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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花开的时节,我又想起了你

2017-06-12谢淼焱

少年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松针阿妈橘子

谢淼焱

近给阿爸打电话,他告诉我,今年橘子花开时,正赶上好天气,整个园子像是泼了一大瓶的香水,香得痛快,香得热闹。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坡翠绿的橘子树,密密匝匝的白色小花朵挤满枝丫,鼻腔里顿时充溢着一种令人浅醉的芬芳。

“我家橘子花最香,比米酒还香,醉人呢!”我说。

“是啊,你阿妈以前总这么说。”阿爸说。

不经意的一句话,触动了我俩的敏感神经,然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晃15年,阿妈,橘子花开的时节,我又想起了你。

一句阿妈曾常说的话,如今随口提起,还是那么真切。漫长而遥远的15年,可以抹掉一个人撒落在人间的所有痕迹,却唯独抹不掉刻在心底的这份思念,这思念就如同故园那一坡橘子树,四季青绿,年年花开。

记忆里,阿妈总是家中第一个起床的人,每天天刚亮,她就挥舞着扫把,将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春夏之交的时节,她当然也是第一个闻到橘子花香的人,哪怕是万绿丛中才探出一星点翠白的小骨朵,也逃不过阿妈的鼻子,这个消息会伴随着阿妈朗朗的笑声,告诉家里的每一个人。等到满园的橘子花竞相盛开的时候,她总是幸福地说:“我家橘子花最香,比米酒还香,醉人呢!”

醉人的并不仅仅是花香,还有阿妈关于丰收的梦。

橘子几乎年年都丰收,可阿妈的梦却并不圆满,因为丰收的并不止我们一家。橘子树在村里就像冬青树一般平常,谁家有块空地都会栽上几棵,一到秋天,村上村下,篱笆外水渠旁,到处都是橘子,自家的都吃不过来,别家的就算再好也无人问津。阿爸阿妈费尽工夫开垦的那一个橘子园,说到底并不能给家里带来什么收益。于是到了秋天,家里人总是望着满园的橘子发愁,摘了吧,卖不出去,不摘吧,眼睁睁看一颗颗橘子干在枝头,烂在地里,到底还是舍不得。好在我打小对橘子来者不拒,百吃不厌,从还是剥不开皮分不开瓣的青果起,每天都要到园子里摘几个,一直吃到树梢顶上最后一只橘子被风霜敲落,实在没有可吃的了才肯罢休。让我取之不尽地享用橘子,成了那个橘子园最重要的价值。

有几次,阿爸提议说,把橘子树砍了,种几垄白菜要划算些。阿妈却说,阿仔喜欢,就先留着吧,种白菜的地方有的是,实在没有,我再去后山垦几垄。正是由于我对橘子的偏爱,那个毫无收益的橘子园,一直保留至今。橘子树也争气,不用精心打理,任其自然生长,也能年年丰收。

在阿妈看来,让我能更长更久地吃上橘子,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总是想着法子把橘子储藏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她把橘子拌进红薯里,红薯干便有了橘子口味,把橘瓣腌在糖水里,家里便也有了好吃的糖橘罐头,橘子还可以压成饼,酿成酒,好多好多的方法能把橘子留下来。等我小学毕业离开村子,到更远的寄宿中学读书时,这些奇奇怪怪的储藏方法变得十分重要,它能保证我在学校住上一个星期,嘴里也不乏橘子的香甜。但阿妈心里明白得很,其实我最喜欢吃的,还是新鲜的橘子。

1998年秋天,我正是在满挂的橘子树下,和阿妈告别,参军入伍的。从此,阿妈丰收的梦便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当兵在东北,东北的黑土地长不出橘子,更闻不到橘子花香,家里原本几毛钱就能买一堆的橘子,到了北方竟然变成几块钱一斤的稀罕物,对于仅靠微薄的津贴费维持生活的我,当然没有足够的钱去市场上买昂贵的橘子,偶尔吃上两个,竟然觉得奢侈又浪费。

新兵的生活封闭而枯燥,除了疲倦的训练外,新兵们的一项大事就是想家,我也不例外。我常常给阿妈打电话,总要问起家里的橘子园,那是我们共同的话题。

阿妈说:“橘子花又开了,比米酒还香,醉人呢!”

阿妈说:“橘子黄了,水灵灵的,看着就好吃。”

听着阿妈兴高采烈的描述,我突然说:“阿妈,我想吃橘子了。”

我那天说想吃橘子,其实只是对想家的另一种表述而已,偏偏阿妈就认了真。

服役第二年,终于熬到了一次探家的机会,我急不可待地背起行囊回到家。那时夏季才刚开始,橘子树刚刚落了花,树上挂满了一颗颗纽扣大小的青果,硬要摘下来咬一口的话,苦中带涩,张不开嘴。

可我进到家门,却见堂屋的桌子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大盘黄灿灿的大橘子。

我有些责怪阿妈:自家的橘子年年卖不出去,为何要花高价钱去买这种反季水果,真是浪费。

阿妈笑,笑得满脸骄傲,说:“哪是买的,自己家里的,专等着你回来吃。”

我大惑不解地瞪着那盘橘子,看了半天,也没明白个所以然。自家园里去年产的橘子,留到今天早不知烂成什么模样了。我拿起一个,剥开来细细品尝,那味道果然熟悉得不得了。

阿妈兴冲冲地拉我到房后,我这才发现靠墙的角落里竟然多了一个地窖。掀开盖板,里面密匝匝铺着一层松针。

阿妈扒开潮湿的松针,随即便显出一排橘子来,橘子底下又是一层松针,然后又是一排橘子。那个地窖里,竟然奇迹般保留着满满一窖果质细嫩、色泽鲜艳的橘子。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阿妈告诉我,我那天在电话里说想吃橘子以后,她便开始为我回到家中能吃到自家的橘子而绞尽脑汁。新鲜的橘子自然熬不过一个冬季,阿妈先是将橘子埋到谷堆里,刚过完年就发现,一筐橘子非但没能幸存,还坏了满仓的谷子。她还将橘子用塑料袋一颗颗系好,挂到房檐下,还没扛过春节,一大串橘子早已瘪得连皮都剥不开。再后来,阿妈便发明了这种松针贮存法,这不能说不是一项伟大的发明,阿妈先用生石灰把地窖仔细地清理一遍,然后铺上塑料薄膜,薄膜上一层层铺上松针,再在松针上放上橘子,每隔几天还要将橘子重新取出来,将烂橘子清理掉,在松针上喷上一些水,再把完好的橘子一个个又铺回去,整个过程就像在雕刻一件精致的工艺品一样,非得处處小心谨慎不可。

能在夏天吃到自家去年秋天的橘子,这是阿妈为我创造的一个奇迹,我吃着橘子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就湿润了。

“怎么啦?”阿妈在一边问。

“没事,橘子汁溅眼睛里了。”我揉揉眼,慌乱地说。

2000年,我考上了军校,学校就在离家不远的省城。我能骄傲地走进大学校园,对阿妈而言,无疑是她人生最大的丰收。

入学第一学期属于强化训练阶段,我们被限制外出,甚至限制休息时间,每天只有无穷无尽、又苦又累的军事训练。而阿妈这时又在为我能不能吃上橘子而担忧。其实当时学校周围也盛产橘子,甚至学校的围墙下都栽满了橘子树,可阿妈固执地认为,别家的橘子总归没有自家的好吃。

阿妈开始筹划她的另一个伟大计划……

那天我们正在操场上练刺杀操,喊杀声响作一片,我在向前一步刺时发现操场前的马路边坐着的一个人很像阿妈,或者说我看第一眼就确信,那个在马路边坐着的人就是我的阿妈。尽管我并不大相信一个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镇子的阿妈会闯到我的学校来,但凭着一种强烈的直觉,我还是提着枪跑出了操场。没错,那个坐在玉兰树下的人,正是我的阿妈。我走到她身边时,她正靠着树干闭着眼,脸上满是幸福的笑,一阵风儿将她的刘海吹下来,搭在眉前,阿妈的头发那么黑,那么美。

我轻轻放下枪,坐在阿妈身边。

那个情景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感人。阿妈睡着了,偎着一竹篮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橘子;她的儿子偎着枪,静静地坐在一旁,守护着她的睡梦。

也许是集合的哨声惊扰了阿妈,她猛地醒来,然后极力在操场里寻找我的身影。那时候,队伍刚好集合,操场上只有方方正正的一个队形,一样的迷彩服,一样明晃晃的枪刀。而我躲在她身后偷偷地乐,乐得满眼泪花。

阿妈那一篮橘子,分给了操场上训练的所有同学。同学们接过阿妈的橘子,都喊了一声“妈妈”。阿妈理了理散落的刘海,一一应答下来,一路上,我看到她的眼睛都是潮乎乎的。她哪能想到,到了儿子的学校里,会有那么多和她儿子一模一样的小伙子管她叫“妈妈”。

后来才知道,阿妈那次给我送橘子,凌晨三点多就起了床,打着手电到园子里摘下最新鲜的橘子,赶了二十里的山路到镇上坐大巴车。等到大家把一篮子橘子吃得精光,阿妈又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当时因为我训练任务紧张,加上学员队也没有招待条件,竟然就没留阿妈在学校休息一天。

那一年的橘子吃完后,我就再也吃不上阿妈亲自准备的橘子了。阿妈病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两个月,待我放假回到家时,病床上的阿妈形容枯槁,不再笑容满面。

我强行将阿妈拉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我傻了眼。阿妈得了乳腺癌,晚期。癌症晚期,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晚了,我可怜的阿妈。得知阿妈生病后,那些曾经吃过她橘子的同学,纷纷把自己有限的钱捐了出来,凑了一万多元医药费,让我能够把阿妈接到省城的肿瘤医院医治。坐在阿妈病床前,除了任由医院无休无止的化疗放疗、打针配药外,望着阿妈日渐消瘦的身体,渐渐稀少的头发,我却不知道能再为阿妈做点什么。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吃着阿妈想方设法给我保存的橘子,却从来没想过要为阿妈做点什么,待到我强烈地想去为阿妈做点事情时,却发现,一切都晚了。

由于化疗药物的强烈副作用,阿妈成天滴水不进,仅靠点滴维持基本的营养,同学们送过来的水果辅食,阿妈一口都吃不下。我突然想到,现在该是我给她送橘子的时候了。那段时间,我周五下课后就匆匆往家里赶,第二天凌晨三四点起来,打着手电筒到园子里去摘橘子,再赶二十多里的山路到镇上坐车。亲戚想拿摩托车送我出村,我拒绝了,我说,当时阿妈就是这样背着橘子走出村子的。

不管药物反应多强烈,只要我背着橘子来,阿妈总会强忍着痛苦,一片一片吃我递到嘴边的橘片。阿妈吃不完的橘子,想分给别人吃,但同病房的人对阿妈递过来的东西视若病菌,避之不及,哪里敢吃。阿媽连忙解释说:“这是我家最好的橘子,是我儿子清早背过来的。”

我说:“别人不吃,我吃。”

我于是陪着阿妈,一人一片地分吃橘子,咯咯咯笑声满屋。

后来医院对阿妈的病也无计可施,只好停止供药,让阿妈回家静养,美其名曰保守治疗。我知道,所谓的保守治疗,只是等待死亡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把阿妈送回老家后,阿妈坚决不让我请假在家陪她,紧催慢催把我赶回了学校。可到学校没几天,在一个刚出完操的早上,我便接到阿妈离世的消息,赶回家时,阿妈平静地躺着,脸上似乎还有一丝笑意。

我原本以为阿妈会给我留下一句什么话让我记忆终生,但我问遍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却什么也没得到。阿妈临终前,只是要父亲拿来了我的照片,她脸上的那缕笑意是在看我的照片时留下的。插图/蝈菓猫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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