏了,粘上了露水,湿了。如果棉花不及时捡,被太阳晒得太厉害了,棉花的叶子会被晒枯萎,像枯树枝一样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粉碎。粉碎了的叶子容易粘在棉花上,捡棉花的时候,难免不把碎了的棉花叶子也给捡到口袋里,回到家还要把棉花叶子和棉花分开。棉花一开放,棉农全家出动去捡棉花,除了棉花叶子的麻烦,还担心下雨,一旦下雨,棉花被雨水浇灌,萎了,黄了,捡回家,要比没被雨水淋湿的棉花多晒几日太阳才能干。
在棉花盛开的季节,每天一大早,他还在熟睡中,就会被母亲叫醒,尽管一万个不愿意,他还是提醒自己一定要起来啦。他从床上爬起来时,父母已经提前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到棉花地里去了。吃完早饭,他带着那只属于他的小一点的棉花袋子赶去棉花地,赶到时,父母已经捡了好几袋了,那些捡好的棉花袋子就堆在田埂上。他站在田埂上,感觉有些羞愧似的很快系好口袋,张望着棉花地,看看父母在哪个双子上,然后换一个双子去捡。
他小小的年纪,挎着个比他身体还要大的棉花袋子穿梭在棉花地里,他宠爱的那只土狗凑热闹似的,从家里跟来了。这只土狗跟他一起长大,毛是灰色的,他第一次把它抱在怀里时就给它取了灰狼的名字。
灰狼走到田间地头,好像回到了家,很兴奋,在棉花地里横冲直撞,或许是发现了什么,兔子,或是蛤蟆,谁知道呢,经它这么一闹腾,棉花地里便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时,父亲就发现它了,埋怨他把灰狼带过来。灰狼来棉花地不是捡棉花,而是捣蛋的,它把棉花树撞得摇摇晃晃,棉花被撞落到地上。他没想到这一点,他很喜欢灰狼,看到它,就会很快乐,就算它闯多大的祸,也不会埋怨。灰狼在他家七八个年头了,只比他小几岁,没事时,他会带它到处乱跑。灰狼喜欢去陌生的地方,比如菜园或者棉花地,看他要到邻居家看动画片了,就算再怎么唤它,灰狼也不会跟去,它聪明着呢。
到了棉花地,他柔嫩的小手便从棉花的花壳里掏出棉花,不注意会被那锐利的花壳给刺到,像被针刺,很疼,所以他并不喜欢捡棉花,总盘算着什么时候太阳落山,什么时候下点小雨,太阳下山了,他们就要回家了,小雨不会耽误捡棉花,这时他就希望雨再下得大一点。
每天傍晚,当母亲宣布回家时,便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看到因捡棉花而被刺红的手背,想象着父母和他一样每年都要被那些棉花刺到,便觉得自己的那一点委屈简直算不了什么,毕竟他只是在周末去捡一次棉花,而父母在天晴时每天都去。
棉花捡回家,从口袋里倒出来,堆积在水泥地上,楼下堆不下,就堆放在楼上,有时天晴就堆放在楼顶,用一个大布给盖起来,第二天父母离开家去棉花地前,将大布揭开,把堆积起来的棉花重新摊开,让太阳晒在上面,傍晚,太阳落山了,又重新盖上。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摘、晒、收棉花,直到棉花地里的棉花苞都開放了,棉花叶子都枯萎了,开放了的棉花都收上来了,这时,他的父母就会把棉花枝干从泥土里扯出来晒干,抱回家作柴火。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也该到年底,天寒了。
他计算着家里成百上千斤的棉花能卖多少钱,几千块大概是有的。棉花卖了钱,会被母亲存在银行里,一部分用来家用,一部分当他的学费,剩下的,过年时候用。现在离过年还有四五个月,这个学期结束也还有好几个月,他要继续待在学校里念书,没办法和父母一起去卖棉花,这是他最遗憾的一件事,可也没办法,谁叫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呢。母亲一直坚持让他念书,从小学,到中学,最好能考上大学。
家里很少让他做家务活和农活,因为这些事情会影响他专心念书,每当父亲责怪他在家里偷懒,他就会说是母亲叫他不要做的,因为他还要复习功课呢,没时间顾及其他的事。实话说,他也很羞愧帮不了家里一点忙,而两个姐姐早已经懂事了,他什么都不懂,只会给家里添乱。
他想象着父母拖着装满棉花的板车往棉花厂走去,那条马路坑坑洼洼,板车行驶在上面,不可避免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地面到处是洞,要努力绕过它们,但是避免不了,最后索性让板车发出那些声音了。父亲拖着板车,母亲在后面推着,还时不时地把从口袋里露出来的棉花给塞进去。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从口袋里跑出来掉在路上,母亲又会回头把棉花捡起来。一朵棉花虽然不重要,但从家到棉花厂大概要十几里路,一路上掉下去,加起来就有不少了。棉花都是父亲和母亲辛辛苦苦地弄来的,是不允许有半点浪费的,这些他都十分清楚。母亲会弯下身子,双手托着棉花袋子,一边推,一边查看棉花会不会掉出来,父亲就一心一意地拖着板车往前走。
2
课堂上正在进行的是化学课,化学老师是个非常啰唆的男人,也非常较真。其他老师上课都不会像他这样总埋怨底下学生发出的细微声音,他不一样,他喜欢学生彻底安静地听讲,所以当课堂底下发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时,他就会转过身来,从讲台上严肃地打量着他们,直到他们又安静下来,才会继续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那些令人难以捉摸的化学方程式。
那些代表着氢气氧氣和二氧化碳的符号他认识,但是一旦把它们给组合起来,他就不认识了,虽然盯着黑板看,但那些方程式对他来说仿佛是天方夜谭,一点也看不懂。他不敢站起来说听不懂,另外,老师也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听不懂停下来再重复一遍。周围的同学们好像都能听懂似的专心致志,只有他感觉很难受,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时不时地转头看着窗外,看教学楼下的那些饭店,每天中午放学他都会去那里吃饭,所以他很关心那些饭店今天营业没有。除了饭店,还会关注停车棚,学校里总会有些学生打坏主意,用针把“仇人”的自行车轮胎给戳破。
他上课的时候还有个任务就是防止自己的自行车轮胎被戳破,听说戳破轮胎的那些孩子背后有人指使,是自行车修理店的老板叫他们这样做的,一旦车辆被戳破,就要到那里去修车了。镇上只有这一家自行车修理店,补一个车胎要一元钱,这对于学生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补十个轮胎就是十元钱,修理店老板一天大概要补几十个轮胎,那就是好几十元钱。除了补轮胎,还有换轮胎,换车篮,换把手,换刹车,自行车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是值钱的。
他盘算着作为一个修理工一天要赚多少钱,他的父母种棉花一年就只赚几千元,还辛苦得要命,这样一想,他决定长大以后不再种棉花了,他要当一个修理工。
此刻大概是下午两点钟,他计算着父母行进的速度,知道他们大概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可能正在水电站附近,那座水电站,在雨季把上游的水给储存起来,在旱季再把它给释放出来。此刻是夏天,河流比较干涸,从水电站闸口里源源不断地释放出一些清澈的水流。他仿佛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水声把板车吱吱呀呀的声音给掩盖了。他能看到父亲那湿透了的背心和母亲湿透的衬衫,衬衫湿透了,贴在母亲身上的那件破烂的内衣也隐隐地浮现出来。这件衣服母亲穿了好多年了,从他懂事时,母亲就开始穿了,每天在家里的晾衣架上也能看到这件衣服,都破了,可是母亲依然不舍得扔掉。母亲就是这样节俭的人,家里所有的东西只要能用,母亲都不会扔。母亲还是个“收藏家”,没几天,他就能在家里的拐角处看见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东西,有的是别人家不用的家具,有的是从姥姥家拿来的几个表姐穿旧的鞋子,母亲自己不舍得买新衣服和新鞋子,她总是穿旧的。
母亲艰难地推着板车,身上都湿透了,离棉花加工厂还有好几里路,她还要继续低头走,虽然腰有一点酸了,她还在坚持,父亲也在坚持,离棉花加工厂要关门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了,要在四点钟关门前赶到那里去,虽然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很努力地去追赶时间了,但板车上的棉花太多,他们的速度快不了。他仿佛看到了父母的艰难,恨不得从教室的后门偷偷地跑出去,赶到父亲和母亲的所在地,帮着母亲推车,一想到这里,他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好像真的要跑出去似的,他不知道这个动作会在班上引起这么大的喧哗。大家都把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好像他是个外星人。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化学老师叫他:“赵小军,你突然站起来干吗?”
他一听到这个声音,父亲拖板车、母亲推板车的画面便看不到了,连他帮母亲擦汗的画面也看不到了,于是,他把这一美好画面的丢失怪罪于老师,要不是老师叫他,他就不会回到这个了无趣味的化学课堂,也不会被这么多的同学关注和耻笑了,所以他好像没有半点后悔似的立在了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哑巴。他的话本来就不多,此刻不需要说半句话就能展现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他是不会屈服的,是老师的过错,他只不过站了起来而已,也许是他的屁股瘙痒了,他忍受不了,所以就站了起来,等瘙痒过去后,会自然而然地坐下的。但没等他坐下,老师就走到了他的跟前,生气地盯着他,好像眼前的停课都是因为他,而不是老师的大惊小怪。
“赵小军,这是课堂,你随便站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想妥协,撒谎说想向老师问问题,所以站起来,因为他对黑板上的化学符号不是很明白。但他不想撒谎,也不想跟老师说此刻他最关心的是父亲和母亲,以及他要跟着他们一起去卖棉花,老师是不会明白卖棉花对他一家有多重要的,如果多一个人就会多一个帮手,也许棉花就能卖得好一点,他不吭声,好像在等待老师的责骂。
“赵小军,我在问你话呢,你不回答就是蔑视我,所以现在我要惩罚你,你给我站到讲台边去,站到下课为止,要是你喜欢,可以继续站到下节课为止,反正你喜欢站着听课嘛,现在老师就满足你的心愿。”
说完,老师就揪着他的耳朵,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揪到了讲台上,放在了黑板的下面,离门口只有一米的距离,第一排的同学也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当他看到所有同学都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委屈,为了不让他们注意到自己的神色,他聪明地把头给低了下去,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他的耳朵因为被老师揪了,还有点发烫,好像耳朵正在被屋外炙热的太阳烤着,就如此刻他的父母在大太阳底下被炙烤,还要拖着板车朝棉花加工厂走去。虽然他被罚站,但是这一惩罚无法阻止他把目光投向外边,也无法阻止他把想象力转向他的父母。他太爱他的父母了,没有他们,他就无法交学费上学,没有他们,他每天放学回家就吃不到母亲做的热乎乎的饭菜,没有母亲,他就盖不上白天被太阳晒过,还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被子,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而此刻母亲在屋外受难,他却没办法去支援,这让他感到万分难受。
他慢慢地把头抬起来,耳朵里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像是来自母亲的叫喊,也许是母亲在叫他过去帮她推板车,此刻如果他肆意走出教室,那么他将会受到老师的严厉惩罚,也许还会被开除出去。他知道化学老师是个十分爱面子的人,他不允许在自己的课堂上发生这样难以置信的事情,另外如果他被学校开除了,他的母亲也会万分伤心,所以他一边站在讲台上,一边等待着下课铃的响起。只要下课铃一响,他就不再受老师的控制了,老师对他的惩罚也就消失殆尽,那时,他就又会成为一个自由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管不了,就算是校长,也管不了。一想到这,他觉得此刻的忍耐是有价值的,所以他又按捺住内心的气愤和无奈,把头慢慢地抬起来,毅然地面对着讲台下的同学们了。
3
他被罚站在讲台上,化学老师感到一阵得意,瞥了他一眼,继续旁若无人地上课了。他感觉到从黑板上飘落的粉笔灰不停地沾在他的头发上、脸上,钻进耳朵里。每当老师擦掉之前写的板书,就会有很多粉笔灰飘落下来。第一排的学生好像以为那些粉笔灰是毒药,一致捂住鼻子,尽管如此,它们还是钻进他们的肺里面,等他们长大,那些粉笔灰还会残留在里面,他们就会得肺病,不断地咳嗽,不到六十岁,会得肺癌而死,可怜的是他们还不知道是那些粉笔灰惹的祸,他想。
他不管粉笔灰,毅然地看着窗户外那一行行梧桐树,梧桐树下面好像有人在推着板车,也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年龄和他的父母相仿,板车上堆积的也是棉花,如果不是熟知父母的背影,他还以为他们便是他的父母,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他的父母到棉花加工厂去不会经过这条马路,他也不会在学校附近看到他们。那对夫妻也是要趁棉花加工厂关门之前赶去,今天是这个星期最后一天开业了,错过了今天,就要再等一个周末它才会开门,所以附近的棉农们都赶着去往那里。
父母已经走过水电站了,现在正拐一个弯,这是最后一个弯,走过这个弯,再下坡,不到一里路就到棉花加工厂了。他似乎已经看到棉花加工厂了,那里人头攒动,一个个入口处都有棉农在排队,他们把棉花从三轮车、板車上面卸下来,放在地上。轮到自己,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帮他们称棉花,棉花称好了,再从里面抓一把出来放进一个白布袋里面,算是样品。样品被专门人员带到检验室,检验棉花的质量,主要是水分和棉花种子占的重量,水分越多棉花被评的级别就越低,价格也就越低。
棉农们在把棉花带到棉花加工厂前,一般都会给棉花晒很久太阳,感觉晒得差不多了,就用嘴巴咬一咬棉花籽,如果咬得啪啪响,棉花就算是彻底晒干了,这时就能装去卖了。在棉花加工厂外边,总能听到棉花籽啪啪的响声,那是工作人员在衡量棉花的质量,能评几级。他们都穿着白色工作服,大部分是女人,看上去很严肃,和周围穿着灰布褂子的棉农有着截然的区别,那些工作服是特殊的材料制成的,不会粘棉花,那些棉农身上被粘了不少的棉花絮,有的是路上就粘上了,有的是来到加工厂后粘上的,具体是什么时候粘上的,没人知道。
那些棉农们看着自己种的棉花在工作人员的手里捏来捏去,在嘴里咬来咬去,工作人员的手在棉花袋子里抓来抓去,都紧张兮兮的,但依然笑嘻嘻地看着,讨好似的,好像自己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如果工作人员说你的棉花不合格,水分太多,就打发你把棉花带回家重新晒一晒,晒好了,再拖过来,这样棉农一天的辛苦就白费了,他们会好脸相迎地对工作人员说自己也不容易,请他们手下留情。如果工作人员是男的,棉农们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香烟递过去,工作人员不要,他们会把整包香烟塞给他们,这时工作人员也许就会放他们一把了,对着入口里面的什么人大喝一声,说“合格”,不一会儿就会有人把那一包包棉花给拖进档口。还有个人,像是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把那个小布包给拿走,拿到检验室里面检验棉花的级别,有一级、二级、三级棉花,价格相差几毛钱,一百斤就相差几十块了,一千斤就相差几百块了。
他喜欢棉花加工厂外边的热闹气氛,喜欢那些堆积在马路上,一直排队到路中央的棉花袋子,还喜欢马路边卖甘蔗的。那是个热闹的季节,是个丰收的季节,是个让棉农们一年的辛苦得到回报的季节,那是个让人无限怀念的季节,那时的阳光无限灿烂,一切都显示着兴致勃勃的样子,棉花的价格也不断走高,让棉农们对未来都充满信心。那时还很少有棉农丢弃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到城市去打工,大部分人家都将主要精力放在家里,对孩子的教育也十分重视,学校里的孩子也都认真读书,大都体谅做父母的辛苦,所有棉农的后代想跟着父母去卖棉花,看着自家的棉花卖上个好价钱,看着父母从别人手里接过那一张张鲜艳的百元大钞,看着父母把钱隆重地塞进口袋里那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只要有了钱,未来就有了希望,孩子上学的费用就不用愁了,再攒几年,家里盖新房的钱就有了着落,还能再添几件电器,在村里也能昂首挺胸地走路了。孩子有了好的教育,家里光景一天好似一天,这一切都因为棉花能卖个好价钱。他喜欢这一切就如他喜欢自己母亲身上的味道,就如他喜欢家里那只不管他去哪里都会跟着的土狗。父母把棉花卖掉后,如果有他在身边,他们就会买几根甘蔗给他吃,于是那天就又会完美地谢幕了,他会一边吃着甘蔗,一边牵着母亲的手,在夕阳的烘托下,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4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烈,虽然他站在教室里面,依然感受得到。阳光的影子撒在教室的走廊上,那里显得很阴凉,时不时地有一阵穿堂风会吹拂到他的脸上,他虽然站着,却不怎么难受,此刻,他担心的是他的父母,害怕他们赶到棉花加工厂时,那里已经关门了,那里正排着长长的队伍,就算父母来得及赶到,也要等很久才能排到自己。好在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没想到自己只是走了一会儿神,父母已经来到了棉花加工厂外边的马路上,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这么快来到的,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就从水电站走到了那里,也许是他错过了什么,至于是什么,他不是很清楚,他只是看到那辆板车不见了,父亲朝着一个三轮车车夫挥手,那个车夫和他是一个村子的,他很熟悉,每当家里要卖棉花时,父亲都会叫他载着去。家里要卖的棉花有上千斤的时候,大概有十几个棉花袋子,一板车是拖不走的,如果只是几百斤,父母就会自己拖着板车去,现在大概就是父母攒了好多天的棉花,用三轮车载着去了,所以是他错了,他一直关注的在马路上拖着板车行进的父亲并不是他的父母,或者是,但不是那天他的父母,而是之前的任何一天,也许只是在他的想象里面的父母,并不是真正的。他看到了父母来到了棉花加工厂,感到一阵庆幸,他们好像也看到了他,尤其母亲,突然把头抬起来,朝着他所在的学校的方向看去,她脸上的笑容清晰可辨,那是他熟悉的笑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一看到,就會忍不住流下泪来。
父亲把棉花从三轮车上卸下来,母亲在下面接应着,就像之前父亲从母亲的手里接过棉花袋子放进三轮车,司机发动三轮车,从排气管里发出一股浓黑的烟雾,车子发动了,轰隆隆的噪音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每当村民们听到这个声音,便都知道谁家今天要去卖棉花了。每当他在家听到三轮车开动的声音,就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不管那时候他在干什么,哪怕在睡觉,也会突然苏醒,从床上一跃而起,出门去看载着棉花的三轮车。不管那天卖棉花的是不是他家,他都会准时地守候在自家门前,看着三轮车路过门前的马路,看着他消失在马路的尽头,上个坡,往棉花加工厂的方向驶去。
父亲和他想象的一样穿着背心和小褂,小褂是浅绿色的,很薄,湿透了便能看见里面的背心,那背心也湿透了,仿佛一拧都能拧出汗来,可是父亲对于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了。来卖棉花时天气都很好,阳光很炙热,那时,身上不想出汗都难。勤劳的母亲把棉花袋子整齐地排列着,那些棉花袋子都是母亲把小米袋子和化肥袋子剪开,缝成一个大一点的袋子。一个大袋子能装一百多斤棉花,在出门之前,母亲和父亲早已经称好了,要卖多少斤棉花他们心里也是有数的,如果棉花加工厂的电子秤称得不对,差几斤就算了,如果差得太多,母亲就不愿意了,那时她就要争辩了,争得面红耳赤,争得天荒地老,因为她相信自家的秤砣比电子秤还要准确,它是不会欺骗她的,她是绝对相信它的,所以电子秤肯定不对,自己家的秤砣才是衡量棉花重量的最好工具,对于这一点母亲深信不疑。父亲相信母亲,也是深信不疑的,而他更是相信母亲,所以他时时刻刻地关注着那些工作人员称自家的棉花,有没有耍花样,如果有,哪怕要他违背老师的指令,从讲台上离开,逃出教室,赶往母亲那里,帮助她去争辩,哪怕要面临着被开除的危险,他也是愿意的。
他的耳朵,鼻孔,脸,头发,他身上的一切,包括内脏,仿佛都被粉笔灰给粘上了,那些干燥讨厌的灰尘让他呼吸困难。老师依然没有打算让他下去,好像他是不存在的,他不属于这个班级,只是一个蚂蚱,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蚂蚱,哪怕被路人踩死在脚下,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恨化学老师,前所未有地恨,是他让他在同学面前丢脸,让他以后在班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可他依然若无其事地在上课。黑板上的化学符号写了一遍又一遍,擦了一遍又一遍,他不管底下的同学们到底听懂没有,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书本里的知识灌输给那些好像听懂了的学生,其实他们什么都听不懂,他是知道的,化学课是最无趣的课程了,没有人对此感兴趣。通过最后一排学生在不停地搔首弄姿,他就能看得出来,只不过他不说罢了,但是老师是没有理由看不出来的,老师一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最后一排的同学都是狠角色,他们的胳膊上甚至早早地有了纹身,如果有谁感惹他们,他们就会从袖子里掏出匕首,毫不手软地刺向谁,哪怕是让人尊敬的老师。曾经就有个老师倒在了一把匕首下面,血从肚子上汩汩流出,班上女同学看到了大声叫喊,好像死了娘一样。那个“刺客”是个只有十三岁的学生,站在原地毫无惧色,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当老师被人抬走的时候,他也被派出所的人给拷上了手铐带走了,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刺客”了。自那以后,班上的最后一排便成为班上的禁地,没人敢涉足了,所有的老师上课的时候都不会管最后一排那几个张狂的学生,只要他们不打架,不杀人,就没人管,但是很奇怪,在化学课上,上课铃一打响的时候他们就埋头睡觉了,睡得很香,从鼻孔里不断发出诱人的呼啸声,仿佛正睡在柔软的床垫子上,并且正在做一个美好的梦。他是个乖学生,一个安分守己的学生,从来没有想揍老师的念头,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总是要和他过意不去,拿他开刀,今天这件事一定会让他记得很久,在很多年之后,当他回想起这个老师时,心里就会莫名地感到讨厌,但是当时他只是恨,没有其他想法。
5
他一直关注着正在排队卖棉花的父母,此刻,他们已经排在队伍的前三位了,再过一会儿就要轮到他们了,那时,太阳还稳稳地守在天空中,并且向大地倾洒着透明的阳光,一切都显示着还要好几个钟头才会落山,父母今天来得正是时候,不早不晚,时间还充裕得很。棉花加工厂外边没有什么可以遮蔽阳光的,所有人都曝在阳光下,有人带着草帽,有人脖子上搭着毛巾,还有的手里拿着装满茶叶水的水杯在喝水。在没有轮到自己的时候,大家都显得有点百无聊赖。所有的棉农都来自附近的乡镇,每年夏天大家都会在这里相遇,有的是一个村子的,有的是邻村的,更有甚者还有的是邻居,当看到邻居时,必然会露出惊讶的声色,因为没想到竟然在同一天卖棉花。作为邻居,对于邻居家的棉花捡了多少、家里积攒了多少是一清二楚的,因为棉花都晒在屋外的竹排上,一目了然,有的会晒在楼顶上,当上楼的时候也是可以看到,当看到别人家的棉花晒了一块又一块时,就会很羡慕,因为这意味着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拿去卖了。
“喂,张二婶,你家今天也来卖棉花啊!”一个戴着草帽,头发从草帽里露出的女人朝着另一行排队的人说,然后队伍里一个女人转过头来看着这个戴着草帽的女人,笑嘻嘻的。
“是啊,我家男人非要今天过来卖,说今天棉价高,也不知道今天棉价到底怎么样。”女人指着一旁的男人说,好像要他出来作证似的,但是男人似乎对女人之间的谈话不是很感兴趣,他只是一味地抽着烟,焦急地看着前面的队伍。
“我也听说了,今天大概是两百二十块一担吧,昨天才两百一十八。涨了两块。”
“是吗,那也不错了,涨两块不错啦。哈哈哈。”队伍里的女人好像很开心,笑着说。
外边不停地爆发出这种笑声,还有相熟的人之间打招呼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块儿飘浮在空中,飘啊飘,飘啊飘。
他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母亲的,母亲在说他。
“儿子知道我们今天来卖棉花?”
“要他知道干吗,他知道了,今天就又要跟着一起去了,要知道今天是上课日啊。”
“我说要星期天来卖,带儿子一起来,让他给我们看管一下棉花也好的,你非说今天棉花价格高,要今天来。”
“他能帮上什么忙啊,他不捣乱就是好的了。”
“你对儿子总是很严厉,要是他知道了你故意今天来卖棉花,就是为了不让他跟着,他一定会恨你的。”
“哎,你别乱说,就你一直宠着他,让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做些事情,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管了。”
“十几岁的孩子本来就是要认真读书的。”
“那你干吗要他跟着来卖棉花。”
“我不和你说了,你这个人一点人情味都么有。”
“你看谁过来了。”
“是大表哥来了。”
“对,他在棉花加工厂里寻了个事情,是做什么的来着?”
“是过磅员。”
“对,是过磅员。”
“我們这一排也是他过磅的吧!”
“那就不清楚了,反正有他在,我们吃不了亏,他毕竟是里面人,有关系!”
“对啊,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
“你们来了!”
“嗯,来了,走了好久啊。”
“辛苦了吧!”
“不辛苦,习惯了。”
“这天气真热,这个月一直热,简直要把人热死。”
“天气不热,棉花怎么开得快呢。”
“说得也对,哈哈哈。”
“你们装了多少袋棉花过来?”
“你看,都在地上呢,这几包都是我们的。”
“看上去不少啊,起码一千斤吧!”
“一千一百多斤呢。”
“哦,那是不少了,攒了多少天的呢?”
“一个多月吧!我和你嫂子天天一大早就去捡,起早摸黑的,就攒下了这么多。”
“那是不容易,没事,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们亏秤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
“我和你们这一排的过磅员说一说,他一定给你们多加几斤的。”
“哎哟,不要多加了,只要不少秤就行了。”
“好,好,我这就去。”
“几个月没见,大表哥怎么变得这么黑了。”
“他一直这么黑的。”
“不是吧,过年的时候还白得很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那是冬天,现在是夏天,再说他一直在太阳底下做事,怎么可能还白呢。”
“说得也对,做这行也辛苦得很啊。”
“但是没有我们种棉花辛苦。”
“对,对,种棉花最辛苦了。”
阳光从教学楼的走廊撤走,走廊只剩下一片阴凉,他能感觉得到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正如此刻他的父母正在逐步地向过磅处移动,他们移动的步伐十分缓慢,他却感觉到十分焦急,化学老师那令人厌烦的声音依旧朗朗上口,课堂底下的同学们的书本上画满了笔记,笔记写得越多的同学就越认真,而他的课本却崭新如新学期第一节课上的课本,上面没有一点笔记,这让他感到一丝安慰。虽然他的化学成绩是班上最差的,但是他的课本却是最新的,在学期结束后,他甚至可以把书本送给学弟们而不让他们嫌弃。当他站在那里除了时刻关注父母之外,想的就是这些,同学们的课本,老师的声音,还有下课铃什么时候打响,以及飘向鼻孔的粉笔灰会不会越来越多。他的皮肤已经瘙痒到快忍受不住了,他的下身也被尿涨得仿佛要撑裂开来了,他要立即赶往厕所,却不能移动身体。这种罚站简直太残忍了,连厕所都不能去,如果他忍不了的话,尿就会溢出来,裤子就湿了,这时一定会被同学们发现的,到那时候他就不仅仅是被同学们耻笑了,而是抬不起头来了,所以,他一直紧紧地把一双腿贴在一起防止发生那样的事情。就在他快要忍受不住的时候,那熟悉的下课铃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了,到那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终于要解放了。
他第一时间冲出教室,连书本和书包都来不及去收拾,反正他的书本是不会有人惦记的,破烂的书包也不会,这是他确信无疑的,他害怕的是赶不上父母的步伐,在他们将要卖掉棉花之前赶到棉花加工厂和他们会合,这样他就能在最后一刻帮助父母了。奇怪的是下课后,当他奔跑在学校通往棉花加工厂的路上时,他却遗忘了要去撒尿了,那些尿好像又缩回到了肚子里,现在也没感觉到有多么难受了。他奔跑的时候,觉得自己轻盈得像是一只小鸟,如果再快一点的话,可能就要飞起来了,所以他又试着跑快一点,但是并没有飞起来,而是马路两边的饭店和自行车修理铺接二连三地从他的眼前晃过。没有人知道他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有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运动员呢,现在正在锻炼奔跑的速度,但是像他这样瘦小的孩子是不会被选为运动员的,所以看到他的人都以为他疯掉了,是一个喜欢奔跑的疯子。他不管,他的眼前全是母亲的身影,耳朵里全是母亲叫他的声音,他在奔跑的过程中似乎看到父母把棉花袋子放在磅上,称好了以后,又拿下来,一袋一袋的棉花接二连三地放在上面,然后又拿下来。父亲和母亲紧紧地盯着磅上面的数字,父亲拿着圆珠笔把数字记在一个纸条上,记好了,还让母亲看一遍,确定无误后再记下一个数字,他的父母像是会计一样认真,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好在一切都很顺利,一共是十个袋子,共一千一百二十五斤,比在家里称的多十五斤。母亲看到了总数以后,感到很满意,便没再多说什么,父亲也很满意,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滋滋地抽起来。
他飞快地奔跑着,耳边风哗哗地响,马路边的景色一一掠过眼旁,不到一会儿,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棉花加工厂那白色的围墙,那围墙越来越清晰,最终出现在眼前。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地面上丢弃的被踩得发黄的棉花、甘蔗渣撒得到处都是,还有烟头,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这里就是棉花加工厂了,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却没想象中那么热闹,没有想象中的人声鼎沸,只有偶尔几个人从过磅处走出来。他看不见长长的队伍,也看不见他的父母,他以为父母还在棉花加工厂里面,以前每次卖掉棉花后,都是父亲亲自把一袋袋的棉花扛到储藏室里面,那个储藏室里面堆积了几万吨的棉花,堆得有好几个人高,父亲踩在板条上,嘎吱嘎吱地走上去,那时他就待在储藏室的门边,看着父亲上上下下地来回走动。储藏室外边的地面上撒满了棉花,有好几层,他的脚陷在里面像是陷在了雪堆里,走路都很困难,有时,他感觉累了,索性就躺在棉花堆里面,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浮云不断地移动。
他没看到父母,还以为他们还在里面,便向过磅处走去,可是那个工作人员说快要下班了,不准人进去。可是我的父母还在里面,我要去找他们。他说。你的父母也许早就回家了。不会的,他们会等我的,我一定要进去,他说。说完就从另外一个入口处跑了进去。走进棉花加工厂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去找父母,是储藏室,还是检验室,抑或棉花籽分离室,或者是发钱的会计室,所有的地方他都去过,熟悉得比学校的教务处还要熟悉。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找,储藏室里面没找到,检验室关门了,棉花籽分离室里面棉花絮飞得到处都是,根本看不清人影,他禁不住喊了一声,妈妈,你在哪里啊,没有回声,看来妈妈已经回家了。他还不死心,于是跑到会计室去找,那里还有好几个棉农在等结账,其中的一个还和他是同村的,他看到了,便问他见到自己的父母了吗?那个邻居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没见到,今天下午他们还在家里捡棉花呢,根本没来卖棉花啊。他一听,耳朵便轰的一声耳鸣了,于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走出会计室,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棉花加工厂的广场上,三三两两的板车零散地四处乱放,棉花撒得到处都是,也没人去捡。他从地上捡起一朵,放在鼻子上狠狠地闻了闻,一股熟悉的来自母亲和父亲身上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里,他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头也晕了,一下子躺倒在无边无际的柔软的棉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