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些下午的阳光给夜晚（组诗）

赵明舒

宋朝的马蹄

村外的一段青石路

每天都被那些疾奔的马蹄

一阵阵踏响

过客们要经过这里

去别的地方

偶尔也在村里狂饮几杯

或者小住一宿

这个村子很小

但也有自己的名字

可是这些人不知道

也没有谁去问

他们只是从这经过而已

村里的人对马蹄声无动于衷

都是宋朝的马蹄

红马的白马的，还是青马的

又有什么区别

这马蹄要去哪儿，谁都不问

登州明州也好，涿州澶州也罢

反正都是宋朝的州府

几百年过去了

这个村子还在

一阵阵马蹄声还在青石路上响着

却不是宋朝的了

一个否定的下午

樹们在小雨中湿着

人们在小站上等着

火车从别处来

要到别处去

它到这里

只为了停一下

把来的送来

把走的带走

铁轨锃亮

并行至远方

空城计

风中的旗流淌着

寂寞的褶皱

士兵的铠甲发出金属声音

女墙凸凹成黄昏的风景

残月入窗以后

护城河畔

布下凌乱的脚印

这些空空的鞋子

如无数只小船已然搁浅

由此岸至彼岸

隔着一道新鲜的伤口

翌日的阳光

落在城楼的那把羽扇上

而放下羽扇的手

轻抚古琴

从容自乐

这曲调绵绵不绝

让后人一代代聆听

并且 从中体会出

它的镇定和杀机

古城是一座老院子

别人不敢进去时

它是空的

一个叫陈庄的村子

陈庄应该是个很小的村子

它偏僻、安详，并且遥远

陈庄与张庄、李庄不同

它只是陈庄

几十个男人和女人在这里一天一天过着日子

当然 还有十几只羊、牛在村边吃着草

那里的天气一直很好

不会太热 也不会太凉

陈庄，永远是刚刚入秋的陈庄

那里没有噩运和疾病

只有足够的粮食和水

那里人们平静地交往，相安无事

陈庄的人首先要热爱劳动

要热爱别人

陈庄的房屋一律面南背北，大小适宜

床和饭桌是两件至关重要的家具

那里的男人肩膀硬朗，那里的女人乳房硕大

那里的孩子顺其自然，并不急于长大

那里老人的午睡或者回忆

从来没有人去打断

陈庄就是陈庄。在其他村庄抛弃它的时候

它也同时抛弃了别人

陈庄的一些人掌握着一些文字

可是，他们从来不把这些文字写成诗歌

陈庄的人认为，诗意始终固守在事物的自身里

不可剥夺

陈庄是我冥想中仅有的村子，是我凭空所得

我一直相信它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存在着

我正穷尽心思地接近

如梦令

比雨更大的是大雨

比风更大的是大风

在草叶和露珠之间

我是一只小小的昆虫

比雨更小的是细雨

比风更小的是微风

在晚秋与初冬之间

我是一只忧伤的昆虫

故 事

我们的孩子是同学

都在一年一班

不开家长会

就不知道他们在同班

他们都很可爱

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孩子气

十几年前，我们也是同学

也在同班，也很可爱

那时我们都二十好几啦

不也很孩子气吗

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一个哭着跑了

一个站着哭了

我们的孩子拉着我们的手

一个说妈妈我们回家

一个说爸爸我们回家

我们相对笑了笑，简单地告别

我们已经习惯被孩子牵着手回家

一路小跑的芸儿

好几天没看见芸儿了

我认得这是她的背影

我想喊一声：芸儿

那么她肯定会停下来

回回头

还有可能笑一笑

我没有喊

这么好看的背影

就这样被我一直看着

一路小跑的芸儿

为什么事情着急呢

我还真猜不出

是什么事情让她着急

让她像现在这样

一路小跑着

夜读《尤利西斯》

在一本书面前

我由衷地低下头来

因为如此美玉

瑕疵才如此醒目

赞美和诋毁毗连

像白昼和黑夜此消彼长

在暗夜里埋伏下更多的树木

天亮后就会看到一片森林

《尤利西斯》把一袋铁钉撒在

我们必经的路上

它们会在次日的阳光里发亮

趁夜色回家

离开外省

离开外债

离开一直离不开的

离开一直想离开的

回到我的村庄

回到村庄的晚上

为我看不见灯光的妈妈

把灯点亮

分 居

一个人

睡一张双人床

真舒服

躺在床上

看书、吸烟

或者在入睡前

随便想点什么

自由自在

早上醒来

发觉左肩酸痛

像被一个人枕着

睡了一宿

听 蝉

傍晚时

风很凉地吹过林梢

这风吹得我胸间空空荡荡

我看见经秋的树叶

耐不住寂寞

开始发黄

蝉叫了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忽近忽远

声音落在草尖上

结成漫不经心的网

它与我的掌纹类似

经纬荒芜

蝉声无边无际漫延在耳朵里

残酷如诸多手指

将我的情绪一丝一丝抽尽

使心脱壳

我的心脱壳之后

有些晦澀

缩写黄昏成一滴旧血

辽北的三个村庄

张庄、王庄和李庄

是辽北的三个村庄

在别人眼里看来

一直像三个分不出大小的弟兄

张姓、王姓和李姓

分别占据着三个村庄

可多年来的男婚女嫁

细论起来

他们都是亲戚

一条河把张庄和王庄分开

还不如说

是这条河把它们连在一起

王庄和李庄被一座山隔着

更像是被一根扁担担着

这座山有两个名字

王庄的人叫它南山

李庄的人叫它北山

张庄、王庄和李庄

姓张、姓王或者姓李

而我一个姓赵的

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外姓

但他们对我一直很友好

让我老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吴景峰走在下班的路上

我的同事小吴

结婚才两个月零三天

女人就出了车祸

死了

他记得那辆车

是红色的夏利

车牌末尾的几个数字

是0203

过了很长时间

小吴才上班

久而久之

也和大家有说有笑

每天下班

还是和往常一样

夹着那个黑皮包

往家走

现在已经下班了

小吴正往家走

路上他拿出手机

把家里的电话号码拨上一遍

把话机里的嘟嘟声一次听完

接下来拔一串手机号码

一直听到有女人说话

说暂时无人接听

说请稍后再拔

现在

小吴登上五楼

站在门前

他敲了几下门

然后一声不响地从腰间

掏出钥匙

逝 水

逝水

也叫忘川

是一条河的名字

这条河默默地流着

而浪涛拍岸的声音

经久不息

船只和鱼

逆流而至

它们只在今天的水里

游动

或者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