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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上的少年

2017-06-15田鑫

鸭绿江 2017年6期
关键词:老三鸽子飞翔

田鑫

飞 翔

冬天太阳落山早,不过已经足够观察一群麻雀的小动作。那时候,我百无聊赖,坐在东边的半截墙头上,看太阳一寸一寸往山那边掉。太阳的光,就像一个落入沼泽的人伸在半空中的手,无助地乱抓一气,可什么也抓不住。那些光抓不住我坐着的这半截墙,抓不住墙边的白杨树,抓不住树上的鸟巢,只能一寸寸落,内心竟然有了一丝悲壮之气。眼看着那些光就要消失,一群麻雀从白杨树上扑了下来,迎着那光就去了。它们像一些勇士一样,把残存的那点光压在翅膀下,扑闪扑闪,闹出一地碎银子来。

这些麻雀一直躲在白杨树上,它们的小爪子紧紧抓着树枝,生怕一不注意,整棵树就会被阳光带走。一切都显得小心翼翼,枝头上所剩无几的宽大叶片,正好收藏起这褐色鸟群的小警惕。我能想象得出,在飞扑下来之前,那一对对小眼睛,是怎样瞪得大大的,看着远处的太阳往山的那边掉的。

我很多次观察过一群麻雀飞翔的姿势。它们三五成群落在一块空地上,小小的头在泥土之上啄着,一听见动静就扑棱一下子飞起来了。迅速、敏捷,一点都不惊慌失措。那一双小小的翅膀,忽闪忽闪,一双爪子随时要抓住什么似的,我看着它们在眼前飞来飞去就特别羡慕。这群可以自由在村庄里翻腾的褐色精灵,现在就在我的面前,但是它们对于我的存在却没有任何反应。

永逝的光再也没有眷顾这群褐色的小精灵,我坐在半截墙上看着它们,突然就想起飞翔这件事来。十三四岁的孩子,就应该有一双麻雀一样的翅膀,至少能飞过这矮矮的墙,飞到树上去看看。这么多年,我们在河里摸鱼,在山上放牛,在田垄上生篝火烤玉米,就是没上过天,说起来其实挺遗憾的。

其实飞翔在我身上曾生发过的,我穿一身长袍,站在一堵高得看不见底的城墙上,伸手就能摸到云朵。我目视前方,做一个起跳的姿势,果真就飞起来了,脚下依次经过我家的院子、涝坝、学校、药店、小卖部、梯田,我越飞越低,在一块长满杂草的地方降落,抬头,眼前是一座城,门紧锁,我无路可走。有时候之所以会飞起来,是因为身后有人追赶,我顾不上回头看,不知道是进财追我,还是蛤蟆追我,反正追我的人来势汹汹,也有可能是讨厌的数学课代表,她经常因为我迟交数学作业而被她当着众人的面训斥,鬼知道那一个又一个的数字组合在一起究竟等于多少。我一个劲地飞啊飞,经过我家的院子、涝坝、学校、药店、小卖部、梯田,在一块长满杂草的地方降落,抬头,眼前还是那座城,门还是紧锁着,我还是无路可走。可身后的人越追越紧,我马上就要被抓住了。那城门还是打不开,我就吓哭了,急得都哭出了声,被子也蹬掉,半夜冻得发抖,醒来才发现,我连炕沿都没飞过下去,更不用说飞过半个村庄了。后来老人说,做梦梦见飞是在长身体,我的身体就这么被长破了。

有人感受过飞的过程,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飞起来,并且效果一点也不美好,甚至一定程度上说,还给当事人带来了心理上的创伤。当时我们在悬崖下放牛,牛吃草,我们躲在草丛里无事可干。于是对着悬崖喊,哎……就听见对面也传来一声哎……一群鸽子突然就从悬崖畔上的洞里飞出来了。我們这才知道,鸽子是住在洞里的,我可喜欢电视上一群鸽子从高空飞过发出的那串好听的声音,不过别的小伙伴却喜欢吃它的肉,几个人就绕了很大一圈爬到悬崖边,腰里绑了牛缰绳掏鸽子。胆子最大的杏鹏悬在办公室,把手伸进鸽子洞里,第一把掏出一堆带着鸽子屎的毛草,第二把进去几个毛茸茸的小鸽子就摊在手心。拉他的人接了小鸽子,牛缰绳却松开了,杏鹏就鸽子一样,扑棱从悬崖上飞了下去。他飞翔的姿势是那么优美,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这是一起坠落事件。杏鹏命大,落地的时候落在了大柳树上,只是擦破了皮,大家若无其事地回家,谁也没再提这事。不过后来杏鹏明显和我们不一样了,有了飞翔过的孩子应该有的气质,比如忧郁,比如沉默,比如我们经常会看到他对着羊发亮的屁股发呆。

那时候,想飞起来的不光我一个人,胖子、进财、彦龙和蛤蟆他们都想着怎么能飞起来。我们是相似的孩子,都讨厌课代表,也讨厌那个往死里打人的数学老师,讨厌酗酒的父亲,讨厌村庄里没完没了的繁杂农活。如果我们都变成麻雀或者别的什么鸟的话,就只需要填饱肚子然后在天空上不停地飞翔,想想就觉得美。于是我们就想办法让自己飞起来,我们到柔软的梯田和麦草垛上练习飞翔,双脚离地之前姿势优美,起跳后双臂像鸟一样熟稔。我们反复练习,还是没有机会飞起来。我们在一条小河的两岸跳来跳去,在院墙上蹿上蹿下,拽着一根柳条吊在树下荡来荡去。我们还把自己画在风筝上,系一根线来着,在风起之后放飞,画像是上天了,可是我们还是在泥土之上。

那么多年,我们谁也没有飞起过来,还没等学会飞,就又各自被放归到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胖子去了南方腰里绑根粗粗的绳子把自己吊在半空中给整座城市擦玻璃,进财扔下书本住进臭气哄哄的工棚里抱银川工地上坚硬的砖块,彦龙到内蒙古的边境小城里练习和城市打交道的本事,蛤蟆先是在东北当了几年消防兵复员后躲进青海的深山开一辆拖拉机转运石头。只有我留在村庄里,继续想着和飞有关的事。

后来,我们当中真的有人飞了起来。过程是这样的,胖子把自己悬挂在三十层高的楼上,南方夏天的热浪让他的额头和后背布满了汗水,下午的时光黏糊糊的,整座城市昏昏欲睡,胖子也应该是瞌睡了,放绳的时候手一滑,攥紧的绳子像放出去的鸽子,哗啦一下子不见了,胖子来不及喊一声,就哗啦一下朝地面砸去。他一层楼一层楼往下飞,多希望他下坠的速度能慢点,再慢点,可是就那么几秒,短暂的飞行就戛然而止。

胖子应该是我们当中最清楚飞翔是怎么回事的人了,可是他却永远也无法开口,永远也不可能给我们分享飞翔的感受。而南方闷热的下午,一个来自北方的民工所经历的飞翔,并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后来,胖子的父亲和村里几个见过世面的人一起,去胖子飞翔过的城市把他接了回来。胖子飞翔过之后,变得轻盈了许多,轻得一个木盒子就能装得下他。大家谁都不再提飞翔这件事了,只知道胖子被接回来的时候是坐着飞机的。

缓 慢

那时候总嫌时间走得慢。鸡叫三遍之后醒来,趁着夜色到沟里挑水,肠子一样别在大地上的小路潮潮的,起得早的人已经把冒了一夜的泉水挑走,只能等两个泉眼咕嘟嘟往上冒,水冒出地面的节奏,慢得足以让人听到水珠相碰的声音,这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我为此沉迷而好奇。沉浸在夜色下这美妙的声响之中,就会忘记挑水这件事,可以抬头数数星星,也可以学猫头鹰在空旷的夜色中发出些声响来,等冒出来的水够一桶了,就把它们舀到铁桶里。夜色就这样被我舀进水桶,水漫到桶沿儿上的时候,天哗的一下子就亮了。村庄被炊烟笼罩,厨房里有人走动,烟闻起来香喷喷的,一寸一寸把太阳抬高。吃过早饭,又去地里锄草,一亩地里所有的稗草都被消灭了,太阳还斜斜地照在村庄里,它走得太慢了,疑心那个推着它走的神仙应该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到晌午,等不到太阳稍微偏西就去圈里牵牛,它慢悠悠扭头,哞一声像是在抗议,才不管它愿不愿意,拽了牛缰绳就往外走。牛刚从圈里出来就在院子甩了下头,像个懒汉在揉眼睛。夏天的太阳大,晒得人都睁不开眼睛,更别说有两只铜铃般大小眸子的老牛。我停下来,给它时间让它甩个够,牛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使劲甩起来,一股牛骚味冲过来,呛鼻。我看见细小的尘埃被抖落下来,光穿过它们,能看见它们缓慢地落在地上。

牛刚开始跟在我的身后,缰绳拽得紧紧的,穿在鼻子里的铁环,让它没办法低头,翘着头走路多少有些不自在,也走不快。就故意落在它后头,缰绳盘在牛脖子上,这样牛走起来就有点闲庭信步的意思。跟在牛后头,穿过巷子、堤坝、土台子,到山坡上去。我们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几排老白杨恰到好处地用宽大的叶子和茂密的树枝将阳光挡在外面,林子里面是肥沃的草地。草长出一茬,牛吃掉一些,再长出来再吃掉,草长得很慢牛吃得很快,却从来没觉得这里的草不够吃。

人多的时候我们爬树或者躲在草丛里捉麻雀,有时候也会分成两队玩打仗游戏。在山坡上,我们总觉得时间是怎么用也用不完的,它似乎故意让我们走得很慢,不让我们从乐此不疲的简单游戏中走出来。我们像拍电影一样,不断喊开始,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就是没有人叫停,直到太阳落西山。牛的肚子早就鼓鼓的了,我们却不着急赶它们回家,它们玩它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我确实走得有些着急了,此时的山坡上还没有人,我的牛独自享受着青草,贪婪地用舌头卷着草,收割机一样,所到之处绿草参差不齐。它美滋滋的,连落到身上的牛虻也懒得理。别看它吃草的样子这么可笑,其实它并不是饿,我猜想,平时这点草很多头牛一起吃,突然有一天就剩自己了,心里应该是有些按捺不住。这么吃了一通,没多久肚皮就鼓起来了,把它拴在一棵树上,我准备躺在山坡上睡一觉,等醒来就有人可以玩游戏。

夏天午后的山坡,没有风,树叶子不动,草不动,牛不动,时间也不动。心里就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太安静有时候会让人不适应。我就准备唱歌。我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的时候,我正躺在黄土之上的一个小坡,我的牛也躺下了,准确地说它是卧着的,四蹄蜷缩头悬着,反刍的动作认真而持久,我很欣赏它能如此享受这夏日午后的时光,我就沒办法像它一样淡定。我双手扣在一起,背在脑后,眼睛从牛身上转移到天空,继续唱了一句“大风从坡上刮过”,可是这时候坡上并没有风,更不用说刮大风了,草还是一动不动,我能看到一只蜜蜂很容易就落到了一株野花上。我把手举到空中试探了下,没摸到一丝凉意,这让我很沮丧,我的歌声没办法继续下去了,那一句“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就这样硬生生卡在我喉咙里。

我又想起一首歌:“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我觉得这歌词真他妈好,刚唱出口就觉得心里暖暖的,可是这又让我沮丧,大夏天的太阳晒得土都冒烟,再加把火会把整个村庄点着,我在一个冬天的时候曾经点着过草滩,知道火烧起来有多厉害,我赶紧打消了唱这首歌的念想。我就这么躺在山坡上,看着透过树叶的缝隙渗进来的光掉到草丛里,有藏在草丛里的虫子焦急地转移,舒展的草叶开始缓慢地微微卷曲。

瞌睡虫一定是在我想不起来要唱什么的时候钻进我身体里的,连个哈欠都没打,我就到梦里去了。那时候总嫌时间走得慢,梦里的一切却又是反着的,我们飞快地在草丛里奔跑,兔子一样一闪就不见了,我们跑得很快,也老得很快,一转眼就成了腰都直不起来的糟老头,可是我的奶奶却一直像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我弯着腰向她老人家问好,她抬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老头,笑得合不拢嘴,我看见她竟然有一口新牙缓慢生长。我快着急死了,她都没认出我来。我说奶奶奶奶,我是您孙子。她笑着回答我,你怎么长这么快,比我都老。我快急疯了,伸出手去握奶奶的手,一翻身就醒了,我的牛呆呆地盯着我。我揉揉眼睛,再也不嫌时间走得慢了。

准 确

在村庄的缓慢时光里,很多事情都准确得无可挑剔,它们的来路和去处,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但是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却对它们毫无办法。比如说风,你能看得到它们吹过,却抓不住它们,眼睁睁看它们在你面前一晃而过。

而麻雀却能在风中准确地落于一株芦苇之上,并随风伏倒,再起来;再伏倒,再起来。燕子准确地在靠近门的屋檐下筑巢,啄木鸟不偏不倚敲开树洞捉住虫子,喜鹊在有好事的日子叽叽喳喳,鸽子在悬崖的第一层做窝。这些小精灵们,就这样让村庄生动了起来,但是你不知道它们平时将自己躲在哪里,又是怎样度过这漫长的一天的。

行走在大地上的生灵们,也有着准确的本事。牛的前蹄踩过泥土之后,地下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蹄印,你会发现,它的后蹄会准确地落在前蹄留下的印痕里,你会以为,这蹄印是两条腿的动物走过后留下的,而不是四条腿的牛走出来的。我好奇这种准确,总想着闹清楚其中的奥秘,可是不管我怎么观察都看不出门道,后来想这不仅仅出于牛的生理习性,而是它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熟悉和信任。一头牛只有到了对脚下的土地烂熟于心的程度,才会慢条斯理地跺着蹄子,像英雄走在自己的土地上。这是何等自豪的一件事,人就做不到,你看,一双脚一生走过了那么多的路,却没有一次是准确重复的。

植物的准确性可以具体到每一时每一刻,树木、灌木、藤类、草类、蕨类、地衣……这些植物的根、茎、叶、花、果实、种子,在什么时节长什么样子,到了什么时候会开花,何时要成熟,是精确到秒的,人因为掌握了其中的规律,所以在适当的时候总会遇到美妙的场景。春天的时候我们会去看花开,夏天果子熟了,秋天躺在向日葵当中远远看起来还以为凡·高回来了,冬天就别出来了,北方是看不到什么植物的,只适合吃着烤土豆回忆。我一直记得那棵核桃树靠墙的一枝上总共有十一颗核桃,它们刚长出核桃样的时候,我就扳着手指头数过,因为是十一颗,手指头数完之后我差点脱了鞋子用脚丫子数,后来我在墙上画了个半圆形的图案,把它当作我的第十一个指头。等它们长到小苹果一样大的时候,我已经数过一百多次手指头。我把核桃从墨绿数到发青,数得它们都快受不了,于是自己一使劲就把绿色的包皮撑开,褶皱清晰的核桃露在外面,这让我有些蠢蠢欲动,不过还不到吃它们的时候,得等它们从内部成熟起来。我继续数着靠墙的那一棵核桃树上那十一颗披着风衣的核桃,盼着它们掉下来的那一天。终于等到那一天了,我急切地跑到核桃树下,抬起头时,核桃树靠墙的那一枝上,却只有一颗核桃孤独地挂在枝头。我用手指头数过的十一颗核桃只剩一颗,这让我无法接受,可知道它们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天看它们一次,就为了等它们长大成人,可是现在却只有一颗。我的十个手指头外加墙上的一个指头形状的画能为我作证,为了等它们我到底有多用心,可是现在十一这个准确的数字对应的却只有一,也就是说,只有墙上的那个指头形状的图案,守住了属于它的核桃,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我的十个手指头交代。这事真是挺悲伤的,至今没有人告诉我,其余的十颗核桃去了哪?我也从来没有向被我一遍又一遍数过的手指头做任何解释。

人有时候也会像核桃一样,有一天就突然找不见了,还不留任何痕迹。老三原本好好的,春天的时候把种子下到地里,然后背上铺盖卷去城里租了个房子干粉刷,老婆给三个上学的娃娃做饭,一家五口像蚂蚁一样穿梭在城市里。老三手里那把刷子,能准确地从新房的客厅刷到厨房再刷到卫生间,每一道油漆和下一道之间严丝合缝,他专心致志让毛坯墻面变成白色的时候,甲醛、苯这些有害物质,从他的鼻孔准确进入,在体内完成一个循环之后,悄然落在肝部。三个孩子每天准时出门,分别进入高中初中和小学的不同班级,背课文、记公式、交作业,每个环节都按部就班。晚上的时候,老三媳妇准确地调动起每一种食材的作用,做一桌子饭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看着都香。一切看起来很美好,老三的肝突然就变硬了,硬得跟县城的水泥墙壁一样,再怎么用药水去刷也无济于事。他从城里回到村庄,躺在土炕上接受治疗。我见到他的时候,肚子大得像要临盆的媳妇,本来是在病床上的,医院检查了几次之后,就委婉地让家人送他回老家,说是慢慢静养,其实就是等死。肚子越来越大,他甚至怀疑不是肝出了问题,而是整个肚子和他作对,受不了阵痛和沉重,老三就让人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在肚子上开了口子把积水排了。那天我又去看了老三一次,正好遇到医生给他肿大的肚子放血,一根导管里黑乎乎的血准确地滴到盆子里。我背着老三问医生,他还能撑多久,医生告诉我最多还剩下一周。我们就像等着核桃成熟落地一样等着老三挨过这几天。

一语成谶,一周之后老三确实在医生的医嘱时间内闭上了眼睛。老三的死,准确而又让人惋惜,这是一场有明确时间界限的死亡,所有人都在等那一天的到来,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是死亡还是准确降临。在村庄里,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幸运,我的大奶奶七十多岁了,人也总是病怏怏的,棺材板买回来都好几年,可她就是不死,用孙子的玩笑话说就是奶奶是个老不死。我们都说她有福气,她笑着说要等着给孙子娶了媳妇再死,这样到了泥土下面就可以给先人们有个交代。就在松木板都快闻不到松木香味的时候,大奶奶却突然闭上了眼睛,她的孙子刚定下婚期。而有些人看上去好好的,突然就叫不醒了,我的三奶奶就是这样走的。刚入秋的时候,她还在码着粮食的院子里晒这个秋天要穿的衣服,心里盘算着十一月上旬去大女儿家住几天下旬再去小女儿家,到了腊月去集市上扯二尺布做一身新衣,就能等着过年了,这一年可真快啊,一转眼就过完了。晒在院子里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她就一头栽倒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死亡是一件可以预见的事,但是谁都无法确定最后的期限。医生虽然准确地预言了老三的死期,那是因为老三的病给了他准确的指引,村庄里其他人的死,都是听天由命的,跟花花草草没什么两样。不过,不管是什么时候用何种死法死的,村庄里所有死了的人,又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坟地就在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之上,到了那里,所有人都就一样了。人们吃了一辈子土,最后被土一口吃掉,准确无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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