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粗鄙,需要唤醒博阔的词汇和思考
2017-06-15吴先宁
文-吴先宁
拒绝粗鄙,需要唤醒博阔的词汇和思考
文-吴先宁
【粗鄙时代是怎样来临的】
前些天读书时,读到一句话:“水在洼塘里不再流淌,而是滞留不动。”
读得别扭,“不再……而是”的搭配不妥,如果改为“不是继续流淌,而是滞留不动”,起码语法是对了。
这只是读书的时候让人郁闷的一个小例子。
现在放眼望去,我们的出版物,书报杂志、歌词影视,乃至博物馆、展览馆、剧场影院的解说词、剧情的说明书,举凡用上了语言文字的地方,诸如此类的语法错误,用词错误,再加上文字的粗糙简陋,文体的不伦,简直令人避不胜避,逃无可逃。
秋风先生曾撰文道:“当代国人语言之粗鄙,历史地看是空前的,横向地比较也是世界所无,尤其是精英群体之语言,毫无文雅可言,比如,与前代相比,当代政府之公文、包括法律文书之语言鄙陋不堪。而语言就是文明,就是生命。语言之粗鄙化直接源于人心之粗鄙化”。
这样的批评,虽然用语有些激烈,但所说全是事实。不要说那些满纸皆为“在……领导下”、“在……指导下”、“在……努力下”的连篇累牍的公文了,就是在号称“语言艺术”的小说、诗歌当中,我们还能常常读到母语的博大和优雅吗?
一个人的语言是他的名片,和精神家国
“语言就是文明,就是生命。”此话不错。
语言的出现,使人类思维摆脱了时空的束缚,使知识和经验得到交流和传承,大大推进了人类文明的拓展和深化;而这种文明又使得语言更为复杂、精致而富于变化。
细化到生命个体,一个人的语言就是他的名片,他借以叩开这个世界,用这张名片学习、交往;他的知识、阅历、境界、修养,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这张名片上,人们从中推知他的作为和为人。
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即人类及其个体的精神家园,关联到人类文明的整体发展,生命个体的丰富独特。
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如果它的语言整体上表现出一种粗糙简陋,那么它的文化是难言繁荣的;作为文化产品,如果语言荒芜丛杂、苍白浅薄,何以感动人的心灵?让人卒读卒听,也是一厢情愿的空想。就像你听到某某说话鄙陋不堪,很难想象他会是知书识礼、富有教养的文明人。
文化要繁荣,语言是基础性的,有时甚至是关键。我们祖国的书面语言源远流长,尤其是从《诗经》开始的文学作品,经过成千上万富有智慧的人殚精竭虑地创造,上百代人持续不断地添砖加瓦,造就了优秀的语言文字,丰富博大、精致细腻。
遗憾的是,晚清以来过激的白话文运动,在本来经久不息持续流淌的语言长河里硬性划出一条分界,形成了所谓的“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之间的断裂,使得《诗经》等经典作品成了有待发掘的遗产,再也不是当下生活中的有机元素。
白话文运动自有它的合理之处,主要在于所谓的“古代汉语”以先秦时期的经典作品为语言规范,与千年之后人们的口语相距颇远,所以要使一猛劲儿,让书面语向口语靠近接轨。然而,正如有人所说,我们“在最需要理解的地方使用了批判和否定”,特别是到了“文革”,我们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包括优秀古代作品的珍贵遗产,视为洪水猛兽,视为垃圾累赘,必欲扫除尽净而后快,由此造成了中华文化的极大荒芜和倒退,也直接影响了当代语言文字现状,趋于简陋机械。
词汇贫乏、单一、缺少色彩,还影响到作者的思维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经济建设的成就令国人振奋,文化建设也成了热门的话题。然而政府所能做的,不过是提供一个良好的体制环境,提供物质和资金的支持,语言的建设优化,还是要靠一切正在创造的文化主体,包括诗人、作家、编剧、导演、记者、编辑等等在内的一线文化工作者。
如何做到语言的优化?道路有千条,条条通向罗马城。但我觉得,现在最有效的,是像当年美国牛仔到西部淘金那样,去发掘我们称之为“古汉语”的语言宝藏,来参与当代的语言实践,丰富当代的表达。
博大精深的作品,离不开优秀独特的语言,而词汇则是语言这件金缕玉衣上的金丝和玉扣。现在普遍的问题就是词汇贫乏,手头缺少起码的金线和玉扣。如果大量文章甚至是文学作品,写来写去就是“战线”、“夺取”、“高度重视”、“高兴地指出”这样一些词,那么还有什么起码的说服力和吸引力呢?
词汇贫乏、单一、缺少色彩,导致有的文化工作者思维狭隘单一,理解力弱化,到最后只能人云亦云,鹦鹉学舌,失去创造能力。
回头看看,其实在传统文化诸如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散笔韵文之中,都蕴藏着巨量意象生动、结构独特的词汇。比如以下一段:
这段文章出自魏晋时期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竹林七贤”之一。他不愿接受山巨源的推荐去当官,说自由自在惯了,受不得官场的束缚和拘牵,就像山林里的禽鹿那样。
这段话的词汇,如长而见羁、狂顾顿缨、长林丰草等等,构词新鲜生动,文字也浅显平易,毫无冷僻的感觉。何不把这些饱含生命力的词汇唤醒,使之重新生活在当代语言中?
所可骇怪的是我们整体上失去了汉语的感觉
发掘祖国语言宝藏,还要重视学习和传承优秀作品的音调、节奏和气韵。
汉语语音有其自身的特点,比如一字一音。千百年来,无数有名或者无名的语言大师,创造性地运用汉语,使其作品阅读起来,音调和谐、节奏分明、气韵生动。
深深品读过诗词歌赋之美的人,对于一天完成几千字的网络作品,很难赏识。
读读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他叙述了一件平常事:柳子厚(柳宗元)听到朋友刘禹锡也与自己一样遭到流放,而且是离开老母亲流放到更遥远更荒僻的地方去,义无反顾地向朝廷要求与刘禹锡对调流放地点,即使这样做会加重自己的罪名也在所不惜——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乎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在急雨一般的节奏中,在气势如虹的韵势里,子厚重情重义的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鲁迅也是深得母语的个中三昧,可以随手举出《补天》的一段: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地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地眨眼。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整个描述呈现出油画的质感,有魔幻力,而且适合诵读,节奏和气韵让人赞叹。
世界上总是会有这样的作品,这是不足为怪的。所可骇怪的,是我们似乎整体上拉低了审美水准,少有人再去讲究文字之美,追求作品之意境,对逻辑、理念等等不屑一顾。轻视传统文化,语言粗俗,思考单一,是造成当代文艺作品粗糙简陋的重要原因。
拒绝这种文化的粗鄙,从唤醒具有生命力的词汇和思考开始。
责任编辑:陈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