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你站住
2017-06-12祁智
祁智
一
油果突然从墙角拱出来,拉着我,粗糙的手像一块老树皮。他嘴里哈着热气,笑着说:“小水小水你过来。”他平时看到我,总是讨好地笑着,站到路边,侧身等我走过去。今天他反常。我有些害怕。
刘油果把我拉到屋后。他的背驼得很厉害,上身像折叠一样弯向前面。看人要把脸扭过来,眼睛从下向上顶,额头上有一道很深的皱纹。我爸爸和刘油果是小学同学。他说刘油果以前不驼,高大腿长,随镇上的建筑队在外面做小工。有一天,刘油果和几个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另外几个都死了,他保住了性命,背摔断了。这一年,他有了儿子刘锦辉,他的老婆在生刘锦辉的时候死了。“刘油果抱着刘锦辉到处讨奶喝,硬是把刘锦辉养大了。”我妈妈说。
“小水,有事相托。”刘油果拱着手,把脸翻转过来,让我看到他的笑。
我退后一步,背靠着墙,有些紧张,又有些不好意思。
刘油果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东西”用塑料袋子裹着。“滚烫呢。”他左右换着手,腾出手放到嘴边吹气,捏着耳垂给手降温,动作夸张,好像从燃烧的煤炉里捞出一个煤饼。他打开塑料袋,我立即闻到一种熟悉的热腾腾的香味。他咂着嘴说:“啧啧啧,车站饭店的大肉包子哦。”
肉包子“轰”地点亮了我的眼睛,胃里涌出许多酸水。西来镇车站饭店的肉包子远近闻名。咬一口就是三层,面、面与肉馅连接的地方、肉馅,结合部三色分明又互相交融。肉包子里的汤汁,从顶端的皱褶口泛出来,浸染成油油的酱色,让人恨不得从那个小口里钻进去。肉包子很好吃,但吃肉包子很难得。妈妈在车站饭店工作,但我也很少能吃到肉包子。
刘油果把肉包子举上来,说:“你吃。”肉包子快到我的鼻孔了。我看了一眼,把口水咽回肚子,跑开了。
他为什么要请我吃肉包子?
二
我没有跑远,绕到刘油果的后面。刘油果终于缓过气,弓着身子,向四个方向看了看,自言自语说:“小水,小水呢?”他没找到我,“我又不会吃掉你。”他把肉包子放进塑料袋,塞进怀里,一根一根舔掉手指上的油,走出墙角,向西。
“刘锦辉!”刘油果走到家门口,撕破嗓子喊:“刘锦辉哎——”
刘锦辉飞快地跑过来。我说的飞快,一点不虚假。如果他从我们面前跑过去,“呼!”像一片影子闪过去。如果他从很远的地方跑来,几乎一下子就扑到我们面前。他跑起来像一只螳螂,他的外号就是“螳螂”。
刘油果举着手要打刘锦辉,又放下手,转了一圈找到一个扫把。“我让你跑。”刘油果发狠地打过去。刘锦辉站着不动。扫把在刘锦辉的头、肩、腰那里都顿了一下,最后斜落在刘锦辉的屁股上。“你怎么不跑啦!你再跑,我、我、我——打、打断你的腿!”
刘锦辉摸了一下腿,向后退了半步,好像身上什么都不重要,唯独腿是宝贝。他的腿确实是他的宝贝,腿细,特别长。他穿着刘油果的旧衣裤。宽大的上衣长到膝盖,裤腿挽着,看上去就像两根竹竿挑着一件衣服。
刘油果把扫把丢在地上,“你怕了吧?人总有一怕!但我现在不打,我请你吃好吃的。”刘油果从怀里掏出塑料袋,“给你。”
刘锦辉没有接。“给你啊!”刘油果的声音严厉了,“车站饭店的肉包子!快!趁热!”
刘锦辉还是没有接,“你吃。”刘油果拍拍肚子,“我才吃过,你吃。”刘锦辉说:“你——吃给我看。”刘油果看看肉包子,龇牙咬了一层皮,咂着嘴,然后递给刘锦辉,“轮到你了,你吃。”
一条黄狗从旁边蹿过来,腾空而起,一口咬住肉包子。刘油果只是一愣,就向前扑。他的腰是弯的,省略了弯腰的动作。黄狗的脚刚落地,他正好扑出去。黄狗从他的怀里蹿走了,他扑了空,栽倒在地。他用双手撑起身子,趁机向前一跃,抓住了黄狗狂奔的腿。“嗷——”黄狗一声惊叫,肉包子掉在地上。
刘油果和黄狗前面有一棵树。黄狗灵巧地偏过去,刘油果收不住脚,撞在树上。我吓得紧闭眼睛,又赶紧睁开。树在晃动,一些叶子落下来。刘油果趴在地上,驼背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我以为他被撞晕了,他却很快翻过身,侧靠在树上,双手捧着肉包子。我第一次看到“撞”是什么样子。他的额头破了,右眼窝青了,鼻孔下面有血。“没事没事,”他把肉包子被黄狗咬的地方撕掉,“肉包子没事。”他不知道自己的惨样,笑着,血沾到牙齿上,“我沒事,你走吧。”
刘锦辉背对着我,两条长腿不停踩踏着。衣服的下摆遮着他的双膝。他的腿从腰部到脚后跟,在衣服里显出长长的轮廓。他像一只螳螂吊在风里。
我不由自主走了出来。
刘油果和刘锦辉没想到我在。刘锦辉迈开长腿,一步跳到刘油果身后,垂着眼皮站着。“小水——”刘油果惊恐地叫了一声,却没能爬起来。他装出轻松的样子,摊开四肢说:“我和刘锦辉做游戏,玩不过他,有点累。”他舔着嘴唇,再一次想爬起来,但只是动了下身子。
“我没事。”刘油果向刘锦辉挥挥手。
刘锦辉看看刘油果,挪到河边,抱着头蹲下,头埋在裤裆里。
刘油果半个脸肿了,肿胀的皮肉封住了右眼。右脸牵连到左脸,左眼只剩下一条缝。他看看肉包子,举起来又放下,说:“小水啊,有事相托。”
三
田野无精打采地躺着,一条条田埂像一条条冻僵的蛇。更远处的村庄,在光秃秃的树下排开。树上有几团大小不一的黑影,那是老鸦或者喜鹊做的窝。
刘锦辉突然出现在田埂上。确实突然,因为他跑得飞快,一眨眼就出现了。如果在其他季节,庄稼掩埋了他的下半身,他像一根竹竿在庄稼上面移动。现在是冬天,庄稼已经收割,麦苗贴伏在地,他的奔跑一览无遗。他一跳一跳的,像一只螳螂。
“螳螂,你站住!”有人突然钻出排水沟,挡在刘锦辉面前。刘锦辉收住脚,看看跑不掉,就抱头蹲着,头埋在裤裆里。
刘锦辉经常被我们欺负。抱头蹲下,头埋在裤裆里,一副挨打的样子,从不反抗。他唯一反抗的方式,就是拔腿就跑。他和我们个子差不多,但腿比我们长,眼睛一眨就领先了,再一眨就跑远了。
“追!”
刘锦辉只要跑起来,就没人能追得上他,“追”也就是说说而已。很多时候,我们追他,不是想打他,他跑那么快,想打也打不到,我们是为了看他跑。他开始几步跑得慌慌张张,后来跑得一心一意,成了一只奋力向前的螳螂。
“嗷——”我们心里的快活,一个个从喉咙里冲出来,吓得鸡飞狗跳。
刘锦辉在田埂上飞快地跑着,要抓住他,我们必须提前借助麦子、稻子、黄豆、玉米、杂树、田埂、草堆、墒沟、排水沟掩藏。我们还探出眼睛,根据他跑的方向,及时调整位置。冬天的田野空空如也,但我们有办法,事先蹲在排水沟下,或者伏在墒沟里,身上盖一层稻草。
“螳螂,你站住!”有人突然跃起,挡在刘锦辉面前。
“螳螂,你站住!”我们喊着。
刘锦辉像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响,突然离开田埂,选择一个方向猛跑。他跑起来一跳一跳的,像一只螳螂。这只螳螂受到惊吓,慌不择路。他向哪边冲,我们就向哪边增加力量。他忽然一个急转弯,我们慌忙跟着急转弯。追是追不上的,我们是赶着他跑。他左冲右突,背影渐渐变矮、变小,成为一棵小草,最后无影无踪。
四
刘锦辉和我同班,还是同桌。他被我们追打,但他还要回到我们中间,坐到我身边,从早到晚在一起。这种关系让我们尴尬,尤其是让我尴尬。回到学校,“我们”都可以躲着他,但“我”不行,他和我坐在一张板凳上,我能听到他的呼吸。我可以做到不和他对视,但没办法不让余光扫到他。
我找班主任方老师,说不想和刘锦辉同桌。
“小水,我能看出来,你和刘锦辉的关系最好。” 方老师说,“而且你不喊‘螳螂,你只喊他的名字‘刘锦辉。”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和刘锦辉同座位,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都能避开刘锦辉,“我”不行,所以“我”和刘锦辉关系最好,班主任“看出来”了。我不喊“螳螂”喊“刘锦辉”,是因为爸爸妈妈不允许我喊别人外号。
“算了吧,”我对“我们”说,“算了,我们不要追他了。”
“我们”问:“为什么啊?”
“老追一个人,没意思。”
大家互相看看。大家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想到我会提这个问题。我继续引导:“就像天天喝粥,有意思吗?”立刻有人说:“喝粥没意思也要喝啊。”大家看着我,等着我回答。“换个口味啊。”我马上想到了答案。
大家觉得我的话有道理,改追鸡、鸭、羊。鸡上树了,鸭子掉进粪坑了,羊滚到河里了。这些愚蠢的鸡鸭羊,背后都有聪明的人,接下来被追打的就是我们。我们不怕被追打,每一次追打都是我们快乐的游戏。鸡鸭羊背后的人恼怒了,到方老师那里告状。方老师让我们罚站,“背贴着墙,腿不许弯。”
“让你们罚站,是为你们好。”方老师悄悄对我们说,“我让你们罚站,他们的气就消了一大半。”
我问:“还有一小半的气呢?”他说:“他们回去,走着走着气就消了。”
我们还是决定追打刘锦辉。
生活枯燥无味,我们必须自找乐趣,需要一个合适的对手。刘锦辉适合做这个对手。他不会反抗,他的家长不会打我们,也不会到学校告状。这一条很关键。
五
“小水,有事相托。”刘油果舔舔嘴唇,举了举肉包子,“我把刘锦辉交给你。”
“不要不要不要!”我本能地说。觉得没听清楚,问:“你——把什么给我?”
“刘锦辉。”刘油果说。
“我不要。”刘锦辉又不是肉包子,怎么“给”我?我又奇怪地问:“为什么?”
刘油果的脸皮动了几下,好像在笑。
“你要到外面工作?”我看看刘油果和刘锦辉,“那你不带刘锦辉去啊?”
“呃——”刘油果的腰摔断之后,就不到外面去了,在西来车站帮人搬运东西。西来车站是一个大站,路过的长途汽车很多。长途汽车顶着高高的行李,摇摇晃晃开过来,好多搬运的人迎上去跟着跑。车一停,他们一哄而上,学着上海话说:“侬东西要搬?”“侬白相白相,苦力阿拉来做。”不由分说,把东西甩到背上,“一角铜钿。”
在车站搞搬运的人,都有力气。“嗨!”货物上肩,一溜小跑,赶着回来等接下一个活。刘油果混在他们中间,没有一点优势。有些客人看到他驼背,既担心他体力不行,搬不了什么,也不敢讓他搬,怕把他压趴下。刘油果指着驼背的平台说:“天生放东西的。”“伊拉不怕压死啊?”
这时候,刘油果的优势就展示出来了。他指着驼背说:“压吧,再压一点,再压一点。压死不要侬偿命。”然后他侧着身体,张开五指:“五分铜钿。”他看到客人犹豫,竖着中间三根指头:“三分铜钿。”
刘油果背得多收费少。客人多的时候,其他搬运的人不和他计较。客人少的时候,他这就是不正当竞争。他们不和他抢。等他搬运回来,一个人蹿到他后面,用蛇皮口袋或者裤子蒙住他的头,再把他按在地上。大家扑上去,拳打脚踢。最后,把他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买一把花生,大家分。
妈妈在车站饭店工作,我放学到她那里去做作业,好多次看到刘油果被打。他们打他,他抱头蹲着,头埋在裤裆里,和刘锦辉的姿势一样。打得差不多了,他主动掏出口袋里的钱,让他们去买花生。
“你也来一颗。”他们把花生买来了,对刘油果说。刘油果立刻跑过去,和大家一起吃,还找些笑话说。好像刚才被打的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
我们打刘锦辉,他们打刘油果。他们打刘油果的时候,我不为刘油果担心,只担心刘锦辉看到,儿子总不希望爸爸被人家打。如果我看见爸爸被人家打,我是什么心情呢?我不知道刘锦辉有没有看到刘油果被打。我们之间不说话。但是,有一次,方老师请我们吃花生,他没有吃。我不知道是不是和刘油果被打有关。
六
刘油果说,中午两个过路旅客告诉他,县里要挑选运动员,冬天集训,参加明年春天的地区体育会。他说,两个穿军大衣的人在西来车站饭店吃饭。一个年纪大,胖胖的,胸前挂着一把哨子。一个年纪小,个子高,腿很长,走路的样子和刘锦辉差不多。
刘油果这时候禁不住一个颤抖,一滴血甩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看见我盯着那滴血,问:“血?哪里来的?”
“你不疼吗?”我惊讶地问。
刘油果很轻松地摇头,“不疼啊,一点都不疼,哪里来的血?”他的舌头伸出来,上下嘴唇舔了一圈,“哦呦,有点咸。”
我想说,你的脸都肿得不像样子了。我没忍心说。刘油果的脸肿得很可怕。如果两边肿得一样,粗眼一看以为是胖,但两边不一样,右边大,左边小;颜色也不同,右边青肿,左边红肿。青肿的那边,肿得和鼻子一样高,青黑的皮肤鼓起,光亮得透明,一弹就会破。右眼看不见了,左眼只剩下一条缝。
我不敢多看,改口问刘油果:“你要当运动员啊?”
“我不要!”刘锦辉突然说。
刘油果转过身,吼:“我和小水在商量事情,有你说话的份儿?”他要跑过去打刘锦辉,但踉跄了一下,伸出的手撑住树。
刘锦辉的头埋得更深,两个肩膀相对耸立着。
“你是说——”我指着刘锦辉,“运动员?”
刘油果小声问:“你看怎样?”
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刘锦辉能当运动员?我一愣,问:“跑步?”
刘油果高兴了,竖着大拇指,说:“小水眼力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呃……”我把要说的话咬住。刘锦辉怎么可能做跑步运动员呢?他的快和运动员的快是两回事,就像螳螂和鸟都有翅膀,但飞起来就不一样了。
“刘锦辉,你跑起来!”刘油果感觉到了我的疑惑,低着头喊。刘锦辉没有动。刘油果突然尖起嗓子,厉声喊:“刘——”刚出声,嗓子就破了,哭腔好像光秃秃的树枝,从嗓子里戳出来:“锦——辉——啊——”“啊”字出来的时候,四分五裂。刘锦辉像中枪一样,腾起身体,两条腿迈开了,很快就不见影子。
七
太阳偏西,光芒被树林和竹林挡住,寒冷被风吹送到各个角落。刘油果里面是一件套头的暗红卫生衣,外面一件灰补丁褂子,腰里用布条捆着。鼻子和嘴那里的血凝固住,成了绛紫色的疤痕。
“一个人成天跑,饭量大,吃得就多。国家养他,管饱,还给工资,还派一个教头跟着。”刘油果斜仰着脸看看我,“一顿八个大肉包子!外加一碗青菜鸡蛋汤!是跟着他的人买的,那个人是教头。”
“教练。”我很高兴纠正了刘油果。
“啊对,教练。教练自己要了一大碗米饭,一碗白菜豆腐汤,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肠咬。他说运动员伙食要跟上,要有营养,吃不好要被国家队退回来。退回来,省里就丢脸了。”刘油果的头低着,语气里有羡慕和忿忿不平,“衣服和鞋子也是国家发的……”
“你还没说要我做什么。”我插话问。
刘油果愣了一下,看看肉包子,说:“狗碰了一点皮,里面的肉馅还是好的。”
我不耐烦了,转身要走。“小水,有事相托。”刘油果跟上来,拉着我,“我问那个教练,能不能把我家刘锦辉带走。教练说可以的,但到他手上做徒弟,要过县里的关。县里呢,正在挑选运动员,冬天训练。明年春天地区开运动会,他会去,他让我们去找他。”
我还是不明白:“要我做什么呢?”
“有事相托。”刘油果跺着脚,“麻烦小水,幫我做刘锦辉的工作,要他去县里考试。”
我想说不是“考试”,是“选拔”,又觉得纠正了也没什么意义。刘油果被撞得面目全非,我想起他平时对我的客气,想起他给我肉包子,有些可怜他,答应他:“好吧。”我想让他早点回去,也想早点脱身。
“千恩万谢啊!”刘油果拱手说,“不管成不成,我都请你吃大肉包子!”
我下到麦田里,抄近路去街上。天阴沉了,风阴冷了,淡淡的雾在麦田上飘浮。我裹紧衣服,缩着脖子,加快步伐,走到西来街上。我在弄堂口转弯,刘锦辉迎面跑过来。他如果不赶紧收住脚,就会和我撞在一起。
他的速度太快,我来不及躲避他。冷风吼叫着,顺弄堂直来直去。我接连打着寒战,牙齿“咯咯”响。刘锦辉上衣敞开,头上冒着热气。他穿着刘油果的衣裤,衣服下摆垂在膝盖那里,裤腰裹着系在胸口。
“有人追你啊?”这是很长时间以来,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没——”刘锦辉慌乱地说。
“那你——跑?”
“跑、跑了暖和。”刘锦辉小声说。
“你——为什么不吃肉包子?”我很吃惊自己会问出这句话。
“啊——我——我不想吃。”刘锦辉埋着头。
“不好吃啊?”我问。
“不知道——我没吃过。”
“那为什么不吃?”我肚子饿了,好像看到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肉包子飞过来,撞在我的脸上,撞得我眼冒金星。
刘锦辉迟疑一下,靠近我说:“小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吃了好吃的,就会想,就会馋,吃不到就会难过。没吃过,就不会了。”
我愣住了。我没有想到刘锦辉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想到我们平时对他的欺负,想起他像螳螂一样惊恐地奔跑,想起刘油果惨不忍睹的脸,鼻子猛地发酸,“哇——”我把手搭在刘锦辉尖瘦的肩上,抱着他哭着说:“你、你、你、去跑吧!”
“啊呀啊呀!”刘锦辉不习惯我对他的亲切,想推开我,又抓着我,“我不跑。跑也选不上,浪费路费。”
“你不跑,怎么知道选不上?”我拉着刘锦辉的胳膊。
刘锦辉蹲下,把头埋在裤裆里,“要是被选走了,他怎么办?”
八
参加选拔的人在县体育场集中,按项目分批比赛,结束后就走。不是运动会,体育场很冷清,只有几个人甩着膀子走路,还有几个人伏在双杠上看热闹。
刘锦辉站在400米跑道上。
刘锦辉本来不肯跑。我说:“你跑啊,你跑到省里去,肉包子管饱。”我又说:“你可以省下两个,给你爸爸。”“怎——怎么给?”“你带他走啊!”
刘锦辉答应了。
前天,我到城里找王兵。王兵是我们班的班长,平时和住在西来街的奶奶过,节假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我想请他爸爸帮忙,他爸爸是县委副书记。
“小水想让刘锦辉参加短跑还是长跑?”王兵的爸爸从会议室出来。他披着军大衣,捧着一个打补丁的搪瓷茶缸。王兵头脑灵活,说:“跑个不长不短的。”于是就选了400米。
今天早上,我和几个同学坐公共汽车,陪刘锦辉进城。钱是大家凑的,没让刘锦辉出。妈妈给我们每人买了两个肉包子。肉包子在车厢里散发出热腾腾的香味,吸进去,一直热到脚后跟。“我们”和他从没这么亲近过,低着头,不好意思对视,也不好意思说话,大口咬着肉包子,咬进嘴里却是一小块,细嚼慢咽。
“你爸爸呢?”我没话找话说。刘锦辉背对着我们说:“昨晚说帮人运货。”
王兵披着他爸爸的军大衣,在体育场等我们。他给刘锦辉一件红运动汗衫,一条黑运动短裤,一双白运动袜,一双白运动鞋。“归你了!”王兵喜欢说“归你了”。
刘锦辉向后退着,“我不——冷!”
“这是比赛穿的!”王兵说,“不是冷不冷的问题。”
刘锦辉抱着双肩,不肯换。
“上!”王兵挥手,指挥我们扑上去。
刘锦辉抱头蹲着,头埋在裤裆里。这个姿势我们很熟悉,愣了一下,要扒他的衣裤。他护着自己,说:“你们转过去,我自己来。”等我们再转过来,刘锦辉已经面貌一新。他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像抱着一堆树枝,蹲在地上,羞涩而窘迫。
400米选拔要开始了。每组六人,一共五组,刘锦辉排在第三组。五个人穿着比赛服,在起跑线那里活蹦乱跳,刘锦辉畏缩着,像一只瘟鸡。
“行吗?”王兵的爸爸问我。
我赶紧说:“行!跑起来就好了。”
发令枪响之前,刘锦辉站起来。几个老师好像很懂行,指指点点说这孩子身体条件不错,腿长。
发令枪响了,五个人跑出去了,刘锦辉没跑。我们围过去。刘锦辉要哭了,说:“我穿这个,不会跑。”
“你想怎样呢?”王兵的爸爸走过来问。刘锦辉看着操场边,他的衣服脱在那里。王兵的爸爸找负责的人打招呼,让刘锦辉穿原来的衣服,和第四组一起跑。
发令枪又响了,六个人跑出去,刘锦辉还是没跑。
“你怎么不跑啊?”我急了。刘锦辉连哭都忘记了,像犯了罪似的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跑,我没听过发令枪。”我们哀求地看着王兵的爸爸。
王兵的爸爸又找负责人了。负责人拍拍刘锦辉,笑着说:“没关系,刚才就算适应一下。上最后一组。”
“小水,小水!”我身后有人喊。刘油果的脸用毛巾包着,从一棵树后探出头来,那个高度像一个人蹲在地上。我忽然明白了,刘油果对刘锦辉说晚上运货,是假话。驼背的他连夜赶了四十里,摸到县体育场。
我的眼睛模糊了。“你想干什么?”我走过去问。
“小水,你喊‘螳螂,你站住,他就会跑的。”刘油果着急地说。
“螳螂,你站住!”每次追打刘锦辉,我们就是这么喊的。刘油果肯定偷看了我们追打刘锦辉,不然怎么知道喊“螳螂,你站住”?可是,我们喊的时间、喊的地方不一样,他是躲在哪里听到的?我又想到刘锦辉不吃花生,他也在暗地里偷看过刘油果被打?
发令员举枪了。发令员把枪伸到发令牌那里。发令员提一口气——
“螳螂,你站住!” 我突然厉声喊。
刘锦辉在“螳”字迸出来的一刹那,就跨出一條腿,另一条腿紧跟着拎起来、跟了过去。他所有的力气,原先都像在四处流浪,现在突然找到目标,一分为二,注入长腿。他两条细长的腿来劲了,争先恐后,神采飞扬。
他飞一样跑着。
“噗!噗!”两个肉包子,从刘锦辉的裤袋里跳到地上。
插图/peipei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