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线城市开“黑车”
2017-06-15琪桑
文-琪桑
我在四线城市开“黑车”
文-琪桑
“打车不打?打车不打?”只要一出车站,像潮水一样,立马就有一群人呼啦啦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围追着行色匆匆的乘客,机械地循环发问。要是多看他们一眼,就有立即被拉住的风险。
接我单的滴滴司机王帅也身处其中,正卖力地拉客,不过他的叫腔更铿锵有力度,听起来更像是“打车不打!”,不由你反抗,听得人不由自主地想服从。经过简单地确认,他当即穿过人群,一把拎起我的行李箱,大步流星地带路。一口一个“姐啊”,热情得让你感到不好意思。
老司机老江湖
车厢没开灯,看不清楚彼此的脸。
“你取消订单好不,直接付钱给我就好! ”王帅直入主题。
“为什么?”
“滴滴每单还要分成,太不挣钱了!”王帅最近比较郁闷,作为滴滴老司机,伴随着滴滴地攻城掠地,经历了最早由强补贴带来的红利期,之后补贴渐少的稳定期,到如今的 “客单少,不挣钱”期。很多和他一样的滴滴老司机已经不再完全依赖滴滴接单,还是继续之前的人工拉客,偶尔打开滴滴碰碰运气,还要说服乘客绕过滴滴平台直接付现。
他今年31岁,干滴滴前开了五年的正规出租车,“干出租有压力,每天不管你拉不拉人,都要交钱,连休息都不敢。后来见别人开滴滴挣得多,还比较自由,就不干出租了。”在起初的好时候,王帅每天不用等人,几十单忙得接都接不过来,加上补贴和奖励,日入能有五六百元,“月入上万”也真的不是吹牛。至于当时滴滴的不合法性,王帅一点都不在意,“是不合法,但是很多人都在开啊,实际上允许了,干吗犯傻不开。”
如今,王帅很后悔自己坑害了好几个哥们儿,因为是他游说人家出来干滴滴的,还有哥们儿收入大增后刚让妻子辞了职在家带娃,“一开始真的不知道弄成这样。”听我说滴滴和优步合并了,之前存在价格战的虚浮成分,不等我话说完,王帅有点急了,“不管他们合不合并,我们反正是轻信了,上当了”。
一阵沉默,不见车有任何发动的迹象,王帅打开车灯,踌躇又急迫,“且等两分钟,我再去捎个顺路人,好歹跑一趟! ”过了十多分钟,领来一个高中生,一打火一车人上了路。没有人说话,王帅按开音乐键,播着前些年大火的歌曲,大概不是凤凰传奇就是筷子兄弟。旁边的高中生默默地掏出耳机,挂在头上。
没跑几公里,高中生下了车,王帅一口收人50元。再出发时,他关掉音乐,讪讪地说,“你刚才跟我走那几百米,是不是怕我是骗子?停车点那一片儿车其实都是黑车。”所谓“黑车”是指没有在交通运输管理部门办理手续,没有领取营运牌证但以有偿服务实施非法运营的车辆。根据2016年7月28日出台的《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网约车不再被视为“黑车”,被确认具备合法地位,但要求车辆和驾驶员在满足特定条件后按程序转化。
对此,王帅是一问三不知,不清楚相关文件,不清楚自己和伙伴们是否符合相关程序和条件。对于自己是真“黑”还是假“黑”,他也闹不明白。他只清楚一点,在本市交通运输执法部门眼里,他们还是一概被视作“执法的对象”,还是“黑”的。然而,在新乡市人民政府去年印发的公告中,已确认本地网约车经营服务管理实施细则,并规定自2016年11月1日起实施。
在这个地处豫北的四线城市,“开黑车的”是个不小的群体,即使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只要亮出这个共同的身份名片,瞬间就可以称兄道弟。这个网络说大也大不出这小城市,但说小却又覆盖城市的每个角落,包括车站、商业区、住宅区、学区等,选择待在哪一片儿区由司机自主决定。为了躲避执法,黑车停放位置的选择就很讲究,既不能正大光明停在门口,又不能太远招乘客怀疑,一般选择离目标几百米远的僻静处。
王帅是个开了6年黑车的老司机,早被磨得胆大心细,常年主攻人流量最大的车站。虽然人多也活儿多,但风险也最大,因为要直接在运管眼皮底下拉人。“你看刚才停车点对面就是交通执法大队,有什么情况,兄弟之间互相通个气儿,帮个忙,互惠互利嘛。”王帅形容自己所在的黑车群体就像一个江湖,兄弟们之间互相罩着,有约定俗成的道义和规则。
比如,司机们之间不能恶意竞争拉低报价,不能任性抢别人的活儿,不能来回蹿片儿区,不能私自向执法人员举报或揭发。长久以来,在这一条绳子上的黑车司机,形成了心照不宣的利益默契——利益共享和风险共担。
虽然各自片区不同,但如果遇到自己不方便接的活儿,他们会互相搭把手,然后利益对半分。说话间,王帅还接到同行的电话,对方询问能不能顺路接个活儿。“刚我兄弟说有个乘客和我去的地方顺路,我能带就带,然后钱我们俩平分,要是不顺路我也不会专门去接,否则就不划算了,这样两人都有的赚,多好!”王帅开心地说。
在这个囊括许多老司机的江湖里,除了有钱大家赚,更重要的是共同抵御甚至杜绝风险。王帅和伙计们的大本营紧挨着客运管理处,每天都有交通执法大队查车查人,一旦被查到,除了扣车,还有5000元起步的罚款,多的可以罚到三万元。“太容易被抓到了,你装作熟人也不行,人家就问司机叫啥,说不出来就有问题。是来真的,听说很多人都被罚过。”不过王帅和伙伴们至今还没有被查处过。
“去年我们一辆车交了800块,给他们队长交,有专人收钱。所以平时不会有人逮我们,就是偶尔大领导下来检查,大家都不敢露面干活,就窝在家休息。你想啊,猫来了,老鼠就得收敛点!当着大人物的面,谁还敢来?小兵们没关系,都不管的。”不过让人心安的好景并不长久,最近有人把收钱的事情告到了检察院,“有人过来查了,所以他们都不敢收了,你想啊,人家是公务员,要是被发现,还不得直接扒皮下岗了啊!”
惶惑到今天,王帅和其他黑车司机们合计半天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告发的,但他们确定应该不会是自己人,且不说这是不顾黑车江湖的潜规则,简直就是作死。
“哪里是什么勇敢,真他妈就是犯傻。到时候人家不收这800块了,找个借口一查你一个准儿,那你岂不是出血更多?现在都心不静,只能过一天说一天吧。听说过两天会有大检查,但是不知道啥时候来,别到时被逮住了,只能靠运气了。”王帅点了一支烟。
好好过活儿,这是现实主义
“我打开窗了,晚上犯困来一根提提神。”烟头有节奏地一明一暗,路上的灯光照见王帅的脸,看起来像发福了的小鲜肉。他说,如果不是太累,赚钱不多,其实做司机还是特别有意思的,因为总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因为性格还行,看起来也不像脸上刻“坏”字的,王帅总能和自己的乘客相聊甚欢,有些还互留联系方式,不仅成了老客户,得空还会出去搓一顿。
这天王帅下午才出车,因为凌晨四点才到家睡觉。在天黑之前,他一共拉了三个活儿,一个30块的,一个50块的,一个140块的。和140块姐的交谈让他印象深刻,心情难以平静,“人家和我年纪一般大,也都是初中毕业,人在深圳打工10年,从基层员工最后做到了,咋说呢,就是那种白领,太励志了! ”
看看自己还是个小司机,王帅回想自己这几十年,好像也没少折腾啊!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记忆里是一个夏天,吃过饭乘凉的时候,王帅向爸妈摊牌,坚决要退学。王帅爸被气得说不出话,王帅妈拿着擀面杖撵着圈儿敲打儿子,但王帅死活不改主意,还信誓旦旦地说,“我就算不上学,也不会混得比别人差,你们等着看吧! ”那年他12岁,是典型的学渣,觉得念书做题实在是既痛苦又没有意思,执拗地认为,好像应该做一件更厉害的事情。
混社会好像很厉害,辍学后的王帅每天跟在年纪更大,辍学更早的大哥后面。晃荡了小一年,“混社会混个出人头地”的幻想随着大哥被抓进去宣告失败,他开始对无所事事感到厌倦。后来,一起晃荡的兄弟们都“改邪归正”了,“我也被家里招了安,爸妈没背景,没人帮你,我就跑去跟人学装修,但是太脏了,整天灰头土脸的,影响形象,我干了两年就不干了。”青春期的王帅看起来挺帅,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就是身材过于瘦小,本着“可以长胖点”的单纯要求,他又干起了厨师。
为了图干净,王帅不做热菜,只做凉菜。每天工作的内容固定不变,就是把东西从冰柜里掏出来,然后该洗的洗,该切的切,该组的组,该调的调。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20平米见方的狭小厨房,每天见面的人就是固定的厨师和服务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想请假特别难,想找同学喝点都没时间,憋屈得快疯了。”好在王帅人机灵嘴巴也甜,每天拌好菜就找个地儿躲起来晒太阳。
晒了4年太阳,他一看到冰柜里的东西就像戴了紧箍咒,一看到锅碗瓢盆就想吐,“我好像有点压抑了,工资涨到了2000块,但我也干不下去了。”
在家歇了一年,挨到连吸烟钱都没有的时候,王帅开着家里的小三轮去车站蹲点拉人。“遇到几个同学是干正规出租的,还笑话我,说这都是老头老婆子才干的,我说这有啥丢人的啊?”眼瞅小三轮挣不到钱,王帅管家里要了2000块,考了个驾照,也开出租车去了。到2009年夏天,开了6年的出租车,也没挣得多少钱,“我寻思这样耗下去不得穷死,就四处托人打听来钱的门路。后来有个好机会,和部队签了一年的供货合同,累死累活干了一年,终于挣了,有十几万元。”
从12岁辍学开始,13岁干装修,15岁做厨师,19岁跑出租,折腾到24岁的时候,王帅第一次摸到了实打实的“巨额”财产。早厌烦了无休止地穷忙,极度憎恶没钱带来的无价值感,王帅察觉到自己握住的是“好好过活儿的希望”,这让他止不住地激动。
经过连续一周睡不着觉,“想当老板”的想法一把攫住了他,王帅决定和朋友合伙开酒店,专卖香辣虾。最后的结局是,4个人投了50万元,开了一年,赔得一塌糊涂,王帅的十几万元输了个底儿掉。
也许是合伙问题,也许是经营不善?王帅来不及总结失败的教训,立马重操旧业。“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说不感到后悔是假的,但也不至于哭天抢地,该吃吃该喝喝,这不是心大的问题,这是现实主义的问题。”
现在王帅专心开“黑车”,每天能拉四五个活儿,每月差不多可以挣七千,这在人均工资三千多,房价四千多的四线城市算是相当可观了,这么一想,王帅也不觉得自己比140块姐差多少,“虽然和人家比不了,但从安于现状来说,根据能力水平来说,我觉得自己的工作也还算可以了。”
唯一让他感到烦恼的是,经常见不到家人。早八点出工的时候,媳妇儿孩子都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晚12点之后下班回家,他们又早睡着了。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一天到晚见不到人,感觉好久不见一样。“都老夫老妻了,没啥大事儿,就是很想闺女,她才6岁,没办法啊,多干点吧。不过,我这闺女也不能指望老爹,我留不下多少财产,还得靠她自己有本事。”
每天王帅要工作16个小时,没活儿的话就坐在车上瞌睡,不瞌睡就蹲在外面和人说话,到饭点就在附近随便对付对付吃饱就好。年轻时候穷点苦点,他觉得总比老来贫好。王帅早已经盘算好了,不再要孩子了,之后除了上养老下养小,要开始养自己,等将来老的时候,买个保险,住在养老院里就行。他的思想让人感觉挺积极向上,“没办法,我不积极向上不行,你得挣钱养家糊口啊! ”
从12岁折腾到31岁,在这小20年里,王帅就没消停过,除了阅历丰富和上了年纪发了福,生活还是那个生活,人还是那个人。但他变得皮实了,青春期的头脑发热和冲动冒险依然残存,驱动他继续做一些不那么靠谱的事情。
“前两天,我伙计给我打电话,说在网上找到一个赚钱的项目,有人一夜之间赢了七千块。我一听,拿了五千块就过去了,一个小时输完了,拍拍屁股空手走了,回去好好干活。”王帅一脸不甘心,准备等情况好点再去。
听说那是网上赌博,是骗人的,王帅将信将疑:“不会的,我兄弟不会骗我。行了行了,我好歹少捞点,我这一天撅着屁股累死累活才挣两三百,五千块啊,得小一月干! 心疼啊! ”
“要是再输呢?”
“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再输! 再输就接着打工! ”王帅留下微信,说下次回家私信他,价格有优惠,“哎!记者!你可把我写好点啊!赌博那事儿就别写了吧! ”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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