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五十
2017-06-15宋明和
宋明和
1
一个乱七八糟的梦过后,项凯终于还是毋庸置疑地醒了。男人五十,项凯最怕的就是夜半梦醒,那种莫名的空虚和沮丧会在刹那间充斥整个身体,并挥之不去。这个夜里剩下的时间对项凯而言,是注定再也睡不着的,他必须独自承受空虚和沮丧的煎熬。
这种感觉,虽然苦不堪言,但对项凯来说,早不陌生,甚至有些習以为常。
项凯摸索着下床,头重脚轻地来到客厅,点上支烟,面对黑暗,静静坐着。
妻的鼾声从卧室传出,毫无规律且分贝极大,吸气呼气都是声嘶力竭、费劲透顶,尤其在换气瞬间,总是给人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听着有些瘆人。项凯叹口气,站起身,重又回到卧室,试图让妻换个睡姿。他不想两个人在这个夜里被一起煎熬。推开卧室的门,项凯竟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床上,妻俯卧,没有曲线,没有棱角,从腰间到臀部没有任何障碍,一泻而下,平铺直叙。两腿一弓一蹬,如果单就腿的摆放姿势而言,也勉强可以称作矫健。头向左歪在枕头上,头发散乱在脑袋四周,露出的半边脸颊彻底被头发盖住。双手向上,呈投降姿势,给人一种张牙舞爪又可怜巴巴的感觉。虽然妻睡姿不雅,但也算是质朴随性、率真可爱。令项凯诧异的并不是这些。令项凯诧异的是,几乎占满了大半个床的妻,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大一坨了呢?
妻今年四十八岁,已开始进入更年期。项凯对妻的日益丰满当然有所察觉,妻似乎也并不忌讳,一边跟风似的狂买减肥产品,一边跟踪着“优的良品”之类的美味零食。大大咧咧、丢三落四的妻只在这个问题上,真正做到了面面俱到,两不耽误。
项凯其实早就认可了妻已经徐娘半老的现实,虽然不再娇小玲珑,不再曲线毕露,但毕竟入得过眼,说得过去。可今天,眼瞅着堆在床上的这一大堆肉,项凯觉得有点入不过眼了,说不过去了。妻的丰满程度显然已突破了项凯对女人肥胖的容忍底线。
项凯慢慢地关上门,重又回到客厅,再一次坐下,重新点上一支烟。心里不禁感叹,老了。不仅自己老了,妻也老了。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妻,心里莫名的就有了一种被刺痛的感觉,时光不再,物是人非。按中国人的平均生命周期,人生的三分之二时光已经过去,两个人还有二三十年的日子好活。二三十年,一万来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怎么活?这是个问题。
2
早餐一而贯之的老三样,小米粥、鸡蛋、咸菜。今天早餐的咸菜是腌黄瓜条和腐乳。
当两个人吃早餐的时候,项凯开始犯困。
也许是因为粥太热,也许是因为妻上班着急,反正,今天,妻吃饭的声音足够响亮。那呼呼噜噜的喝粥声音,咔哧咔哧嚼黄瓜条的声音,把昏昏欲睡的项凯搅得心烦意乱。眼前交替出现的是,昨晚妻的睡姿和占满大半个床的肥胖躯体。这种蒙太奇般的情景再现,让项凯对眼前的一幕几乎忍无可忍。项凯抬头,发现妻正吃得兢兢业业,满脸油光。看看饭桌,就两样咸菜,咸菜条装在碗里,大概还有三五条,腐乳装在瓶里,半瓶红汤,汤里是不是还有腐乳,得伸筷子去找。除此之外,空空如也。饭桌内容和妻专心致志的吃相显然极不匹配。看妻的样子,把这顿饭吃好,似乎成了生命中的唯一乃至全部。项凯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项凯甚至没来得及思索,冲口就说了一句:“你就不能斯文点?饿死鬼托生的?这饭让你吃得,惊天动地。”
妻怔了一下,继续吃饭。待把嘴里的一大口饭菜吞咽下去后,才倒出嘴来,不满地说:“又犯什么疯儿呢?”
说完,妻用拿筷子的手顺便从桌子上拿起一只煮好的鸡蛋,囫囵半片地剥完皮后,顺手扔进项凯的粥碗里。
小米粥被鸡蛋挤得迅速溢出,黏黏糊糊的沿着碗的边缘流到桌子上。
妻并没有错,平常,妻都是这个时候给项凯拿鸡蛋的。正常情况是,项凯的粥也恰好会在这个时候喝掉半啘,习惯成自然。可今天不一样,项凯光关注妻喝粥的声音了,光纠结自己快要崩溃的心理了,一碗粥几乎没喝,碗还满着呢。
这无疑火上浇油,项凯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他放下筷子,瞪着眼睛问:“你什么意思?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妻再一次吃惊,她搞不明白项凯今天为什么如此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妻认为,作为更年期的女人,她不找事儿就不错了,她怎么会容忍别人如此无事生非、肆无忌惮?没吃完饭的妻将筷子摔在桌上。由于力度太大,筷子在桌子上蹦跳了几下后,落到了地上。然后,她用比项凯更大的声音回敬道:“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项凯站起身,两手紧按太阳穴,皱眉叹气,极其形象地表现出了男人的无奈:“真是受够你了。”
妻进一步爆发,说话明显带有哭腔:“受够了你就别受。”说完,果断开始啜泣。
已经走到厨房门口的项凯转头定定地看着妻,触目的是妻挂满泪水的脸,楚楚可怜。可项凯却从这张脸上看到了另外的内容,肥胖,肥胖得有些变形。再加上泪水的浸淫,简直就是肿胀不堪。项凯不由得再一次在心里重复昨天晚上的感慨,有点入不过眼了,耳鬓厮磨二十多年的妻,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么个模样?项凯再次叹气,声音低了八度,嘟囔着说:“你瞅瞅自己现在都什么样子了?还破马张飞的。”
3
妻上班后,项凯将自己放倒在沙发上,打电话给单位,请假。然后扔了手机,闭上眼睛,静思。
曾经的妻本不是这样的。刚认识妻的时候,项凯对妻的总体感觉还是满意的。一米六五的身高,不到一百斤的体重,眉清目秀,五官端庄。用项凯母亲的话说,就是长得顺眼。
曾经的妻也绝不像现在这样吃饭。很斯文,很典雅,吃饭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讲究的是不露齿。夹菜一次也只夹一丁点儿,蜻蜓点水一般,很从容。甚至吃饭时的坐姿乃至动作频率也中规中矩,毫无瑕疵。
曾经的妻当然更不打鼾,睡觉悄无声息,姿势优雅。无论仰卧还是侧卧,都表现出了十足的女性特征,很恬静。尤其是在夏夜,一片薄薄的毛巾被搭在身上,那身材,那曲线,简直妙不可言。除昨天晚上外,项凯就没看见过妻曾俯卧着睡觉,并睡得如此狰狞。
时光如梭,岁月如刀。无情的岁月啊,你究竟用的是什么手段,能在短短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把一个女人给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项凯对女人外部形象的要求并不苛刻。鱼找鱼,虾找虾,讲究的就是差不多少。虽然偶尔也有赖汉娶仙女,王八看绿豆的特例。但,不考虑自身条件,一味好高骛远,那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于是,项凯为自己设定的择偶标准是,看着顺眼。后来,项凯才知道,不漂亮的女人,一般情况下都是看着不顺眼的。所以,顺眼的条件虽不算苛刻,但也绝不宽松。
项凯是在大学临近毕业时和妻确定的恋爱关系。
那天,还有半年就要毕业的项凯和几个同学一起邀请刚入学不久的老乡吃饭,说是吃饭,其实指向很明确,目的很简单。这些即将毕业的单身大学生,想趁毕业前夕对异性做最后一次出击,不求成功,但求无悔。而请老乡吃饭,恰恰就是出击的最好方式,也是很多学校男生惯用的伎俩。当然是有选择,当然是只请女老乡。因为有老乡这个借口遮脸,被请女生一般不好拒绝。所以,三个男老乡不多不少正好请了三个女老乡。一个对一个,名额落实到位,指标分解到人。酒桌气氛,也甚是融洽。那天,项凯喝了不少酒,但项凯对妻的印象和酒没有任何关系。酒桌上,项凯对妻的感觉是自始至终,一而贯之的。概括起来,四个字,顺眼、得体,表面形象顺眼,言谈举止得体。也正是因为这个顺眼、得体,项凯对妻以外的其他两个女老乡干脆就没搭理,将全部热情和殷勤悉数献给了妻。这次吃饭后,项凯对妻进行了长达半年的不懈追求,终于瓜熟蒂落,抱得美人归。
4
大概下午两点钟的时候,项凯被手机铃声吵醒,拿起一看,是女儿的电话。项凯的女儿今年大四,在邻近的一座城市上学,每当周末,都能回来和项凯夫妻小聚,也算是项凯百无聊赖生活中的唯一企盼。
项凯接听电话:“女儿,这周回家吗?”
“今天晚上就回家。”
“哦,过糊涂了,今天都周末了。那好,晚上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准备。”
女儿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有些撒娇地说:“老爸,我看好了一条裙子,一千多块钱呢,我可喜欢了。”
“喜欢就买,找你妈要钱。”
女儿笑嘻嘻地说:“我可不爱听她唠叨。你替我要呗。”
女儿不爱听,项凯何尝爱听?自从单位改用工资卡开支以后,项凯兜里就没有超过二百元钱的时候,每当需要钱,妻总是想尽办法盘查真相,找尽理由拒支或少支,就差拿发票报账了。在她眼里,项凯就没有也不应该有花錢的地方。时间长了,项凯宁肯紧着点自己,也不再自讨没趣,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在妻面前提钱。听女儿如此说,项凯还真是有些为难,他不想扫女儿的兴,只好含糊其词地说:“等你回来再说。”
放下电话后,项凯坐起身来,发了会儿呆。然后,觉得饿了,从早晨到现在,项凯滴水未进,前腔快搭后背了。他费劲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来,踢踢踏踏地来到厨房。
厨房依然狼藉一片。尤其餐桌,简直就是个杂货铺,横七竖八的杂物加上早晨扔在桌子上还粘着蛋清的鸡蛋皮,再加上洒在桌子上已经干涸的小米稀粥,让人有一种进不去屋、下不去脚的感觉。项凯小心翼翼地绕过餐桌,打开冰箱,冰箱里除了一股刺鼻的馊味外,几乎什么吃的都没有,倒是有两卷潮乎乎的据说能消除冰箱异味的卫生纸。关上冰箱门,项凯再一次四处梭巡,翻箱倒柜,总算在快要绝望的时候,找到了一袋过期一年了的方便面。犹豫再三,项凯还是决定,吃了再说,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然后找碗,没有干净的,刷碗。找水,水壶是空的,烧水。找筷子,地上倒有一双,是妻早晨生气时摔的,捡起来,再洗筷子。等项凯把方便面吃到嘴里的时候,虚浮无力,饿劲早过,似乎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项凯吃完,再次坐到沙发上,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
想起晚上女儿要回来,项凯又开始去卧室翻兜儿找钱。把所有衣服兜儿都翻遍之后,只找到六十元钱。项凯觉得不对,他觉得自己兜里的钱绝不止这些,因为,这个月他就没花过钱。所以,总钱数应该超过一百元才对。再翻一遍,依然如此。坐地板上想半天,还是没有头绪。去卫生间的时候,看到洗衣机上的一堆脏衣服,才恍然大悟。果然在换洗衣服中又翻出了一百一十元钱。
一百七十元钱,项凯觉得买菜足够了。项凯将钱按面额大小折叠整齐,揣进兜里,然后,下楼去市场。
5
坦率地说,项凯也曾有过离婚的打算。
最早的一次,是刚结婚不久。虽然只是一个闪念,但项凯还是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过。原因是什么,记不大清楚,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与项凯对女人的要求有关。
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项凯还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青春朦胧期时,项凯对女人的要求很简单,除了顺眼外,就是干净,懂事儿,会做饭,会生孩子。这个从青春期就打上的烙印,当然要影响项凯的一生。项凯对妻的要求,说到底,也不过就这四点。而什么共同语言,志同道合之类形而上的东西,项凯认为,那就是个概念,是扯淡。夫妻是过日子,又不是干事业,志同道合顶个屁用?夫妻是过一生又不是过几天,再多的共同语言也不够两个人一辈子磨叽。所以,在项凯看来,这些虚套子的文学语言在家庭生活中根本就是个多余,远没有那些能让人感同身受,立等可见的最原始的要素来得实在。
而刚结婚的妻给项凯的感觉好像并不完全具备条件,虽然懂事儿有待考察,生孩子也需要假以时日,但干净和会做饭这些最基本的条件却是在短时间内就见了真章。不过,新婚燕尔,情深意浓,即使见了真章,有过闪念,也只是闪念而已,不会付诸行动。但这最起码可以说明,在干净和会做饭问题上,项凯和妻在刚结婚时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分歧。
第二次,应该是有孩子以后。会生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干净和会做饭问题变得尤其突出,是否懂事儿也初见端倪。当然,这个时候的婚姻极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那就是,生孩子问题解决后,强势的女人会借此将干净和会做饭问题一并解决。解决的结果一般都是,生孩子的是女人,干净和会做饭归男人。有的家庭甚至连懂事儿也归了男人。
项凯和妻虽然没有走极端,但因为孩子的原因,离婚不了了之却是事实。渐渐的,干净和会做饭问题也被项凯淡化,不再关注。毕竟不干净也能过日子,不好吃的饭也吃不死人。陋习当正常,习惯成自然,离婚更是成了思维禁区,项凯从此是连打算也不再打算了。
今天,项凯再一次想到了离婚问题,这是第三次。对项凯而言,有些奢侈了。
女儿大了,再有两个月就大学毕业,然后工作,自立。这个时候,父母和家庭虽然重要,但却不像未成年子女那样,不可或缺。离婚应该不会对女儿造成太大的伤害。长辈的四个老人中,已有三个相继离世,还有一个老母亲,已过古稀之年,时日无多。虽然敏感多疑,心理脆弱,但只要解释清楚,足够孝顺,也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项凯认为,自己是时候考虑离婚问题了,否则,这一辈子也活得太憋屈、太窝囊。不求大富大贵,唯求顺心顺意,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
6
从市场回来,项凯兜里只剩不到十元钱。二斤河蟹就花掉了一百二十元,这还不是最好的,既不肥硕,也不生龙活虎。而肥硕并生龙活虎的河蟹要卖八十元一斤。一分价钱一分货,八十元一斤的河蟹也是真好,瞅着就有食欲。颜色青灰,饱满光泽。项凯在八十元一斤的河蟹摊前足足徘徊了二十分钟,几次咬牙切齿,发狠跺脚,都没下得了决心。最后,还是极不情愿地退而求其次,买了六十元一斤的。
项凯是这样算账的,八十元一斤的河蟹固然是好,可一旦买了它就没有了买葡萄和火龙果的钱,而葡萄和火龙果也同样是女儿的最爱。虽然有时伤其十指莫若断其一指,但在女儿的问题上,项凯还是更喜欢面面俱到。
女儿是项凯生命的全部,也是项凯的最爱。
女儿聪明、乖巧、懂事,学习成绩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名列前茅。当年高考时,虽然发挥失常,成绩很不理想,但考分依然远远超出一本分数线,考上了邻近城市的一所211大学。项凯觉得,他和妻经营婚姻二十多年,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女儿。用妻的话说,女儿继承了项凯和妻的全部优点。脸型,瓜子脸,像项凯,眉清目秀像妻。聪明像项凯,乖巧、懂事像妻。项凯对此不以为然,项凯说,其他的都有道理,乖巧、懂事像你未必。妻听完,很不高兴,质问项凯道,那你说女儿乖巧、懂事像谁?项凯说,像谁不知道,但肯定不像你。妻说,臭不要脸你,照你这么说,我还没有优点了?项凯说,当然有,孩子是你生的,能生出这么好的孩子就是优点。妻问,那其他的呢?项凯想了想,再有就是眉清目秀了。
应该说,这些年的婚姻之所以得以维持,女儿是起决定性作用的,项凯太爱女儿,项凯不愿意女儿有任何委屈,不愿意女儿有任何伤害,为了能让女儿不受单亲家庭之苦,为了让女儿能有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项凯觉得,自己做任何牺牲都值得。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项凯认为,如果确有前世,自己的这一个轮回也算是够本。
7
妻刚下班回家,就开始摔摔打打,明显是为了发泄早晨的怨气。项凯对妻子的行为虽不以为然,但还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做任何回应。因为女儿要回来,项凯不想让家里气氛太紧张。
见项凯没有回应,妻的动作幅度进一步加大,厨房里砰啪之声不绝于耳,间或着加上一声脆响,摆明了是摔碗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响,再摔一个。项凯坐不住了,他走进厨房,妻正将第三个碗高高举起,地上已是狼藉一片。
项凯不说话,冷着脸站在门口,盯着妻看。
再一声脆响,第三个碗落地。
项凯冷笑着说:“不过了?”
妻说:“不过就不过。”
项凯叹了口气,说:“那也得等过了这个周末,女儿一会儿回来。”
妻停了手,没有再继续,再摔晚上吃饭碗就不够数了。桌上还剩三个碗,全部家当。
其实,妻对女儿的在意并不亚于项凯。如果说两个人还有一些共同点的话,那么,女儿就是两个人的唯一,也是全部。
为了缓解气氛,项凯主动拿起扫把和撮子,低着头,打扫地上的碎片。地上的碎片,没有一片是晶莹剔透的,有沾着粥的,有沾着菜叶的,即使是什么也没沾,也是模糊一片,肮脏不堪。看到这些碎片,项凯再一次下定了离婚的决心。就是一个洗碗,永远都是谁用谁洗,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洗,用一个绝不洗两个。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生活习惯?
刚结婚时,项凯也曾主动承担起洗碗甚至打扫卫生的任务。这倒不是项凯观念转变,高风亮节。项凯主要是想靠自己行为的感化,逐渐改变妻的生活习惯。可妻并不领情,不仅借此当起了甩手掌柜,反而愈发变本加厉,除了自己的一身行头外,其他的一概不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横草不拎,豎草不拿,油瓶倒了都不扶。果然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后来,项凯也心灰意懒,不再作为。偶尔在客厅和卧室里做做表面文章,也是按说得过去的标准,应付自己的差事。而厨房的事情,项凯从此是再也不插手了,任你瓢朝天碗朝地,任你杯盘狼藉,一塌糊涂。眼不见,心不烦。
妻坐在餐桌旁,看着项凯打扫,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
项凯将碎片倒进垃圾桶,将扫把和撮子放好后,对妻说:“我买了河蟹,你再做一个菜,晚饭就够了。”
妻没有说话。
项凯想了想,又说:“不管谁对谁错,哪怕仅仅为了女儿,今天都不要意气用事。如果你真不想过了,稍等等,咱们下星期一再说。”
说完后,不再等妻说话,项凯转身走出了厨房。
8
晚饭吃得别扭透顶。
开始时,女儿并没有发现异常,叽叽喳喳的一会儿和项凯说话,一会儿和妻说话。项凯和妻在和女儿说话的时候,倒是和平常没有区别,态度和蔼,谈笑风生,家庭气氛也算是其乐融融。可一旦需要两个人直接交集的时候,虽然项凯和妻也都做了努力,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冷场。
女儿将吃了一半的河蟹放在盘子里,转头看了看坐在左面的项凯,然后又看了看坐在右面的妻,问:“你俩生气了?”
项凯摇摇头说:“没有。老夫老妻的,哪有那么多气生。”
女儿转头问妻:“真没生气?”
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女儿站起身,从橱柜里翻出一瓶酒,对项凯说:“有这么多螃蟹呢,老爸,你喝点酒呗?”
项凯点点头,笑着说:“好啊。还是女儿贴心,我都不知道家里还有酒呢。”
看女儿忙活着找瓶起子开酒,项凯有些伤感,有些难受。久违了,除了一些必须参加的场面应酬外,项凯觉得自己好像好几年都没喝酒了。原来热热闹闹的几个朋友圈子,现在也是逐渐淡漠,绝少往来。兜里没钱的男人,自然要少些应酬,否则,缺的就不仅仅是钱了,还会连带着失去尊严。
把酒打开后,女儿对妻说:“妈,你再给炒个花生米,给爸下酒。”
妻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去了。女儿则开始满世界找碗:“妈,咱家不是还有碗吗?怎么找不着了?”
妻说:“你不用管了,家里有杯子,待会儿我找。”
三人再次就座后,女儿端起杯子,分头和项凯及妻碰了一下:“老爸,老妈,不管你俩是不是生气了,你俩都是我最好的爸和妈。”
说完,女儿轻轻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哈气、吐舌、摆手:“啊,这么辣。”
项凯和妻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分开,共同喝了一口。
喝完后,项凯将一只最肥最大的河蟹掰开,放在女儿眼前,认真地说:“放心吧女儿,只要你好,我们就好。”
女儿笑嘻嘻地说:“老爸,你是男人,是户主,你得让着我妈点儿。”
妻听了这话,明显伤感,眼睛即刻就红了,嘴角一动一动的,似乎要哭出来。稍顷,终于还是忍住,开始低头吃菜。
项凯怜爱地看着女儿吃河蟹,脸上满是柔情。看到女儿那认真的吃相,心里不禁有些遗憾。委屈女儿了,要是兜里再多点钱,能买八十元钱一斤的河蟹就好了。
项凯问女儿:“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工作你是怎么打算的?”
女儿放下河蟹,用纸巾擦擦手,认真地说:“我正想和你们商量呢,我想考研。”
妻说:“一个女孩子家,有个一本学历足够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找不找对象了?”
女儿冲妻做了个鬼脸,然后转头看着项凯,女儿在等项凯的态度。
项凯问:“你决定了?”
女儿点点头说:“我个人是决定了,当然也得你和妈同意才行。”
项凯说:“爸爸支持你。”
9
项凯当然希望女儿考研,可这里有一个冲突令项凯始料不及。女儿读硕士,最少要一年。项凯最近蠢蠢欲动的离婚念头,是以女儿大学毕业、工作并自立为前提的。如果项凯不改初衷,依然坚持这个前提不变,那么,即使妻同意离婚,项凯和妻的离婚期限最少也要随之延后一年。
一年时间并不长,弹指间,白驹过隙。但如果处于项凯现在的处境,度日如年,生不如死,一年的时间却足够漫长。刚见到点希望的项凯,再一次希望破灭。
晚饭后,妻去书房上网。项凯则将新买的葡萄洗好,将火龙果切成块,然后端到女儿房间。
女儿亲热地搂了项凯一下,然后笑着说:“老爸,谢谢你。”
项凯亲昵地拍了拍女儿脸蛋儿,然后坐在床上,问:“你既然要考研,专业是怎么考虑的,准备往哪儿考?”
女儿将椅子搬到项凯身边,坐下,对项凯说:“还没完全想好,你有什么建议?”
项凯摇摇头说:“我能有什么建议,我也没有准备,没想过这个问题。”
女儿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老爸,我如果想留学,你和我媽会支持我吗?”
听了这话,项凯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极不平静,甚至是波澜起伏。如果女儿真去留学的话,项凯和妻的离婚就不光是延长一年的问题。以家庭现有的经济条件,就是一年后,两人也未必能有足够的离婚成本,离婚会无限期地延后,甚至是永远泡汤。道理很简单,当一个家庭的经济存量极小甚至是零的时候,固定产的分割就成了一句空话。比如房子,你总不能一切两半吧,无论给谁,都需要用现金做调剂,没有现金,房子等固定产就没法分割。如果固定产分割不到位,两个人谁都无法离开这个家,怎么离婚?有理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净身出户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合则双生,分则两亡。再加上两个人的年龄,加一起一百来岁,早就没了重新创业的资本。所以,抛弃感情因素不谈,就是从单纯的男人女人角度说,这种离婚也不是一个成熟爷们儿应该做的事情。
项凯看着女儿期待的表情,问道:“留学对外语要求很高,你有把握过关吗?”
女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跟你们说,我托福年初就过了。”
项凯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姑娘大了,学会和爸藏心眼了。为什么不早说,是怕爸不同意?”
女儿说:“那倒没有,我也是在犹豫。太贵了,我咨询过老师,如果到美国,即使捎带着打点零工,一年也要二十多万。”
项凯想了想,认真地说:“没问题,只要你愿意,爸爸会全力以赴地支持你。”
“我妈会同意吗?”
“你只管准备,你妈的工作由我来做。”
女儿高兴地站起身来,趴到项凯怀里,高兴地说:“你真好,老爸。”
一会儿,女儿抬起头来:“对了爸,裙子的事儿别跟妈说了,我不买了。”
项凯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阵愧疚。他低下头,不忍直视女儿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让女儿小小年纪就放弃所爱、替家操心,他这个爸当的真是无用透顶,窝囊到家了。项凯努力抑制情绪,然后拍拍女儿后背,站起身来说:“是爸无用。好吧,不买了。”
10
星期天下午,刚送走女儿,项凯就接到了弟弟项平打来的电话,说老母亲住院了。项凯脑袋嗡的一声,嗓子一下就肿起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下午。”
“什么病?”
“血压高,血糖高,血糖指标餐后都快二十了。”
项凯叹了口气,老母亲今年七十七岁,一直很硬朗,前些日子,项凯还当着同事的面夸海口呢。这怎么一下子就添了这么些个毛病?
“血糖高?是糖尿病?”
“是。”弟弟说,“医生说,从现在开始,恐怕就再也离不开胰岛素了,需要天天扎针。”
“昨天为什么不打电话?”
“让妈直接和你说吧。”说完,弟弟将电话递给了母亲。
不承想,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把项凯噎了个跟头。
“你出息得很哪,项凯。我听说你要离婚?”
显然,是妻给老母亲打的电话。想到这里,项凯还真就找到了妻的另外一个优点,除了眉清目秀外,妻还是比较孝顺的。尤其是对项凯的母亲,说到了,也基本做到了。虽然做比说的要差那么一点儿,但如果只看表面功夫,应该还是说得过去的。用母亲的话说,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
项凯说:“妈,别听她瞎说,也就是话赶话儿。”
“话赶话儿?那你怎么不往好里赶,偏往离婚上赶?”
项凯赶紧把话题岔开:“你的病怎么样了?”
母亲一下子就把话题给拽了回去:“你甭管病。你们要是都好好的,不惹我生气,我什么病都没有。”
“好好,我们一定好好的。”
“我告诉你项凯,项平离婚,我至少少活十年。你如果再敢离婚,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你放心吧妈,我保证。”
母亲将电话给了弟弟,话筒里依稀还能听见母亲和项平说话的声音:“你们就作吧,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
项平拿起电话,问:“哥,还有事儿吗?”
项凯说:“没事儿,你受累。还有,妈住院的费用你记个账,先垫着,等回去我再给你。”
“没多钱,不用了。”
“亲兄弟,明算账。你在家照顾妈已经够辛苦,钱的事儿理当我负责。这是规矩。”
说完,项凯挂断了电话。
11
接完母亲的电话后,本来打算坐公交车回家的项凯改了主意,沿着河堤路,慢慢散步回家。
下午的阳光很好,难得的好天气。河堤上有不少老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选择各自喜爱的方式锻炼着身体。有打太极的,有做运动器材的,有跳交谊舞的,也有吹拉弹唱的。自娱自乐,也算是老有所为。运动器材旁边站着几个老头儿,一边卖呆儿,一边抬杠,替潘基文为国际大事操心。
项凯听了一会儿,哑然失笑。想到再有十年,自己也将要归堆到这个群体里,项凯心里有一种既凄凉又温暖的感觉。一旦归堆到这个群体里,项凯就更不可能再提离婚了。这样的事儿在老人堆里没有市场。离婚这两个字,从现在开始,将离项凯越来越远,并终将淡出项凯的生活。
远处,有一对老夫妻牵着手迎面而来。老人佝偻着腰,弯曲着腿,步履极是蹒跚。年轻夫妻老来伴,老人用紧扣的双手和相互依靠的身躯诠释了老来伴的内容。项凯站住,然后,在旁边长椅上坐下,认真地看着这对相依相扶的夫妻,心里五味杂陈,眼睛顿时就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
这时,项凯的手机响了,是妻的电话。项凯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接听了电话。
妻的声音依然是冷冷的:
“女儿走了吗?”
“已经送上车了。呃……我正在路上,这就回家。”
挂了电话后,项凯再一次凝视着越走越近的老人。然后,站起身,揉了揉有些潮濕的眼睛。再然后,转身,快步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