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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又绿

2017-06-12董立勃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6期
关键词:魔鬼农场

作者简介:

董立勃,1956生于山东荣成,1958年随父母进疆。1979年考入新疆师大政治系。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新疆作协名誉主席。发表、出版30余部长篇小说及小说、散文集和14卷文集。多部小说改编为影视作品和翻译介绍到国外,作品曾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及选刊和年选,并获过多种文学奖项。

二十一岁那年,也就是1978年年初,正在戈壁滩上的农田里干活的李冬,怎么也没有想到能走进学校,当上老师。教初一语文,还是班主任。

《稻草人》   陈曦   铜版蚀刻   68×51cm   2003年

这以前,李冬是农工。全称是农业工人。学历是高中。说是高中,也只是个名声。真正学到的东西,少得可怜,和十年前的高中生没法比。

这不能怪李冬。不是李冬不爱学习,不爱读书。是他命不好,赶上了动乱。1966年,李冬上小学二年级,也是从这一年开始,李冬的书包,再没有鼓起来过。有好几年,没有课本,学工学农学军,就是不学知识。进入70年代后,有课本了,也不是每门课都有。历史课、地理课,一直到高中毕业,李冬一堂也没有上过。

1976年,李冬十九岁。这一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继续实行。于是从农场场部中学毕业的李冬,就和一群同年纪的学生娃娃,来到了偏远的开荒连劳动。一年后,也就是1977年,恢复高考。怎么考,谁都不知道,都想试一试。这以前,是推荐上大学,没有几个能轮上。这一次不一样,不用推荐了,凭分数,谁分数高谁就可以去上大学。没有不想上大學的,都跑去考。李冬也去了。没有经过任何复习,说说笑笑像玩一样,直接从农田走进了考场。考的都是些什么题,考过后,李冬大都不记得了。但有一道题,李冬从来没有忘记过。考题很简单,问太阳是一颗什么星。李冬心想这个答案还用想吗,那个火球火盆火炉一样的太阳,经常把人烤得往屋子里钻,往树下面躲,往河渠里跳。李冬提起笔没有一点迟疑地写下了自以为正确的答案:火星。

这一年高考的分数没有公布。李冬不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但他知道那天和他一起走进同一个考场的人,没有一个考过了分数线。也就是说,在下野地,在一个农场,这一年,连同前三届和当年应届的,一共有近二百个考生,没有一个榜上有名。

说实话,废除了十年的高考制度,一夜之间,突然恢复,究竟意味着什么,许多人是不太明白的,包括李冬在内。

下野地天很高,地很大。可下野地的人,没啥野心,或者说没啥远大理想。男女老少加起来,两万人不到,来自五湖四海,说着各种方言。出生经历不同,脾气性格多样。可不管去开会,还是去干活,都听话得很,老实得像羊一样。让什么时间走,往什么方向走,从来不会说半个不字。

不是下野地的人没出息,只是因为他们的人生,已经被安排,被确定,不需要他们自己再去想什么。早就有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日月一样悬在头顶,照亮道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会迷失方向。

也就是说,李冬也一样,正青春,正是做梦的年纪,一样没有多想什么。从小就被教育,并且也真相信,做个农工很光荣,修理地球很伟大,饿不死,冻不坏,实在太幸福。尤其是想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他们去解救呢,李冬怎么可能对高考落榜的事在乎呢。

从生下来,到长大成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三十公里外的奎屯(当时只是镇,十年后才变成了县级市),也就是师部。下野地有什么不好,李冬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过。当然,也就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当然,能考上大学,去远处过另一种日子,李冬也不会拒绝。可李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连太阳是什么星都不知道,还想考上大学,完全是白日做梦。1977年的落榜,让李冬不再去想考大学的事了。

再好的事,如果离自己太远,就很难会去想它。恢复高考,不知燃起了多少中国青年的希望,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中,但这里边肯定不包括李冬。

不把考大学当个事,喜欢下野地,愿意当个农工,不等于李冬就没有追求了。是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会有追求。只是追求的东西不一样罢了。李冬发育正常,不可能例外。

干的是农活,和农民不一样。农民干活,是记工分。到年底,按工分分粮食,分钱。农场的人,干农活,不记工分,只要去干。干多干少,不会太计较。到了月底,会发钱,也叫工资。工资多少不一样,和级别,和工龄挂钩。老农工(他们中有当过八路和红军的),当干部的(连长指导员还有场长政委),会多一些。多少差别不大,多的有七八十元,刚工作的,也有三十四块钱。第一个月,李冬领了钱,回家给了父母十块钱。父母高兴得笑起来。说李冬长大了,懂事了,可以养家糊口了。

李冬的父母,也是农工。不识什么字,不饿着,有衣穿,就知足了,不会对日子有抱怨。同样,对李冬也没有过高要求。只要李冬不是个懒汉,不是个二流子,不干坏事,他们就很满意了。

父亲对他满意,李冬不可能也对自己满意。就算是不想着去考大学了,也不能就想着这一辈子扛着坎土镘天天在地里干活吧。也就是说,这会儿的李冬其实也是有想法的。

这个想法,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是可以对谁都说的。不是钱的事,三十多块钱工资,实在不多。但没有人会觉得少,因为大家都一样,显不出谁比谁穷,谁比谁富。再说了,在农场,也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花钱,什么东西都没有,就算有钱也没有啥用。也和吃的事无关。吃得确实不好,可吃的是大食堂,吃的是大锅饭。军事化管理和平均主义,的确会抑制个人的欲望。不是钱的事,和吃无关,李冬想的呀,就是不要天天在农田里干那么苦那么累的活。

他首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陈平国。

《翼》   郭召明   平版版画   65×100cm   2010年

陈平国和李冬在一个连队长大。两家住的房子在一排。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相互的影子。不管是小人书,还是厚厚的字书,都是你看完了我看。有时候干脆躺在沙土地上,两个人一块儿看。也就是说,李冬看过的书,没有比陈平国多过一页。

看过的书一样多,不等于别的方面也一样。不管是大考小考,李冬的分数总是比陈平国高。作文课上,李冬的作文经常会被语文老师拿起来读。陈平国的作文却老是不及格。

这么说,不是说李冬比陈平国优秀。陈平国力气大,是班里的劳动委员。他真的是劳动好。拾棉花,他是突击手,一天可以拾两百斤。每年秋天,农场的大喇叭里,都会传出陈平国的名字。李冬也想让自己的名字在下野地天空回荡一下,也拼了命,可同样一天干下来,他拾的棉花数量,只有陈平国的三分之一。

李冬连小组长都不是。高中最后一年,两个都写了入团申请书,结果讨论时,陈平国通过了。李冬的票数没有超过一半。给李冬提的意见是,不热爱劳动,有点偷懒耍滑。

这个意见,没有冤枉李冬。也就是说,在下野地干什么都行,李冬就是不想在大田里干活。这个想法不违法,可确实有点落后。

落后是落后,不等于这个想法是乱想,瞎想,不等于不可能实现。没有错,农场大部分人都在地里干活,可还有少部分人在干别的活。比如说,开拖拉机的,赶马车的,打铁做木匠的,在机关坐办公室的,在卫生院穿白大褂的,在文艺宣传队跳舞唱歌的,在学校站讲台的。如果说,农场也有階层,那么这部分人,就属于上层。

虽然只是农场的上层,要想进入也不容易。不管啥时候,一个位子,都有好几个人在抢。每个位子,李冬都关注过。没有发现一个位子,自己比别人更有机会和理由得到。

实际上,农场的人,没有人不想成为这少部分人中的一个。但由于这些活儿,光凭力气还不行,还需要技术,需要文化,需要能力。所以,多数人只是想想,却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所以李冬的想法能不能实现,他真的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这个农场,刚建起来时,全是大人。打仗打到新疆,把新疆解放了,上级不让走了,说新疆需要保卫,就全都留了下来。过了几年,大人们结了婚,成了家,才有了孩子。也叫农场二代。李冬是其中一个。二代生在和平年代,没有赶上战乱,有学上。只要想上,都能上到高中。稍稍不幸的是遭遇了动乱,该学的没有学到。但毕竟比起父辈来,肚子里算是多少有点墨水了。

父辈们,打完仗,干农活,没意见,怎么干都愿意。轮到李冬这一辈,就不一样了,就不想受那体力劳动的苦了,尤其是像李冬这样连共青团员都不是的落后分子,更是缺少与好逸恶劳意识做斗争的力量。

问陈平国,咱们咋办?陈平国说,啥咋办?李冬说,总不能这么干一辈子哟。陈平国说,当然不能。李冬说,你有什么好办法?陈平国说,当干部。

李冬看着陈平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想。确实,只要当了干部,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别说是大干部了,就是最小的干部(连队的连长指导员司务长会计统计),只要动动腿,动动嘴就行了。不但不干活,还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过年过节,人民群众都抢着给干部送东西,请干部吃饭。

怎么样才能告别繁重的体力劳动,李冬什么都想到了,但还真的没有想到当干部。也难怪,连个共青团员都当不上,怎么可能会有当干部的机会呢?李冬摇摇头,对陈平国说,这我可不敢想。

《洪湖即景》   戴槐江   木刻版画   37×39cm   1981年

正在这时,连长背着双手走过来。他是一个老八路,和鬼子打过仗。说他要不是因为一个字不识,早就当上团长师长了。看到老连长走到跟前,陈平国说,连长好。老连长说,你叫什么名字呀?陈平国说,我叫陈平国。老连长说,你们可以边说话边干活,不要耽误了生产。陈平国说,我知道了,老连长。

老连长走过去以后,陈平国说,有什么不敢想的。你看老连长多老了,他不能一直这样干呀,总是要离开岗位的,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来顶替他的。

李冬说,那也不一定会轮到你呀。

陈平国说,不一定,就说明有可能性。

李冬说,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了?

陈平国说,差不多吧。

李冬说,能不能透露一点,咋样才能当上干部?我也学一学。

两个人好,陈平国也很想拉着他一块儿当干部。陈平国说,首先得不怕苦,不怕累,让老连长他们认可。

李冬一听,马上就泄了气。 因为现在对他来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又苦又累了。

除了最不能忍受的又苦又累,还有一个难以忍受的事情,也搞得李冬很恼火。只是这个恼火,给谁都不能讲。连铁哥们儿陈平国也不能说。

这个事,别人会怎么样,李冬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身体上的某一个器官,就变得极其不听话,像个魔鬼一样,任何一种情况下,都可能跑出来折磨他。

冬天还好一些,有棉裤捂着挡着,它似乎也怕冷,会老实些。到了夏天,情况变了。只穿一条薄裤子,它好像也嫌热,经常挺昂起来,把某处顶得像把小伞,摆出一种非要钻出来透透风的架势。搞得李冬不得不边走路,边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隔着一层布,把它摁倒摁住,让它不得胡乱动弹。

光这样还不行,魔鬼作起乱来,不想办法把它镇压下去,真不知它会酿成什么大祸。那会儿,公共场所,经常会有布告贴出来。上边被判刑的人,几乎就是两类,一类是政治犯,一类是流氓犯。不奇怪,没有富人,都一样穷,抢劫和偷盗,没有对象,也就没有人干了。同样,贪污和受贿也极少。私有制消灭了,什么事都有国家管着,什么都是平均分配,吃大锅饭,钱多钱少一个样,大家也就没有兴趣去敛财了。

这种布告,李冬只要看见了,没有不上前去认真看的。而且主要是看对流氓犯的判决内容。每一次看,都是心乱跳,血倒流,紧张中还有些慌乱。因为,那个魔鬼这时总会跑出来捣乱,引诱着他,让他也想去干那犯罪的事。

好在,和魔鬼反复的斗争中,李冬找到了对付魔鬼的办法。完全没有人指点,更没有从书本中得到启示(李冬能看到的书中,和性有关的文字来自冯德英的《苦菜花》和老舍的《月牙儿》),顶多是那些成年男女农工们放肆的玩笑,会多少给李冬些点拨。自有一天夜里,实在忍受不住了,从还睡着别人的学生宿舍里跑了出来,到树林子里靠着一棵树,仰起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把那个魔鬼抓到手中,进行了反复的蹂躏,直到把它弄得落花流水,低下了高昂的头,才让他突然开了窍,找到了打败魔鬼的法宝。

不过,每一次用这种方法打跑了魔鬼,李冬随着满足感的消散,也会变得不安,一种羞耻感随之涌来淹没了他,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道德品行。可禁不住又想,如果不是找到了这个对付魔鬼的方法,也许自己的名字早就被魔鬼送到了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布告上。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么一想,李冬的自责就会少一些了。

不止一次,李冬都这样想,那些被判了刑的流氓犯们肯定不知道如何对待那个魔鬼,要是知道了,他们绝不会被那个魔鬼送进劳改队的。

实际上,一个发育正常的男人没有不流氓的。李冬也一样,农场的厕所一个比一个破烂,只要发现与女厕所的隔墙有裂缝和洞孔,就算是想到了被抓住的后果,也会忍不住凑过去偷看。就算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李冬也会兴奋得小脸通红。

不过,李冬怕苦怕累,大家知道。李冬很流氓,却从来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说。在一群刚毕业的高中生中,说到李冬,都会说这个家伙作文写得还不错,可干活不太行。没有人会说他别的方面不好。看来李冬伪装得还不错。

也不全是伪装。与苦和累比起来,另一个让他恼火的事,还真是有点顾不上去多想了。因为那些农活确实繁重。农忙季节,可以每天披星戴月,挥汗如雨,连着一个多月不休息一天。回到房子里,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这个时候,就算是女人光着身子站到面前,那个小魔鬼也会无精打采的。所以,李冬迫切想做的事,就是如何可以不用去干体力活了。

分析了一下,当干部的希望几乎没有。李冬不得不另作打算。别说,没有用多长时间,李冬就找到了想干的活儿。

这个活儿就是当一个拖拉机手。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老连长说,趁着农闲季节,多拉些肥料撒进地里,让明年的庄稼长得更好。白天人用马车用爬犁子往地里拉,到了晚上继续用拖拉机往地里拉。李冬和几个年轻人就被安排了跟着拖拉机装卸肥料。

李冬没有想到开拖拉机的驾驶员是个女的,还是一个上海支边青年。

对上海支边青年,李冬并不陌生。从1964年到1966年,共有两批上海青年来到了下野地。李冬从小学读到中学毕业,一直都有上海青年当他的老师。

这些上海青年来的时候,全是二十岁左右。看起来个个都是大人了,但年纪也就是比李冬大个七八岁左右。实际上和李冬还算不上两代人,李冬只能喊他们大姐大哥。

女拖拉机手名字后边有一个兰字,李冬他们就喊她兰姐。

听说兰姐刚结婚不久,还没有生孩子。生了孩子,夜里要带孩子,就不可能上夜班开拖拉机运送肥料了。

兰姐在农场待了十年了,可大城市女人味道还在。说不上这个味道是什么,反正是让李冬一看,就觉得她和农场别的女人不一样。

往车上装卸肥料时,兰姐有时会从驾驶室下来,指挥他们如何可以多装一些。不知为什么,只要兰姐离他近一些,他的胳膊就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气,挥得更高也更快。似乎想让兰姐注意到他有多强壮,多能干。

可兰姐好像一直在看那些肥料,对干活的人不太在意。看装满了车斗,兰姐就跳到驾驶室里发动车子,准备离开。

这时大家要全爬到车厢里去,跟着拖拉机去卸肥料。李冬最后一个往上爬,车子已经起动了。李冬扒住车厢边,刚要使劲,结冰的地面打滑,李冬没站住,倒在了地上,半个身子溜到了车底下。

车子已经行驶,李冬被拖了几步,手扒不住車厢边了,整个人掉了下去,滑进了车底下。就在后轮要碰到他的身体时,拖拉机停了下来。

兰姐从驾驶室跳了下来,跑过来,嘴里叫着,侬个小杠豆(上海话小傻瓜的意思),勿要命了。

兰姐一急,说出了上海话。

扯出了李冬,一看没有什么事,兰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阿拉差一点要被你害死了。

李冬也吓得脸色苍白,想再爬到车子上去,可腿吓软了,使不上劲。兰姐说,行了,你坐到驾驶室里来吧。

拖拉机驾驶室不大,两个人都穿着棉衣,坐在里面有些挤。兰姐说,有暖气,把棉衣脱了吧。说着,自己先把棉衣脱了。

李冬也跟着脱了,只穿着一件绒衣。兰姐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毛衣。

荒野上的路,说是路,不如说是车子轧出的辙印。拖拉机行驶在上面,像是喝醉了酒的汉子一样,摇来晃去。

兰姐让李冬抓住车门把手。李冬抓住了。可兰姐只能抓住方向盘,遇到大的坑洼,会被弹得离开座位。

这时兰姐毛衣下面鼓鼓的胸脯,就会跟着跳起来,像是在里边藏了两只兔子,着急挣脱着跑出来。李冬看到了以后,赶紧把头扭向车窗外,想着再不看了。可走了一会儿,又不由得把头转了过来,看兰姐握着方向盘,像个船长一样镇定自若,偶尔会骂一句,这烂路,想把人颠死呀。

骂也没有用,摇晃跳荡得厉害时,兰姐好像要把李冬挤到车子外面似的,有两次拐弯时,兰姐半个身子几乎压到了李冬脸上,让李冬闻到了从她毛衣里散发出的强烈气味,搞得他好像要晕过去了一样。

兰姐说,你要是嫌颠,可以坐到后边去。李冬赶紧说,我喜欢坐在这里。

还有一次,兰姐去抓换挡的把杆,要不是李冬躲得快,差一点就碰到李冬的那个魔鬼了。要知道那会儿,那个魔鬼已经在摇晃中醒了过来。要是真的让兰姐碰到了,兰姐肯定要把他当流氓了,不知会怎么臭骂他。

兰姐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冬说,是你救了我。兰姐说,你也救了我,要是我没有回头看,真出了什么事,我还怎么活。

这一说,真不知该是谁感谢谁了。兰姐说,以后我拉运肥料,你就坐驾驶室,外边太冷了。

开拖拉机多好呀,不用拿着坎土镘在地里挥汗如雨了,大冷天也不会在野外受冻了,这个时候李冬冒出了开拖拉机的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

李冬说,我想跟你学开拖拉机。

兰姐说,别干这个,没出息。

又颠了一下,李冬的右胳膊肘碰到了兰姐的胸脯。好像碰得有些疼了,兰姐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第二天,李冬去连部找老连长。

老连长见到他后,问他是不是差一点被拖拉机轧在轮子下。李冬说,是差一点,多亏驾驶员兰姐看见了。老连长说,要不给你换一个活儿干?李冬说,不用,我可以继续干,我喜欢拖拉机,老连长,你让我学开拖拉机吧。老连长说,这个事可以考虑,不过目前机务班不缺人员。李冬说,我想当兰姐的徒弟。老连长说,这可不能由着你。

这两天,李冬头一次觉得往地里运送肥料的事,竟是这样美好,没有一点苦和累的感觉。他真的希望这个活儿可以一直从冬天干到春天,当然能干到秋天更好。

似乎有意和他过不去。美好的活儿干到了第三天,就接到了通知,让他去场部的教育科报到。催得很紧,上午通知了他,下午就让他走。

原来就在他想着要当一个拖拉机手时,另一个人也想到了他。只是这个人想到他,不是想让他当拖拉机手,而是想让他去当老师(准确说是代课老师)。

两天前,下野地农场管教育的副政委,来到了农场的学校(全名是下野地农场子女学校),问学校的许校长为什么七七年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许校长说,学校太缺老师了,好多课程恢复了,没有人教。干部说,你点名,全农场的人,老的少的,你随便挑,你要谁,就给你谁。

许校长想了一会儿,说了一串名字。其中就有李冬的名字。

想的是当一个拖拉机手,落到头上的却是去当老师。尽管想到能有机会成为兰姐的徒弟,在兰姐身边天天可以闻到她散发出的气味,让他不由得心醉神迷,但如果让他在拖拉机手和人民教师之间作选择,他还是不会有片刻犹豫。毕竟场部的影剧院电灯自来水,还有学校的图书室大操场,都是偏远的生产连队没有的。

在宿舍里收拾行李,陈平国过来帮忙。陈平国说,高兴了吧,可以不再干农活了。李冬说,舍不得你。陈平国说,鬼才相信你的话,不过,你这样说,我还是高兴的,不用担心我,我当不了老师,也不会老在地里干活的。

行李放到了自行车上,骑着穿过营地时,想到了兰姐。但听兰姐说,她上完夜班,会整天在家睡觉,从她家门前经过时,就没有停下去打招呼。但走出了很远,走在路上,还在想着兰姐。

到了学校,见到了许校长,李冬问许校长怎么会想到让他来当老师。

许校长说,1964年我从师范毕业,一来农场,就在连队的小学校当老师。

李冬说,你那个时候就教我。

许校长说,中学时,我到场部学校来当老师,一直当到校长。

李冬说,你还教我,你是看着我长大的。

许校长说,你没啥坏毛病。

李冬说,可我连太阳是什么星都不知道。

许校长说,我去地区查了你们七七年的高考分数,农场所有的考生中,你的分数是排在第三位的。

李冬说,真的吗?这我可没有想到。

许校长说,你还年轻,可以边教学,边学习。“四人帮”耽误了你们,你们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你的作文写得不错,就教语文吧。

李冬说,我听校长的。

回家给父母报告了当上老师的消息,母亲激动得流下了泪水。父亲拿了三百块钱给李冬,让他去买一辆自行车和一块手表,算是给他的奖励。

父母亲会为李冬高兴成这个样子,并不奇怪。一是这两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做梦都没有想到能养出一个教书先生。二是農场这三年毕业的高中生有两百多个,如今能当上老师的也就顶多十来个人。没有请客送礼,没有走后门找关系,凭的完全是孩子的真本事,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母亲亲手把一只下蛋的鸡宰了,说是要庆贺一下,顺便给李冬补补身子骨。父亲打开了一瓶子伊犁大曲,给李冬倒了一杯,非要让李冬喝。李冬说不喜欢喝酒。父亲说,你是教书先生了,是大人了,可以喝酒了,要学着喝,要不别人请你去做客,你会应付不了的。

一杯酒下肚,李冬的脸马上涨得通红。母亲心疼李冬,呵斥住了父亲,不让他再给李冬倒酒。李冬喝酒上脸,脸红得厉害,其实也没有多难受。父亲多喝了几杯后,就倒下去睡了。剩了李冬和母亲继续坐在那里吃饭说话。

和母亲说话,不会说什么教书的事。母亲说,当上老师了,不用再为工作的事操心了,可以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李冬说,刚当上老师,就谈对象,不太好,别人会说闲话的。母亲说,有什么好说的,你月份大,这就满二十一了。早结婚,就早生子,早享福呀。李冬说,妈,你这是老思想,现在是新社会了,人老了,有国家,不用靠孩子。母亲说,还是儿女靠着心里踏实。

别说,母亲的话,李冬还真听进去了。接下来一段日子,真的是把婚姻大事当个事了。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女人给她说了一句话。

这个女人叫宗秀娥。

现在是三月,遇到宗秀娥要在两个月以后,所以还不能马上去说李冬和她的事,不妨让我们先把视线落到李冬别的事上。

骑着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戴着锃亮的上海牌手表,李冬吹着口哨,穿过场部中心的一条马路,离开商店往学校赶。

路边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叫住了他。他停下了自行车,站到了这个男人跟前,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了他是谁。

他叫吴长水。

很小的时候,李冬就见过他。是他上二年级时,父亲带他回来的。前一天,父亲回到家给母亲说,我认识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是个大知识分子,天天都看《人民日报》。母亲说,人家有知识,和你有什么关系。父亲说,让李冬见见他,跟他学,也像他一样有知识。

头一次见到吴长水,父亲让李冬喊他吴叔叔。吴叔叔果然和别的叔叔不一样。不管是什么时候来,衣服都是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说起话来,不快不慢,不轻不重,带着一点江南口音,听起来可好听了。如果是冬天,吴叔叔的脖子上还总是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

那两年,吴长水是李冬家的常客,不是吴长水自己要来,是父亲喊着他来。来了以后,就让吴长水给李冬说话。在父亲看来,不管吴长水说什么,对李冬的成长都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只有九岁的李冬和吴长水很难形成对话,吴长水到底说了些什么,李冬也没有记住。只记得他说过,如果李冬再大一些,可以好好读一读《红楼梦》。这是李冬头一回听说《红楼梦》。当时吴长水还说,我这有一本,到时候我会给你看的。

李冬从听说到读到《红楼梦》,中间隔了整整有十多年的时间。也就是说,这会儿看到吴长水时,李冬还是没有读到过《红楼梦》。但李冬想起了吴长水的话。同时还想起了1967年的那天夜里,一群人戴着红袖章,把吴长水从一间土房子里揪了出来,让他站在一堆大火前,让他看着把从他床底下箱子里找出来的书,一本本地烧成灰。

很快,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吴长水是个什么人了。他是从湖南的一个社会科学研究所下放到这里的。他的头上有一顶看不见却很沉重的右派帽子。

李冬回到家给父亲说,我看不上《红楼梦》了,它被烧掉了。父亲说,那是本坏书,幸亏你没有看。李冬说,可吴叔叔说那是本好书。父亲说,以后你不能再叫他吴叔叔了。他是个坏人,我恨自己当时瞎了眼,觉悟不高,把他当成有才学的先生。我不会让他再来咱们家了。

父亲说到做到,当年春节,吴长水来串门,就被父亲吊着脸挡在了门外。那一天以后,吴长水再也没有来过李冬家。李冬在路上遇到他,也不喊他吴叔叔了。

這时站在李冬面前的吴长水,算起来也不过才四十刚出头,但他的头上已经没有一根头发是黑色的了。

李冬站在他面前,没有喊他吴叔叔,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吴长水说,你长成大人了,听说你当老师了,好啊,老师是个高尚的职业。

李冬没有接吴长水的话,看着吴长水的满头白发,却在想他是不是真的从来没碰过女人呀,他是不是也在用和自己同样的办法对付那个魔鬼呀。不知为什么,真想开口问问他没有女人的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吴长水被打成右派时,正处在李冬现在这个岁数,刚谈了个漂亮的女医生,商量着春节时结婚。他给父母亲说那些事时,李冬在旁边听到了。他说他和那个女医生在湘江边散步时,走路的人都会羡慕地盯着他们看。

听说那个女医生一直在等他,等到了1966年她才彻底绝望,与吴长水断了来往。这时的吴长水不过才三十岁刚出头,仍然风度翩翩,但已经没有一个女人肯把终身交给他了。

有一次在家里,听到母亲骂过吴长水,说吴长水不是个东西,是个畜生。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说,吴长水用糖果哄一个小女孩,把她弄到了自己的房子里了。

李冬一听吓了一跳。他经常看贴在墙上的布告,这方面的知识并不缺乏。弄个小女孩,要比弄个大女孩,比弄个大姐大妈们的罪大得多,惩罚起来也更严厉。

赶紧问后来怎么样了。母亲又说,幸亏别人看见了,告诉了女孩的妈妈,妈妈及时把门推开了,才没有出事。

李冬说,没准儿吴长水也就是看孩子可爱,给个糖果,逗孩子玩。

母亲说,一个男人,一直找不上老婆,很容易就犯错误的。看来,母亲是怕李冬别因为这个事犯下什么大错,才催着李冬赶快找个对象的。

想到了这事,李冬看着吴长水,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吴长水见李冬一直不说话,也就不想再多说了。说,我去政治处,打电话让我来的,说是要问问我一些关于被打成右派的事。不知问了多少次了,还要问。

李冬说,很可能是好事,“文革”结束了,很多事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吴长水说,右派的事不是“文革”的事,不会有什么好消息的。我给你说呀,你还年轻,一定要记住呀,祸从口出呀,轻易不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李冬笑了笑,说,时代不一样了,有一些悲剧不会重新上演了。

吴长水说,还是小心点好,小心点好。

说着吴长水转过身,往场部机关方向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李冬说,那个《红楼梦》,其实看不看都可以。

说完,他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好像担心会被什么人听到似的。

李冬回到学校,去了学校的图书馆,问管理员,有没有《红楼梦》这本书?管理员说,没有。听说作为内部资料,只给级别很高的人看,一般人看不到。

李冬说,好多老电影都让看了,一本古代的书,有什么不能让大家都看的。

上完课走出教室,在校园里遇到了许校长。许校长问他课上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压力。李冬说,有写好的教案,还行。许校长说,要放松些,不要太紧张。李冬说,前几天真有些紧张,现在好多了。

知道许校长这些日子,一直在物色老师。李冬想起了吴长水,给许校长说,吴长水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来当老师肯定行。

许校长说,这个人,我知道的。也去政治处打听过。人家说了,他的右派帽子还没有摘,不能来当老师。不过,我找到了另外一个人。也是老大学生,他的事情不大,没有戴帽子,只是被单位开除了,作为盲流跑到了新疆,他很快就可以办完手续来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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