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骑上自行车
2017-06-12周静
周静
1
可能是马戏团最不受欢迎的小丑了。
当然,马戏团只有我一个小丑。
我想要说的是,我不受欢迎。
我表演之后,观众们也鼓掌,听上去也还不错。但不巧的是,在我之后,是狮子团长跳火圈的节目,你應该来听听那掌声——那才叫掌声!那声音简直要把马戏团的屋顶给掀翻。
不行,这对比太明显了!在我的节目后面,得换个节目。
我提出抗议。
狮子团长摇摇头,拿出节目单,要将空中飞人的表演放在我后面。
“不行,不行!”我赶紧摆手。开玩笑,空中飞人的节目也是我们马戏团的王牌节目!
“那,就把粉红女孩的节目放在你的节目后面吧?”狮子团长迟疑了一下,说。
“不行,不行!”粉红女孩在一根细细的绳子上跳舞,举着一把粉红色的小伞,别提多好看了。
“那,大象的节目?”
“不行不行!”大象打鼓可好听了,我都忍不住要跟着他的节奏拍手。
“那你说把谁的节目放在你的节目后面比较合适?”狮子团长合上节目单,问我。
“那——”我呆住了,把马戏团的节目想了一遍,又想了一遍,沮丧地低下了头。
没有节目合适,每个节目的掌声都比给我的掌声要真诚,要热烈!
“你呀,节目还是练习得不错,就是少了点热情。”狮子团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热情?
我有热情呀!
每次练习,我都练得满头大汗,可热啦!
狮子团长笑着摇摇头,说:“你得喜欢你的节目!”
喜欢?
我喜欢呀,我可喜欢观众们的掌声了,可惜,他们给得太不诚恳。
狮子团长瞪了我一眼,拿着节目单走了。
老狼从幕布后面钻出来,说:“他这是瞎挑剔。”
自从去年狮子团长把老狼的节目从节目单上剔下来以后,他就只能在马戏团打打杂了。从那以后,他可喜欢唠叨了,唠叨来唠叨去,就那么个意思——狮子团长蔫坏。
哼,他乱说。
要是狮子团长真的蔫坏,怎么没见他离开?
我打了个哆嗦。我可别也像老狼一样,变得喜欢在背后讲人坏话。
不行,我得去学着点。
2
我去找空中飞人。
他正在舞台上练习。没到马戏表演的时间,舞台下一个观众都没有,灯也没开,光线很暗淡。
我从来不知道舞台可以这么安静,没有交谈的声音,没有孩子紧张的笑声,没有父母的吆喝声,没有任何窃窃私语的声音。屋顶这么高,从高高的小窗户上透进来一些光,柔和极了。
我喜欢这样的舞台。
“嘿,小丑。”空中飞人从秋千上跳下来,“你可很少来这里。”
我笑了。空中飞人看上去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哪怕就是平平常常的一个招呼,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能让人愉快不少。没有人不喜欢他。
突然,我很羡慕他。
他就像一个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人,走近他就觉得愉快和温暖。
“我想问问,怎么才能有热情?”我说。
空中飞人笑起来,“你看看我的秋千。”
空中飞人有六个秋千挂在舞台上空,它们围成一个圈。我看了看,没什么变化呀?
“你看到没有,有些秋千的绳子我调短了,有些我调长了。”
“哦,可能是吧。”光线这么暗,我看不太清,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调一调绳子的长短。爬那么高,就为调个绳子,这不是挺费事的吗?
“你看着——”空中飞人纵身一跳,抓住最近的一根秋千,用力荡了出去。当秋千荡回来的时候,他借力一跳,跳到了第二根秋千上荡了起来……就这样,从第一根秋千到第六根秋千,他荡了个遍。
有什么区别呢?我没看出来。
空中飞人跳下来,期待地看着我。
我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他有点失望,“你没觉得我跳起来的时候,因为秋千高低不一样,跳的弧度也不一样了吗?”
“哦——”是的,他高高低低跳起来,就像是跳跃在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岭上。
知道我这么想,空中飞人高兴极了,“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想的。你不知道,为了找到这种感觉,我把绳子的长短调节过不下一百次!”
就这么点变化,要把绳子调来调去,调节一百次!
我目瞪口呆。
空中飞人看着我的呆样,点着我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瞧瞧你瞧瞧你,一个丢鸡蛋的节目,丢了一百遍,还是那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我都看会了!”
丢鸡蛋吗?就是依次将几个鸡蛋高高抛起来,然后一手接一手抛,让鸡蛋在空中转圈圈。这样的一个节目,能有什么变化呢?再说了,我丢得挺好的,一个都不会破,要变化干啥呀?
空中飞人跳上一根秋千,高高地荡起来,“去吧,小丑,好好想想去。”
他就这么把我打发了。
3
好吧,我去找粉红女孩。
粉红女孩会跳舞,她能在一根细细的绳子上跳芭蕾、跳探戈、跳孔雀舞……什么都能跳。最重要的是,这根细绳在半空中挂着呢。真是想想都让我哆嗦。
她舞跳得那么好,在舞台上跳跳不就行了吗,犯得着费那么大力气去绳子上跳舞吗?
说实在话,我有那么一点点怕粉红女孩。她太娇气了。
你知道,我们在马戏团工作都得有自己的演出服,演出服还得炫目。这样,一走上舞台,观众就看得到你,就觉得你够瞧。
可是,粉红女孩的演出服也太多了!
她有整整一间房的演出服,而且全都是那种粉红色的、用一层层纱堆起来的蓬蓬裙。每天上场前,她都要仔仔细细地把这些裙子挑个遍,才能选出一条来。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挑的。它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差不多的颜色,差不多的款式。
我向狮子团长抗议过,为什么粉红女孩有那么多裙子,我却只有一套演出服?
狮子团长笑了,他说,那都是粉红女孩自己买的。
买那么多差不多的裙子,你说,她娇气不娇气?
唉——不管她娇不娇气,我都得找她。
她的节目真受欢迎,孩子们一看到她出场就会唧唧咕咕笑个不停。那本来应該是属于小丑的待遇啊!
粉红女孩在整理她的那些裙子。
“小丑,”她说,“你怎么有空来找我?哦,我弄错了,你有的是空。”
我不太喜欢她这样的语气,但,好吧,她说的是事实,我有的是空。我也不明白,大家在忙些什么?
准备演出节目?
我已经准备好了。就那么几个节目而已,练熟了就好了,有什么好准备的。
“我想问问你,怎么才能有热情?”我说。
“热情?”粉红女孩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我的脸渐渐红了。
我恼怒起来,准备离开。
“好好好,”粉红女孩赶紧拉住我,“小丑,小丑,我是有那么点觉得好笑。但我很高兴,你能开始去找找热情。”
“你喜欢观众吗?”她问我。
“我喜欢观众的掌声。”
“你喜欢你的节目吗?”
“喜欢啊。”
“有多喜欢?”
这个问题我从没想过。
“你会喜欢到一遍遍去练习,一遍遍去修改吗?”
修改,为什么要修改?这些节目都挺好的啊!
粉红女孩看了我一眼,指着她的裙子说:“你看到我的裙子了吗?”
我点点头。那么多差不多的裙子!
“你觉得差不多对不对?”
我用力点头。
“它们都不一样。天气阴沉的日子,舞台上的光线会暗一点,我就用这条裙子——”她拿出一条裙子,“它的颜色稍微浅一点,稍微亮一点,这样看起来会更轻盈一点。有风的日子,我就选这条裙子。它的纱稍微厚一些,也长一点点,这样风吹起来的时候,它不会轻易翻起来,而会像池塘里的涟漪一样,一层层荡漾起来……”
哦,我知道,我看过粉红女孩穿这条裙子在细绳上跳舞。
哇,真的,她的裙子随着她的动作一层层荡漾起来,就像花朵的花瓣在一层层盛开,美极了。
一点点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萌芽了,涨涨的,让我坐立不安。
“去吧,”她说,“热情这东西,你得自己去想想。”
4
怎么想呢?
我去找狮子团长。
他跳火圈,总没什么新名堂。
狮子团长没在跳火圈。他去了林子里。
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树,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松树下。
我去了那片松林,果然找到了他。
他正在看一棵松树。
我不知道松树有什么好看的,它们全都一模一样。当然,它们会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大,有的小,但只要长,矮的能长高,小的能长大,全都得长成一个模样。
“小丑,你的眼睛太粗了。”狮子团长说。
粗?我的眼睛怎么会粗了。是我的眼线没画好吗?
今天马戏团没有演出,我没有化妆啊。
“不用找镜子,跟你的眼线没关系。”狮子团长叹了口气,“说你的眼睛粗,是说你看什么都是一样的,看不出区别来。”
哦,这倒是。
可是,这些松树真的差不多啊!
“你看,这棵松树和那棵松树一样吗?”
我看了看,“差不……”
狮子团长一瞪眼,把我的“多”字给瞪回去了。
“怎么会差不多!”他怒吼道,“它们是两种松树!品种都不一样!”
你别看狮子团长平时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他一生气,按照粉红女孩的说法,那是要她“全部的裙子”都要抖一抖的。想想,她那么多裙子!
不过,我不怕狮子团长发脾气。
狮子团长是个好人。
我刚来马戏团那会儿,练习丢鸡蛋,整整摔破了四百个鸡蛋,可把空中飞人给心疼死了。空中飞人最爱吃鸡蛋。
“你看看,你看看,这破得,吃都没法吃了。”他说。
狮子团长只是笑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练习嘛,就这样,只要能长本事就行。”一句话就把这事给结了。
狮子团长那里说不通,空中飞人就来说我。我这才知道我们马戏团经费不多。
我小心又小心,可还是不断地摔破鸡蛋。
狮子团长跟我说:“这不行,你得放松,得不怕摔破鸡蛋,才能练习好。”
空中飞人说我是一个“爆破手”,练啥节目就破坏啥东西。一个丢鸡蛋,让全团三个月没有鸡蛋吃。
是不是从那时开始的呢?
从那时开始,我就不愿意练习新节目了呢?
“嘿,小丑!”狮子团长一声吼,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又走神啦!跟你说话你就走神。好好好,你现在来说说,这些树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我看看,又看看。
嘿,真的不一样!
我惊喜地笑了,我看到不一样了!
看到我的笑容,狮子团长也笑了,“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知道了。这些松树是我从各地找回来的,它们的松油燃烧出的火焰颜色、亮度都不一样。”
哦,我知道我知道,有一次,狮子团长把他的火圈燃烧成了一个彩色的火球,让全场观众都惊喜地尖叫了一整天。
我心里的那朵新芽冒出来了,冒出来了,我得静一静,静一静。
5
正好是黄昏,我离开林子,回到马戏团,爬到屋顶上坐下来。
夕阳笼罩着原野,各种各样的鸟的叫声、虫子的叫声和风的声音传了过来,给了我一种静谧和温暖的感觉。
静谧?
这么多声音怎么会让我产生静谧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狮子团长说的话:“你得创造细节。想到温暖,你会想起一堆火吗?”
我会,我点点头。
“只有一堆火?”
当然不,还有烤火的朋友,甚至还会有屋外呜呜作响的寒冷北风。
“这就对了。你想让人笑,想让人鼓掌,你别光顾着丢你那几个鸡蛋,你还得做点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
黄昏柔软的风从我身边吹过,带来花的香味。
花!
我能不能像丢鸡蛋一样把花在空中抛成一个圈呢?
我迅速爬下屋顶,采来几朵花试了试。
其实不用试,花一摘到手上我就知道不成。花太轻了,轻飘飘的,一丢就飘起了,然后落下去了。
唉——好不容易想了个主意就这么破了,真不甘心。
咦——我一拍脑袋,有了!
6
你听过如雷的掌声吗?
我终于拥有了如雷的掌声了!
我将我的鸡蛋涂成一朵花,用各种颜色、气味来装饰它们。我甚至弄到了荧光粉。我熄灭了舞台上的灯,然后走上舞台丢着这样的鸡蛋。它们在黑暗中划出彩色的圈。
用同样的颜色、气味和荧光粉,我装饰了我的三角自行车。
我穿上黑衣服,骑上我的三角自行车,一路丢着我的鸡蛋。
黑暗中,这看上去像一个魔法——一群绕圈的彩色鸡蛋在骑着一辆彩色的三角自行车。
孩子们在笑,孩子们在闹,孩子们在尖叫!
掌声,如雷的掌声响起来。
一滴眼泪从我的眼角落下来。
我笑了。
插图/peipeilee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