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象:湖北美术馆馆藏版画
2017-06-12傅中望
傅中望
以图像见证历史,以图像记录历史。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梳理和展示湖北丰厚的历史文化以及与之相关的精神资源。不是回望,亦非缅怀,而是在回首中把握历史,在回首中继承创新,这便是“再回首”。
原湖北美术馆馆长
二十一岁那年,也就是1978年年初,正在戈壁滩上的农田里干活的李冬,怎么也没有想到能走进学校,当上老师。教初一语文,还是班主任。
这以前,李冬是农工。全称是农业工人。学历是高中。说是高中,也只是个名声。真正学到的东西,少得可怜,和十年前的高中生没法比。
这不能怪李冬。不是李冬不爱学习,不爱读书。是他命不好,赶上了动乱。1966年,李冬上小学二年级,也是从这一年开始,李冬的书包,再没有鼓起来过。有好几年,没有课本,学工学农学军,就是不学知识。进入70年代后,有课本了,也不是每门课都有。历史课、地理课,一直到高中毕业,李冬一堂也没有上过。
1976年,李冬十九岁。这一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继续实行。于是从农场场部中学毕业的李冬,就和一群同年纪的学生娃娃,来到了偏远的开荒连劳动。一年后,也就是1977年,恢复高考。怎么考,谁都不知道,都想试一试。这以前,是推荐上大学,没有几个能轮上。这一次不一样,不用推荐了,凭分数,谁分数高谁就可以去上大学。没有不想上大学的,都跑去考。李冬也去了。没有经过任何复习,说说笑笑像玩一样,直接从农田走进了考场。考的都是些什么题,考过后,李冬大都不记得了。但有一道题,李冬从来没有忘记过。考题很简单,问太阳是一颗什么星。李冬心想这个答案还用想吗,那个火球火盆火炉一样的太阳,经常把人烤得往屋子里钻,往树下面躲,往河渠里跳。李冬提起笔没有一点迟疑地写下了自以为正确的答案:火星。
这一年高考的分数没有公布。李冬不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但他知道那天和他一起走进同一个考场的人,没有一个考过了分数线。也就是说,在下野地,在一个农场,这一年,连同前三届和当年应届的,一共有近二百个考生,没有一个榜上有名。
说实话,废除了十年的高考制度,一夜之间,突然恢复,究竟意味着什么,许多人是不太明白的,包括李冬在内。
下野地天很高,地很大。可下野地的人,没啥野心,或者说没啥远大理想。男女老少加起来,两万人不到,来自五湖四海,说着各种方言。出生经历不同,脾气性格多样。可不管去开会,还是去干活,都听话得很,老实得像羊一样。让什么时间走,往什么方向走,从来不会说半个不字。
不是下野地的人没出息,只是因为他们的人生,已经被安排,被确定,不需要他们自己再去想什么。早就有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日月一样悬在头顶,照亮道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会迷失方向。
也就是说,李冬也一样,正青春,正是做夢的年纪,一样没有多想什么。从小就被教育,并且也真相信,做个农工很光荣,修理地球很伟大,饿不死,冻不坏,实在太幸福。尤其是想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他们去解救呢,李冬怎么可能对高考落榜的事在乎呢。
从生下来,到长大成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三十公里外的奎屯(当时只是镇,十年后才变成了县级市),也就是师部。下野地有什么不好,李冬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过。当然,也就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当然,能考上大学,去远处过另一种日子,李冬也不会拒绝。可李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连太阳是什么星都不知道,还想考上大学,完全是白日做梦。1977年的落榜,让李冬不再去想考大学的事了。
再好的事,如果离自己太远,就很难会去想它。恢复高考,不知燃起了多少中国青年的希望,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中,但这里边肯定不包括李冬。
不把考大学当个事,喜欢下野地,愿意当个农工,不等于李冬就没有追求了。是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会有追求。只是追求的东西不一样罢了。李冬发育正常,不可能例外。
干的是农活,和农民不一样。农民干活,是记工分。到年底,按工分分粮食,分钱。农场的人,干农活,不记工分,只要去干。干多干少,不会太计较。到了月底,会发钱,也叫工资。工资多少不一样,和级别,和工龄挂钩。老农工(他们中有当过八路和红军的),当干部的(连长指导员还有场长政委),会多一些。多少差别不大,多的有七八十元,刚工作的,也有三十四块钱。第一个月,李冬领了钱,回家给了父母十块钱。父母高兴得笑起来。说李冬长大了,懂事了,可以养家糊口了。
李冬的父母,也是农工。不识什么字,不饿着,有衣穿,就知足了,不会对日子有抱怨。同样,对李冬也没有过高要求。只要李冬不是个懒汉,不是个二流子,不干坏事,他们就很满意了。
父亲对他满意,李冬不可能也对自己满意。就算是不想着去考大学了,也不能就想着这一辈子扛着坎土镘天天在地里干活吧。也就是说,这会儿的李冬其实也是有想法的。
这个想法,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是可以对谁都说的。不是钱的事,三十多块钱工资,实在不多。但没有人会觉得少,因为大家都一样,显不出谁比谁穷,谁比谁富。再说了,在农场,也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花钱,什么东西都没有,就算有钱也没有啥用。也和吃的事无关。吃得确实不好,可吃的是大食堂,吃的是大锅饭。军事化管理和平均主义,的确会抑制个人的欲望。不是钱的事,和吃无关,李冬想的呀,就是不要天天在农田里干那么苦那么累的活。
他首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陈平国。
陈平国和李冬在一个连队长大。两家住的房子在一排。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相互的影子。不管是小人书,还是厚厚的字书,都是你看完了我看。有时候干脆躺在沙土地上,两个人一块儿看。也就是说,李冬看过的书,没有比陈平国多过一页。
看过的书一样多,不等于别的方面也一样。不管是大考小考,李冬的分数总是比陈平国高。作文课上,李冬的作文经常会被语文老师拿起来读。陈平国的作文却老是不及格。
这么说,不是说李冬比陈平国优秀。陈平国力气大,是班里的劳动委员。他真的是劳动好。拾棉花,他是突击手,一天可以拾两百斤。每年秋天,农场的大喇叭里,都会传出陈平国的名字。李冬也想让自己的名字在下野地天空回荡一下,也拼了命,可同样一天干下来,他拾的棉花数量,只有陈平国的三分之一。
李冬连小组长都不是。高中最后一年,两个都写了入团申请书,结果讨论时,陈平国通过了。李冬的票数没有超过一半。给李冬提的意见是,不热爱劳动,有点偷懒耍滑。
这个意见,没有冤枉李冬。也就是说,在下野地干什么都行,李冬就是不想在大田里干活。这个想法不违法,可确实有点落后。
落后是落后,不等于这个想法是乱想,瞎想,不等于不可能实现。没有错,农场大部分人都在地里干活,可还有少部分人在干别的活。比如说,开拖拉机的,赶马车的,打铁做木匠的,在机关坐办公室的,在卫生院穿白大褂的,在文艺宣传队跳舞唱歌的,在学校站讲台的。如果说,农场也有阶层,那么这部分人,就属于上层。
虽然只是农场的上层,要想进入也不容易。不管啥时候,一个位子,都有好几个人在抢。每个位子,李冬都关注过。没有发现一个位子,自己比别人更有机会和理由得到。
实际上,农场的人,没有人不想成为这少部分人中的一个。但由于这些活儿,光凭力气还不行,还需要技术,需要文化,需要能力。所以,多数人只是想想,却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所以李冬的想法能不能实现,他真的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这个农场,刚建起来时,全是大人。打仗打到新疆,把新疆解放了,上级不让走了,说新疆需要保卫,就全都留了下来。过了几年,大人们结了婚,成了家,才有了孩子。也叫农场二代。李冬是其中一个。二代生在和平年代,没有赶上战乱,有学上。只要想上,都能上到高中。稍稍不幸的是遭遇了动乱,该学的没有学到。但毕竟比起父辈来,肚子里算是多少有点墨水了。
父辈们,打完仗,干农活,没意见,怎么干都愿意。轮到李冬这一辈,就不一样了,就不想受那体力劳动的苦了,尤其是像李冬这样连共青团员都不是的落后分子,更是缺少与好逸恶劳意识做斗争的力量。
问陈平国,咱们咋办?陈平国说,啥咋办?李冬说,总不能这么干一辈子哟。陈平国说,当然不能。李冬说,你有什么好办法?陈平国说,当干部。
李冬看着陈平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想。确实,只要当了干部,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别说是大干部了,就是最小的干部(连队的连长指导员司务长会计统计),只要动动腿,动动嘴就行了。不但不干活,还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过年过节,人民群众都抢着给干部送东西,请干部吃饭。
怎么样才能告别繁重的体力劳动,李冬什么都想到了,但还真的没有想到当干部。也难怪,连个共青团员都当不上,怎么可能会有当干部的机会呢?李冬摇摇头,对陈平国说,这我可不敢想。
正在这时,连长背着双手走过来。他是一个老八路,和鬼子打过仗。说他要不是因为一个字不识,早就当上团长师长了。看到老连长走到跟前,陈平国说,连长好。老连长说,你叫什么名字呀?陈平国说,我叫陈平国。老连长说,你们可以边说话边干活,不要耽误了生产。陈平国说,我知道了,老连长。
老连长走过去以后,陈平国说,有什么不敢想的。你看老连长多老了,他不能一直这样干呀,总是要离开岗位的,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来顶替他的。
李冬说,那也不一定会轮到你呀。
陈平国说,不一定,就说明有可能性。
李冬说,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了?
陈平国说,差不多吧。
李冬说,能不能透露一点,咋样才能当上干部?我也学一学。
两个人好,陈平国也很想拉着他一块儿当干部。陈平国说,首先得不怕苦,不怕累,让老连长他们认可。
李冬一听,马上就泄了气。 因为现在对他来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又苦又累了。
除了最不能忍受的又苦又累,还有一个难以忍受的事情,也搞得李冬很恼火。只是这个恼火,给谁都不能讲。连鐵哥们儿陈平国也不能说。
这个事,别人会怎么样,李冬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身体上的某一个器官,就变得极其不听话,像个魔鬼一样,任何一种情况下,都可能跑出来折磨他。
冬天还好一些,有棉裤捂着挡着,它似乎也怕冷,会老实些。到了夏天,情况变了。只穿一条薄裤子,它好像也嫌热,经常挺昂起来,把某处顶得像把小伞,摆出一种非要钻出来透透风的架势。搞得李冬不得不边走路,边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隔着一层布,把它摁倒摁住,让它不得胡乱动弹。
光这样还不行,魔鬼作起乱来,不想办法把它镇压下去,真不知它会酿成什么大祸。那会儿,公共场所,经常会有布告贴出来。上边被判刑的人,几乎就是两类,一类是政治犯,一类是流氓犯。不奇怪,没有富人,都一样穷,抢劫和偷盗,没有对象,也就没有人干了。同样,贪污和受贿也极少。私有制消灭了,什么事都有国家管着,什么都是平均分配,吃大锅饭,钱多钱少一个样,大家也就没有兴趣去敛财了。
这种布告,李冬只要看见了,没有不上前去认真看的。而且主要是看对流氓犯的判决内容。每一次看,都是心乱跳,血倒流,紧张中还有些慌乱。因为,那个魔鬼这时总会跑出来捣乱,引诱着他,让他也想去干那犯罪的事。
好在,和魔鬼反复的斗争中,李冬找到了对付魔鬼的办法。完全没有人指点,更没有从书本中得到启示(李冬能看到的书中,和性有关的文字来自冯德英的《苦菜花》和老舍的《月牙儿》),顶多是那些成年男女农工们放肆的玩笑,会多少给李冬些点拨。自有一天夜里,实在忍受不住了,从还睡着别人的学生宿舍里跑了出来,到树林子里靠着一棵树,仰起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把那个魔鬼抓到手中,进行了反复的蹂躏,直到把它弄得落花流水,低下了高昂的头,才让他突然开了窍,找到了打败魔鬼的法宝。
不过,每一次用这种方法打跑了魔鬼,李冬随着满足感的消散,也会变得不安,一种羞耻感随之涌来淹没了他,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道德品行。可禁不住又想,如果不是找到了这个对付魔鬼的方法,也许自己的名字早就被魔鬼送到了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布告上。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么一想,李冬的自责就会少一些了。
不止一次,李冬都这样想,那些被判了刑的流氓犯们肯定不知道如何对待那个魔鬼,要是知道了,他们绝不会被那个魔鬼送进劳改队的。
实际上,一个发育正常的男人没有不流氓的。李冬也一样,农场的厕所一个比一个破烂,只要发现与女厕所的隔墙有裂缝和洞孔,就算是想到了被抓住的后果,也会忍不住凑过去偷看。就算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李冬也会兴奋得小脸通红。
不过,李冬怕苦怕累,大家知道。李冬很流氓,却从来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说。在一群刚毕业的高中生中,说到李冬,都会说这个家伙作文写得还不错,可干活不太行。没有人会说他别的方面不好。看来李冬伪装得还不错。
也不全是伪装。与苦和累比起来,另一个让他恼火的事,还真是有点顾不上去多想了。因为那些农活确实繁重。农忙季节,可以每天披星戴月,挥汗如雨,连着一个多月不休息一天。回到房子里,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这个时候,就算是女人光着身子站到面前,那个小魔鬼也会无精打采的。所以,李冬迫切想做的事,就是如何可以不用去干体力活了。
分析了一下,当干部的希望几乎没有。李冬不得不另作打算。别说,没有用多长时间,李冬就找到了想干的活儿。
这个活儿就是当一个拖拉机手。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老连长说,趁着农闲季节,多拉些肥料撒进地里,让明年的庄稼长得更好。白天人用马车用爬犁子往地里拉,到了晚上继续用拖拉机往地里拉。李冬和几个年轻人就被安排了跟着拖拉机装卸肥料。
李冬没有想到开拖拉机的驾驶员是个女的,还是一个上海支边青年。
对上海支边青年,李冬并不陌生。从1964年到1966年,共有两批上海青年来到了下野地。李冬从小学读到中学毕业,一直都有上海青年当他的老师。
这些上海青年来的时候,全是二十岁左右。看起来个个都是大人了,但年纪也就是比李冬大个七八岁左右。实际上和李冬还算不上两代人,李冬只能喊他们大姐大哥。
女拖拉机手名字后边有一个兰字,李冬他们就喊她兰姐。
听说兰姐刚结婚不久,还没有生孩子。生了孩子,夜里要带孩子,就不可能上夜班开拖拉机运送肥料了。
兰姐在农场待了十年了,可大城市女人味道还在。说不上这个味道是什么,反正是让李冬一看,就觉得她和农场别的女人不一样。
往车上装卸肥料时,兰姐有时会从驾驶室下来,指挥他们如何可以多装一些。不知为什么,只要兰姐离他近一些,他的胳膊就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气,挥得更高也更快。似乎想让兰姐注意到他有多强壮,多能干。
可兰姐好像一直在看那些肥料,对干活的人不太在意。看装满了车斗,兰姐就跳到駕驶室里发动车子,准备离开。
这时大家要全爬到车厢里去,跟着拖拉机去卸肥料。李冬最后一个往上爬,车子已经起动了。李冬扒住车厢边,刚要使劲,结冰的地面打滑,李冬没站住,倒在了地上,半个身子溜到了车底下。
车子已经行驶,李冬被拖了几步,手扒不住车厢边了,整个人掉了下去,滑进了车底下。就在后轮要碰到他的身体时,拖拉机停了下来。
兰姐从驾驶室跳了下来,跑过来,嘴里叫着,侬个小杠豆(上海话小傻瓜的意思),勿要命了。
兰姐一急,说出了上海话。
扯出了李冬,一看没有什么事,兰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阿拉差一点要被你害死了。
李冬也吓得脸色苍白,想再爬到车子上去,可腿吓软了,使不上劲。兰姐说,行了,你坐到驾驶室里来吧。
拖拉机驾驶室不大,两个人都穿着棉衣,坐在里面有些挤。兰姐说,有暖气,把棉衣脱了吧。说着,自己先把棉衣脱了。
李冬也跟着脱了,只穿着一件绒衣。兰姐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毛衣。
荒野上的路,说是路,不如说是车子轧出的辙印。拖拉机行驶在上面,像是喝醉了酒的汉子一样,摇来晃去。
兰姐让李冬抓住车门把手。李冬抓住了。可兰姐只能抓住方向盘,遇到大的坑洼,会被弹得离开座位。
这时兰姐毛衣下面鼓鼓的胸脯,就会跟着跳起来,像是在里边藏了两只兔子,着急挣脱着跑出来。李冬看到了以后,赶紧把头扭向车窗外,想着再不看了。可走了一会儿,又不由得把头转了过来,看兰姐握着方向盘,像个船长一样镇定自若,偶尔会骂一句,这烂路,想把人颠死呀。
骂也没有用,摇晃跳荡得厉害时,兰姐好像要把李冬挤到车子外面似的,有两次拐弯时,兰姐半个身子几乎压到了李冬脸上,让李冬闻到了从她毛衣里散发出的强烈气味,搞得他好像要晕过去了一样。
兰姐说,你要是嫌颠,可以坐到后边去。李冬赶紧说,我喜欢坐在这里。
还有一次,兰姐去抓换挡的把杆,要不是李冬躲得快,差一点就碰到李冬的那个魔鬼了。要知道那会儿,那个魔鬼已经在摇晃中醒了过来。要是真的让兰姐碰到了,兰姐肯定要把他当流氓了,不知会怎么臭骂他。
兰姐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冬说,是你救了我。兰姐说,你也救了我,要是我没有回头看,真出了什么事,我还怎么活。
这一说,真不知该是谁感谢谁了。兰姐说,以后我拉运肥料,你就坐驾驶室,外边太冷了。
开拖拉机多好呀,不用拿着坎土镘在地里挥汗如雨了,大冷天也不会在野外受冻了,这个时候李冬冒出了开拖拉机的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
李冬说,我想跟你学开拖拉机。
兰姐说,别干这个,没出息。
又颠了一下,李冬的右胳膊肘碰到了兰姐的胸脯。好像碰得有些疼了,兰姐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第二天,李冬去连部找老连长。
老连长见到他后,问他是不是差一点被拖拉机轧在轮子下。李冬说,是差一点,多亏驾驶员兰姐看见了。老连长说,要不给你换一个活儿干?李冬说,不用,我可以继续干,我喜欢拖拉机,老连长,你让我学开拖拉机吧。老连长说,这个事可以考虑,不过目前机务班不缺人员。李冬说,我想当兰姐的徒弟。老连长说,这可不能由着你。
这两天,李冬头一次觉得往地里运送肥料的事,竟是这样美好,没有一点苦和累的感觉。他真的希望这个活儿可以一直从冬天干到春天,当然能干到秋天更好。
似乎有意和他过不去。美好的活儿干到了第三天,就接到了通知,让他去场部的教育科报到。催得很紧,上午通知了他,下午就让他走。
原来就在他想着要当一个拖拉机手时,另一个人也想到了他。只是这个人想到他,不是想让他当拖拉机手,而是想让他去当老师(准确说是代课老师)。
两天前,下野地農场管教育的副政委,来到了农场的学校(全名是下野地农场子女学校),问学校的许校长为什么七七年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许校长说,学校太缺老师了,好多课程恢复了,没有人教。干部说,你点名,全农场的人,老的少的,你随便挑,你要谁,就给你谁。
许校长想了一会儿,说了一串名字。其中就有李冬的名字。
想的是当一个拖拉机手,落到头上的却是去当老师。尽管想到能有机会成为兰姐的徒弟,在兰姐身边天天可以闻到她散发出的气味,让他不由得心醉神迷,但如果让他在拖拉机手和人民教师之间作选择,他还是不会有片刻犹豫。毕竟场部的影剧院电灯自来水,还有学校的图书室大操场,都是偏远的生产连队没有的。
在宿舍里收拾行李,陈平国过来帮忙。陈平国说,高兴了吧,可以不再干农活了。李冬说,舍不得你。陈平国说,鬼才相信你的话,不过,你这样说,我还是高兴的,不用担心我,我当不了老师,也不会老在地里干活的。
行李放到了自行车上,骑着穿过营地时,想到了兰姐。但听兰姐说,她上完夜班,会整天在家睡觉,从她家门前经过时,就没有停下去打招呼。但走出了很远,走在路上,还在想着兰姐。
到了学校,见到了许校长,李冬问许校长怎么会想到让他来当老师。
许校长说,1964年我从师范毕业,一来农场,就在连队的小学校当老师。
李冬说,你那个时候就教我。
许校长说,中学时,我到场部学校来当老师,一直当到校长。
李冬说,你还教我,你是看着我长大的。
许校长说,你没啥坏毛病。
李冬说,可我连太阳是什么星都不知道。
许校长说,我去地区查了你们七七年的高考分数,农场所有的考生中,你的分数是排在第三位的。
李冬说,真的吗?这我可没有想到。
许校长说,你还年轻,可以边教学,边学习。“四人帮”耽误了你们,你们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你的作文写得不错,就教语文吧。
李冬说,我听校长的。
回家给父母报告了当上老师的消息,母亲激动得流下了泪水。父亲拿了三百块钱给李冬,让他去买一辆自行车和一块手表,算是给他的奖励。
父母亲会为李冬高兴成这个样子,并不奇怪。一是这两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做梦都没有想到能养出一个教书先生。二是农场这三年毕业的高中生有两百多个,如今能当上老师的也就顶多十来个人。没有请客送礼,没有走后门找关系,凭的完全是孩子的真本事,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母亲亲手把一只下蛋的鸡宰了,说是要庆贺一下,顺便给李冬补补身子骨。父亲打开了一瓶子伊犁大曲,给李冬倒了一杯,非要让李冬喝。李冬说不喜欢喝酒。父亲说,你是教书先生了,是大人了,可以喝酒了,要学着喝,要不别人请你去做客,你会应付不了的。
一杯酒下肚,李冬的脸马上涨得通红。母亲心疼李冬,呵斥住了父亲,不让他再给李冬倒酒。李冬喝酒上脸,脸红得厉害,其实也没有多难受。父亲多喝了几杯后,就倒下去睡了。剩了李冬和母亲继续坐在那里吃饭说话。
和母亲说话,不会说什么教书的事。母亲说,当上老师了,不用再为工作的事操心了,可以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李冬说,刚当上老师,就谈对象,不太好,别人会说闲话的。母亲说,有什么好说的,你月份大,这就满二十一了。早结婚,就早生子,早享福呀。李冬说,妈,你这是老思想,现在是新社会了,人老了,有国家,不用靠孩子。母亲说,还是儿女靠着心里踏实。
别说,母亲的话,李冬还真听进去了。接下来一段日子,真的是把婚姻大事当个事了。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女人给她说了一句话。
这个女人叫宗秀娥。
现在是三月,遇到宗秀娥要在两个月以后,所以还不能马上去说李冬和她的事,不妨让我们先把视线落到李冬别的事上。
骑着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戴着锃亮的上海牌手表,李冬吹着口哨,穿过场部中心的一条马路,离开商店往学校赶。
路边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叫住了他。他停下了自行车,站到了这个男人跟前,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了他是谁。
他叫吴长水。
很小的时候,李冬就见过他。是他上二年级时,父亲带他回来的。前一天,父亲回到家给母亲说,我认识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是个大知识分子,天天都看《人民日报》。母亲说,人家有知识,和你有什么关系。父亲说,让李冬见见他,跟他学,也像他一样有知识。
头一次见到吴长水,父亲让李冬喊他吴叔叔。吴叔叔果然和别的叔叔不一样。不管是什么时候来,衣服都是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说起话来,不快不慢,不轻不重,带着一点江南口音,听起来可好听了。如果是冬天,吴叔叔的脖子上还总是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
那两年,吴长水是李冬家的常客,不是吴长水自己要来,是父亲喊着他来。来了以后,就让吴长水给李冬说话。在父亲看来,不管吴长水说什么,对李冬的成长都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只有九岁的李冬和吴长水很难形成对话,吴长水到底说了些什么,李冬也没有记住。只记得他说过,如果李冬再大一些,可以好好读一读《红楼梦》。这是李冬头一回听说《红楼梦》。当时吴长水还说,我这有一本,到时候我会给你看的。
李冬从听说到读到《红楼梦》,中间隔了整整有十多年的时间。也就是说,这会儿看到吴长水时,李冬还是没有读到过《红楼梦》。但李冬想起了吴长水的话。同时还想起了1967年的那天夜里,一群人戴着红袖章,把吴长水从一间土房子里揪了出来,让他站在一堆大火前,让他看着把从他床底下箱子里找出来的书,一本本地烧成灰。
很快,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吴长水是个什么人了。他是从湖南的一个社会科学研究所下放到这里的。他的头上有一顶看不见却很沉重的右派帽子。
李冬回到家给父亲说,我看不上《红楼梦》了,它被烧掉了。父亲说,那是本坏书,幸亏你没有看。李冬说,可吴叔叔说那是本好书。父亲说,以后你不能再叫他吴叔叔了。他是个壞人,我恨自己当时瞎了眼,觉悟不高,把他当成有才学的先生。我不会让他再来咱们家了。
父亲说到做到,当年春节,吴长水来串门,就被父亲吊着脸挡在了门外。那一天以后,吴长水再也没有来过李冬家。李冬在路上遇到他,也不喊他吴叔叔了。
这时站在李冬面前的吴长水,算起来也不过才四十刚出头,但他的头上已经没有一根头发是黑色的了。
李冬站在他面前,没有喊他吴叔叔,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吴长水说,你长成大人了,听说你当老师了,好啊,老师是个高尚的职业。
李冬没有接吴长水的话,看着吴长水的满头白发,却在想他是不是真的从来没碰过女人呀,他是不是也在用和自己同样的办法对付那个魔鬼呀。不知为什么,真想开口问问他没有女人的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吴长水被打成右派时,正处在李冬现在这个岁数,刚谈了个漂亮的女医生,商量着春节时结婚。他给父母亲说那些事时,李冬在旁边听到了。他说他和那个女医生在湘江边散步时,走路的人都会羡慕地盯着他们看。
听说那个女医生一直在等他,等到了1966年她才彻底绝望,与吴长水断了来往。这时的吴长水不过才三十岁刚出头,仍然风度翩翩,但已经没有一个女人肯把终身交给他了。
有一次在家里,听到母亲骂过吴长水,说吴长水不是个东西,是个畜生。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说,吴长水用糖果哄一个小女孩,把她弄到了自己的房子里了。
李冬一听吓了一跳。他经常看贴在墙上的布告,这方面的知识并不缺乏。弄个小女孩,要比弄个大女孩,比弄个大姐大妈们的罪大得多,惩罚起来也更严厉。
赶紧问后来怎么样了。母亲又说,幸亏别人看见了,告诉了女孩的妈妈,妈妈及时把门推开了,才没有出事。
李冬说,没准儿吴长水也就是看孩子可爱,给个糖果,逗孩子玩。
母亲说,一个男人,一直找不上老婆,很容易就犯错误的。看来,母亲是怕李冬别因为这个事犯下什么大错,才催着李冬赶快找个对象的。
想到了这事,李冬看着吴长水,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吴长水见李冬一直不说话,也就不想再多说了。说,我去政治处,打电话让我来的,说是要问问我一些关于被打成右派的事。不知问了多少次了,还要问。
李冬说,很可能是好事,“文革”结束了,很多事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吴长水说,右派的事不是“文革”的事,不会有什么好消息的。我给你说呀,你还年轻,一定要记住呀,祸从口出呀,轻易不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李冬笑了笑,说,时代不一样了,有一些悲剧不会重新上演了。
吴长水说,还是小心点好,小心点好。
说着吴长水转过身,往场部机关方向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李冬说,那个《红楼梦》,其实看不看都可以。
说完,他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好像担心会被什么人听到似的。
李冬回到学校,去了学校的图书馆,问管理员,有没有《红楼梦》这本书?管理员说,没有。听说作为内部资料,只给级别很高的人看,一般人看不到。
李冬说,好多老电影都让看了,一本古代的书,有什么不能让大家都看的。
上完课走出教室,在校园里遇到了许校长。许校长问他课上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压力。李冬说,有写好的教案,还行。许校长说,要放松些,不要太紧张。李冬说,前几天真有些紧张,现在好多了。
知道许校长这些日子,一直在物色老师。李冬想起了吴长水,给许校长说,吴长水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来当老师肯定行。
许校长说,这个人,我知道的。也去政治处打听过。人家说了,他的右派帽子还没有摘,不能来当老师。不过,我找到了另外一个人。也是老大学生,他的事情不大,没有戴帽子,只是被单位开除了,作为盲流跑到了新疆,他很快就可以办完手续来上课了。
像李冬这样的高中生,来教个小学初中生还能凑合,要能把高中教下来,没有相当于大学的文化水平,还真是不行。以前没有升学考试这个事,教成什么样子都没有人管,恢复了高考就不一样了。能不能考上大学,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就成了学校办得好不好的最重要的指标。中师出身的许校长要想坐牢这个位子,他不能不想办法让下野地农场学校在接下来的高考中有所突破,如果剃光头他就很有可能当不成校长了。
许校长的心事,李冬明白。但许校长的压力,李冬没有。当上了老师,命运已经改变。接下来,李冬抓紧要干的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找个老婆了。没有老婆可真是不行,吴长水要是能有个老婆,肯定不会才四十多岁就满头白发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除了去上课外,李冬想得最多的事,就是老婆的事。
去买了一个小镜子。从来不照镜子的李冬,一个人时,经常会把镜子拿出来,对着自己的脸看来看去。
干别的事,可以不管长相,但找对象这个事,长相是不能忽略的。男的对女的长相有要求,同样,女的对男的长相也有要求。也就是说,长相往往可以决定你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对象。所以,李冬对自己长相有些重视,也是合乎情理的。
认真看了自己的长相后,让李冬找老婆的信心受到了一定的打击。因为李冬的一张脸虽然说不上丑陋,但肯定和英俊沾不上边。单眼皮,小眼睛,厚嘴唇就不说了,最可气的是在他鼻子上还长了密密麻麻的雀斑。民间把这种雀斑形容成苍蝇屎。你说,一脸苍蝇屎的男人还能指望让什么样的女人喜欢上。
其实从初中开始,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们就有了和性有关的游戏。就算是书里不让写,歌里不让唱, 爱情成了最大的社会禁忌,也挡不住本能欲望的流露。几乎每天都有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故事在暗暗地流传。并且这些故事的主角,总是班级里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和模样端正会打篮球的高个子男生。
这些故事并不完全是编造,李冬就曾经看到了有一对儿在上晚自习时,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他们不但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进了月光里,还走进了密密的小树林里。李冬那会儿正在一棵树下的暗影里对付那个折磨他的魔鬼。他看见了他们,他们却没有看见他。具体到了小树林里,他们干了什么,李冬并没有看见。可这并不影响他在给陈平国讲述这件事时,说他看到了他们在亲嘴。许多事是不用看见的,凭想象就可以进行正确的判断。
李冬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些故事,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真的不能说明他在这方面规矩老实,而是他的长相使他丧失了资格。李冬不但长了一鼻头的雀斑,个子也只有一米七五,只会踢踢足球和打几下乒乓球,篮球场上从来看不到他的身影。
就算是戈壁滩上,只要有人群,就会有男女。只要有男女,就会有几朵艳丽的花。下野地农场的几朵花,李冬见过她们开放,也离她们不远,也有过近身闻香的机会。可说到伸手去摘,就和李冬关系不大了。比如说,现在就和他一个教研室的两个姑娘,都比他小一岁。一个长了双丹凤眼,一个长了个柳树腰。李冬不止一次用目光穿透过她们的衣裳,触摸过她们光滑的肌肤。但早就在一年前,其中一个就和场长的儿子定了亲,另一个也和场部保卫科的干事正谈得火热。还有那个被李冬看见走进了小树林的班花,听说进了农场的文艺宣传队后,几个男人为了她反目成仇打了架。她一生气,直接找了克拉玛依的石油工人,一举改变命运,过上了天天有白面馒头吃(农场的主要食物是玉米面窝窝头)的好日子。说来也怪,农场有着大海般辽阔的麦田,可每个月定量的麦面,不能保证三天吃一个麦面馒头。听说是打下的麦子大部分都去支援世界革命了。
李冬志向不高,体现在各方面。找老婆也一样。干什么不管,只要长得顺眼就行。这个顺眼,对李冬来说,标准就是看见了人,心会动,身也会动。也就是说,行不行,他说了不算,还要那个小魔鬼把把关。
这个关把起来很容易。因为不管和什么样的女人见面,那个魔鬼都会在场,并且都会表示出它鲜明的态度。这个事确实和它的关系太直接,它不能不当回事无所谓。不知为什么,以为那个魔鬼经常是不讲原则的,感觉好像只要是个女的就能让它激动起来,可真的和婚姻扯上了,它也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脸一般些还可以,但胸不大的,腰不细的,屁股不圆的,它就会马上冷淡消极起来,让李冬只好跟着摇头。
当上老师两个月了,还没有看到李冬领着对象回来。母亲着急了,就把一块儿在地里干活的一个胖丫头带回了家让他看。胖丫头知道母亲的意思后,迫不及待地尽起了儿媳的责任。到了李冬家,什么活都干,把母亲喜欢得一个劲儿对李冬说,要是娶了这个姑娘,不但你有好日子过,我也会跟着享福。
李冬相信母亲说的是真的,可那个姑娘胖得上下一样,实在分不出各个部位有什么不同了。李冬试图征求一下那个魔鬼的意见,可它像是睡着了一样,怎么都喊不醒。它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李冬,你要明白你找个老婆是干什么用的。老婆可不是衣服,不合身了,不喜欢了,脱下扔掉再换一件就行了。那是你要天天穿的,要穿一辈子的。
这个道理,天下的男人都明白,李冬当然也明白。
场部是农场的政治文化中心,有机关办公区有百货商店有露天电影院有卫生院有拖拉机修理厂有棉花粮食加工厂。农场的人只要闲了下来,都会到场部来逛一逛,就像是乡下人进城一样。
这一阵子,到了晚上,大家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露天电影院,十年前拍的电影,一度除了《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全都不让上映了,现在全都让放了。老电影变成了新电影,吸引着男女老少蜂拥而至,一解多年文化生活枯燥的饥渴。
李冬也是每一场电影必到的人之一,学校离电影院有一千多米。露天电影院里没有凳子,要看电影就要自己搬凳子。学校是凳子最多的单位,一到有电影的晚上,就会有排着长队拎着大小凳子的人流,出现在学校通往露天电影院的路上。
就是去看电影时,遇到了兰姐。
兰姐拉了一车人,从连队赶到场部看电影。他们那么远来,不会带凳子,都是站在后边把电影看完。也是巧,兰姐正好站在了李冬凳子的后边。是兰姐先看到了李冬,给李冬打了招呼。一看到是兰姐,李冬掩不住一臉的惊喜,赶紧站起来让兰姐坐。兰姐不坐。看兰姐不坐,李冬也不好意思坐,也站着。兰姐只好说,咱们挤着坐吧。凳子不长,两个人坐有一点挤。可能有过在拖拉机驾驶室的经历,李冬并不觉得挤。
两个人边看电影边悄悄说着话。
李冬说,当时走得急,也没有给你打招呼。兰姐说,听说你去当老师了,我可高兴了。我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真是没说错。李冬说,那次的情况,真是越想越后怕。当时,你如果没有回头看,我不知这会儿人在哪里了。兰姐说,是你的命好。李冬说,我给老连长要求过,要跟你学开拖拉机。兰姐说,还是当老师好。李冬说,能当上老师,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好好干的。兰姐说,好好干吧,你们是农场新一代,这里是你们的故乡。李冬说,也是你们的呀。兰姐说,我们的故乡是上海,听说云南的知青正在闹,我们上海青年也在串联,大家都想回去。李冬说,你爱人是哪里人?兰姐说,也是上海青年。李冬说,你们要是都走了,农场就没有意思了。我们在这长大,哪都不想去。兰姐说,一直都想回,我们没有要孩子,就是想回到上海。电影快演完了,李冬说,要不,去我那里坐一会儿,我一个人住,很方便。兰姐说,我开着拖拉机,要把一车人送回去。下次吧。李冬说,下一次来,直接去学校找我。兰姐说,有空了,我会去找你的。谈对象了吧?李冬说,还没有影子呢。兰姐说,该找一个了。李冬说,不好找。兰姐说,不要太挑了,你这样的,找个对象不难。李冬说,我要求并不高。兰姐说,你想找个啥样的?
李冬停了一会儿,放低了声音说,想找个兰姐这样的。兰姐没有再说什么,用手指在李冬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李冬有些疼,可又觉得很爽。
以为很快可以见到兰姐,没有想到直到有一天听说兰姐和丈夫一块儿回上海了,也没有再见到兰姐。
人和人真是不好说,相遇了,又分开了。分开了,又相遇了。有的一次相遇,会纠缠一生。有的纠缠成了一团,一旦分手,却成永别。活着的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全是命里注定。可一切的发生,又似乎都是偶然,人力完全不能左右把握。
见到兰姐的第二天,李冬住的房子里又搬进来了一个人。他就是许校长新物色的高中老师。
对他的到来,李冬有些不太欢迎,说实话,他太想一个人住一间房子了,干什么都方便。尤其是谈对象。
再不方便,李冬也不能多说什么。房子是学校的公房,他是单身,不可能一人一间房子。学校想让谁住进来就住进来,他是不能有半点意见的。
新住进来的这个人叫王时文,如果不是听许校长说过他是上过大学的,光看他的样子,实在是和那些在荒野里忙碌的老农工没有两样。完全不像是吴长水,举止言谈神情,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而这个王时文,面目黑黄,皱纹纵横,衣衫不整,脚蹬一双布鞋,连袜子都没有穿。并且还抽烟。抽的是自己用报纸卷的莫合烟。如果他自己不说他才刚过五十,谁都会把他当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和这样一个人共居一屋会有什么意思,李冬不用脑子都可以想得出来。当然,也可以不要太在意这个事,各人有各人的教学任务,用不着有更多的交往。彼此的日子没有理由相互影响。这么一想,李冬也就不把这个老在眼前晃动的男人当回事了。同处一屋时,李冬有意不去和他多说话。并且,有些怀疑许校长是不是看走了眼,找了这个人来教马上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们。
倒是王时文似乎一点儿也看不出李冬对他的冷淡,只要一有机会就找李冬说话,问东问西还主动告诉李冬自己的经历。王时文说,他当时在一家国家级的出版社当编辑,编的是百科全书。就是因为对当时的全民大炼钢铁发表了一点和报纸不同的看法,就说他思想右倾遣送他回老家农村进行改造。实在无脸回到家乡面对父老乡亲,他就坐上西去的列车到了新疆,成了万千盲流中的一个。他说在戈壁上他什么活都干过,当然更是什么样的苦都吃过。
听到王时文不停地说着他的事,李冬就打断了他的话,问他,听说,应届高中班和补习班的三门课,都是你一个人教?王时文说,历史地理,还有政治。李冬说,这么多课,你怎么教呀?王时文说,都属于文科,相通的。李冬说,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你备课写教案呀。王时文说,那些东西,都在肚子里装着呢,用不着再写出来。听到王时文这么说,李冬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他。李冬说,上高中时,我从来没有上过历史和地理课,我能听听你的课吗?王时文说,我的课,谁都能来听。
去听王时文的课,确实有因为没有学过历史地理想去补补课的意思,但主要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这个农民一样的老家伙能一个人教三门课,李冬要眼见为实。
站在教室门口,王时文使劲抽了最后一口烟,才把烟蒂扔到脚底下踩灭。像是得到了某种力量,他走进教室时,摆出的姿态和他的年纪有些不符。也就是他似乎一下子变得年轻了。
胳膊下夹着课本,站到讲台上后,他把课本放下,拿起了一根粉笔。至此一直到四十五分钟后下课,他没有再去碰那个课本,而是边说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下课铃声响起时,他说,同学们,黑板上的这些纲要,你们必须要记在脑子里。
连着听了四节课,李冬回到屋子里盯着顶棚发了一会儿呆。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李冬起身去打开了门,看到王时文站在门口。李冬头一次主动地说,老王,一口气上了那么多课,累了吧。
王时文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和我以前干过的事比,上课就像是休息过节一样。
李冬说,你是不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站到讲台上,所以一直在准备着?
王时文说,我自认为不算很笨,可很多事还是想不到,就像当年没有想到会被开除一样,这些年,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到学校来当老师。
李冬说,你是不是有超常的记忆力?那么多地名人名还有年代,还有曾经发生的久远的大小事情,你都能脱口而出。
王时文说,为了打发受苦受累的日子,我不得不把读过的书,尤其是编过的百科全书的内容,再放到心里边一遍遍去读去琢磨去品味,这样会让我觉得时间没有那么难熬。
李冬說,我明白了。
李冬明白了王时文为什么可以不用写教案就能在课堂口若悬河了。但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找个老婆会那么难。
他决定请教一下博学多识的王时文。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把王时文给问住了。他说,我可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看到李冬有些失望,王时文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想这个事?
李冬说,我都二十一了,你说不想这个事,该想什么事呢?
王时文说,你应该想着去考大学呀。
李冬说,去年考了,没有考上,不想去考了。
王时文说,范进中举,考了多少年才考上的。
上中学时学过范进中举这个课文,李冬说,那是封建社会,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没有可比性。
王时文说,我以为你听我的课,是打算参加高考呢。
李冬说,什么考大学呀,我是觉得缺的东西太多,想给自己补补课。
王时文说,那就到大学里去补呀。
李冬说,我已经是老师了,自学就行了,不用去上大学了。
王时文说,这是不一样的。
李冬说,有什么不一样,你不是也上了大学吗,现在还不是和我一样,在这里当老师?
李冬的话噎得王时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从农场的大喇叭里听到了陈平国的名字,说他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安全,挺身而出制止了一个正在行凶的精神病患者而光荣负伤。说他这种见义勇为舍生忘死的行为和精神,是每一个下野地青年学习的榜样。
广播还没有听完,李冬就骑上自行车跑出了学校,路过百货商店时进去买了两个水果罐头。
在卫生院的病房里看到了陈平国。他头缠着白纱布半躺在床上。
李冬坐到了床边,问陈平国伤得怎么样。
陈平国说,没有什么事,就是被坎土镘敲了一下,脑震荡,轻微的。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回连队了。
李冬说,这么着急干什么,可以趁机多休息几天嘛。
陈平国说,我现在是班长了,管着十几个人呢。
李冬说,你当干部了?
陈平国说,还不算。要到连长才算干部。
李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广播里说得也不太清楚。
陈平国说,大家在操场上集合,准备下地干活,那个外号叫二狗的家伙犯了精神病,举起手中的坎土镘往人身上砍。别的人要么吓得乱跑,要么是站在那里发呆。只有我一下子冲了上去,挡住了他,挨了一下后抱住了他,把他摁倒在了地上。
李冬说,他的坎土镘万一要是挖到了你的要害处怎么办呢?
陈平国说,那会儿,哪还顾得上想那么多。
李冬说,你真的成了英雄了。
陈平国说,当时我可没有想当英雄。
李冬说,英雄都是这样,没有想当才能当上,真想了,反而可能当不上了。什么事,都要有机会才行。
陈平国说,给你说个事,刚才老连长来看我,给我说了,回去以后就让我当排长。
李冬说,当了排长,就离连长不远了,向你祝贺呀。
陈平国说,顶多两年,我一定要当上连长。
一个女护士走了进来,给陈平国换头上的绷带。她戴着口罩,看不出脸长什么样子,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白大褂下晃动的身体,能看到隐约起伏的曲线。
年轻男女,离得近了,都会敏感。女护士感觉到了李冬的目光,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换好了绷带,说一句,注意多休息。说完后转身走了出去。
陈平国说,你有什么打算?
李冬说,我已经是老师了,知足了,不想那么多了。
陈平国说,总要想点什么吧。
李冬说,找个老婆,结婚生子。
陈平国说,是不是有些早呀?
李冬说,你还没有往这方面想?
陈平国说,我打算至少当上了干部以后,再谈个人问题。
这时,李冬很想问问陈平国想女人的难受,他是用什么方法解决的。可想了想,还是没有能说出口。
1978年,性仍然是忌讳的话题,就是在好朋友之间,也不会公开谈论。不谈论,不等于不存在。只要是正常人,与此相关的焦虑,不同年龄阶段,都会程度不同地存在,并会带来各种后果。弄好了,花前月下,结婚生子,白头到老。弄得不好,就会图一时之快,身败名裂,沦为罪犯。更多的时候,只能是压抑,实在压抑不住了,就用某种方式发泄。只是发泄过后,会更空虚,更自责,会觉得自己很丑恶很肮脏。所以,一定要找个老婆。有了老婆,同样一件事,同样的行为,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另外一种说法了。正如李冬这会儿,对别人说,我想找个老婆,成个家,别人听了,会认为很正常,会说,是的,是该找了。并且有热心的,还会主动帮忙牵线搭桥当红娘。如果他说,真想有一个女人,随时陪在我身边,我只要难受了,她就会马上让我痛快舒服了,别人肯定会另眼看他,骂他是个大混蛋大流氓,会告诉别的姑娘,离这个家伙远一点,他可不是个好东西。
应该说,李冬在这方面把握得还不错,到目前为止,除了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要脸外,别的人,包括陈平国,都不知道他曾经多次把远在样板戏和电影里的女主角,包括近在身边的兰姐和几个大胸细腰的公认的漂亮女生,强拉硬拽进了他想象出的小房子,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
没有人知道,当然也就不会说他不好了。许校长除了当面夸他聪明能干,课讲得还不错以外,还在全校的老师大会上表扬过他,说他管理学生有办法,再调皮的也能被他治住。连同一个办公室里的老大姐都说他一定能成为一个最优秀的人民教师,并主动说要给他介绍对象。
才当了几天的老师,准确说是代课老师,就获得了这么多的赞赏和肯定,他怎么可能还胡思乱想去作别的打算呢?他去和补习班的那些人一块儿听王时文讲课,只是为了充实丰富自己的知识,可以更加胜任老师的工作,而不是想考上大学离开下野地。就是找老婆,虽然主要目的不那么纯洁,但也不是一点高尚的部分都没有。比如说,有了老婆,他就可以不被这个事情困扰了,就可以更加安心地全力以赴地去培养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了。
别说,有时这么一想,李冬不禁对自己佩服了起来。同时把不考大学和找老婆的行为的意义升华了。霎时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也是有了这个想法,他才会脸不红地对同办公室的大姐说,大姐,你说要给我介绍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大姐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一拍巴掌说,是我侄女,长得可好看了。
没有过多久,大姐真的把她的侄女带到了李冬的面前。这个比李冬小一岁的姑娘长得真是很好看。不但好看,还让李冬觉得她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好看的姑娘看到李冬也愣了一下,但随后脸色就平静了下来。不像李冬总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因为李冬可以说是一眼就看上了姑娘的长相。
男女在相互一点儿不认识的情况下通过媒人见面,长相对两个人的关系在最初阶段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二十一岁就能当上老師在农场并不多。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鼻头上的雀斑。
长相不管有多么重要,两个人见面,都不会说到长相这个问题的。姑娘开朗大方,没有这种场合下的拘谨。一开口就说,我见过你。李冬笑了笑,试图想起见面的场合。努力了一下,没有想起,只能继续笑。姑娘说,你认不出我,可我能认出你。前几天,你是不是去过医院,看你的一个朋友?李冬一下子想起来了,说,你是那个护士。姑娘说,记性不错。李冬说,怪不得看你有点面熟。
这个开头,让李冬高兴。好多缘分,都与巧合有关,病房里刚见过,就又被介绍认识,不能不说是个好兆头。女护士,属于上层建筑的一员,长得又好,不能不让李冬动心。不但李冬心动了,连那个潜伏的魔鬼也有了回应。这让李冬的脸有些发烧。不过他的脸不白,有点红,不大容易看出来。
李冬想弄成这个事,就主动了一些。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姑娘说她叫王芳。这让李冬马上想到了一部名叫《英雄儿女》的电影。李冬说你长得挺像王成的妹妹。对这样的夸奖,王芳没有显得多高兴,说,好多人都这么说。李冬说,王芳歌唱得好。王芳说,那首歌都会唱,你也会唱吧。李冬说,我唱歌不行,跑调。王芳说,我觉得男人都要像王成那样。李冬说,现在和平年代,那样的英雄少了。王芳说,你为什么不去当兵?这一问,真把李冬给问住了。因为李冬真的是没想过这个事。李冬说,是不是美女都爱英雄呀?王芳说,当然呀。李冬说,现在是和平年代,很难产生王成那样的英雄了。王芳说,可以不去打仗,但要有英雄的样子。李冬说,你说的这个样子,是不是要高大魁梧,要浓眉大眼?王芳说,不光是长相,还要有事业。李冬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觉得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干出名堂。王芳说,只怕是有些行业,怎么干都不会有名堂。李冬说,我觉得护士这个职业就很伟大。王芳说,有什么伟大的,端屎倒尿的,我早干够了。李冬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干这个?王芳说,要是工作可以自己挑,我才不会干这个的。我想,你这个老师,也不是你闹着来当的吧?李冬说,我……我觉得当老师还行。王芳说,没有人喊你臭老九?这一问,李冬愣住了。这个词,可不是个好词,有几年用它骂人,骂有文化的人,骂得很厉害。这两年不大有人说了,李冬都快忘了,所以王芳一说,就让他愣了一下。李冬说,时代不同了,不会有人再把老师当臭老九了。王芳说,反正我觉得老师这个事,是老先生干的,不适合年轻人。
王芳离开时,回卫生院。李冬要去送,王芳不让送,说不远,一会儿就到了。不让送李冬就没有去送。说了再见,可没有说什么时候再见,其实是不会再见了。
这个王芳,李冬倒是心动了,身也动了。可王芳没有看上他,他再动也没有用。有点受打击,可不大。婚姻,是大事。只要事大,解决起来就会难。李冬才二十一,有的是时间,他决心继续努力,一边教书,一边找老婆。
脑子里关于老婆的事想得有些多,对别的事就会没什么兴趣。住同一个屋子的王时文再和李冬说话时,经常会被他打断。
王时文想给他说说汉武帝和唐明皇,李冬却问他,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王时文说,五十三了。
李冬说,你比我爹还大。
王时文说,你得叫我伯伯了。
李冬说,你有孩子吗?
王时文说,当然有了,我结婚晚,孩子今年才二十,比你还小。
李冬说,这么说,你肯定有老婆了?
王时文说,没有老婆,怎么会有孩子?
李冬说,你老婆呢,你不该住在单身汉的宿舍里呀。
王时文说,我老婆在老家,没有接来。
李冬说,老婆不在身边,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
王时文说,这算个啥,好歹我还娶了个老婆,有了自己的孩子。
李冬说,你老婆长得好看吗?
王时文说,村子里最难看的一个,好看的轮不上我。
李冬说,你可是知识分子呀。
王时文说,可我那会儿连村子里的二流子都比不上。
李冬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呀?
王时文说,我觉得我很幸运。
李冬说,为什么?
王时文说,像我这样的,不知有多少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被镇压了,被劳改了,被管制了,被饿死了,被累死了,被折磨死了。可我不但还活着,还娶了老婆,有了孩子,你说我能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
李冬说,也倒是,吴长水活得就不如你。
王时文说,谁是吴长水?
李冬说,一个老右派,他满头白发了,连老婆都没有找上。
王时文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呀。
李冬说,至少不用担心找不上老婆了。
王时文说,不只是找老婆的事。
李冬说,但我认为找老婆是男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
王时文说,可这个最重要的事是和许多事有关系的。
李冬说,那你给我说说,你说的许多事都是些什么事。
王时文说,我总觉得你应该去上大学。
李冬说,又来了,那么多人都没有上大学,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
看李冬有些不耐烦了,王时文说,不说了,明天还要上课,我得睡觉。觉睡不好可不行,会影响到讲课。
王时文这一点比李冬强,说睡,只要躺下,不到十分钟,就会响起呼噜声。可这些日子李冬躺下了,不胡思乱想上一个小时,是睡不着的。想什么,不用多说,猜也能猜得到。
只是不管李冬怎么想,这个时候,都不会想起一个叫宗秀娥的女人。更不可能知道他的人生将会因为这个女人发生重大的改变。
宗秀娥是谁,这么厉害?要去问,问遍下野地,怕是没几个人知道。一共两万人不到的地方,真厉害的人,都会知道。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尤其是女的。这么说,她不厉害?可不厉害,李冬的人生,怎么会被她改变?
看来,这个事,得往细里说,要不,会弄不明白。
农场重视教育,各个连队,都有学校。人少的连队,只有小学。人多的连队,还会办初中。只有上高中了,才会全都到场部的学校。所以,全农场的高中生,相互之間,没有不认识的。该上高中了,不是都去上的。会有少数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去上高中,上了初中,就直接去工作了。宗秀娥下面有两个弟弟,父母就让她早工作了。早工作了好,不花家里钱了,还可以贴补家中的开支。这段时间,流行的是读书无用,宣传的是知识越多越反动。所以,上不上高中,没有人当回事。
也就是说,李冬到了场部上学,宗秀娥没来。结果,同样年纪,同在下野地,却没有机会谋面。连面都没有见过,就别说认识了。不认识,不是个事,影响不到谁。只是到了1978年初夏,李冬当了老师,而宗秀娥还在连队。还在连队,但不干农活了。从十七岁干农活,干到二十岁,从大田干到了连部,成了一名统计。连队不干农活的人,除了连长指导员,还有会计、统计、出纳和文教。宗秀娥能当上统计,说明她比许多人强。
统计这个活儿,主要是填报表,开了多少荒地,种了什么庄稼,摘了多少棉花,打了多少麦子。宗秀娥负责统计上来,报到场部的生产科。她所在的连队,是个小连队,叫良种连。良种连,主要是生产粮食的种子。报的数字没那么多。有一些闲时间,翻些闲书看。和老电影一样,这两年,一些老书,又重印了,一些新杂志,也发行了。就算在偏远的荒野,想看书,不用太发愁,总会找到书看的。宗秀娥看书,不想干啥,只是打发时间。当然,也会免不了透过书本,看到更远的地方,更多的东西。
学校和良种连,虽然都担任培育新苗的任务,但性质完全不同,工作在不同行业,难有机会碰面。相距只有三公里,李冬回父母家,会从良种连过。宗秀娥去场部办事,一条近路,会穿过校园。不敢说,没有在路上遇到过,或者说在商店和书店遇到过,但可以肯定,在五月的这一天来到以前,他们相互之间,完全是一无所知。
学校接到了一个任务,去良种连去给玉米定苗。学生在农场作为无偿劳动力使用的恶习,还没有来得及废除。学生下去劳动,叫学农。每个班级必须要班主任带队,尽管心里不愿意去,可李冬还是接受了许校长的安排。
每一个班级负责一块条田。去哪一块条田定苗怎么定,由连队排出的人员负责引领和提出要求。
有十几个班级的中学生一起来到了良种连,技术员不够用,就把连队的业务人员派了出去,充当临时的农业技术员。
说到这,都会明白了。派给李冬这个班级的技术员不是别人,正是宗秀娥。
看到宗秀娥,李冬一个想法变了。小伙子一块儿聊天,说到女人,都说,找对象,别去连队找。理由是,女人只要好看,连队待不住,会调到场部。一些服务单位,适合女人干。到各个连队挑人,好看,容易被看见。看来,再怎么挑,也会有漏掉的。场部待了这些日子,出了门,遇上年轻女人,不由会去看。认真想一想,像眼前这个样的,真是没有几个。
干了两天活儿,一块条田里的玉米定完了,带着学生回到学校。人回来了,心没有回来。离得不远,吃过晚饭,骑着自行车,二十分钟就到了。骑到连部,停在了一排土房子前。问过住哪一间房子,直接去敲了门。门开了,宗秀娥说,你来了。李冬说,没事,过来看看你。宗秀娥说,想到你会来,没有想到这么快。李冬说,怕不快点来,再见面,你不认识我了。宗秀娥说,你好认,见一面,就记住了。李冬说,你咋知道我会来?宗秀娥说,咱俩一样大,可我参加工作早,比你早三四年,见的人多,人心里想啥,不用说出来,一看,就能看出来。李冬说,那你说,我现在想啥。宗秀娥说,想喝水。说着,宗秀娥端来一大杯凉白开,说,看你一头汗,快坐下歇歇。真让她说着了,这会儿,确实渴。接过水,李冬咕咚咚全喝了。
学生们定苗,老师和技术员跟着,看干得怎么样。不用老跟着看,可以到树下面躲开日头的曝晒。两个人有时站着,有时会坐下来。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都一直有话说。说到了卢新华的小说《伤痕》,还说到了刘心武的《班主任》。宗秀娥说,连队订了一份《中国青年报》,别人不看,等于是给她订的。李冬说,和你说话,感觉你不像只上了初中。宗秀娥说,没上高中,有些后悔。李冬说,上了高中的,好多也是混,没学到什么。宗秀娥说,还是不一样,上了高中,就可以考大学了。李冬说,去年,一个都没有考上。宗秀娥说,再接着考呀。李冬说,瞎耽误工夫,美好的生活处处有,下野地一样也幸福。宗秀娥说,确实,像你这么年轻,能当老师,是挺了不起。李冬说,许校长听了我的课,说我讲课讲得好。
这几天,骑着自行车再来见宗秀娥,话题有了变化。说她,连队丫头,风吹日晒,都黑不溜秋的,你咋这么白?宗秀娥说,天生这个样,前几年干活,就没黑,现在当统计了,常坐办公室,就更白了。又说她,你是单眼皮,可眼睛一点儿也不小。宗秀娥说,我眉毛细,不往下压,就显眼睛大了。还说她,说咱们这里的水含一种东西,喝多了,牙齿会黄,你的牙怎么那么白?宗秀娥说,我小学开始,就天天刷牙。这话,李冬有点信,他上了中学,成了住校生,才开始用牙刷,他的门牙,就有一点点黄。再说她,女人干农活,干着干着,腰就粗了,你咋没有粗?宗秀娥说,以前更细,像个豆芽,这些年,饭量大了,明显胖了些。李冬说,你这才不叫胖呢。心里想继续问,可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要说宗秀娥身上最惹眼的,还是她的胸。薄薄的的确凉衬衣,被撑得好像随时要裂开。当然,还有细腰下面的起伏。也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问出口。
一句话,李冬在意的,宗秀娥全有。更重要的,通过聊天,有一个事实,得到了确认——宗秀娥还没对象。这让李冬大喜。这以前,说到女人,李冬脑子里,会跑出来一群。自从见了宗秀娥,李冬再想到女人,只有一个人了。而这个女人的身份,初中生,连队统计,都让李冬自信心大增。并且那个小魔鬼也一再怂恿,用它独有的方式,对李冬说,这个女人,难得呀,你可不能错过。还说,她是老天给你的礼物,只要你开口,就会跟你走。
果然,有一天黄昏,在田野上散步,李冬说,我喜欢你。
宗秀娥看看他,脸有些红,说,我有什么好?
李冬说,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的。
边说边去抱宗秀娥,宗秀娥没有躲开。
不但没有说不,没有躲开,还让李冬亲了她的脸。虽然李冬接着要去亲她的嘴时,宗秀娥用手挡住了,没有让他亲。说,别太着急,这种事急不得。
离开宗秀娥后,披着月光,一路唱着歌,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学校。没法不兴奋。这次親了脸,下次就不会只是亲脸了。再下一次,再下一次……不能想了,再不能想了,再想下去,那个小魔鬼又该和他过不去了。
干什么都没心了。老想着去见宗秀娥。王时文找他说话,不管说什么,说着说着,李冬就没兴趣了。王时文说,你有点不对劲。李冬说,怎么不对劲了?王时文说,像丢了魂。李冬说,没有的事。王时文说,你被一个女人迷住了。李冬说,这不好吗?王时文说,好是好,只是为你可惜。李冬说,可惜什么?王时文说,你天资不错,努力一下,完全可以考上大学。李冬说,为什么非要考上大学,不上大学,就不会有好日子吗? 我要让别人知道,不上大学,也一样会有幸福生活。李冬有些生气了,王时文不说了,笑了笑,卷起一根莫合烟抽了起来。李冬说,你少抽一点,搞得我也是一身烟味。王时文说,好,好,我到外边抽。说着走到门外去抽了。
什么叫幸福,那就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上完了课,回到宿舍,换了干净的衣服,推着自行车,往门外走。王时文说,小李,晚上我给补习班上课,讲历史大事件对人类的影响,你不去听了?李冬说,我还有别的事,没时间。说着,头也不回地骑上了自行车。
和想的一样,这次见到宗秀娥,亲到了她的嘴。
头一次亲,不太会亲,以为咬住嘴唇就行了。还是宗秀娥先伸出了舌头,伸到了李冬的嘴里。李冬这才知道,亲嘴其实亲的不是嘴,而是嘴里边的舌头。舌头缠到了一起,与嘴唇咬到了一起,那种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一阵子,李冬好像晕过去了。醒过来以后,李冬本能地顺着宗秀娥的脖子,继续往下面亲。只是亲到了某个地方时,就遇到了纽扣。李冬伸手去解纽扣。宗秀娥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的手活动。宗秀娥说,再好喝的酒,不能一次喝得太多了。太多了,会伤身体的。
被拦阻,李冬不会生气,傻子也能看得出来,这个事,宗秀娥一样也是真喜欢。只是她不想太慌乱。步子不要太快,可以看到更多好风景。节奏慢一点,是为了更充分地享受。同岁,不等于同样懂事。上过高中的老师,并不是什么知识,都会比一个只上过初中的小统计丰富。
在宗秀娥面前,倒是李冬有点像个小学生。从不伤李冬的自尊,反而让李冬很受用,因为从宗秀娥身边离开时,李冬总会有新的收获,整个人像是又长大了一点,成熟了一点。
正躺在宿舍里回味着和宗秀娥相处时的愉悦,吴长水推开门走了进来。
看到吴长水,李冬有些意外。上次是在路上偶然遇到,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虽然小时候,吴长水被父亲多次带到家中,但现实的原因,他们之间并没有形成值得重视的关系。也就是说,吴长水没有理由来找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小伙子见面。
意外让李冬有些发愣,不知吴长水有什么事,看着吴长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吴长水好像明白了李冬在想什么。吴长水说,我实在太激动了,想找个人说说话,下野地的人都不理我,我想你不会不理我的,你是老师,有些话,只有你能听明白。
李冬赶紧说,当然不会。你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吴长水掏出一张纸,让李冬看。吴长水说,我被平反了,我不是右派了,可以回研究所工作了。
李冬看到了一张盖着大红五星印章的纸上写着一行字:关于吴长水的平反决定。
吴长水说,我们的党真是太伟大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抱一点希望了,完全死心了。可党并没有忘记我,我算个什么呀,一棵草,一粒沙子,可慈母一样的党啊,总是这样关心爱护自己的儿女,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满腹的感激真的是无法表达呀。
墙上正好挂着领袖的像。吴长水直接把腰弯下来,鞠了一个深深的躬。
再直起身来,两行热泪顺着吴长水的眼窝子淌了下来。弄得李冬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想起了曾和许校长说过的事,李冬说,平反了好,可以什么工作都干了。要不,我带你去见见许校长,你到学校来当老师吧。学校现在正缺你这样的老大学生。
吴长水说,不,我不会留下的,我还要回到我的研究所去,继续我国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课题,为党的革命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
李冬说,你当时为什么被打成了右派?
吴长水说,因为我当时还有些糊涂,说社会主义在有些方面要向资本主义学习。我确实说了错话,打成右派并不冤枉我。
李冬说,可这些年,你真是吃了不少苦呀。到现在连老婆都没有找上,你真的就没有怨言吗?
吴长水说,你爹妈打过你没有?
李冬说,当然打过。
吴长水说,你怨过他们吗?
李冬说,没有。
吴长水说,这不就对了吗。这么大個国家,治理起来容易吗,难免会有一点失误。个人的一点委屈,算不了个什么,是不该去计较的。
不得不承认,和吴长水比,这样的思想境界,李冬是没有的。只想着宗秀娥,想着早一点把这样一个女人弄成自己的老婆。
吴长水说,李冬呀,你还年轻,前途远大啊,又赶上好时候,一定会大有作为呀,正在复习考大学吧?
李冬说,我认为当一个老师挺好的。
吴长水说,上了大学,就可以当一个更好的老师了,活得更好了。
李冬说,我以为,一个人活得好不好,和上不上大学没有什么必然关系。
吴长水说,那倒是。我只是说,你这个年纪,正是学习知识的好时候。大学里有书,有许多书。
李冬说,你不是让我不要去看《红楼梦》吗?
吴长水说,不看《红楼梦》,还有别的书可以看嘛。比如说,马克思的《资本论》。
李冬说,除了小说,我不爱看别的书。
吴长水说,我当时就是小说看多了,才出的事。现在想想,当时不看《红楼梦》,我或许还真当不了右派。
李冬说,为什么?
吴长水说,像贾宝玉一样,要做个性情中人,想说什么,就去说什么了,全不考虑利害关系。那个书,看不好,就会把人看坏了。
李冬说,怪不得《红楼梦》到现在还是属于内部资料,只有高级干部才能看到。
吴长水说,不过,如果有机会能上大学,还是一定要去的。
最近一个时期,李冬真的不太想和这些老家伙说话。在他们看来,好像只有学习读书和工作才是正经事。完全不知道正常的人生是不能缺少爱情这道彩虹的。与王时文和吴长水的接触,让李冬明白了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去做什么。他才不会让那些老家伙的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呢。别看他们个个历经沧桑无所不知的样子,可以肯定他们不会知道和宗秀娥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会有多美好。
李冬这么想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料到,一个星期以后,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一头扎进了涌向1978年高考考场的洪流中。
世事难料,不仅是历史大变革,一个人的一生中,也总有那么几次,被意外改变,被逼迫选择。朝着预定的目标出发,到达的却是另一个地方。不是对与错这么简单,也不是好与坏这么分明,但却是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悲欢离合什么场景都在。
一个人的命运,被什么决定,没有一个人会预先知道。李冬也一样。
一番长长的深深的舌头的纠缠过后,两个人都像窒息了一样。重新开始呼吸,好像空气不够用了,只能不停地大口喘气。
宗秀娥仍然绵软着,半躺在李冬的怀里,分明是李冬再做什么事,她都没有抵御的能力。
散发着香味的胸部,离李冬的脸极近。随着宗秀娥大口喘气,也不停地起伏着,分明也不愿意再忍受束缚,等待着解放。
这个解放很容易,只要松开两个衣扣。尽管以前数次伸手,都遭到阻拦,李冬这一次还是没有犹豫,又把手伸了过去。
触到了纽扣。宗秀娥没管。纽扣解开了,衣襟掩不住了。李冬看到了鼓圆的白润。只看到了一角,一股热的血直往头上冲。要是全看到了,不知会怎么样。李冬太想去感受了。
抓住了衣襟往一边扯。单薄轻柔的布料,却一下子不顺从了。没有扯动,再一用劲,还是没有扯动。一看,宗秀娥的双手变成了纽扣,衣襟又恢复了遮掩的作用。
李冬说,让我看看,它有多美。
宗秀娥说,真想看?
李冬说,太想看了。
宗秀娥说,不看,会死吗?
李冬说,差不多。
宗秀娥说,可以让你看,可你得答应我一个事。
李冬说,我答应。
宗秀娥说,光答应了,还不行,还要做到。
李冬边答应着,说保证做到,边在想,我年轻力壮,能有什么事做不到呢。
宗秀娥说,参加高考。
李冬沒有想到要他做的是这样一件事,他愣住了。王时文和吴长水让他参加高考,他不奇怪。可宗秀娥会提出这么个要求,并且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候,还附加了这样一个条件,不能不让他有些意外。
宗秀娥说,只要你拿到通知书,它们就是你的,你想怎么样都行。
说着,宗秀娥抓住了李冬的手,把它放在了胸脯上。隔着衣衫,李冬感觉到了它们跃动的热力和浑圆和弹性。
李冬说,你这个条件有点怪。
宗秀娥说,我喜欢文化高的男人。
李冬说,我已经是老师了。
宗秀娥说,我更想你是个大学生。
李冬说,不上大学,也一样能活得好。
宗秀娥说,你是不是没有本事考上呀?
李冬说,考上了,你真的……
宗秀娥说,你看我像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李冬说,我万一考不上呢……
宗秀娥说,只要你真在乎我,你就能考上。
李冬说,不考大学,我也会让你幸福的。
宗秀娥一下子站了起来,整理了衣服,脸放平了。说,那我们就算了吧。看来,你说喜欢我的话,都是假的。
李冬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宗秀娥说,所有的书上都写着,一个男人只要真爱一个女人, 他会为了这个女人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我让你去考大学,你都不肯。
李冬说,不是我不肯,是我没有想去考。
宗秀娥说,那你就不能为了我去考一下?
李冬说,当然可以。
宗秀娥又走过去,把李冬抱到了怀里。
宗秀娥说,去吧,要不,我们的爱情也太一帆风顺了。我们应该让它接受一点考验。
李冬说,行,我答应,我去考。
宗秀娥说,还要考上。
李冬说,万一考不上呢?
宗秀娥说,你不会让我看不起你吧,不会让我失望吧?
李冬说,我会拼尽全力,可我担心……
宗秀娥主动亲着李冬说,我就知道你能行,农场的男人里,像你这么聪明的不多。以后,你不要往我这跑了,我会去看你。别把时间浪费了,要全用在复习上。
回到宿舍,对王时文说,我要参加高考。
王时文一脸惊喜,说,真的?
李冬说,我一定要考上。你说,我能考上吗?
王时文说,你只要听我的安排,我保证你能考上。
李冬说,我听你的,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了,我一直没有好好复习,真的能行吗?
王时文说,时间确实有点紧张。换别的人,可能不行,但你可以。
李冬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比别人聪明?
王时文说,主要是我和你住在同一间房子里。
李冬说,你是说只要你帮我,我一定能行,你不会是吹牛吧?
王时文说,去年的高考题我研究过了,我知道重点在什么地方。
李冬说,你以后不要抽莫合烟了,我给你买纸烟抽。
王时文说,你现在必须每天晚上抽出两个小时,就在咱们房子里,我给你单独补课。
李冬说,那我以后得改口了,不能叫你老王了,要叫你王老师了。
王时文说,叫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让你考上大学。许校长说了,这次高考,每考上一个学生,就给我奖励一百块钱。
李冬说,原来你是为了钱呀。
王时文说,也不全是,许校长把我调到学校来,让我脱离了苦海,我要报答他。他说,再没有人考上大学,他这个校长就没脸干下去了。再说了,咱俩能住在一个房子里,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呀。我帮你考上大学,这一辈子,你就会一直记着我了。
李冬说,就这,我也忘不了你了。
王时文说,对了,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参加高考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李冬说,我想为祖国四个现代化的实现,做更多更大的贡献。
王时文说,你觉悟提高得可真快。
1978年考大学,考文科,只要考五门课就行了。一门历史,一门地理,一门语文,一门政治,一门数学。李冬是语文老师,作文又写得不错,不用再花什么力气,凭着打下的基础,不会考得太差。政治平常不用多管,到了最后半个月,突击背一下,也能八九不离十。要下功夫的就是剩下的三门了。数学连几何都没有学过,不能不恶补一下。能拿多少分没有把握,只能是凭运气了。尽管历史和地理从来没有学过,可这两门的分不能丢得太多。丢多了,就很有可能会失利。
王时文坐在李冬的对面,抽着李冬给他买的二角钱一包的纸烟,对李冬面临的现状进行着分析。李冬眼巴巴地看着王时文,像看着一个大救星一样。他知道,凭他的底子和已经浪费掉的时间,没有不同寻常的策略,他是不可能在三个月后榜上有名的。对别人来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大不了还待在原来的地方,干着以前干的事情,可对李冬来说,就可能失去他眼看就要到手的人生幸福。一想到宗秀娥提出的条件,李冬就忍不住会激动。他对王时文说,我的未来,全靠你了。王时文说,只要你听我的,我就保证让你考上大学。
王时文拿来了两张地图,一张是世界地图,一张是中国地图,让李冬贴到了床边的墙壁上。给李冬说,躺到床上没有事了,就给我看地图,要看到眼睛里,记到心里去。世界主要的一些国家,在什么地方,中国的名山大川,在哪个省市哪个方位,必须要一清二楚。
吃过了饭,别的人到门外乘凉去了。一批老歌让唱了,年轻的老师,都有一个本子,上面抄了许多歌。不需要敲锣打鼓迎接最高指示了,也不再要求去演唱八个样板戏了。下野地文艺宣传队解散了,有几个人分到了学校。有一个会拉手风琴的,还有两个会唱歌的。以他们为中心,聚了些年轻人,没事了,就凑到一起唱了起来。他们不考大学,对生活很满意,唱的时候,能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这以前,李冬有时也会凑过去,跟着哼几句。但现在不可能了。不但不能出去一起唱歌,还要把门关起来,不让歌的声音传进来。有一次,李冬还走到门外,让他们远一点,不要离他的门口太近。因为这个时候,王时文要給李冬上课。
同样是上课,给李冬上课,和课堂上完全不一样。李冬半躺在床上,王时文站在床边。李冬拿一个本子,边听边记。王时文拿着一根烟,不停地说着。李冬这姿势,有些不太像话。可王时文不在意,因为只有这样,李冬才方便去看地图。王时文抽着烟讲,虽然有些呛,可李冬还是让他抽。因为王时文只有手上有烟,说几句抽上几口,他就会讲得神采飞扬,更生动鲜活,让李冬一下子就记住了。王时文给许校长说了,不让他抽烟,他讲课讲不好。许校长为了实现农场学校高考零的突破,破例允许王时文上课时可以抽烟。
再重要的历史事件,都会发生在某个具体的地域。把历史和地理放在一起讲,更容易被记住。对李冬来说,只有在有限的时间内,获取最有效的信息,才有可能发生奇迹。所以,王时文给他讲课时,只要讲完了,李冬就会问一句,告诉我,哪些东西是我必须要记下来的。而王时文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不断地找出真正的重点,让李冬死记硬背下来。弄得一直爱睡懒觉的李冬也不得不早起,拿上复习资料,走进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一句句一段段反复地念背着。
为了榜上有名,要过什么样的苦日子,李冬算是知道了。更是明白了,为什么要把《范进中举》选进了学生课本里。如果不是脑海经常浮现宗秀娥的面庞和身躯,他怕是早就把课本扔到一边,跑进一群年轻人的欢歌笑语中了。
好像知道李冬有多苦,宗秀娥总是会在十天左右,出现在李冬的面前。并且每次都不是空着手来。拎在手中的,除了农场自产的时令水果,还会有熬炖的鸽子汤和鸡汤。
王时文这个方面不迂腐,看到宗秀娥来了,总会找个借口从屋子离开,把房子留给李冬和宗秀娥。水果和鸡汤鸽子汤当然是李冬需要的,但宗秀娥知道李冬更需要的是什么。除了定下的规矩不能破坏以外,李冬别的要求,宗秀娥基本都会满足。甚至有几次李冬耍起了赖皮,非要宗秀娥帮他的忙,把那个不听话的魔鬼给镇压下去。宗秀娥似乎也知道这个时候,这个魔鬼会对李冬的复习带来什么影响,也就温柔地用她鲜葱一样的小手,让那个魔鬼老实了下来。同样一件事,宗秀娥来做,带来的快乐感觉似乎增加了许多倍。
宗秀娥说,要不是看到你拼了命在复习,才不会这样惯着你的。李冬说,就算是对我的奖赏和鼓励吧。宗秀娥说,好像你是为了我才考这个大学的,你要是嫌苦,干脆就别考了。李冬说,不,我考,我一定要考上,要不你会看不起我的。宗秀娥说,光是怕我看不起你?李冬笑了,说,女人有多厉害,我真的是知道了。宗秀娥说,你知道个啥,等你考上了大学,你才会真正知道。
有了宗秀娥的水果和肉汤还有独特的奖赏,李冬难免会在宗秀娥离开后,焕发出高昂的学习斗志。王时文看出了这个变化。作为过来人,王时文不用问,也会想得到在他离开后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看到王时文怪怪的笑,李冬就说,你不要乱想,我们只是在谈对象,关系是很纯洁的。王时文说,我才不会乱想。只是我不明白,别的小伙子只要一谈对象,就再没有心情干别的事了,补习班好几个家伙就是这样,一和姑娘打得火热,成绩马上就不行了。你却正好相反。李冬说,因为我们的爱情是伟大而又纯洁的,所以产生的效果也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给王时文讲明真实的原因,不是李冬不诚实,对王时文说谎话,而是现实中,实在有太多的事,可以去做,却是不能说的。
两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高考如期来到。1978年7月8日,下野地学校有210人走进了考场。一共有18个人过了录取线。其中17个是文科生,最厉害的一个考上了北京大学,最差的也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大专。李冬的语文考了68分,历史考了74分,地理考了72分,政治考了80分,数学考了43分。录取线是260分。李冬总分337分,考上了新疆大学。李冬不敢相信自己能考这么高的分,拿到通知书时,高兴得跳了起来。倒是王时文有些不满意,说李冬要是能再提前几个月参加高考复习,肯定可以考进北京上海的大学。
许校长让学校食堂杀了一头猪,把考上大学的学生和任课的老师请到了一起。李冬走到了王时文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说,没有你我不可能考上大学。旁边的考生们也围了过来,大家都不知该如何表达对这个农民模样老师的感激,干脆把他抬了起来,欢叫着扔到了空中,落下时,再一齐上前把他抱住。
红烧大肉是李冬最喜欢吃的,可李冬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拿着录取通知书骑上自行车朝良种连赶去。是的,也许没有王时文,李冬不会考上大学,可是如果没有另一个人,高考的事,李冬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
自行车车轮飞转,载着李冬奔向那个叫宗秀娥的女人。路两边,是水渠。里边的水,是雪水。天再热,水也会刺骨。李冬常往水里跳。孩子时跳,当了老师,也一样往里跳。没有澡堂,水渠就成了澡盆子。这么一想,停下了自行车,跳到了水里。冲去汗,还有尘土。心也静下来,往近处看,看到条田里,麦子已经熟了。玉米正抽穗,棉花才结蕾。往远处看,雪山苍苍,荒野茫茫,飞禽高翔,走兽奔跑。一直在这长大,熟悉得已不在意。拿出通知书,才明白这风景,很快就会看不到了。听说,乌鲁木齐是个大城市。还没有去过,不知它是什么样子。直到这会儿,李冬才意识到,那张大学的通知书,不再仅仅改变的是他和一个女人的关系。很有可能,它改变的是李冬整个的人生。
其实写到这,可以不再往下写了。因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可以想得出来。
没错,宗秀娥看到了李冬的通知书后,什么都没有说,就把衣服扣子给解开了。
倒是李冬看着没有衣襟遮掩的雪峰后,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了,不会动弹了。不能说没见过。农场一些老娘们儿,不在乎,不管场合,孩子饿了,扯开衣服就让孩子吃。但大姑娘的,真是头一次见。无数次想,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有这么美。不能不惊呆。
看到李冬发呆,宗秀娥想笑,看李冬呆着不会动了,就推了李冬一下,把他推醒了,推进了两座雪峰的深谷间。
用雪峰来形容,显然不合适。雪是寒冷的,是刺骨的。可这个雪峰山谷,分明是温暖的是绵软的。就像是掉进了云团里,李冬飘浮到了天上……
是的,一对青年男女,关系到了这个程度,不管再发生什么事都正常。
醉了的李冬,不愿醒来,还要醉得再厉害些。明明天黑透了,还不走,非要和宗秀娥一起睡。
一起睡,李冬要干什么,宗秀娥明白。只是宗秀娥越明白,越不肯答应李冬。
李冬说宗秀娥说话不算数,说好了,拿到了通知书,全都给他。宗秀娥说,已经给了。
李冬说,还没有。只给了一半,还有另一半。
宗秀娥说,不是不想给另一半,是这个时候不能给。
李冬说,这个时候不能给,什么时候能给?
宗秀娥说,等你去了大学以后,就给你。
李冬说,这有什么不同?
宗秀娥说,别忘了,你尽管拿到了通知书,可你人还在下野地。
李冬说,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宗秀娥说,可你还没有离开,下野地的规矩还能管著你。
李冬说,现在,只有我们俩,再没有别的人了,我们干什么,别人管不着。
李冬伸手去关灯,被宗秀娥拦住。宗秀娥说,千万别拉灯。
李冬说,不拉灯不行,屋子里干什么,外边的人可以看见。
宗秀娥说,那就什么都别干。
李冬说,为什么?
宗秀娥说,这些日子,咱俩来往,连队干部找过我,说要注意点。这会儿,没准儿就等着呢。盼着你不走,把你我捉在床上,好看一出戏。看戏我倒不怕,大不了,不干统计了,去田里干活。你就不一样了。大学肯定不能去了,老师更是别想当了。弄不好,落个臭流氓的名声,一辈子抬不起头。钱小红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一说钱小红,李冬就记起来了。这个事,全场通报过,农场的青年全知道。钱小红是个小美人,在机关招待所当服务员,追的人多。她一会儿和这个好,一会儿又和那个好,影响很不好。这种流氓活动不打击,社会风气就会被污染。干部们商量后,决定采取行动。一天夜里,钱小红和男友在屋子里谈情说爱,太激动了,没有把持住,就亲热了起来。埋伏的民兵,砸破了门,把他们堵在了被窝里。一男一女,一丝不挂拉了出来,好多人围着看。干部们当场宣布,钱小红下放到连队养猪场,去伺候一群老母猪。钱小红受不了这种侮辱,当天夜里在屋子里上吊自杀了。而那个男的,一个刚刚调到场部生产科当干事的青年,最后以流氓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宗秀娥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李冬说,你可不能哄我。
宗秀娥说,你想想,这些日子,我可有一句话,说过了又不算?
李冬说,还真没有。
宗秀娥说,我说过,我稀罕你是个大学生,我会真稀罕。
说完话,从宗秀娥房间出来。朦胧的月光里,看到几个男人站在不远处抽着烟。没准儿他们就是一直在等着宗秀娥屋子里的灯灭。李冬想走过去问问他们。只是看到李冬朝他们走过去,几个男人有些慌乱地转身离开了。
别看宗秀娥是个女人,连高中都没有上过,可考虑事情明显比李冬成熟。如果今天晚上不坚持主见,顺从了李冬的要求,那么会发生什么后果真的是难以预料。李冬再次意识到了宗秀娥是个厉害的女人。
被宗秀娥迷住的李冬,从来没有忘记过陈平国。通知书给宗秀娥看过后,马上想到要给陈平国看看。
陈平国对李冬考上大学没有多高兴,反而说当老师挺好的,不一定非上大学。
李冬说,我也一直这么想。可考上了又不能不去呀。
陈平国说,你这一走,见个面就难了,想说个话都找不到人了。
李冬说,放假就回来了。再说了,顶多四年,就毕业了。
陈平国说,毕业了,你还回来?
李冬说,下野地这么好,你又在这里,我怎么能不回来?
说这个话,不是李冬说假话。没离开过,别的地方有什么好,不知道。说上了大学,还要再回到下野地,李冬说的是心里话。何况,还有宗秀娥。考大学,就是为了得到宗秀娥。只要宗秀娥在下野地,他就没有不回来的道理。
老连长说话算数,陈平国从医院回到连队后,马上宣布让他当了生产排的排长。一下子成了下野地农场最年轻的排长。
让李冬没有想到的是,陈平国还有了对象。问陈平国,你不是说,要等当了干部,至少当了连长以后才找对象吗?
陈平国有点不好意思,说,情况有些特殊。
问陈平国有些特殊,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陈平国说,和漂亮沾不上边,只能说不太难看。
李冬说,那是什么吸引你了,是不是特别有气质?
陈平国说,实话给你说吧,她父亲是副场长,和老连长一块儿参加过解放战争。
李冬说,原来是高干子女呀。
陈平国说,你知道的,我父母是放羊的,人家不嫌,愿意嫁给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冬说,这倒也是个理由。
李冬告诉陈平国,说他也有了一个对象,叫宗秀娥,在良种连当统计。
陈平国说,你看上她啥了?
李冬想说看上她长的了,可又觉得太俗,就说,她老实本分。
陈平国说,你把她喊上,到我这,我也把我对象喊上,咱们四个一块儿聚聚,到胡杨河谷。
考上了大学,办理了户口迁移的手续,等于就不再是下野地人了,不用再登上讲台了。当然也就没有工资了。有规定,工作五年的,去考大学,可以带工资。李冬才工作三年,不能带工资。也是这个原因,父母对他考上大学,没有很高兴。说话时,还有些埋怨。说不但没有了工资,连老师的工作都没有了。说不定,上了大学出来,还当不上老师了。李冬告诉父母,这个不用担心,许校长说了,等着他回来。还说只要他回来,要让他教高中,还让他当教研组组长。母亲问,大学让不让结婚?李冬说,学生怎么可能让结婚?母亲说,等你毕业出来,你多大了,好姑娘早被别人找了。李冬说,这个事,不用愁,放心吧,你儿子打不了光棍。说这个话时,想到了宗秀娥。想着要是把宗秀娥带到母亲跟前,不知会把母亲乐成什么样子。想过,也说过。可宗秀娥说,不着急,等李冬放暑假回来,会跟李冬一块儿见他的父母。
不想马上见李冬父母,说是去陈平国那里玩,马上答应了。离去学校报到还有几天,抽出一天时间,骑上自行车,带着宗秀娥去了开荒连。
开荒连的戈壁滩上,有一条峡谷,被洪水冲刷而成。洪水过后,浅坑深沟,会留下一部分洪水,把自己弄成了湖泊和河道。有了水,草和树也就落了户。接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也就搭了窝,建了巢。这样一个地方,没有人见了不会停下来,四处走走看看。没有人来了一次,不想再来第二次的。
陳平国拿了弹弓,还有渔竿。干这个事,陈平国比李冬行。打了两只野鸽子,钓了十几条野鲫鱼。拾了些干树枝,架起了一堆火。这样的野餐,李冬和陈平国不稀罕,带来的两个姑娘,却高兴得不行。
陈平国的对象,叫刘琴。看上去比陈平国大,实在太平常了。李冬心想,这样的姑娘,要是别人介绍,头一次见面,他是一定不会同意的。可看陈平国的样子,好像对她挺上心的。烤好了鸽子和鱼,都会主动递给她,让她吃,似乎生怕她不高兴了。
这么一比,李冬就越发觉得宗秀娥难得了。觉得自己的运气好,能遇上宗秀娥。同时,也有点为陈平国抱不平。他个头比李冬高,虽说谈不上英俊,可和李冬比,还是要帅一些。至少陈平国的脸上是光滑的,没有苍蝇屎,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看一点的。看来,陈平国确实不如李冬那么好色。
秋天开学。离开下野地农场去乌鲁木齐报到。没有长途班车,只能站到路边向过往的汽车招手。那会儿开车的司机许多都是从部队复员下来的,程度不同地受了学习雷锋活动的影响,有空座位时,看到有人搭便车就会把车停下来。尤其看到站在路边的是年轻姑娘,更是会没有一点犹豫。不是他们有什么不好的动机,只是认为妇女是弱者更需要帮助。
李冬提着个木箱子和行李卷在路边站了一上午,也没有搭到一辆愿意捎带他的便车。最后还是宗秀娥来到他的面前,帮他拦停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
停下车的司机发现不是宗秀娥坐车,而是李冬要坐车,有点想反悔。宗秀娥说,我就在路边的这个连队上班,你下次路过来找我,我请你吃西瓜。下野地西瓜很有名,这么一说,司机笑了起来,让李冬把箱子放到了大卡车上,人坐到了驾驶室里。
李冬坐在司机旁边,一只手伸到了窗子外边,一直朝宗秀娥挥动着。看到宗秀娥和整个下野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地消失在了一条不断清晰起来的地平线上,李冬不知为什么在激动兴奋中有些忧伤,有些迷茫。
这一年,在中国一共有610万人参加了高考,考上的有40万。李冬只是其中的一个。每个在1978年考上大学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内在和外在原因。李冬的这个故事不知会不会再有第二个。不过,对只有二十二岁的李冬,这个故事只是刚开了个头。
不知李冬走进大学要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首先跑到大学的图书馆里,问,有《红楼梦》吗?能借给我看看吗?因为,坐在从下野地驶向乌鲁木齐的大卡车上,除了想到了宗秀娥以外,他真的也想到了吴长水给他提到的《红楼梦》。当然也想到了王时文。就算是宗秀娥给了他参加高考的直接动力,但没有王时文这个人,并且是恰好和他同住在一间房子里,李冬此时的人生又是怎么一种样子呢?无法猜测和假设,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注定,所有的安排都不能逆转,任何一个环节,哪怕是极其微不足道,也是不能缺失的。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年内,围绕着李冬所发生的许多事情,很有可能大部分都会出乎我们的意料,完全没有按照故事目前指引的方向展开……
选自《作家》2017年第5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