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根子
2017-06-13柏祥伟
柏祥伟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孔仁玉活到七十岁,还是信奉这句话。别人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孔仁玉握了一辈子锄头,他就记住了父辈说的话:地是刮金板,年年刮,年年有。种子埋在地里,扎根,发芽,拔节,抽穗开花,眼看着粮食就到手里了。每一年的秋天,孔仁玉就觉得自己的腰板挺得直,走路也显得有底气。这些年,村里的年轻男女们都到城市里去赚钱,撇下好端端的土地,任凭野草疯长,孔仁玉看着心疼。他明白年轻人的心思,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辛辛苦苦累个驴死,一亩地的粮食能卖多少钱,谁心里都清楚。孔仁玉也算过这笔账,刨除种子、化肥、农药、抽水浇地等费用,这一亩地的粮食也就是顶得年轻人在城市做工一个月的收入。过年过节时,外出打工的人回到村子里,看到孔仁玉埋头在地里忙活,都停下摩托车或小轿车,远远地笑着打招呼:
“嗨,忙着呢?今年收成怎么样?”
孔仁玉总是直起腰,擦着脸上的汗水回答:“托老天爷的福,风调雨顺,今年的收成错不了。”
一问一答,瞬间就被田野里的风刮跑了。
其实打招呼的人不在乎孔仁玉的回答,他们的招呼声里底气十足,又带着不痛不痒的调侃,只是想告诉孔仁玉,他们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们是衣锦还乡,他们过着跟孔仁玉不一样的日子。孔仁玉看着一溜烟跑远的摩托车和小轿车,也会笑着摇头叹气。有时候,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一辈子非要跟地里的庄稼摽上了劲。年纪大了,腰酸,腿疼,锄头也抡得有气无力。可是他喜欢种地,他喜欢种地的感觉,赤脚踩着热乎乎的土地,潮湿,柔软,毛茸茸的,甜兮兮的,晕乎乎的,奶奶的,真是所有美好的感觉都被结结实实地踩在脚板下了,跑不了,越踩越舒服,孔仁玉觉得,自己的脚都在地里扎根了,他承认,他的脚板不会从地里拔出来了。他的儿子孔石头也在城市里做工,也混得很好,买了小轿车,手里有存款,已经打算在城里买楼房。孔石头每次回家,都要斥责孔仁玉:
“爹,你是俺亲爹不?”
孔仁玉已经习惯了儿子这样的问话,他知道,每次儿子这么问他的时候,都是已经气急败坏了,孔仁玉就搓着手掌心里的老茧不吭声。
孔石头继续说:“亲爹,俺的亲爹,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你就别土里刨食地活了行不行?别人都说我不孝顺,你就别再给我丢人现眼了行不行?”
孔仁玉明白儿子的意思,虽然他自食其力,他不给儿子张嘴添麻烦,儿子还是觉得他这个种地的爹给全家人丢脸了。儿子在城市的建筑工地当个小头目,这些年积攒了一些权力和人脉,曾经给孔仁玉在城市里安排了赚钱的活计,在住宅小区里当个保洁工人,在门卫室里当个看门人,在建筑工地的食堂里洗菜。可是孔仁玉一直不愿意去。话不投机半句多,有时候,他们父子之间,刚搭话就呛茬。
孔石头咬着牙说:“爹,你天生就是个种地的命!”
孔仁玉闷着头说:“儿哎,你说的没错,地就是你爹的命。”
这父子之间的关系,因为种地,僵持得就像一张紧绷的弓。孔夫子说,六十耳顺。孔仁玉想,我都到了七十的年龄了,听不惯的话就忍忍吧。儿子回家叨叨几天,发发牢骚,也就回城市里赚钱去了,他还是照样种地。可是孔仁玉怎么也想不到,儿子这次回家过年,蓄谋已久,摩拳擦掌,就是打算彻底革了他种地的命。
孔石头回家过年的第二天,四五个城里模样的年轻人来了。他们开着几辆坦克一样威武高大的车,呜呜叫着,豹子一样顺着村街窜到了孔石头的家门口。孔石头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孔石头指挥孔仁玉:
“爹,你赶紧把家里的笨鸡杀了,洗点土木耳,用柴火炖鸡,就要原汁原味的家乡菜,我要和朋友们喝酒。”
孔石头带着他城里的哥们在村里村外转悠,他们像胸怀大志的将军一样到处指指点点,言语铿锵,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孔石头逢人便说:
“这是我城里的哥们,个个都是大老板!”
“这些老板都是财神爷,马上就给咱村送财了。”
孔石头招呼这些人在他家里吃炖鸡,喝酒。酒至半酣时,孔石头把孔仁玉喊到了饭桌上,他让孔仁玉坐下,夹菜,倒酒。几个人齐声喊老爷子,说着祝福吉祥的话,分别给孔仁玉敬酒。孔石头已经喝得脸红耳热,他大着舌头给孔仁玉说:
“爹,亲爹,今天来咱家的都是财神,我要告诉您一个决定,您儿子马上就要赚大钱了,您以后再也不用种地了。”
孔仁玉咂巴着嘴巴不吱声。
孔石头摇头晃脑:“爹,你知道吗?咱土里埋着金子呢,咱得挖出来换钱啊。”
孔仁玉偏头看着孔石头:“你这才知道地里有金子啊,儿哎,地是刮金板,刮不完的金子呢。”
孔石头伸着脖子打了个饱嗝,探身趴在孔仁玉身边,像兄弟一样拍着孔仁玉的肩膀:
“爹,你不懂,你累了一辈子,也没弄懂这地里的金子藏在哪里。”
孔仁玉说:“那你说,金子藏在哪里了?”
那几个城里来的年轻人站起身,伸着手指,指点着地面说:“老爷子,金子就在您家土地下边。我们考察了,您种的那一片地,土地下边就是三十米厚的沙子。”
孔石头跟着说:“爹,这沙子现在可值钱了,城里的建筑工地都缺沙子,这沙子就是黄澄澄的金子。”
孔仁玉终于听懂了他们的话,他们是要破坏了土地挖沙子,他们要做的就是杀鸡取蛋。
“你们这是想要了我的命,我不愿意。”
孔石头红涨着脸逼近了孔仁玉:“爹,你老了,这个家该我说了算了,板上钉钉的事了,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孔仁玉抬头瞥了儿子一眼,他没吱声,扶着饭桌慢慢地站起来,转身离开饭桌。谁都以为孔仁玉要沉默地屈服了,他要默默地离开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孔仁玉愣怔了片刻,忽然转回身弯下腰,抬手把饭桌掀翻了。
人脸其实就是一张皮,撕破了就无所顾忌了,甚至是破罐子破摔,明火执仗了。孔石头对待他老爹孔仁玉的态度更是一竿子到底,既然老爹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拿你当老爹你却翘尾巴,那就怪不得當儿子的无礼了。先礼后兵,既然撕破了脸皮,孔石头像是找到了解除自我约束的理由,索性就歇斯底里地去做了。过了正月,孔石头就和那几个卷毛撅腚的城里人开始了他们的淘金工程。其实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只要有人力,开来几辆挖掘机、铲车,这淘金的梦想就可以实施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勇气,要有蔑视别人的理由和勇气。现在孔石头不缺人,城里来的那几个年轻人斗志昂扬,大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雄心,他也不缺机械,挖掘机和铲车就停在孔仁玉的庄稼地里,只要一声令下,孔仁玉过冬麦苗就会拔根而起,整个田地就会被开膛破肚,挖出黄澄澄的金子一样的沙子。
那天早上,放过一通鞭炮,噼里啪啦,孔石头的挖沙场就算正式开业了。挖掘机呜呜怪叫着,在麦地里转圈,像个醉酒的汉子一样手舞足蹈,龇牙咧嘴,眨巴眼皮的工夫就把麦苗碾烂了,眨巴眼皮的工夫就把地里的泥土掀起了一层皮,那些黄澄澄的沙子就像埋藏在地下的麦粒,散发着莫名其妙的香气,一下子就把孔石头和那几个城里人吸引住了。他们跳进刚挖开的土坑里,抓住沙子的表情就像手握麦粒的孔仁玉一样激动。他们真是太高兴了,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没有谁注意孔仁玉来了。孔仁玉是跑着来的,脚步踉跄,他边跑边喊:
“了不得了,出人命了。”
他疯癫地奔跑刚开始引起村人的一阵惊慌,只是眼看着孔仁玉朝村南河滩上的田地里跑,众人也都好奇地跟着他跑,众人边跑边喊孔仁玉:
“怎么就出人命了?哪里出人命了?”
孔仁玉顾不得回众人的话,还是跑着喊:
“了不得了,出人命了。”
孔仁玉跑着跑着就跌倒了,跌成一个狗啃屎的架势,他挣扎着爬起来再跑,他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他的狂奔让田间鸡飞狗跳,他凌乱的脚步踢得路旁的野花失色,鸟儿也跟着振翅飞走了。等他跑到田地里,看到怪叫着的挖掘机正在掘起一铲铲沙子,孔仁玉的双腿一下子就软了,他听到孔石头和那几个年轻人哈哈的大笑声,就觉得像是一根看不见的棍子,拦腰把他打倒在地里。孔仁玉趴在地上,满眼都是被拔根的麦苗,孔仁玉就觉得一把刀子插进他的身体里。孔仁玉攥着被拔根碾烂的麦苗,老泪纵横。他不记得该有多少年没掉泪了,他不记得该有多少年没这么放声大哭了,他更不记得该有多少年没这么愤怒和绝望了。
“我只是想种地,我只是想用我的力气种地,我只是想用种地的方式活着,我怎么就得罪你们了呢……”孔仁玉攥着麦苗,带着哭声对他身后的村人说:“我种地怎么啦?我祖辈都是种地的人,我只是个农民,我怎么就不能种地了?”
人群里躁动,叹息,有人弯腰想扶孔仁玉站起身,却被孔仁玉推开了。孔仁玉攥着麦苗,趔趄着朝那几辆挖掘机走过去,他一走一摇晃,他看到了被挖掘机挖出的土坑,看到了土坑里的沙子,他看到了土坑正在越挖越大,他的儿子正和那几个年轻人在沙子里欢呼雀跃,孔仁玉看到儿子的模样,双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石头,我是你爹,你不能这么欺负我,你不能这么欺负生你养你的爹。”
孔仁玉朝土沙坑里的儿子跪下了,他攥着麦苗,捶胸哀求儿子。
“石头,这片地是你爹我当年一把土一把汗改造出来的,当年这里是一片河沙滩,我用小推车推着土,一点点盖在了沙滩上,我推了六年的土,才把这片沙滩改造成这片地……你吃了这片地里的粮食才长大成人了,你现在不能歹毒地对待这片地,你不能这么对待你的衣食父母……”
孔仁玉边哭边说,他说得凄凄惨惨,断断续续,像是哀求,又像是控诉。好像没有人听清孔仁玉到底说了什么,他的哭声很快就被呜呜怪叫的挖掘声碾碎了,很快就被田间的风刮跑了。他只是看到儿子叼着烟卷从沙坑里冲他走过来,儿子冲他指点着,又羞又恼的样子,他很快就要奔过来了。孔仁玉把手里的麦苗朝儿子的脸上扔过去,儿子侧身夺过,探手抓住了孔仁玉的胳膊。
孔石头吐掉嘴巴上的烟卷,厉声说:“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赶紧给我回家。”
孔仁玉被儿子强健的臂膀提起来,他觉得整个身子都离开了地面。一阵凉风呛过来,孔仁玉止住了哭诉,他咳嗽着对儿子说:
“石头,我要去乡政府告你。”
孔石头恶狠狠地说:“老子告儿子,好得很,去吧。”
孔石头把孔仁玉背起来,背到了地头的路边,把孔仁玉放在一片枯黄的草丛里。孔仁玉挣扎着要爬起来,指着孔石头说:“我瞎眼了,早知道你是个败家子,早知道你长大了能要我的命,你娘生下来我就掐死你了。”
孔石头冷笑一声,对孔仁玉说:“爹,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老了,以后你就靠我养活你就行了。”
孔石头说着,扭身朝正在挖沙的挖掘机走过去。正午的阳光里,孔仁玉的田地里人影晃动,被拔根而起的麦苗随着沙土飞扬在半空,阵阵清香的气息弥漫在清凉的风里。孔仁玉心疼得浑身哆嗦,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片当年自己辛苦改造的土地被儿子恣意破坏,却没有能力阻拦。一辆接着一辆的大货车装满沙子,慢吞吞地从孔仁玉的身旁穿过去,扬起一阵阵尘烟,迷住了孔仁玉的眼,孔仁玉揉着眼皮破口大骂:
“你们等着吧,我要去告你们。”
孔仁玉艰难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家里走,他一路走着,一路喊:“你等着吧,我要去告你们。”
他抬头对着阳光喊,对着路旁沉默的杨树喊,对着远处正在埋头吃草的羊群喊,他扭头对着远远跟随他的几个人影喊。他的喊声回荡在村街里,惊得麻雀和乌鸦振翅乱飞,他一路喊着,歪斜的身影被阳光拉得时短时长。他走到家门口时,有人在他身后说:
“孔仁玉,别生气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想挖沙就挖吧。”
孔仁玉扭身朝那人喊:“伤天害理的事,除非我死了,除非我死了……”
孔仁玉说着,拉开大门,进了家里。他想騎着他的三轮车去乡政府。他找了打气筒给三轮车的轮胎打足了气,换上一件厚衣服,推着三轮车朝门外走的时候,才发现大门被关上了。他从一指宽的门缝里,看到一把拳头一样大的铁锁挂在门栓上。孔仁玉立即变得狂怒起来,他转身找了一把梯子,靠在石墙上,一步步登上梯子,他扒住了墙头,探头朝村街上喊:“救命啊,要出人命了。”
村街的尽头,远远的,村主任跟着一班人赶过来了。
村主任把电话打到了乡政府,又从乡政府打到了派出所,一直打到县里的国土资源局,终于有人承诺出面解决这事。下午的时候,县里果然派人来了,果然就制止了他们挖沙的行为,勒令他们立即开走挖掘机和铲车,把土地恢复原样,孔石头和那几个年轻人嬉皮笑脸,点头称是。孔仁玉以为他们真的会停止挖沙。没想天黑了,挖掘机和铲车又开回来,他们挑灯夜战,挖出的沙子随时被大货车拉走。孔仁玉又求助村主任,再次找县里的人,县里派人又去了,只看到一片狼藉,却没有挖掘机和铲车。一来二去好几趟,县里的人疲惫了,告诉孔仁玉,这事要取证,抓住现场,如果影响恶劣,破坏范围大,我们可以会同公安部门逮捕他。
孔仁玉说:“真能逮捕他们吗?”
工作人员说:“依法办事,怎么不能呢。”
时隔几天的夜里,挖掘机和铲车又来了。他们已经挖遍了孔仁玉的麦地,正在朝地下深挖,灯火通明里,挖掘机扬起的沙子在灯影里尘烟般飘散,看上去就像一片忙碌的丰收场景。这时候,远处的一群人悄悄围过来了。
那天夜里,孔石头和那几个城里的年轻人被警察拘捕了。得知这个消息,孔仁玉抬起双手,左右开弓,啪啪地打着自己的脸,他边打边掉泪,边掉泪边咳嗽,觉得一口痰吐出来,带着咸腥的味道。孔仁玉拧亮了手电筒,定睛看那口痰,却看到了一片黏稠的血。
孔石头被检察院以非法采矿罪向法院提起公诉的时候,孔仁玉已经被医生确诊为肺癌晚期,正在进行周期漫长的化学药物治疗。一个月以后,孔仁玉从医院里偷偷跑了出来,他决定摆脱医院的化学药物对他的折磨。他想回到村子里,回到生养他的泥土里,他觉得他只是泥土里的一棵草,生也罢,死也罢,他只有在那片泥土里才能安静舒服地生死。
从城里的医院到村子里,是二十公里的路程,孔仁玉慢腾腾地走着,化学药物的治疗已经透支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的头发被药物折磨得快要掉光了,仅剩的几簇头发像秋风里干枯的野草,随着他歪斜的脚步瑟瑟抖动。孔仁玉走一段路,便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大路上的各种车辆从他身边经过,只有阳光和风跟随着他不离不弃,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孤鸣一声,振翅掠过,转瞬即逝。孔仁玉盯着空荡荡的天空,想起了他的母亲和妻子,这两个女人,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现在都已经离他远去了。
孔仁玉记得母亲临死前说过的话,她不想死,她还想等着抱孙子呢。妻子临死前也叮嘱孔仁玉,咱儿子不求当官,只要能稳稳当当做个正派人就好。孔仁玉答应过妻子,为了儿子以后不受一丁点儿委屈,他发誓不再续娶女人,他要用自己的能力把儿子养大成人。可是现在呢,他的确是长大了,他的翅膀根子硬了,老虎吃天的心都有了。孔仁玉以为儿子能为这个家光耀门庭,可是现在呢,他却把自己折腾进去了,是啊,孔仁玉不但没有帮上自己的儿子,还把儿子折腾到牢狱里了。孔仁玉不想这么做,他实在是不想这么做,他也从来没想这么做过,他从来没想过儿子会是他的仇人,他从来没想过儿子会要了他的命,可是现在呢,儿子到底是这么做了,儿子终究是赤裸裸地想要了他这条老命。
孔仁玉做了一辈子农民,土地就是孔仁玉的命根子。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活了一辈子,最后还是他的儿子要了他的命。
孔仁玉歪歪斜斜地朝着回家的路上走,临近村子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孔仁玉朝着河滩的那片土地怔怔地看了一眼,他只看到一个个隆起的土包,袒露着鱼肚一样惨白的颜色,挖掘机和载重汽车的轮胎碾压出的车辙,从土地里弯曲到大路上,就像一段破碎的肠子一样,孔仁玉的心瞬间又疼起来,他抿着嘴巴朝家里走,村街上冷清无人,孔仁玉推开大门,弥漫开来的夜色烟雾一样淹没了他。
孔仁玉在家里躺了一夜两天。第二天早上,村主任带着几个人推开了他的屋门。村主任进门就说:“你从医院溜出来,你害了这么大的病,你不要命了吗?”
跟随的几个人也说:“你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根独苗,现在法院判他蹲监狱了,你不能毁了他啊。他只是在你自己家地里挖沙,你去告诉法官,你同意他这么做,你说你这辈子的家产都是他的,你活着就是为了你儿子嘛……”
孔仁玉痴呆呆地听着众人的话,他的嘴巴张开了又合上,像个孩子一样看着村主任和跟随的几个人,很费劲地动了一下喉咙,声音嘶哑地说:“我想借你八千块钱。”
村主任说:“你借钱回医院治病吗?”
孔仁玉说:“我想给自己办一场丧事,我知道我要死了。”
村主任瞪大了眼:“你、你还没死,你给自己办丧事干什么?”
其他几个人也说:“活人给自己办丧事?孔仁玉你是怎么想的?你活够了吗?”
孔仁玉说:“我决定这么做了,你们借钱给我吧,我用我的土地给你们做抵押。”
一行人愣怔怔地看着孔仁玉,不知道該说什么。
孔仁玉要给自己办一场丧事了,这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的人都在议论,孔仁玉是不是活腻了?他怎么会这么做呢?很多人都在猜测孔仁玉这个活生生的人,要怎样给自己办一场没有死人的丧事,人们都在猜测孔仁玉的这场丧事到底会有多热闹。
丧事定在五天以后。孔仁玉央求村主任成立了临时的治丧小组。小组一共六个人,按照村子里千百年来的风俗,办丧事的确是一件很热闹的事情,要请老亲少眷、近友远邻来参加吊唁,给孔仁玉送行。这样的场面图的就是热闹,办得越热闹显得死去的人越风光,说明死去的人在活着的时候人缘好,家庭事业两兴旺。
按照惯例,村主任给小组里的人做了具体分工,有人负责去集市上采购蔬菜、鸡鸭鱼肉,用来答谢来吊唁的人。有人去镇里预定了演唱说戏最红火的戏班子,烘托丧事的热闹气氛。剩下的人负责给孔仁玉挖坟,等着出殡的时候,把孔仁玉安葬在坟地里。按照孔仁玉的要求,他的坟地就在村内河滩的那片土地上。
这是个力气活儿,要提前搭手去做,尽可能地让死者在地下安息得舒服。有人负责给孔仁玉的老少亲眷和近邻远友报信,说五天以后孔仁玉要给孔仁玉办丧事,请务必去参加吊唁。接到丧事的人都很吃惊,孔仁玉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送信的人只得对每一个人解释,孔仁玉没死,他要在他活着的时候能自己办完丧事再死。所有接到丧信的人哭笑不得,这不是胡闹腾吗?孔仁玉怎么了?他是不是闲得无事可做了?
所有的人议论和抱怨,都没有阻挡住日出日落,五天以后,孔仁玉的丧礼还是在人们的指责和好奇中如期举行。天气很好,阳光明亮,天高气爽,仿若水洗过一般干净。几只喜鹊在孔仁玉家院子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轰吓不走。看来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所有的一切都在极力配合孔仁玉的这场丧礼。
一大早,孔仁玉的院子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临时搭起的厨房里,请来的厨师正在蒸煮油炸,阵阵香气吸引着村人赶过来。戏班子的乐器也不甘落后,一时间锣鼓震天,欢快的唢呐声冲破院子,四处扩散,召唤着更多的人来参加这场丧礼。整个院子里就热闹起来,沸沸扬扬的叫嚷嬉笑像是一锅沸腾的水。
人们来到孔仁玉家里,争先恐后去屋里看孔仁玉,他們都想看看孔仁玉此时是什么样子。孔仁玉坐在中间的木椅子上,带着一顶黑色的帽子,穿着一身簇新的中山服,脚穿黑布白底的鞋子,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神情平淡地给每一个人打招呼:
“来啦?辛苦了,随便坐吧。”
看到孔仁玉端庄严肃的样子,每个人都忍不住想笑,他们都说:“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啊?你没死就办什么丧事呢?”
“今天办完丧事,就等于我死了。”孔仁玉生怕别人听不懂他的话,又解释说:“等我哪天死了,就不用给我再办丧事了,简单埋了就行,等于我今天就提前办完了。”
孔仁玉说得一本正经,别人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孔仁玉了。孔仁玉仔细看着每一个进屋来看他的人,他摸出一张纸一支笔,详细地记下来参加这场丧事的人的名字。来吊唁的人来人往,按照丧事流程,来吊唁的在记账台前随了礼金,折回孔仁玉面前假模假样地哭几声,表达自己对孔仁玉去世的哀痛,然后起身去早已摆放好的饭桌前等待吃饭,只等吃完饭之后进行的出殡仪式。院子的唢呐一声高过一声,气氛也显得愈加高涨。这时候的孔仁玉忽然显出落寞的神情,他用失望的语气说:“我看出来了,这些人都装哭,没有人对我的死觉得真心难过。”
别人反驳说:“你又没死,谁能表示真正难过呢?”
“你这是在干一件很无聊的事,大伙都这么忙,来陪你无聊就算给你面子了。”
孔仁玉说:“我说过今天就算我死了,我死了怎么没人真正痛哭呢?以前别人的丧事,亲朋好友都哭得很伤心,满地打滚的场面都有啊。”
孔仁玉说着,拉开抽屉,摸出一叠钞票,走出院子,对正在喝酒吃肉的人们说:“待会出殡时,谁愿意当我的儿子孙子,给我哭着送行,我就给谁二百块钱。”
孔仁玉说着,把手里的那一叠钞票扬起来,对着众人说:“自愿报名,人越多越好。”
众人愣怔了片刻,终于爆发出一阵哄笑,这怎么是拿钱能买来的事呢,谁也不愿意因为钱当众喊孔仁玉爹或爷爷啊。孔仁玉的喊声在院子里回荡,连唢呐声都停止了。半晌,人群里有人说:
“只有孔石头愿意喊你爹!”
“只有你儿子才能喊你爹啊!”
这句话像一根看不见的大棒,结结实实地砸在孔仁玉的身上,孔仁玉捏着钞票的手慢慢耷拉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朝屋里走了一步,又扭头对村主任说:“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该出殡了吧。”
“行啊,今天这事你说了算,导演和主角都是你,我们都是跑龙套的,怎么办听你指挥就是了。”村主任说着仰头眯眼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说:“我看也差不多了,你看这会天阴起来了,别磨叽,真要是下雨了大伙都得挨淋呢。”
众人吃饭的时候,孔仁玉在屋子里默默地坐着,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村主任抹着油光光的嘴巴,进屋来问他:“出殡吧?天上起云了,看来真要下雨啦。”
村主任见孔仁玉没吱声,只得靠近他,摇晃着他的肩膀:“要下雨了,大伙都忙,准备出殡啦。”
孔仁玉缓缓地睁开眼,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看着村主任,很费劲地说:“要下雨了吗?下雨好啊,下完雨就该起苗种地瓜了。”
孔仁玉说着,猛地咳嗽了一声,整个胸膛也跟着起伏,好像是满腔的咳嗽就在胸膛里滚动,孔仁玉伸长了脖子,脸涨得红紫,他像是要站起来的样子,手摸在椅子的扶手上,还没直腰,孔仁玉又咳嗽了一声,猛地一口血吐出来,吐在他的嘴巴上,接着又吐出了一口血,碎块状的血溅在地上。村主任惊慌了,扭身朝院子里喊:“快来人啊,快来人!”
孔仁玉摇晃着身子,被村主任扶到椅子上重新坐下的时候,他恍惚看到一群人冲进屋子,他听到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有人嚷嚷着赶紧拨打120,整个屋子乱成一团。孔仁玉觉得有人在给他擦血,他像是听到了阵阵高低不一的哭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孔仁玉觉得整个身子像是被儿子的挖掘机从地上铲起来了,拔地而起,却又轻得像是一片被风刮起的树叶,正在晃晃悠悠地朝半空里飘荡。窗外忽然霹雳一声,风起云涌,瞬间乌云密布,噼里啪啦的雨点响起来,孔仁玉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儿从鼻孔里钻到心肺里,他听到了庄稼拔节的声音,他听到了雨点打在麦穗上的声音,然后他听到了自己嘿嘿的笑声,他听到自己说:“我知道了……是该出殡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