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法无天的爱
2017-06-12滕肖澜
作者简介:
滕肖澜,女,1976年生于上海。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协理事、专业作家,上海市青年文联副会长。著有小说集《十朵玫瑰》《这无法无天的爱》《大城小恋》《星空下跳舞的女人》《规则人生》,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海上明珠》《乘风》。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首届锦绣文学大奖、《上海文学》奖、《十月》年度青年作家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长江文艺》优秀作品奖。作品曾译作英文、波兰语出版。
一
临下班时,我给曾伟强发了个短消息:“哥们,我加薪了,请你吃饭。”
曾伟强很快回了消息:“这么巧,我也刚做成一笔十六万的生意。晚上的饭我请吧。待会儿我开宝马过来接你。”
五点半,曾伟强准时等在我公司门口。这小子穿一件白色衬衫,最上面三个扣子松着,露出结实的胸肌,低头抽烟的样子很有男人味。经过的女人们都忍不住朝他看。他一个个地回敬以口哨。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在太阳下闪着光。
我走过去,接过他抛来的头盔,坐上他那辆锈迹斑斑的老式霸伏——他嘴里的“宝马”。至于那笔“十六万的生意”,我知道其实是一千六百块,一张星级酒店会员卡的价格。曾伟强习惯把金额扩大一百倍。这份工作他上个月刚刚找到,某个跨国企业在上海的办事处,推销一种名叫“钻石联盟”的酒店会员卡。每销出一张卡,他拿一百块钱的回扣。没有底薪。
我们来到吴江路上的一家火锅店,点了羊肉、鱼丸、粉条、菠菜。啤酒免费畅饮。“先来四瓶啤酒清清嘴!”曾伟强上完厕所出来便叫服务员。
系着围裙的小妹两手各拿两瓶啤酒过来,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手一掀,熟练地开了盖子,给我们各倒了一杯。
“干杯!”我们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
“郭启明,”他擦了擦嘴,问我,“最近在忙什么呢?”
我说:“能忙什么,还不就是上班、下班。不值一提。”
“感情生活呢?”他问。
我笑笑,告诉他:“我在追一个航空公司上班的女孩。”
“空姐?”他睁大了眼睛。
“不是空姐,是地勤,”我说,“搞配载平衡的。”
“什么,配载平衡?”他不大明白。
“这个,一两句話也说不清——喏,简单说,就是把飞机的重心调到一个最佳位置,让飞机保持平衡不掉下来。”我向他解释。
“高科技啊!”他肃然起敬。
“一般一般,”我谦虚道,“也就是个普通技术人员。”
接着,曾伟强告诉我,他想找个人合租他那套两居室的房子。“一个人住怪浪费的,租一间出去,至少能弄个三四百,”他坏笑道,“我在网上登了,要个女的,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下,超过二十五岁或者是男性均不考虑。”
我先是摇头,随即笑。“哪个小姑娘租了你的房,就是羊入虎口。”
曾伟强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他便没再读书了,很早从家里搬了出来,他父母也不大管他,只当没生这个儿子。曾伟强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是一般人眼中的“乖孩子”,一帆风顺地考上大学,再找到个不错的工作,对父母温和,对老板恭敬。而曾伟强则是个吊二郎当的家伙,或许用“吊二郎当”这个词来形容他还太客气了些。天晓得我和他是怎么成为哥们的,而且还是特别铁的那种。为这事我没少挨我妈的训。我妈常说,近墨者黑,你跟他走得这么近,当心也变成小流氓!
当火锅烧得只剩下一堆残汤时,曾伟强的手机响了。是短消息。他看了一眼,然后笑眯眯地告诉我:有羊上门了。约 好明天上午见面。
单还是我买的。这小子皮夹里只有一张一百元。我实在不好意思。
他送我到附近的地铁站。我住浦东张江,他住普陀。临分手时,他说:
“让我们都加把劲吧。工作,还有女人。”
我笑着点头:“頑張れ。”“頑張れ”是日文“加油”的意思,听着像上海话“戆巴子”。
“宝马”突突地开走了。我走入地铁站,给谭心打了个电话。谭心就是航空公司的那个女孩。她今天值晚班。电话通了。“你好,平衡室!”
我说:“麻烦叫一下谭心。”
电话那头轻笑了一下。“我就是啊。”
我问她:“明天有没有空,你说过要教我画A320的平衡图。”
她又笑了一下。“好吧,我说话算话。明天见啊!”
挂掉电话,我花了好一会儿回味刚才那番话。她习惯在话尾加个“啊”字,轻轻柔柔的,像拖个小尾巴,俏皮得很。她爸爸是航空公司的一个副处长,妈妈以前是空姐。谭心在民航学院毕业后,很自然地分到了航空公司。一家三口都是吃航空饭的。我认识她是在一次大学同学聚会,她和我们班上的刘英子是好朋友,跟着来的。那天,我们一帮男人都表现得格外安静,说话秀气地像蚊子叫,连干杯都有气无力的,像被人抽了筋。所以说男人真是贱,看到漂亮女孩就骨头轻。趁她去厕所的当口,我们迅速地摸出一副牌,说好谁的牌最大就可以送她回家。我第一个抽,抽到个黑桃“A”,我笑笑,那帮家伙都恶狠狠地朝我看。
那天,我很荣幸地得到了谭心的手机号码。临分别时,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我下次可以约你出来吗?”
她朝我一笑,露出嘴角的两个酒窝。她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她的笑容,像是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都开了似的那么美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有些晕了,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几乎要休克了。
谭心果然把A320的平衡图拿来了。还有一系列配套工具:三角尺、铅笔、橡皮、计算器……我们吃完饭,让服务员把桌子收拾干净,随即便把平衡图铺开。她把所有的数据都写在一张白纸上:某航班,机组8人,前三后五。客人163人,其中男人100人,女人63人,还有儿童两名,婴儿三个。货物1000公斤,邮件500公斤,行李1500公斤。空机重量45103公斤,指数51.1。先填开装机单,再完成平衡图。她还给我提了个有点难度的要求:为了省油,请把最终的起飞重心控制在二十七到三十二之间。
我故意皱着眉,做出沉思的模样。事实上,之前我已经做过波音737、757、747、A300等多种机型了,虽然无法完全了解其原理,但依样画瓢还是不太难的。我绝不笨,相反地我还很聪明,无论是抽象思维,还是形象思维,我都不差。我相信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美女,如果谁像完成作业那样飞也似的搞定,然后说声“再见”走人——那他一定是个傻子。
我把货物邮件行李一古脑都配在后舱,像个真正的傻子。其实我一看空机指数,就知道应该压前舱。谭心看着我微笑。我也报以微笑,随即人来疯似的把旅客座位也统统往后排。“你说过,重心偏后飞起来比较舒服。”我响亮地说道。
她又笑了笑。“没错啊。”
这份平衡图我足足做了一个小时。我像小学生那样把数字写得工工整整,橡皮被我擦得只剩下一个小团,铅笔削了三次。我长长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眉心那里紧紧地蹙成一个“川”字。“真难啊,”我感慨道,“我做一份就这么难,真不晓得你平时上班是怎么过来的。不可思议,简直太神奇了!”
邻桌的人都朝我看。几个服务员远远地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最终我还是没能完成,因为重心太偏后,都超出图上所能显示的范围了。谭心看得咯咯直笑。“你真是个天才,”她说,“郭启明,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我沮丧地向她表示愿意重做一张。“不是我笨,实在是因为这项工作技术含量太高了。我需要时间慢慢体会。”
这天我们一直到饭店打烊才离开。我拿着厚厚一摞纸,再三对她担保:我会加强练习的,下次一定让你满意。她一直笑。她说:
“不会做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也不干这行。”
我说:“可我就是想把它学会——幸亏你不是开飞机的,否则我还得向你学开飞机,那就真的麻烦了。”她嘴角微微一歪,露出甜甜的笑容。“郭启明,”她看着我,“你真的是个很可爱的人。”
我送她回家后,在地铁里一直琢磨她的话。她连夸了我两遍“可爱”,口气倒像在说一只小狗,“小狗,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我认为夸一个男人“可爱”,未必是件好事。“可爱”等同于“滑稽”、“好笑”,多少有些不值得尊重的意思。
我想到这里,有些懊恼了。分寸很重要,尤其在追女孩的時候,就像杆秤上那些星星点点,少一些不够,多一点则太过。我不晓得她是真的这么想呢,还是随口一说。正伤脑筋时,手机响了。一看,是曾伟强。
“喂!”他似是很兴奋,“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看看那只羊。”
我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
“不错,真的不错,是只很棒的小绵羊。”
我怀疑这家伙的口水大概快要下来了。“我这两天有点忙,再说吧。”我道。
他还是不依不饶。“下班时候过来弯一下就行了。不会耽误你很多工夫。”
“好吧,等我有空时打电话给你。”我说完,便挂了。
曾伟强的家位于普陀区和嘉定的交界处,八十年代末造的老房子。出了门再走一公里不到,隐约便能看得见农田了。小区附近乱糟糟的,什么都有。发廊、洗脚店、租片店、五金店、小饭馆——城乡接合处,总是照例地以外地人居多,走来走去,耳朵里听到的多半是外地口音,苏北话、四川话、东北话、福建话……夏天,一些男人赤裸着上身躺在树荫下乘凉,脚下是扔得乱七八糟的西瓜皮。
我来到曾伟强家门口,敲了敲门。
很快地,门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站在门口。马尾梳得高高的,穿件粉红色的T恤。她看见我,一愣。我说:“曾伟强在吗?”
她哦了一声,随即道:“请进来吧。他在厕所。”
我进了门。女孩拿了双拖鞋给我换上。我发现这间屋子比以前干净多了。地板显然是刚拖过,还有些湿。茶几下没有脏袜子和废报纸,相反地,还摆上了一盆文竹。窗玻璃擦得很亮,阳光照进来,整间屋子显得亮堂堂的。空气清新。
我觉得曾伟强实在是聪明,多笔租金不算,还有人打扫屋子。
女孩给我端来了一杯茶。“请喝茶。”她应该不是上海人,听口音好像是江浙一带的。我说声“谢谢”,接过茶,偷偷打量面前的“羊”。谈不上很漂亮,脸稍圆了些,身材也有些偏矮,大概不到一米六,但五官很秀气,尤其是眼睛,像两颗黑珍珠。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笑了笑,走开了。
随着厕所里一声抽马桶的声音,曾伟强懒洋洋出来了,拖鞋踢踢踏踏,一只手还在拉裤子拉链。
我说:“你也注意点,还有女同志在呢。”
曾伟强嘿了一声,对着那女孩说道:“对不起哦。”
女孩说:“没事。”随即去厨房拿了盘刚洗净的葡萄出来。“吃水果,”她说,“下午刚买的,挺新鲜。”
我犹豫了一下。曾伟强却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晚上请你吃小龙虾,”他朝女孩眨了一下眼睛,神情有些轻佻。女孩却不以为忤,笑着点头。“你说话可得算话。”“那当然,我是谁啊。”曾伟强嘿了一声。
“介绍一下,”曾伟强说,“这是我哥们,郭启明——这是卢晓红。”
卢晓红对我说:“你好。常听他提起你——你跟我想象中差不多,文质彬彬的。”曾伟强在一旁插嘴道:“现在老早不流行文质彬彬了。要粗犷,像我这样。”
卢晓红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去你的!”这个动作让我看了有些发愣。我说:“你好,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不到五点,卢晓红拿着包出门了。临走时,她朝我甜甜地一笑,“多坐会儿啊。”我礼貌地站起来向她告别:“再见。”
门关上后,我问曾伟强,这女孩是干什么工作的。
曾伟强说不知道,女孩自己不说,他也不好意思问。“管她干什么的,反正只要按时交房租,年轻漂亮就行,”曾伟强说到这里,推了我一下,“怎么样,还可以吧?”
我笑笑,没理他。
曾伟强又问我和谭心的进展。“到什么地步了,抱了?啃了?上了?”
我道:“别说得这么恶心,又不是狗。”他听了笑道:“郭启明,这方面我比你有经验,男人不能太拖拉,该下手时就要下手,否则时机错过了,后悔的还是你自己。”
我推了他一把。“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呢。”
他问:“那你们到哪个地步了?”
我想了想,告诉他:“刚起步,还停留在套近乎的阶段——嗯,我在向她学平衡表。”曾伟强先是一怔,随即看了我一会儿,忽地哈哈笑道:
“郭启明啊郭启明,你真是太可爱了!”
我又一次被人说成“可爱”,心情顿时变得有些糟糕。我借口晚上还有事,匆匆走了。临走时,曾伟强又劝我要“当机立断,有魄力”,我没心思睬他,丢下一句“这些招数你自己留着用吧”,便走了。我眼前闪过谭心那张清秀的脸,便觉得跟曾伟强谈这些真是亵渎了她。谭心是山顶上那朵最洁白的雪莲花,要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靠近,虽然艰难,但途中却别有一番滋味。这些,曾伟强怎么会懂呢?
我路经小区门口那家新开的足浴店时,听见里面有人吵架。一个女孩的声音:
“你妈×,昏了你的头了,敢抢老娘的生意?”
另一个女孩也骂:“放你妈的臭狗屁!你也不看看你那只爪子,按在人家脚上就跟搔痒似的,谁会找你,你倒贴也没人找你!”
我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看,昏暗的店堂里,两个女孩站着互骂,一个稍矮的女孩抡起柜台上那本账簿便朝另一个女孩扔去,账簿碰到天花板的吊灯,吊灯晃了几晃。旁边过来几个人劝,那矮个女孩却还不罢休,兀自骂骂咧咧的。
借着灯光,我看见这个女孩赫然便是卢晓红。
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卢晓红一侧身,已看到了我。我只好朝她笑笑,有些讪讪的。她却很热情地走了出来,向我打招呼:
“咦,这么早就走了啊——要不要进来做个脚,自己人,我给你打八折!”
我谢绝了。“我还有事,下次——这个,下次再来。”
她笑眯眯的,两个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一点也不像刚刚吵过架的模样。“那就说定了,下次你一定要过来哦?”她说着,在我肩上一拍。我下意识地朝旁边让了让。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依然笑吟吟的。
“下次一定要来哦!”她嗲嗲地道。
二
夏天很快过去了。两个月内,谭心把所有的平衡表都给我做了一遍。我开玩笑地跟她说:我到你们平衡室来打工吧,还能再赚份外快。她咯咯直笑。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在叹气,又有些为自己着急——该做的都做了,下一步要怎么办呢,总不见得真去她那儿打工吧。依着我的想法,都谈了几个月了,差不多该见家长了,把事情敲定下来。可谭心的态度多少有些让我摸不着边。她笑得很甜,像个漂亮的洋娃娃。可惜这个洋娃娃是放在橱窗里的,不能碰也不能抱,只能看。好幾次我的手都已经到她背后了,只差一丁点便能把她揽在怀里,可偏偏她脑袋后面似是长着眼睛,总能不早不晚地让开,让我扑个空。
我问她:“下次我们玩点什么呢?平衡表都做得差不多了。”
她睁大眼睛,有些诧异地对我说:“怎么会差不多——还差得远呢。你要想学平衡,这只是开始。你不晓得,现在我们都不用手工画平衡表了,全是电脑操作——下次我教你电脑指令。”
我愣了愣。“可是这里没有电脑啊。”
她说:“没关系啊。你要是真想学,我就想办法拷一套系统出来,再给你建个模拟航班——你想不想学啊?”她朝我看。
我微笑地表示很有兴趣。
“我老早就发现你是个非常好学的人,”她伸出纤长的手指,一下两下地点着,“其实我觉得你挺适合干我们这行的,你做事挺仔细,人也蛮聪明。”
我又笑了笑。心想,这姑娘不会真以为我想改行吧。
曾伟强对我的情况表示不能理解。“哪有你这样谈恋爱的啊,自讨苦吃,”他在电话里说,“郭启明,本来我还觉得你是个人才,从小到大读书就跟吃饭喝茶似的,一点不费力。这点我不如你。可说到对付女人,你不是这块料——你还太嫩。”最后这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我听了没有生气,相反地,向他讨教对策。
他说约个时间带她出来,让我看看这女人什么路道,对症下药,因材施教。
我想了想,同意了——后来每当我回忆到这天,便觉得自己是欠考虑了,带谭心去见曾伟强,正应了我以前说过的那个词“羊入虎口”。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傻的一件事。
周末,我带谭心到曾伟强家吃饭。本来想在外面吃的,可是曾伟强说外面太贵。“反正家里现在有个保姆,不用白不用。”他说。
我不明白。他告诉我,是卢晓红。
“这女人付不出房租了,就拿身子抵债,”曾伟强说到这里,坏笑了一下,“别误会,不是那意思,就算她肯我也不肯啊,一个做脚的,手上全是癣,我才没胃口——她说把家务全包了,每周再给我做两次脚,当是房租。我答应了。”
我摇了摇头,说:“你这个人啊。”
我们聊了一会儿,卢晓红才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菜篮,一只活鸡的脑袋还伸在外面。曾伟强皱眉说:“买什么活鸡啊,别把我的厨房给弄脏了。”
卢晓红说:“脏不了,我保证擦得干干净净。这鸡是正宗土鸡,烧汤最鲜了。”
我朝她点头示意,并介绍了谭心。“我女朋友。”我本来想说“朋友”的,犹豫着还是说“女朋友”了,偷偷朝谭心看去,见她并没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
“你女朋友很漂亮啊,你真是好福气。”卢晓红笑着道。
曾伟强说:“快去做饭吧,别废话了。待会儿到了钟点吃不上饭,你得给老爷我多做一次脚。”这话完全是对保姆的口气了。卢晓红却毫不在乎地笑笑:
“知道啦!给你多做两次脚都没问题。”说着,进厨房了。
谭心轻声问我这女孩是谁。曾伟强在一旁回答:房客,兼保姆。声音不小,卢晓红应该听见了。我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他却大喇喇地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
我们开始打牌,三个人玩关牌。打了一会儿,便觉得没多大意思。我说还是八十分或者斗地主好玩。曾伟强便把卢晓红叫了过来。
“汤烧上了吧,烧上了就过来打两副,斗地主会不会?”
卢晓红说:“会。你们先发牌,我去拾掇拾掇,待会儿一下油锅就行。”
打牌时,曾伟强坐在谭心的上家。谭心不大会打,却很喜欢撩牌,连着做了好几回地主,几乎每回都赢。这主要是曾伟强的缘故。曾伟强当然不是打不好,而是打得太好了,他能清楚地算出谭心需要什么牌,谭心要对子,他就打对子,谭心要俘虏,他就打俘虏。我不满意了,说,曾伟强,搞什么嘛,内奸嘛。曾伟强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哦。
谭心说:“曾伟强晓得我不大会打,让让我呢。”
曾伟强忙道:“不是让,是打巧了,打牌有时候就是这么巧——你打牌其实蛮有天赋,就是太犹豫,要果断,晓得吧?打牌跟做人差不多,一定要果断。该出手时就出手,否则迟了后悔都来不及。”
他说着朝我看,意味深长地。我瞪了他一眼。我对卢晓红说,打得不错啊,经常打吧?卢晓红说也不是经常,就是偶尔打打。
曾伟强说:“她们是趁没生意的时候打,店里生意越差,她们打得越起劲。所以啊,牌技长进了,生意差了,现在连房租也付不出了。”
卢晓红拿来一袋话梅、一袋薯片,撕开包装纸请我们吃。曾伟强嘿的一声,说:“没钱付房租,倒有钱买零食,你还藏着多少钱,趁早给老爷我交出来。”
卢晓红脸上笑容不改,道:“是吗,那我还藏着买卫生巾的钱呢,老爷你是不是也要拿去?”
曾伟强又嘿了一声。我连忙打圆场:
“曾伟强你烦不烦,不就是一点房租吗,人家还替你做家务呢,又是洗衣服又是做饭的,你占老大便宜了,开玩笑别太过分了,卢晓红算是好说话的,换了别人老早跟你翻脸了。”
曾伟强不说话了。卢晓红朝我笑笑,说:
“没事,他就这脾气,我早习惯了。”说着,朝曾伟强斜了一眼。又顺手拿起一个话梅,塞在他嘴里。
这时,有人敲门。曾伟强过去开门,一看,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个子不高,剃个锅盖头,皮肤黑黑的。曾伟强问他找谁。男人还没开口,卢晓红已站了起来,对他道:
“你来这里干吗?”
男人看到卢晓红,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他妈的还真的在这儿鬼混。”他声音很粗,口齿却不大清楚,像含个梅子。一激动,额头上的筋都爆了出来,“小妮她们跟我说你租男人的房子,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卢晓红说:“我是租了男人的房子,因为租金便宜,离店又近。上海男女合租很普遍,你别大惊小怪的。”
男人“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你哄誰?除了这儿,别的房子就租不到了?你这个女人,在乡下我就看出来了,天生的骚货,骚到骨子里去了。我宋长征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个骚货!”
曾伟强拍拍他的肩膀。“哎,朋友,要吵回家吵去,我这儿有客人。”
男人朝他看了一眼,大概是忌惮他的体型,愣了愣,道:“我找我女人,干你什么事?”曾伟强道:“这是我家,你说干不干我的事?”说着,两只手互扳了一下,骨头关节咯咯直响,冷冷地朝他看。男人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宋长征,”卢晓红道,“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你先回去,下午我来找你。”
宋长征嘴里咕哝着,“卢晓红,你可以啊,你是一心一意要找野男人了,对吧?嘿,看到上海男人就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
卢晓红上前一步,重重地扇了他一记耳光。宋长征来不及反应,脸上已多了五条红印子,整个人愣住了。我们三个人也愣住了。
“我找野男人怎么了,”卢晓红斜眼瞥他,“你和你们那个老板娘都睡了几回了,啊?我给你面子不说,你就爬到老娘头上撒野!我告诉你,你再不走,明天我就过去把那个女人的招牌拆掉,大家撕破脸,看谁先混不下去!”
宋长征阴沉着脸,说句“卢晓红你有种”,噔噔下楼了。卢晓红反手便把门关上了。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好意思哦,乡下一块来打工的朋友,脾气不好,傻乎乎的容易激动——你们再打会儿关牌,我去烧菜。很快就能吃了。”
过了几天,曾伟强邀请我和谭心去连云港爬山。我问谭心去不去,她一口答应——这让我有些欣喜,因为去连云港要住一晚。我倒不是动什么歪脑筋,而是觉得这么一来,与她的关系似乎有所进展,上了一个新台阶。
我和谭心到长途汽车站的时候,曾伟强和卢晓红已经等在那里。曾伟强背着一个双肩包,穿一件黑色的宽松衫,英气勃勃的模样。
我们上了车,座位几乎都坐满了。很快开车了。我专门为谭心带了一个枕在颈部的充气靠垫,方便长时间坐车。她说声“谢谢”,垫上,插好耳机,闭上眼睛开始休息。我有些后悔,应该迟些再给她的,先说会儿话那该多好。
车子开得不快,始终在八十码左右徘徊。高速公路上,后面的车不停地超过去。有人问司机几时能到,司机说,七点。曾伟强听了,叫起来:“要开六个多小时啊,妈的,什么破车。”司机嘿了一声,回敬道:“嫌慢去坐飞机啊,飞机开得快。”
卢晓红撕开一袋话梅,轻轻推了推谭心,问她要不要吃。谭心拿了一个,说声“谢谢”,又从自己包里拿出一袋鸭肫,分给大家吃。
卢晓红说,这车算是快的了,坐火车要坐一晚上呢。谭心问她,听你口音像是江苏人?卢晓红笑笑,说:“我就是连云港灌云县的,待会儿车子会经过我老家。”谭心惊讶地哦了一声。
曾伟强在一旁插嘴道:“要不我干吗带她出来?向导呗,兼买单的。”谭心说:“曾伟强你别瞎说,我们各买各的单,这样才玩得开心。”曾伟强道:“我可没瞎说,在家里说好的,对吧?”他看向卢晓红。卢晓红笑笑,没说话。我瞪了曾伟强一眼,对卢晓红道:“别听他的,这家伙就喜欢开小姑娘的玩笑。”
曾伟强嘿的一声,看向窗外。远处,一片片的农田,青青翠翠的,阳光直射下来,隐隐透着些许金黄色,很美。不一会儿,车子驶上江阴大桥,两岸望去便是浩瀚的长江,碧波粼粼的。
车上的电视机在放《变形金刚》,刚上映的美国大片,盗版得一塌糊涂,配音比说话慢了好几拍,不知在搞些什么,只听见乒乒乓乓,变戏法似的,一会儿是车,一会儿是机器人。邻座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看得津津有味。
我轻声问谭心:“下礼拜请你去看《变形金刚》,怎么样?”她说:“好啊,我们星期二去,半价,还能省点钱。”我点点头很是开心,觉得她这番话说得很窝心,是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片子再吵,也抵挡不住渐渐袭来的睡意。我们向后倚去,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等再醒来,已到了灌云县。车子停下来,好几个乘客下了车。我问卢晓红你家离这儿远不远?她说,不远,走过去也就半小时不到。这次时间短来不及,下次有机会请你们到我家玩。我微笑了一下,说,好啊。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便到了连云港。下了车,天已全黑了。我们走到汽车站门口,叫了辆出租。卢晓红用当地话与司机交流了几句,示意我们上车。曾伟强建议先去吃饭,卢晓红说了一个地方,是离海边不远的大排档,吃海鲜最实惠。
车子开了不到十五分钟,便到了大排档。我们走进去,挑了个干净的位子。是家庭手工作坊,老板掌勺,老板娘大着肚子,跑前跑后地张罗,铺台布,拿碗筷。曾伟强问谭心喜欢什么海鲜。谭心说:“我最喜欢吃濑尿虾了。”曾伟强一点头,响亮地打了个飞指:“晓得了!”
曾伟强到外面去挑海鲜,卢晓红也跟在旁边,她是当地人,老板不敢狠宰她。
菜上得很快。先上来便是一大盘姜葱炒濑尿虾。谭心忍不住欢呼一声。曾伟强叫了八瓶啤酒。我说:“她们两个都是女孩,叫那么多啤酒干吗?”曾伟强说:“女孩喝酒才厉害呢。”说着,便要给谭心倒,谭心说:“我不大会喝酒的。”曾伟强说:“那就少咪一点点。”给她倒了半杯。又给我和卢晓红各倒了一杯。
曾伟强拿起酒杯,提议大家先干一杯。卢晓红很爽快,脖子一仰,便干了。曾伟强也是一口干。我胃不大好,喝酒不能快,分了好几口才喝完。谭心也一口把她那半杯酒喝了。我对她道,喝慢一点没关系。曾伟强在一旁听见了,叫起来:“郭启明你这个人真是婆婆妈妈,人家小姑娘不晓得,还用你教?我看谭心比你爽气多了。”我朝谭心笑了笑,谭心也报以一笑。
曾伟强不怎么吃菜,酒倒喝了不少。我和谭心都不大喝酒,他便拉着卢晓红喝。其实我看出来了,卢晓红酒量比他好,不动声色地,一杯又一杯。曾伟强到后来便有些话多,把他高中毕业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什么跟着黑社会去讨债,半路上藏了几张钞票,被发现差点砍掉一只胳膊;在天桥上卖盗版碟,穿件风衣,里面藏了厚厚一大摞碟片,肚子就跟怀孕五六个月差不多;還有,跟几个朋友一块炒期货,最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上百万,可惜一夜间都赔没了。
我是早听惯了,就是怕谭心听了不舒服。我朝谭心看了一眼,见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曾伟强,听得入神,便觉得有些好笑——谭心像在听故事呢。卢晓红也有了三分醉意,听着听着,忽地,指着曾伟强的鼻子道:
“嘻!——姑奶奶我十七岁就出来混了,什么人没见过,你啊你,就吹吧你。”
曾伟强停下来,朝她看了一会儿。
“你——帮我做脚,”他说着,真的去解凉鞋的带子,把脚一下子举到卢晓红面前。我和谭心都吃了一惊。他嘿嘿笑着,“你这女人屁话太多,不过做脚倒是把好手——”他把脚往前伸了伸,几乎碰到了卢晓红的脸。
卢晓红还是笑,忽地握住他的脚,在脚底心狠狠地抠了一下。
曾伟强顿时又痛又痒,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卢晓红说:“这个部位是心脏的反射区,你这个人心脏不大好,良心有点坏。”她说到这里笑了笑。曾伟强还没说话,她又是狠狠地抠了一下。
“都是出来混的,谁也别把谁当人。”她说着,放开他的脚,忽地低下头,把脸埋在杯子里,飞快地又干了一杯。
曾伟强本来想骂人的,见她这样,也不知说什么好,咕哝了一句,闭嘴了。
我看到卢晓红微红的眼圈,忽然想到这个女孩其实也挺不容易,心里肯定有许多委屈,平常硬憋着,要不是借着酒劲,也不会露出来。我又给她倒上酒,劝她:少喝点酒,多吃菜。她嗯了一声。
吃完饭,我们来到宾馆,要了两间房。曾伟强给我一把钥匙,我心开始怦怦跳,手都有些发抖了。我朝谭心看去,她在打量大堂的布置。我嘴巴动了动,却没说话。这时,卢晓红从曾伟强手里一把拿过钥匙,对谭心道:
“我们去房间吧。”
谭心嗯了一声。我掩饰不住地失望,一颗心倒是平静了。看着谭心提着包,和卢晓红两人向前走去,我整个人无精打采的,球鞋穿在脚上踢踏踢踏,倒像是拖鞋。曾伟强推了我一把,冲我暧昧地笑笑。我没理他。
房间是双人床。我说怎么搞的,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多恶心。曾伟强嘿的一声,说本来我又没打算和你睡。我听了,问他,你和卢晓红已经那个了?曾伟强反问我,你猜呢?我才没这个胃口,说了一句,我管你呢。
我洗澡的时候,曾伟强自说自话地进来上厕所。这家伙居然还是大便,熏得我直皱眉。我说,待会儿你洗澡我也进来大便,让你也熏一熏。他笑道,随便你。他看看我,又道:“没和谭心一个房间,是不是有点遗憾?”
我说:“没有的事。”
他嘿嘿笑道:“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男人嘛,可以理解。”
我没理他。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是九点多了。一看,曾伟强不在房间。我给谭心房间打了个电话,卢晓红接的。她说她也是刚醒,谭心不在。
“大概是去海边了,”卢晓红道,“她昨天就嚷着要去看日出。”
我和卢晓红去吃早饭,在餐厅遇见曾伟强和谭心。这两人都是精神奕奕,一点儿也没有早起的倦意。我还没开口,谭心便告诉我,她五点多就起床了,在海边遇到曾伟强,两人一起走到海的另一头,再走回来,足足用了三个多小时。
“那里风景真好,比这里棒多了,”谭心显得很兴奋,加重了语气,“什么是人间仙境,这就是人间仙境!”
曾伟强看着她笑。我也笑,却有些惭愧,为自己的懒惰。其实我该早点起床的,陪谭心去逛一逛。我问谭心是不是有点累了。她摇头,道:“一点儿也不累,精神好得很,待会儿爬花果山没问题。”我又笑了笑。
吃完饭,我们叫了辆车去花果山。虽说已入了秋,天气却还是很热,阳光直辣辣地射下来,灼热得很。谭心穿了件有些露背的衣服,给背上涂防晒霜的时候,手够不着,我很想为她代劳,犹豫着不敢开口。曾伟强见了,半开玩笑地说了句“要不要我给你涂啊?”我对他的口气有些不满。谭心微笑了一下,说,不用了,谢谢。把防晒霜交给卢晓红。卢晓红挤出一些来,给她均匀地涂在背上。
我们准备停当,开始爬山。花果山是江苏省第一山,海拔有六百多米,不能与黄山、泰山相比,但在江浙一带也算是高山了。我们顺着台阶往上爬。
起初曾伟强和卢晓红爬在前面,我和谭心在后面。爬了一会儿,卢晓红说,我爬惯了,你们走前面吧。曾伟强说,我负责开路,她负责殿后。
天热爬山,绝对是件苦差事。爬了不到一百米,我便开始喘气。从小体育就不是我的强项,尤其是长跑这种比耐力的项目,每次都靠体育老师手下留情才得以过关。但考虑到谭心在旁边,我硬撑着,尽量不流露出来。
我们爬到一个有些陡的坡面,台阶又窄又短。曾伟强三下两下便上去了,到了上面,问我和谭心,要不要帮忙?我说,我就不用了,你拉谭心一把吧。曾伟强骨碌碌下来两步,拉着谭心往上爬,动作敏捷得像只猴子——他来花果山真是来对了。谭心到了上面,对着气喘吁吁的我叫道:郭启明,加油啊!
曾伟强也跟着叫:頑張れ!我回敬他:你也是頑張れ!(戆巴子)
我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加上早餐喝了杯苦咖啡,竟有些胃疼。我朝他们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往上爬吧,我要歇一会儿。”曾伟强哦了一声,说:“那我们先走了,你们自己当心。”我点点头,忽地觉得头顶似乎阴凉了不少,朝身后看去,卢晓红一手抓栏杆,一手撑着伞给我遮阳。我忙道,快把伞收起来,爬山撑伞危险。她笑笑,说,我闭着眼睛都能爬花果山,你就放心吧。
我歇了一会儿,继续往上爬。卢晓红不断地鼓励我:还有一会儿就到了,最难爬的已经过去了。她又把我的两瓶矿泉水拿去放在自己包里,以减轻我的分量。我很不好意思,但抵不住她的坚持。她看了看我,说我脸色不大好。我告诉她我胃疼。她嗯了一声,一把抓过我的手,使劲捏我的虎口。她手上的劲道很大,应该是常年捏脚的关系,我给她捏得又酸又疼。她说:“虎口是胃肠的反射区,多捏几下就好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效,一会儿,我的胃果真不那么疼了。我说:“谢谢。”她说:“有什么好谢的,我是为我自己考虑,万一你继续疼下去,待会儿还不得我背你上山?”她说完呵呵一笑,露出一口有些微黄的牙齿。
我也笑了笑。觉得这女孩真的不错,有机会应该劝劝曾伟强,好好对待人家。
我们爬到山顶的时候,曾伟强和谭心已经不在那儿了。我正纳闷,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曾伟强给我发的短信:哥们,我们兴致正浓,准备找一条别人没走过的路下山。山下见。我愣了愣,对卢晓红说,我们下山吧,他们在山下等我们。卢晓红看我,问,不休息一会儿吗?我摇头说,不用。她又问,要不要给你拍张照?我还是摇头,二话不说便往下走。
我们在山脚下等了一个多小时,这两人始终没有出现。后来谭心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郭启明,你晓不晓得,原来花果山真是孙悟空的老家!”我被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些糊涂。她又道:“水帘洞,我们看到真正的水帘洞了,在山的背面,一个人也没有,就我们两个!美得不得了,神仙住的地方!”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谭心用这么激动的语气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又隐约听到曾伟强的声音,似是催着谭心挂电话。不知怎的,我心里一酸,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谭心继續道:“我们还要待一会儿,你和卢晓红先回宾馆吧,别等了。”
我说声“好的”,那头电话便挂了。我拿着手机一阵发呆。
这天曾伟强和谭心一直到半夜才回到宾馆。曾伟强进房间的时候,灯关着。我一动不动。他以为我睡了,其实我一直没有睡着。我忽然想起那天打牌时,曾伟强说的那句“打牌跟做人差不多,一定要果断,该出手时就出手,否则迟了后悔都来不及”,当时我还以为他是说给我听的,笑我不够果断。现在我有些明白了,他应该是在说他自己。他老早就对我有所暗示了,是我自己迟钝。
三
从连云港回来没多久,曾伟强就和谭心正式好上了。他再三向我道歉,并用了“情之所至、身不由己”这两个成语。我没说什么。对于这个家伙,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在意的是谭心的想法。我给谭心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地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吗?”
我的语气很平静,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每个字的节奏。我是个谦谦君子,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注意自己的风度。谭心似是很不好意思,她说:“郭启明,你是个很好的人,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大概是昏了头。”
我叹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到这里我笑了笑,脸上却满是苦涩。谭心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大概是的,曾伟强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美感,我承认这对我很有吸引力。”
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开诚布公了。最后,我说:“谭心,我祝福你们。”
谭心说:“谢谢你。”
或许是作为补偿,谭心提议给我介绍她办公室里的另一位姑娘。“很不错的,文文静静的,各方面条件都蛮好,”她说着还笑了笑,“而且啊,她也姓郭,你们五百年前是一家,肯定能谈得来。”
我本想拒绝的,但不忍拂她的好意,便答应见一面。
谭心很快便替我约好了。星期天,在浦东时代广场的星巴克。约好下午两点,我早早地到了。到两点一刻时,姑娘才出现,手里拿着一份事先说好的《上海壹周》。她叫郭钰,中等个子,容貌也是中等,戴一副黑边框眼镜,镜片玻璃很厚,度数应该不低。她比谭心大一岁,八二年生的。我问她要喝什么,她点了一杯气泡矿泉水。中国人一般都喝不惯这个,我笑笑,你的口味很特别啊。
我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郭钰有个习惯,喜欢一边讲话一边推她那副眼镜,几乎是说一句推一下。这让我注意到她的手——她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柔若无骨。我夸了她一句,你的手很漂亮。她说:“谢谢,我以前的男朋友也常常这么说。”我愣了一下。她又推了推眼镜,问我:“你和谭心很熟吗?”
我说:“还行吧。”
她道:“我还以为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呢。”我又是一愣,只好笑笑掩饰过去。她继续道:“谭心很漂亮吧?”我胡乱嗯了一声。她道:“追谭心的人好多哦,我们办公室的外线电话十有八九都是打给她的,大部分是男人。我觉得你的声音有点熟,应该也给她打过电话吧?”她说到这里,停了停,端起气泡水喝了一口,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我的脸。我有些尴尬,脸都微红了,说了句“你大概是听错了”,借口上厕所,躲开了。
从厕所出来,我远远地看见郭钰在补妆。除了脸,还有手,仔仔细细地上了一层粉。我故意走得很慢。她看见我,立刻把粉盒收了起来。我过去坐下。
我问她,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她回答,游泳,打网球,还有羽毛球。我说,运动高手啊。她说,我第一个男朋友是体校老师,都是他教我的。我哦了一声。
郭钰问我,那你呢,你有什么爱好?我笑笑,说,我也谈不上什么爱好,没事的时候听听音乐,上上网。她问,你喜欢玩电脑游戏吗?我说,喜欢——你也喜欢吗?她摇头道,我倒是一般——我以前有个男朋友特别喜欢打电脑游戏,就是那种联网游戏,《魔兽》什么的。
我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见面不到半小时,这女孩已经多次提到她以前的男朋友,而且不止一个,各具特色。我忽然一下子没了说话的兴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朝窗外看去,又看了看表。她问我:“你下午还有事?”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停顿了一下,问我:“你是八一年出生的?”我说对。她说:“我属狗,你属鸡,老人家说,鸡配狗,家里会鸡犬不宁。”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忽然问我:“你信不信这些?”我想说不信,但又怕她误会我对她有好感,便只是笑。她盯着我看,见我不予置评,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飞快地眨了眨,随即别过头去。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获救似的接起来:“喂?”曾伟强在电话那头说:“哥们,有空吗,能不能来一趟。”我连忙道:“好啊,我马上来。”挂掉电话,我对郭钰说:“不好意思,我有个朋友出车祸了,要马上赶去医院。”我有点促狭地想,——你抢我的女朋友,我就咒你出车祸,嘿!
郭钰哦了一声,说:“那你去吧。”声音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瞥见她面前那瓶气泡矿泉水几乎没怎么动,顿时想到这女孩大概不是真的喜欢喝,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口味独特——女孩有心机并不是坏事,但过了头就有些令人反感。
我走出星巴克,又给曾伟强打了过去。我说临时有点事,不想去了。曾伟强叫起来,老兄,拜托来一趟吧,我有事求你帮忙。我问他什么事。他犹犹豫豫的,告诉我——他想让卢晓红搬走,卢晓红不肯。我说那是你们的事,求我有什么用?曾伟强说,卢晓红对你印象不错,说不定肯听你的劝。
我嘿了一声,说:“我没空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曾伟强再三央求,说:“我的一些哥们里面,就数你是知识分子,说话有分寸,人又仗义。你说,遇到这种事情不求你求谁?她是个女的,总不见得我用拳头把她打出去,对吧?”
我叫了辆出租,到那边刚好是下午四点。门没关,走进去一看,卢晓红居然在给曾伟强做脚。我愣了一下,说:“曾伟强你哪根筋不对?”
曾伟强趴手趴脚地陷在沙发里,皱着眉头说:“我这可不是自愿的,这女人硬要给我做脚,我推也推不开。”卢晓红头也不回,一边用手捏脚,一边道:
“我是死也不搬的。合同上写着半年,没到期我就不搬。你以为找房子那么容易啊,现在让我搬,我只好去睡大马路——姑奶奶说不搬就不搬!”
曾偉强说:“那你倒是交房租呀,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你要是交不出房租,我有权单方面取消合同契约。白纸黑字,赖都赖不掉的。”
卢晓红嘿的一声:“那我给你洗衣服做饭当牛做马你怎么不说?这附近请个保姆多少钱,至少得五六百吧?还有我给你做的脚,店里明码标价48块钱一次,就算买会员卡打七五折,也要36块钱。我每礼拜给你做两次,一个月算八次,七加八加总共要千把块呢,你他妈的还要倒贴我才对!”
曾伟强朝天叹了一声,说:“你这个女人真是不讲理。”
卢晓红继续道:“当初和我好的时候,你怎么不赶我走啊?现在有了新欢,就翻脸不认人。你这个男人也太绝情了吧。”
我在冰箱里拿了罐可乐,一边喝,一边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空气里弥漫着曾伟强的脚臭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栀子花香。香的臭的混在一起,怪难受的。我皱了皱眉,同时大手一挥,示意他们停战。两人停下来。我对卢晓红说:
“你还是搬了吧。曾伟强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你住在这里,让谭心见了总归不大好——我家的老房子就在这附近不远,一室户,朝北,煤卫合用。房租一个月四百。上一个房客刚好租约期满,你要是愿意,就租给你吧。”
我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也没和爸妈商量,不晓得他们愿意不愿意。洗脚店的生意看样子也好不了,卢晓红的房租是否交得出还是个问题。我这么贸贸然地提出,是有些冲动了。我心里清楚,这么做是为了谁,又觉得自己有些傻。我这么为了她,她未必会知道。况且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
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一周后,卢晓红搬进了我家的老房子。她再三对我表示感谢,并强调一定会按时缴房租。“你是个好人,”她道,“你这么帮我,我不会欠你房租的。”
出于感激,她提议给我做一次脚。我说,不用了。她坚持道,你就让我做吧,做了我心里会踏实些。我还是不同意。她把我推倒在沙发上,脱掉我的鞋袜。我不好意思硬挣,只能随她摆布。她的手指,按在我脚上的穴位。我不常做脚,顿时便大呼小叫起来。她呵呵直笑,告诉我:“你颈椎不大好,摸上去有很多颗粒,还有胃肠,喏,就是这条筋脉,摸着嘎拉嘎拉直响,我都不忍心用力了。你是有胃病的对吧,平常要多注意,饮食一定要当心。”
临走时,卢晓红给了我一千两百块钱,是三个月的房租。我想了想,说,祝你生意兴隆。她一笑,说,承你贵言。
曾伟强请我吃了一顿火锅。我吃得理直气壮。我不是傻子,有些事情是再明显不过了的——我家老房子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他故意把我拉过去,什么劝架,都是屁话,目的其实就是让我把房子租给卢晓红。
我说:“这下你如愿以偿了?”
他看着我嘿嘿直笑。
我停了停,忽地问他:“这个,谭心有没有让你做平衡表?”
我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傻,可还忍不住要问。我猜他也许会笑我。他朝我看了一会儿,却没有笑,相反地,竟还叹了口气。他说:“郭启明啊郭启明,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会挑你的。真的,不是风凉话。”
我说:“可惜你不是女人。”
他说:“女人一个个自以为聪明,其实都是傻子。”
我问他:“你是说谭心也是傻子咯?”
他哈哈一笑,说:“那当然,傻得厉害呢。”
郭钰在网上与我聊天。不晓得她从哪里得到我的MSN地址,大概是谭心给她的。我本不想把她加进来的,但出于礼貌还是加了。
她问我:“你朋友没事吧?”
我说:“没事。一点点骨折。”
她说:“那就好。”
我们断断续续聊了一会儿。都是些可有可无的话题。我很想跟她说“再见”,但总有些不好意思。这时,电话响了。我发现每次我与她交谈时,总有电话识趣地打进来,非常地及时。我把状态设置成“忙碌”,心安理得地接起电话。
“喂?”我道。
“你好。”是谭心的声音。我先是一怔,随即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挺去。
我咽下一口唾沫,说你好。她说这么晚了,没打扰你吧。我说,哪里晚了,十点还不到呢,我在上网聊天。她问是和郭钰吗。我嗯了一声。
谭心问我:“觉得郭钰怎么样?”
我打了个哈哈,说:“还行。”
她说:“郭钰这个人真的不错的,你如果觉得还行,不妨继续谈着试试。”
我没说话。她觉察到我的沉默,说:“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忙道没有没有。她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就算怪我也是正常的,是我辜负了你。”
她用了“辜负”两个字,让我心里一酸。我说:“男欢女爱,这是很平常的事,你不用感到内疚,而且,我们就算做不成男女朋友,也可以做普通朋友啊。”
谭心说:“没错。”
接着,她告诉我——去年一次上班时,她把业务袋的航班号写错了,送航班的是郭钰,业务袋送错飞机,几经周折后造成货单丢失,前方站投诉,郭钰被罚扣了两个月的奖金。
“错的是我,结果害她扣钱,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她,”谭心道,“你别误会,我说这些,不是让你一定要怎么怎么,只是希望你如果感觉还行,就谈着试试,给大家一个机会。郭钰真的是个不错的女孩,我们办公室的同事们一致公认,她是最适合当老婆的人。真的,你再和她接触一段时间就晓得了。她很会为别人着想的,又勤快,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办公室整理得干干净净,还很节俭,工作又努力,民航学院毕业,去年聘了助经,中级职称也考出来了,再过几年有望聘经济师——”
我脸上满是苦笑,嘴上却说:“我知道了。”
最后,谭心道:“郭启明,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够幸福。”
我说:“谢谢。”
挂掉电话,我对着屏幕发了好一阵呆。郭钰大概是见我“忙碌”,一直没消息。我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叹气,反正就是不知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我在键盘上打下这么一行字:
“这周六或是周日有空吗?我请你去看《变形金刚》。”——记得在去連云港的车上,我和谭心也说过这句话。我摇了摇头,按了回车。
郭钰很快回了消息:好的。
卢晓红说房子的抽水马桶堵住了,不晓得是自家的管道有问题,还是别人的。她拿不定主意,让我过去看看。我在小区门口找了个修管道的师傅,上去检查了一下,原来是面霜的瓶盖掉进去,把管道给堵住了。师傅三下两下把瓶盖掏出来,问我收了钱,走了。
卢晓红要把钱给我。我不要,说算了,也没几个钱。她又提出给我做脚。“我就这点本事,你要不嫌弃,就常过来,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说。
我忙不迭地拒绝了。“这样不好,”我很认真地对她道,“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而且,我也不习惯让人做脚——这个,我怕痒。”
她说,那我下次请你吃饭。我想了想,说,好啊,不过地方要我来定。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号码,按掉了。我犹豫着,问她是谁。她说是宋长征。我哦了一声。
她道:“这家伙想问我借钱,我不肯,他就天天打我手机。”我问:“他很缺钱吗?”她恨恨地道:“又是抽烟又是喝酒,还赌博,怎么会不缺钱!”我说:“那你可千万别借给他,你的钱是辛苦钱,赚得不容易。”
卢晓红笑了笑,说:“这我晓得。可到底是同乡,又跟他谈过恋爱,总有点不忍心。你也晓得我这个人,嘴硬骨头酥,抵不住人家死缠烂打。”
我也笑了笑。
离开时,外面忽然下起雨来。卢晓红打开抽屉,拿了把伞给我,我瞥见抽屉里有几瓶安定片,问她:“你睡不好吗?”她嗯了一声。我劝她:“安眠药不是好东西,时间长了有依赖性,不要多吃。”她说:“我知道了。”
她送我到楼下,迎面遇到了宋长征。我们都是一愣。他看也不看我,径直对卢晓红说:“拿点钱给我。”卢晓红说:“我没钱,就是有钱也不给你。”宋长征吸了吸鼻子,说:“我和几个朋友做生意,要本钱。你借我五千块,两个月就还给你。”
卢晓红哼了一声。“我要是相信你,我就是天下第一笨蛋。”
宋长征愣了愣,随即又朝我瞥了一眼,说:“那你替她给也行,上次我见过你,你们关系肯定不简单。”卢晓红骂道:“少放狗屁!”
宋长征朝我伸出手,说:“哎,意思意思给一点,这女人我就算让给你了。”
“啪!”卢晓红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清脆响亮。
宋长征二话不说,啪啪!还了她两记耳光。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宋长征指着卢晓红的鼻子,骂道:“你打耳光上瘾了是吧?老子上次不跟你计较,你还上天了。”卢晓红捂着脸,狠狠地瞪着他。
我挡在卢晓红面前,对宋长征说:“请你离开,否则我就报警。”
他冷笑一声,问我:“你去呀,警察来了也没用,是她先动手的。”我说:“那你就试试看,我是证人,等警察来了,看他们相信谁。”
他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道:“好,算你小子有种。”转身便走了。
我们折回屋里,卢晓红的脸肿得很厉害,我给她涂了些金霉素眼药膏。卢晓红告诉我,宋长征以前是个不错的青年,老实又本分,可一到城里就变了样。她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我问她:你喜欢他吗?
她似是考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卢晓红叹了口气,说:“其实平心静气地想想,不光是他,我也变了许多。说句老实话,从走出家门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要嫁给他了。如果准备安安稳稳做个农妇,我又何必要来上海,对吧?”
我没说话。
她笑笑,又道:“你是城里人,大概不理解我们这些人的心情。其实我小时候读书也很好的,邻居们都叫我女秀才,可一读完小学我爸妈就不让我读了,说女孩子读再多书也没用,再说家里就那么点钱,还要供弟弟上学呢。我十二三岁就会烧饭洗衣服了,跟着大人下地插秧,晒得像泥鳅那么黑。十七岁到城里,跟师傅学手艺,成天抱着别人的脚丫子捏啊捏的,手上全是老繭,穴位捏得不对就要挨骂,赚的钱都归师傅,自己一毛钱没有。好不容易学出来了,可现在做脚的店那么多,竞争激烈啊,生意不好就没钱,连吃饭都成问题。其实说句良心话,曾伟强也算是不错的了,我老是欠他房租,换了别人老早赶我出门了。他还一直管吃管住的,算是不错了。”
卢晓红拿出她以前老家的照片给我看。旧城厢,青石铺成的路,坑坑洼洼,小河浜,老柳树。有一张她和宋长征的合照,应该是好几年前了,大概才十六七岁的样子,卢晓红扎着两条丫辫,脸蛋红红的,笑得眼睛都没了。宋长征比现在要瘦一些,三七开的小分头,穿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两只手笔直地放在旁边。
我笑了笑,对她说:“挺可爱的。”
四
和郭钰交往不到一个月,她便示意我可以去见她父母了。当然她说得很含蓄,表情更是矜持。“我很听我爸妈的话的,他们常劝我,早也是见,晚也是见,早点见面,万一不行就早点断,对大家都好——反正我也不是没人追。”
我已经习惯了郭钰的这种说话方式,心里安慰自己,女孩子嘛,跟她计较什么。事实上,郭钰除了这个毛病之外,总体还是不错的。上次我发烧到三十九度,偏又碰上总部检查,老板不许我请假。中午休息时,郭钰派快递送了一个保温瓶给我,里面是雪梨猪肺汤,另外还有一束百合。虽然我不爱吃猪肺,那束花更是被同事调侃了半天,心里却是十分感动。我打电话去向她道谢,她却说:“我这两天嗓子疼,我妈给我熬了汤,吃不掉,就给你送了点过来。还有那束花,是我以前的男朋友给我的,他就是不死心,我不喜欢百合,顺便一块送过来了。”还有一次,我和她逛久光百货,我看中一双ECCO的鞋子,但要两千来块,我嫌贵没买。隔了几天,她便给我买了回来,说:“你说巧不巧,昨天我和同事去逛久光,刚巧这双鞋打对折,这么合算,不买是不是傻子?”其实我晓得,ECCO的鞋不常打折,而且那双是新款,绝对不可能打对折。我没说破,去周大福给她买了一条K-GOLD的黄金项链。她收下来,想了想,问我:你为什么给我买黄金项链而不是铂金的?是不是觉得我会喜欢黄金?我的品位是不是很差?我只好再三向她解释:现在的时髦妹妹都买黄金饰品,铂金老早过时了,我觉得你比较IN,所以才给你买黄金项链的。
郭钰也会按脚。那天,她让我躺下来,给我脱掉鞋袜,在我脚心按了起来。她的水准当然没有卢晓红好,但是因为力道轻,点穴不是太准,反而让我比较能够适应。她的动作也似模似样。我问你也学过?她嘿了一声,说:“没有,我家有一本足疗的书,我一看就会了。”她按得额头上都是汗,微微喘气。我有些不好意思,说:“下次别给我按了,多累啊。”她说:“有什么累的,我刚好想减肥——我跟你讲,你胃不好,书上说多按脚有好处。你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没有答应她去见家长。总觉得好像还没到这个份上,一个月也实在太快了些。隐隐又觉得对不起郭钰。倒不是说我对谭心还有什么想法,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是谭心催我见家长,我想我应该会爽快地答应下来。有时郭钰会有意无意地提起谭心,“谭心现在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你和谭心是怎么认识的”、“你觉得谭心这个人怎么样”,等等。我起初是问两句答一句,后来发现,越是这样遮遮掩掩,她就问得越起劲,干脆就实话实说。郭钰听了,当场没说什么,后来过了几天,忽然问我:“你和她谈过恋爱,为什么第一次见面那天骗我说没有?”
我说:“不是故意骗你的,是怕你知道了七想八想。”
她斜睨我:“那现在就不怕我七想八想了?”我嗨的一声:“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了嘛,应该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我猜这句话会让她挺开心。果然,她眉宇间有了一丝笑意,却强抑着不流露出来,嘴上说:“你这个人呀,也开始有些油腔滑调了。”
我问她为什么说“也”,还有谁也油腔滑调了?
她回答:“我前面那个男朋友呗。整天说话没一句正经。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跟他分手的——你可千万别跟他一样。”
我很郑重地点了一记头。“晓得了!”
曾伟强第一次和谭心吵架,我恰好在旁边。那天,他说酒店卡销得不错,一下子卖出去十几张,要请我和郭钰吃饭。在渝信川菜。起初气氛不错,那里的水煮鲶鱼是上海一绝,味道没得说。我们吃得热出一身汗,咝咝直吐舌头。问题出在买单的那一瞬。那个服务员穿着一条鲜红色的高衩旗袍,显得身材玲珑有致,相当惹人注目。买单时,曾伟强几次瞟过她的胸,目光有些过火。谭心无疑是看见了。我们走出去,按电梯时,谭心先是不说话,忽地对曾伟强说:
“给你的眼珠子装个弹簧好不好,嗖地一下,飞到人家怀里看个够,然后再嗖地一下弹回来,怎么样?”她这句话说得不轻,旁边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偷偷地笑。
我还是第一次听谭心说这么促狭的话,有些惊讶了。曾伟强当场便挂不住了,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谭心没再说话,哼了一声。
走到楼下,曾伟强迈着大步冲在前面。谭心和我们走在一起。忽然,曾伟强停下脚步,回过头,对谭心吼道:“你不给我面子,是不是?”
谭心沉默了几秒钟,随即道:“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你自己不给自己面子。”
曾伟强看着她,点头说:“很好。”说完向我和郭钰打了个招呼,便自顾自走了。谭心看着他的背影,怔了一会儿,对我们勉强笑笑,说:“我也走了。再见。”
她说完转过头去。我看见她的睫毛上已经挂着泪珠了。如果此刻郭钰不在,我想我也许会叫住她。可我不能。我说声“再见”,正要离开,谁晓得郭钰挣脱了我的手,朝谭心奔去。“谭心,”她道,“走,我跟你一起走。”
谭心说不用了。郭钰道:“你这个样子回去我不放心。走吧,我陪你一段。”
我愣了愣,还没想好是不是跟上去,郭钰已经对我道:“你先回去吧,到家我给你打电话。”我哦了一声。
回到家不久,郭钰给我打了个电话。她问我:“刚才你为什么不提出送她回家?”
我说:“没这个必要吧。”
她道:“你有没有良心啊,人家都那个样子了,就算是一般朋友,也不会撒手就走,何况你们还谈过恋爱。”
我嗯了一声,说:“是我大意了。下次注意。”
郭鈺停了停,问我:“你晓得什么是矫枉过正吗?”我一怔,说:“什么?”她说:“你心里肯定特别想送她回家,可是碍着我又不好意思说,是吧?”
我说:“没有的事。”
她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想继续争辩,可又觉得这样实在太傻。矫枉过正,她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想避嫌疑,反而做得过了头。于是,我索性笑了笑,“小女人啊小女人,为什么会叫你们‘小女人?——就是因为你们的心眼实在太小,又爱瞎猜疑,弄得自己不开心,人家也跟着累。”
她不说话。
我继续道:“谭心也是的,不就是曾伟强朝别的女人多看了几眼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弄得大家不欢而散。”郭钰道:“你是男人,当然帮男人说话了,换了我是谭心,我也不开心,自己女朋友就在旁边,还一个劲地盯着别的女人。什么样子!”
我说:“看就看几眼呗,又不会真的怎么样。男人就是这样的,不要钱的冰淇淋,不吃白不吃。”郭钰道:“那你也是这样的咯?嘿,不打自招,下次我要好好留意一下。”我说:“也不是故意看的,不过恰巧碰到了,就多看两眼而已,顺便嘛。”
我成功地转移了话题。第二天是星期天,郭钰问我有什么安排。我说,听你的。话一出口,心头便是一跳,想她不会让我去见家长吧。幸好不是。郭钰说:“我们去马戏城看时空之旅吧,都说蛮好看的。”我说好啊。
第二天晚上,看完马戏已经九点多了,我送郭钰回家,再回到自己家,已是接近十一点了。走到楼下,正要开防盗门,忽然旁边人影一晃。一个人从旁边走了出来,叫住我:“郭启明。”
是谭心。她似是有些憔悴,穿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在路灯下显得异常消瘦。我呆了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
她笑了笑,说:“来找你聊聊。”
我瞥见她的模样,有些心疼地说:“那你应该先给我打个电话呀,这么晚了,你一直等着吗,等了多久?”
她说:“还好,就一会儿。”
我带她到附近的街心花园。夜深了,一个人也没有,隐隐听见远处的蛙鸣,风声也很柔很轻。刚下过雨,月亮躲在云层背后,似是被薄纱罩着,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看不真切。
我们在长凳上坐下。谭心问我是不是刚刚和郭钰在一起。我点了点头。她道:“看起来你们发展得挺顺利,真替你们开心。”
我听出她的话里似是有一丝伤感,又像是遗憾。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跳。谭心又道:“我早就跟你说过,郭钰是个不错的姑娘,对吧?”
她说到这里,对我一笑,道:“你们俩很般配呢。”
我忍不住问她:“你和曾伟强怎么样了?好了没有?”
她摇了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到老也不会变的了。”我嘿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说:“小事情,不是我替曾伟强说话,真的是比芝麻绿豆还小的事情,男人嘛,都差不多,别放在心上。”
她道:“我不是单指这件事,而是觉得,这个人怎么一直都是吊二郎当的呢。男人喜欢看女人,这点我能理解,可是谁会像他那样肆无忌惮呢?这不是小事情,而是做人的态度问题。他只顾自己,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
我说:“曾伟强是吊二郎当没错,可他为人还是不错的——”说到这里,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自私的念头,想我为什么要替他说话呢,他抢了我的女朋友,我不在背后捅他一刀就算不错的了。
“嗯——这个,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的角度问题了,在他看来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能对你来说就是非常严重的。你们需要沟通,这个——沟通——”
我的心忽地变得有些乱,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我的目光瞟过谭心的发际,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与此同时,我的思维却异常地活跃,像是吃了兴奋剂。我想,谭心为什么会来找我,而且事先连个电话也没有,就这么傻傻地等在门口?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来不是一般的矛盾。她需要找人倾诉,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那些小儿女情怀,找个闺中密友深谈不是更合适?她住在长宁区,而我住在浦东,这么远,我待会儿是不是应该送她回去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完全没经过大脑,只是靠惯性作用驱使着,一句又一句。她静静坐着,看着旁边的池塘,应该也没有听进去。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谁谈恋爱不吵架呢,谁谈恋爱不吵架就是王八蛋!”我真是昏了头,居然连“王八蛋”也说了出来,这才陡然醒觉,住了嘴。她朝我看,笑了笑,说:
“郭启明,你还是一样这么可爱。”
我也笑了笑。她常常夸我可爱,但只有这一次,话里透着隱隐的凄凉。她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正要再劝她,她又说下去:
“我到现在都没向爸妈提过他的事,怕他们反对。有时候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我和他到底是不是合适呢?毕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又不是那种很前卫的女孩子,可以什么都不顾——郭启明,我跟你说这些,你会不会嫌我烦?”
我忙道:“不会不会,当然不会。”
她看着我,半晌,忽道:“其实我现在有些后悔——”
我问她:“后悔什么?”
她又看了我一眼,犹豫着,说:
“我,有些后悔把郭钰介绍给你。”说完,她飞快地别过头去。
我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下,有那么几秒钟几乎回不过神来。我不知说什么好,傻傻地看着她。她也有些脸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哦”了一声,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你现在才晓得我的好啊?”说完便觉得不妥,有些不伦不类了,况且人家女孩子都那样说了,怎么能用这么调侃的口气回答呢。我暗骂自己是猪,越是这么关键的时候,越是表现得愚蠢无比。
她一愣,也笑道:“是呀,人家说,失去了才晓得宝贵,原来真是没错。”
我们俩都笑了笑。接下去便不知说什么好了。又随意聊了一会儿,她说要回家。我说,我送你回去。她说,不用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她看了看我,说:好吧,谢谢你。
送她回来后,我洗了澡,上床睡觉。这一晚,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眠。谭心那张脸在我眼前晃啊晃的,睁开眼睛是她,闭上眼睛也是她。她像个图章,啪地一下,牢牢地刻在我脑子里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竟是跳个不停。
这一次,谭心比我想象得要坚决。她很快便向曾伟强提出分手。曾伟强冲到我家,对准我的脸啪啪便是两拳。把我爸妈吓得差点报警。曾伟强说:“小子,有你的!”我想说,你当初抢走谭心,我可没打你。但我什么也没说,缓缓地拿毛巾擦去嘴角渗出的血。
郭钰看到我乌青的眼圈,惊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犹豫着,说:“办公室两个同事打架,我去劝架,结果挨了一拳。”她很不解,道:“好好的为什么打架,又不是小孩子。”我说:“谁晓得!”
她拿冰块给我敷脸,又问我怎么这个样子就出来了。其实我是故意的,带着这张脸准备告诉她,我和谭心又好了。怕难以启齿,脸上的伤就是最好的开场白,只要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就可以了。可我发现自己真的是很没用,竟开不了口。
郭钰煮了个鸡蛋,去掉蛋黄,在蛋白里包进一个银戒指,给我擦伤口。她说这是她外婆教她的土法子,能够活血化淤。鸡蛋暖暖的,擦在脸上软扑扑的,很舒服。她又叮嘱我,这两天不能吃海鲜,也不能吃辛辣的东西。
我说知道了。
她朝我看看,说:“你的脸色怎么有点怪?”我说:“被人打了一拳能不怪吗?”她说:“不是那种怪,而是——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想说“我的确有心事”,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支吾了两声,说:“嗯,这个,我有点胃疼。”
她说:“是吗,那你怎么不早说,严重吗,要是严重咱们就上医院。”
我说:“还可以。”
她说:“那我给你按会儿脚。”说着,便给我按了起来。最近,她的水平似乎有所提高,按穴位准了许多。她一边按,一边朝我看,似是在看我的反应。我微微皱眉,作出酸痛的模样。她眉间闪过一丝得意。
说来也怪,我的胃竟然真的疼了起来。起初是一点点,渐渐地越来越疼,到后来已是难以忍受,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她吓坏了,扶着我到楼下,拦了辆车去医院。到了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给我做了个胃镜,诊断下来是急性胃炎,打了止痛针,还要吊点滴。我躺在床上,郭钰在一旁陪我。
她看着我,竟笑了笑。我说:“我胃疼,你还笑?”她道:“我是觉得你这么躺着,像个大洋娃娃,很可爱。”我听到“可爱”两个字,想起谭心,便叫了声“郭钰”。她嗯了一声,问我:“是不是很难受?”我看了她一会儿,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从医院出来,郭钰径直送我回家。我妈看到她,一愣。她说:“阿姨,郭启明刚才胃病发作了,到医院打了点滴回来,医生说要多休息。饮食要清淡,还要松软一些。”我妈扶我到床上躺下,打量了郭钰好一会儿。郭钰离开后,妈妈问我:“就是这个小姑娘?”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作出体力不支的样子搪塞过去。
晚上,郭钰给我打电话。她问我:“你妈有没有说我什么?”我说:“没有啊。”她道:“早知道你妈在,我就不去你家了。”我说:“那有什么关系,我妈今天调休。”她道:“你都还没去过我家,我就先见了你妈,这样好像有些不大对。”我说:“先见后见都一样,无所谓。”她道:“怎么是无所谓呢,男的女的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我不想就这个话题跟她说下去,停了停,道:“你知道吗,曾伟强和谭心分手了。”她说:“我知道,谭心前几天就跟我说了。”我心里一惊,嘴上道:“哦,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她道:“曾伟强这个男人是不大牢靠,早点分手也好。”
我犹豫着,又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吗?”
她语出惊人:“总不会是因为你吧?”
我干笑了几声:“嘿,嘿嘿——”
我承认自己是个很没用的人,至少是个不果断的人。谭心安慰我说:“这表示你心肠好,不是那种狠心的男人。你是个君子,郭启明。”
我为这几句话感到脸红。我不是个狠心的男人吗?我当然是,只是没有狠心到家。我的心肠或许不错,但只是对一部分人——对于郭钰而言,我是个坏男人。
我不可遏止地想起郭钰的好来。她为我熬的雪梨猪肺汤,那束百合,ECCO鞋,包着银戒指的白煮蛋,还有她守在病床前关切的神情。她几次提出让我去她家见父母,我都敷衍过去。她扶眼镜的手,真是很白很漂亮。
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我和谭心去正大广场吃饭,居然这么巧,刚出来便遇到了郭钰。她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看见我們,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镜。
我们都不晓得该说什么。半晌,还是郭钰先开口。“你们再逛一会儿,我先走了。”说完,便噔噔朝前走去。一个不留神,撞在旁边人的身上。她连说了几声“对不起”,又扶了扶眼镜,走了。
我送谭心上车后,便匆匆赶到郭钰家。我在楼下给她打了个手机。是关机。我只有上楼,敲门。开门的是她父亲,看见我,有些惊讶。我叫了声“伯父”,问他郭钰在不在。他说郭钰还没回来呢,有些狐疑地看着我。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只好厚着脸皮说声“伯父再见”,匆匆离开了。
我在楼下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郭钰缓缓地走来,眼睛看着地下,似是在想心事。我叫住她。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竟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我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问我:“谭心好点了没有?”我一怔:“嗯?”她道:“我晓得她这阵子心情不好,所以你去陪她散心对吧,嗯,你做得对,朋友就应该这样。”
她自说自话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说:“郭钰,其实——”她不待我说完,又道:“你不用解释,我不会多心的,我信得过你。”我说:“郭钰,不是这样的——”她又一次打断我:“跟你说了不用解释,你没听见吗?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郭钰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
她说完这句,便快步向前走去。我去抓她的手臂,她挣脱了。我又去抓,这次用了些力气,她挣不脱,忽地在我手上重重地咬了一口。我啊的一声,松开她。手上很深的一个牙印,都渗出血了。她停下来。我们两人怔怔的,一动也不动。
她看着我,眼泪不知不觉便流了出来,落到头颈里。她一跺脚,拿袖管狠狠地把眼泪抹掉。
我说:“郭钰,你不要这个样子。”
她不说话。
我说:“郭钰,是我对不起你。”
她还是不说话。
我说:“郭钰,我们分手吧。”
她似是没有听见,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
“分手是不是?嗨,你早说嘛——我老早就跟你讲过了,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早分比晚分好——真是的,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分就分吧。追我的那些男生啊,听到这个消息大概做梦都要笑出声了。呵呵——”
她似是笑得很开心,随即便转过头去,朝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手里的纸袋交给我。“刚才在正大广场买的,红外线保健背心,据说穿着能治疗胃病,你拿着吧,也不晓得有效没效。”她把纸袋塞在我手里,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一瞬,我很想抱住她,抱得紧紧的。我忽然想起来,我还从来没有抱过她呢,哪怕一会儿也没有。
五
卢晓红被警察传去问话,是关于宋长征的事。原来,他店里老板娘的儿子被绑架了,绑匪要求一百万元赎金。老板娘报了警。警察从店里内部人员开始查起,宋长征因为与老板娘关系暧昧,而且事发那天找不到不在场证据,被列入嫌疑对象。警察找卢晓红了解情况,卢晓红有些害怕,便托我陪她一起去。
警察问卢晓红:“宋长征这阵子有没有来找过你?”卢晓红说:“有。”警察问:“他找你干什么?”卢晓红说:“还能干什么,要钱呗。”
警察问:“要钱干什么?”卢晓红说:“抽烟喝酒玩女人。”警察问:“那你给了他吗?”
卢晓红嘿了一声,说:“没有。我的钱是辛辛苦苦一个脚一个脚地捏回来的,我不会给他去填无底洞。”警察又问:“那后来呢?”
卢晓红说:“后来,他就打了我两记耳光。喏——这位先生也在旁边,可以做证的。警察同志,我和宋长征只是老乡,一到上海就不怎么来往了,而且关系越来越僵,他找我不是寻晦气,就是要钱——喏,这位先生都可以做证的。我们的关系真的是非常糟糕。他做过什么事情,我都不晓得,你们要查,就去找那个老板娘好了,反正他们老早就姘上了——”
我觉得她这么说,对宋长征非常不利,不晓得她是要撇清呢,还是存心报复。我当然不能提醒她,她说的也确是实话。警察又问了我几句,我便把前两次他们闹得不愉快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警察最后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说我是她的房东。
走出来,卢晓红对我说:“谢谢你了,陪我跑一趟。”我说没事。她又道:“好好的一天,真是没意思,回去要洗个澡冲冲霉气。”我朝她看看,想说什么,忍住了没说。这时,我忽然看见曾伟强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旁边跟着一个警察,叮嘱他:“回家好好反省。”他弯了弯腰,说:“好的好的。”
我一愣,叫道:“曾伟强!”
他看见我,嘴角撇了撇,算是回答,脸上的胡茬密密麻麻。
他是醉酒伤人——去酒吧喝酒,喝醉了,跟旁边的人发生口角,他抡起酒瓶朝那人头上砸去,那人去医院缝了十八针。他赔了医药费,交了罚款,在拘留所关了三天,才放出来。
我没说什么,只是请他到附近的饭馆吃了顿饭。
他要叫啤酒,我不答应,说,别喝酒,多吃点菜。我不断地给他搛菜。卢晓红在一旁看着我们。曾伟强咧嘴一笑,问她:“看什么,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奇怪,把一个女人抢来抢去还关系这么好?”
曾伟强又道:“越来越漂亮了啊卢晓红,最近过得好不好?”卢晓红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还不是老样子。”曾伟强道:“很久没让你做脚了,什么时候给我再做一次——你放心,不是白做,我会付钱的。”卢晓红嘿了一声,没说话。
我朝他看,劝他:“以后少喝点酒,你这个人啊,一喝酒就容易出事,还有,酒后千万别开助动车,晓得吗?”
他说:“我晓得,我又不是小孩。我用不着你来教,你还比我小两个月呢。”
他说完,又对卢晓红道:“啧啧,怎么回事,真是觉得你越来越漂亮了,皮肤变得光洁多了,气色也不错。早晓得就跟你好下去了,天天有人烧饭洗衣服,还给做脚,有福不享,嘿,我他妈的真是贱骨头。”
吃完饭,我说要送他回家。他叫起来:“帮帮忙,我又不是小姑娘——你去陪你的谭心吧,别管我。”我关照他:有事就找我,要是想找人聊天,就給我打电话。
他手一摆,皱眉说:“走吧走吧,别这么多废话,郭启明你这个娘娘腔的毛病看样子是改不掉了。”
我把曾伟强的事告诉谭心。她听了,只是嗯了一声。我朝她看,想再说些什么,她已转身去做别的事了。
重拾这段恋情,我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上周日,我去她家,见了她的父母。她父母对我印象应该不错,临走时说了几遍“有空再来玩”。谭心送我出去,她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有几缕发丝钻进我的鼻孔。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她说:“你表现不错啊。”
我说:“我这是本色演出,一点不做作,本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她一笑,说:“我妈说,你这个人蛮老实,就是有点傻乎乎的。”
我愣了愣,说:“你妈说的——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谭心道:“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她悄悄跟我说的。她说你一直只吃面前那盘韭菜花炒肚丝,别的菜都不好意思动。我妈还说,早知道这样就把炒青菜放到你面前,那样还可以再省一点。”
我一怔,道:“你妈真是这么说的?”
“真的呀,”她呵呵一笑,“好了好了,不哄你了——前面那句是我妈说的,后面那句是我加出来的。我妈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紧张了一点,说话都结巴了。”
我松了口气,说:“哪个毛脚女婿上门不紧张啊。人家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哎,你妈有没有说我长得很讨人喜欢?”
她甜甜地一笑,伸出手指,在我鼻头轻轻点了一记。“我妈没说,不过我爸倒是说了,他说这个小伙子的鼻子圆滚滚的像个洋葱,倒是蛮讨人喜欢的。”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吗?我的鼻子像洋葱吗?”
她笑起来,挽住我的胳膊。“像的,真的很像呢。不过没关系,就算你的鼻子长得像大蒜,我也照样喜欢你。”她说完看着我,眼里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我低下头,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
我说:“我觉得很幸福。”
她道:“我也是。”
我回家后,爸妈问我情况怎么样。我说,挺好的。爸爸说:“下次把小姑娘带回来让我们看看。”妈妈说:“别的都是假的,关键是人好,还有就是脾气要好。”
我说:“放心吧,她脾气好得很,平常一句狠话都不会说的。”
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天在渝信川菜的情景。那天,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她是真的气了。她生气的样子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倒不是说有多凶,而是让人觉得陌生,像是一下子把心里的东西全爆发了出来。我猜她大概只有对着曾伟强才会这样生气。忽然间,我竟冒出个念头——要是谭心也为我生一次气就好了。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有些犯贱,像个傻瓜一样。
郭钰把我的MSN地址给删了。我不好意思问谭心她的近况。一次,装作偶然想起的样子,问她:“郭钰最近交了新男朋友吗?”谭心说:“我也不晓得,她自己不说,我也不好问。”我哦了一声,说:“要是有合适的对象,就帮她介绍一个吧。”
谭心说:“我知道了。”
我打电话给卢晓红,问她宋长征的事。她告诉我,警察找不到证据,撤销了他的嫌疑,案子还在查。我忍不住道:“下次警察再来找你,你别那样说话了,只要说跟他没什么联系就行了。”她问:“怎么,我说错了?”我道:“不是说错,而是没必要,毕竟同乡一场嘛。”她停了停,说:“我知道了。”
周末,谭心的同事过生日,硬要谭心把我也带过去。
谭心的同事们都很热情,也很能喝酒,灌了我一杯又一杯。我怎么推都没用。我越推,他们越是灌得厉害。谭心在旁边劝了两句。他们说,还没结婚就向着他了,重色轻友哦。于是我只能喝。
我离开饭店时,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谭心把我扶上出租车。我迷迷糊糊地说:“不好意思哦,喝多了。”她道:“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把你拉过来,让你喝了那么多酒。”我摇着手,道:“没事,没事。”
她掏出纸巾,替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我说:“郭钰怎么没来啊,她是不是还在怪我?”——我真是喝醉了,居然在谭心面前说这个。
谭心说:“不是的,她家里有点事,所以没来。”我哦了一声。
我靠着椅背,只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思绪在那一刻变得很轻。我问谭心:“和我在一起开心吗?”她笑笑,道:“当然开心——为什么问这个?”
我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好像有点没信心,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谭心,我这个人大概有些毛病,曾伟强把你抢走的时候,我恨他恨得要命,可是现在,我又有点可怜他,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还有郭钰,我现在每次想到她,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像是在玩弄她感情似的。如果我是她的爸爸妈妈,肯定会说,这个小赤佬不是好东西——”
我说得飞快,像放连珠炮。喝醉酒的人就是这样,觉得自己无比清醒。我继续说下去:“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的动物?好像,就是不想让自己舒服,总要找点事情让自己难受难受。得不到难受,得到了也难受——”我朝她咧嘴一笑,觉得这话讲得很有哲理。那一刻,我决定以后一定要多喝酒。
谭心朝我看,半晌,说了一句话。与此同时,我的胃忽然难受起来,像有东西在里面翻江倒海。我叫司机:“停车!”
出租车一个急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我冲下车,还没站稳,便吐了起来。谭心在后面轻抚我的背。我把晚饭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这才舒服了点。我问谭心:“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她笑笑,说:“没什么,就是让你回家早点休息。”
其实,我刚才隐约听到一些,应该不是这个。我没再问下去,朝她笑了笑。谭心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皎洁,没有一丝瑕疵。我看着她的眼睛,像湖水那么清澈,泛着光,很美。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这时我酒已醒了大半。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抚了一下她的长发。她的头发像丝一样顺滑。
“走,”我说,“我送你回家。”
几天后,我去普陀区办事。回来后突然下起雨来——是那种阵雨,毫无征兆的,劈头盖脸便落了下来。我躲在一家便利店门口,想等雨停了再走,可这雨却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的样子。一会儿又打起雷来,左一道闪电,右一道霹雳的。躲雨的人越来越多。马路斜对面便是我家老房子,我想,去卢晓红那里避避雨算了。我冲过去,上了楼。敲门,半天没人开门。——卢晓红大概不在家。
我正准备离开,犹豫了一下,想还是进去拿把伞吧。下这么大雨,实在是没办法。
我有备用钥匙,掏出来把门打开。走进去,果然家里没人。我先倒了杯水喝,又找出一条毛巾把身上擦了擦。我打开抽屉,拿了一把伞。瞥见里面有好几瓶安定片,比上次还多了两瓶。
我眉头一皱,这个卢晓红,是拿安眠药当炒豆子吃呢。
我歇了一会儿,正要走,刚把大门打开,忽地,听到房间里“砰”的一声轻响。我一愣,看去,似乎没什么动静。我换了鞋,又听到“砰”的一声,似是从衣橱里传来的。接着,又响了两声——没错,就是衣橱里。
我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我蹑手蹑脚走到衣橱里,打开,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反绑着手,嘴上贴了一块透明胶,眼睛上蒙着一层眼罩,使劲扭动着身体。
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了。
我还来不及反应,忽然“啪”的一声,一样硬物打在我的后脑勺,我一阵剧痛,接着,便晕了过去。
六
我醒来时,依然是这间房子里,手脚全被绑住了。
卢晓红和宋长征坐在我对面。宋长征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卢晓红则是有些不忍,还有些惋惜地看着我。她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要来呢?”
小男孩躺在我旁边,睡觉。我看着他们两个人。我的后脑勺还在隐隐地痛,可脑子却十分清醒,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许多事情,经历的时候往往不是很明白,后来回过头再一想,像放电影那样,一幕一幕地呈现出来,便清清楚楚了。
——那天,我问卢晓红,还爱不爱宋长征。她愣了半天,摇头。其实她的答案都写在脸上了。她摇头的时候很不自然,还带着隐隐的伤感。她当然爱他。宋长征两次上门挑衅,而这两次我恰恰都在场。马桶里的瓶盖自然是她自己放进去的,为的是让我专门跑一趟,看见她与宋长征互扇耳光,好在警察面前证明他们两人关系恶劣。老板娘的儿子被绑票,警察应该会怀疑到宋长征头上,所以她把孩子放在自己这边,警察抓不到宋长征的把柄,也只有不了了之。为了这次事情,他们应该是策划了很久。我的房子,成了他们藏匿人质的地方。
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本来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电影或小说里,谁知竟让我摊上了。我朝卢晓红看。她正在替宋长征拔白头发。
她一边拔,一边说:“怎么搞的,你最近白头发越来越多了。”
宋长征没好气地说:“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白头发能不多吗?”
卢晓红斜他一眼,说:“那个女人侍候得你不好吗,天天好吃好住的,怎么还会有白头发?”
宋长征皱了皱眉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吃这个干醋。那个黄脸婆,一身的横肉,我看见她就浑身不舒服。说了多少遍了,你就是不信。”
卢晓红道:“我又没不信,是你自己心虚。”
宋长征朝地上吐了口痰,说:“心虚个屁!”
卢晓红朝他白了一眼,噘嘴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改不掉随地吐痰的毛病,这是城里的复合地板,不是乡下的泥巴路。房东就在旁边呢,你也不怕人家看了心疼。”她说话时嘴角含着笑,像是在撒娇。宋长征朝她看,摇了摇头,苦笑——就像大人对待顽皮的小孩。他目光扫到我,顿时又变得凶恶起来。
“看什么看?”他道,“再看把你眼珠抠出来。”
我只有别过头。
小男孩动了动,似是快醒了。卢晓红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倒了几片给小男孩吃下。宋长征說:“多给他吃几片,免得他又醒过来。”卢晓红说:“安眠药吃多了不好。”宋长征嘿的一声,抢过药瓶又倒出几粒来,塞进小男孩的嘴巴,又给他喝了口水。一会儿,小男孩便沉沉睡去。宋长征把他放进衣橱,关上门。
我忍不住对卢晓红说:“孩子那么小,吃安眠药没好处的。”她没吭声。
宋长征在一旁道:“你少废话,自身都难保了还在这儿叽叽歪歪。”我听了心里一惊。卢晓红问他:“你想怎么样?”宋长征有些不耐烦地道:“还能怎么样,先喂几片安眠药再说。”卢晓红嗯了一声,倒了几片出来,又倒了杯水,对我道:“吃下去。”
我下意识地朝后让了让。她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这是安眠药,又不是毒药。”我劝她:“你们现在自首还来得及,大不了关个几年,出来还只有三十来岁。如果让警察抓住,你们下半辈子就要在监狱里过了。”
宋长征吼道:“我们的事不要你管,你晓得个屁!”
卢晓红停了停,对我道:“我老早说过了,你是城里人,不会了解我们的心情。我们也不想做坏事,可不做坏事就只能当一辈子穷光蛋。你还是少说话的好,免得吃苦头。”
宋长征在一旁道:“你跟他啰嗦个什么,快给他吃药!”
卢晓红把药放到我嘴边,正要喂我吃,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我们都是一怔。卢晓红手一翻,把安眠药塞进我嘴里,又灌了口水,咽下去。随即拿透明胶布把我嘴封上。宋长征拽起我,走进厕所,反锁上门。
宋长征把我推进浴缸里。他则坐在马桶上。
我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咦,是你?”卢晓红道。
“你好。今天有空吗,我想跟你学按脚。”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愣了愣,是郭钰。
卢晓红说:“对不起,我身体有点不大舒服。”郭钰忙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卢晓红说:“没什么,有点头疼。”郭钰哦了一声,说:“那这样好了,今天你不用教我,我来给你按,你看看我最近水平有没有进步。好不好?”
卢晓红没说话,大约是默许了。宋长征坐在马桶上轻声骂了句“他妈的”。
一阵搬凳子的声音,很快便安静下来。郭钰应该在给卢晓红按脚了。
我觉得自己真是笨,其实早该猜到她是向卢晓红学的。哪有人光看一本书就会按脚的?又不是华陀再世。她每次给我按脚,总是先按脚趾,再按胃肠点、睡眠点,然后是颈椎点、肝、生殖器区,最后是脚背淋巴区。这顺序和卢晓红一模一样。我居然一直没有察觉。
我忽然想起她那双手。记得一次她的手按在我脚底的时候,我还开玩笑地说,让这么漂亮的手给我按脚,真是暴殄天物。她说,你晓得就好!
卢晓红问她:“还是忘不了他?”郭钰嘿的一声,说:“什么呀。”卢晓红说:“要不然干吗还过来学按脚?”郭钰说:“谁说学按脚一定是为了他?我给我爸妈按不行啊。”卢晓红哧的一声:“你就嘴硬吧。”
我瞥见宋长征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我。我给他看得有些别扭,便把脸朝向另一边。这时,我听见郭钰说:“我上个厕所。”
我的心一下子跳了起来。宋长征也从马桶上一跃而起,神情紧张。卢晓红说:“我马桶堵住了,不能用,已经打电话报修了。要不你去小区的公共厕所?”郭钰说:“哦,我也不急,待会儿出去再说吧。”
宋长征舒了口气,又坐了下来。我也松了口气。幸亏卢晓红反应快,要不然郭钰这么闯进来,结果肯定跟我一样。我觉得头有些发昏,应该是安眠药在起作用了。外面安静得很。我听见郭钰的声音:
“你说——谭心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卢晓红说:“应该是吧,她那么漂亮,又温柔,我是男人肯定也喜欢她。”
郭钰道:“这我也晓得。”我听出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心里不由酸了一下。
郭钰又道:“她跟郭启明挺般配的,是吧?”
卢晓红嗯了一声。
我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宋长征忽地凑近我,在我耳边说了句“陈世美”。我一怔,朝他看去。他有些鄙夷地瞪着我。我觉得这人倒真是滑稽。
我的头越来越重,渐渐地,眼皮耷拉下来,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郭钰已经走了。我躺在床上,双手依然是反绑着。宋长征好像不在,只有卢晓红一个人。她见我醒了,便拿过一个饭盒,撕开我嘴上的透明胶,喂我吃饭。“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饿了吧?”她道。
是叉烧饭。叉烧有点硬,我喉咙又干又涩,吃下去顿时咳嗽起来。她喂我喝了口水,在我后背拍了两拍。
“昨天郭钰来过了,你知道吗?”她问我。
我点了点头。
她道:“也是,安眠药应该没那么快起效——她找我学捏脚。进步很快,再过一段时间,应该能当个专业的捏脚师膊了。”她说完笑了笑。
我说:“她是个好姑娘,我对不起她。”
卢晓红说:“没这么严重。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种事情呀,老天爷也没办法。”
我琢磨着她的这句话,觉得好像有道理。但倘若顺着这个思路,又似乎自私了些,太率性了。我朝她笑了笑。
她说:“你还笑得出——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囚犯。”她有些促狭地提醒我。
我这才想到自己的处境。我朝她看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情。”她嘿了一声:“天底下出乎意料的事情多着呢,你啊,是温室里的花,什么都没见过。”
我忍不住道:“你别把男人比作花,行不行?”
她一笑:“我说错了吗,你就是花,你们几个都是花,谭心是花,郭钰是花,就连曾伟强也是花——不过他是朵喇叭花,比你们稍微贱一点。可我和宋长征是草,长在地上的草,被人踩来踩去的那种。我们跟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说到后面,摇了摇头,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她说:“跟你说了也白说,你不会懂的。”
我停了停,问她:“外面情况如何?你们想好怎么辦了吗?”她耸耸肩,道:“有什么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呗。”
我再一次劝她:“自首吧。警察终有一天会查到这里来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们还年轻,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她朝我看了一眼,说:“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吃完饭,她给小男孩又吃了些安眠药,却没给我吃。“你胃不好,安眠药伤胃——而且你是大人,我相信你有自制力。”她对我开了句玩笑。
半夜里,宋长征又来了。他轻声对卢晓红说了些什么。两人表情有些紧张。
卢晓红一下子叫起来:“都是你那个姘头,报什么警,她不要儿子啦!”
宋长征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道:“什么姘头,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跟她一点关系也没——。”卢晓红打断他道:“好了好了,现在争这个也没意思。快想想该怎么办吧。”
我在一旁不知死活地嚷了句:“自首,只有自首才是唯一出路!”
宋长征骂了句“妈的”,脱下自己的袜子便塞进我嘴里。
“啰里八嗦的家伙,老子就是自首,也先把你宰了,信不信?”他恶狠狠地朝我吼道。我嘴里一股恶臭,熏得我几乎晕过去。宋长征打开矿泉水盖子,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随即“啪”的一声,重重地放在茶几上。
“早晓得就在乡下不出来了,”他道,“种田种菜也饿不死。”
卢晓红朝他看:“你现在说这个有屁用?哼,‘在乡下种田种菜,我告诉你,我宁可被抓进去,也不愿意再过那种日子了。当初你对我怎么说的,这辈子都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了,要是混不出个人样就宁可去死。现在碰到一点挫折,就开始打退堂鼓了。我卢晓红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一个孬种!”
宋长征一怔,随即嚷道:“好,那你说,都到这份上了,警察都快找上门了,该怎么办,你说!”
卢晓红咬了咬牙,说:“我去自首。你等我,大不了关几年,出来我们还是好夫妻。”
宋长征大手一挥:“不行,绝对不行!”
卢晓红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要是让警察先找到这里,我们就一个也逃不了。”宋长征想了想,说:“那也行——我去自首,你在外面等我。”
卢晓红皱眉道:“说了我去就我去。你别跟我烦。”
宋长征说:“我是男的,是一家之主,你得听我的。”卢晓红嘿的一声,道:“去你妈的一家之主,还没结婚呢,就一家之主。”宋长征说:“十八岁那年你就是我的人了,现在还想赖?”卢晓红朝我瞟了一眼,脸一红,道:“你这人——真是不要脸。”宋长征道:“反正你是我女人,你就得听我的。”
卢晓红说:“谁是你女人?衣橱里那小孩的妈,才是你女人吧。”
宋长征哎哟一声,拳头打在桌上,发出“砰”的声音。“我要讲多少遍,你才相信?”他大声道,“那女的真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卢晓红看着他:“没上过床?”
“没有!”
“没亲过嘴?”
“没有!”
“没拉过手?”
“没——拉手是拉过,她自己把手伸过来的,我总不能不拉吧?”
“是呀,不拉白不拉,对不对?”卢晓红朝他白眼。
宋长征哎哟一声,又是一拳打在桌上。“不跟你搞了,老子搞不过你,你这个女人,要把我逼疯才开心,是吧?”
我看着他们吵架,像两个小孩。
两人又吵了一会儿,睡觉了。宋长征把我从床上一把拎起,直拽到卫生间,横卧在浴缸里。“老子要过夫妻生活,只有委屈你了。”我想这人说话可真是直接。他砰的一声关上门。我听见房间里大吵的声音,似是还在为刚才的事情争执。过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我想偷听人家可不太道德,便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月色不错,窗户半开着,丝丝凉风吹进来。
过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蒙眬间,觉得有人推我。我猛的睁开眼睛,见是宋长征。我一惊,正要说话,忽地看见卢晓红双手被绑躺在床上。我又是一惊。卢晓红嘴上被贴了透明胶。宋长征看着我,忽地,跪下来,向我磕了个头。
我惊讶极了,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宋长征磕完头,站起来,对我说:
“我明天就去自首,你是唯一晓得这件事的人,我求求你,千万别把卢晓红说出来,你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嘛,对吧?你也晓得她不是坏人,坏的是我,是我逼她这么做的——”
卢晓红身体扭动两下,隔着透明胶,发出“唔唔”的声音。
宋长征继续道:“——你要是不把她说出来,你就是我的恩人,将来等我出狱,我做牛做马地报答你。要是你说出来,嘿,除非我死掉,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舒坦。我宋长征说话算话,你给我记住了。”
还没等我开口,他又转向卢晓红。
“我说了,我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我跟你讲——我去比你去好,你嘴巴甜,脑子又活络,在外面打点,肯定比我强。万一不成,大不了也就是坐个七八年牢。男人受点罪无所谓,女人不行,一受罪就老了,成菜皮了。”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卢晓红看着他,缓缓地,眼泪滑了下来。
“就这么说定了,”他道,“天一亮我就带着孩子去公安局。你乖乖的——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好夫妻。”他望着卢晓红,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七
我一直认为生活中应该有戏剧性的情节。锦上添花般,点缀几笔,让日子过得更精彩。从我认识卢晓红那天起,戏剧性的情节便埋下伏笔。只是,最终揭晓时,我没料到竟让人如此不忍——这些情节,于我来说像电影般不可思议,但对于另一些人,却是真真切切的人生。
宋长征被正式拘留。
卢晓红找人咨询过了,这种普通绑架案,没有人员伤亡,如果自首的话,判刑应该不会超过五年。卢晓红放下心来。她对我说:“五年嘛,就当他去读了个大学,以前古代人去京城考状元,不是也要去个三年五载的嘛,我就当他去考状元了,对吧?”
我说:“没错,五年很快的,眼睛一眨就过去了。”
她对着我笑。眼睛里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希望。
事情很快变得不一样了——老板娘的儿子因为服食了过量的安眠药,醒来后神志不清,连父母都不认识了。医生诊断后,确定他为中枢神经严重受损,今后都不能正常生活,也就是一般意议上的“白痴”。
一审判决下来了——绑架罪加重大伤人罪,宋长征被判处死刑。
卢晓红发疯似的跑来找我。我吓了一跳,以为她要干什么,谁知她说:“借我点钱,越多越好。”
我愣在那里。
她道:“我要钱,越多越好。有了钱就能办事。把死刑变死缓,他就死不掉了。”
她说这番话时,眼睛并不看我,而是定定的,傻了似的。
我没说话。她忽地从怀里取出一把水果刀,指着我的脖子。“借我钱,”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告诉你,我已经豁出去了。你别逼我。”
我借了她五千块钱。我当然不是怕她伤我。再怎么样,我也不至于对付不了一個女人。我是真心想帮她。还有宋长征。
我从银行里拿钱给她。她对我说:“你放心,我会还你的。我就算做脚把手做烂了,也会还你的。”我笑笑,没吭声。
卢晓红又跑去找曾伟强、谭心、郭钰——所有她认识的人,她都不放过。
曾伟强给了她五百块钱。卢晓红说:我给你做二十次脚,钱就不还了,行吗?曾伟强耸耸肩,说:我也没打算你还,你又不是没欠过我钱。
谭心和郭钰各给了她两千块钱。谭心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郭钰则是因为找她学做脚,欠了她一份人情。
我找了一个当律师的朋友,想看看他有什么办法。他告诉我:这种案子已经判下来了,就很难改判。一个乡下人,又没钱又没势。谁会睬他!
我没把这话告诉卢晓红。看着她整天东奔西跑,上下打点。
卢晓红买了一打信封,用来装钱。她把能帮忙的人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她常常对着纸喃喃自语:嗯,这个人给五百好了,那个人给一千——监狱长也应该要给一点,让长征少吃点苦头。
她居然想带着三千块钱去找法院院长,被我死死拉住。我说:“你这是行贿,弄得不好只有起反作用。”她看了看我,笑道:“郭启明啊郭启明,你真是太老实了,现在都这样,你不晓得吗?”
我实在不忍心对她说,三千块钱太少了,人家看也不会看一眼。我只是翻来覆去地劝她,要冷静要冷静,一定会有其它办法的。我晓得我这些都是空话,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
终审判决的前一天,卢晓红忽然对我道:“走,我请你去吃饭——我老早就说要请你吃饭,你还记不记得?”
我说:“当然记得,不过,地方由我来定——你记得吗?”
她点了点头。
我们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饭馆。走进去,点了三四个菜。卢晓红叫了四瓶啤酒。我傻了眼,说:“我胃不好,你晓得的,我不能喝酒。”
她一笑:“我晓得——这酒都是给我自己叫的。”
她酒喝得很快,一仰脖子,便是一杯。转眼,已经两瓶啤酒下肚了。她越喝,眼睛就越亮,脸也泛起红光。这阵子她脸色一直有些苍白,现在一喝酒,气色倒是好了些。
她说:“郭启明,谢谢你。”
我笑笑:“谢什么。”
她说:“看到你,就晓得上海人还有救。上海人的名声不好,自私自利,鸡鸡狗狗的。你改变了我心目中上海人的形象。”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随即咧嘴一笑。我也跟着笑了笑,却不晓得说什么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她又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我说:“这个,还没想过呢。”
她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在我们那里,你这个年纪,已经是两三个小孩的爹了。”我笑笑,说:“两三个小孩?帮帮忙,饶了我吧,我最好一个都不要。”
她听了,问我:“上海的年轻人是不是都不喜欢小孩?”
我说:“不能说全部,但应该也有相当一部分吧。两个人过日子多自在,结了婚也跟谈恋爱差不多,有了小孩就不一样了。”
她停了一下,说:“还是你们上海人好,过日子像过家家一样,一点心事没有——你们讲爱情,我们也讲爱情,可为什么我们的爱情就这么苦呢?”
她说着,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竟有些伤感。我只好半开玩笑地说:“谁说我们不苦,我们谈恋爱谈得也很苦呢!”
她看了我一会儿,忽道:“你们苦个屁!”
她又重复了一遍“过家家”这个字眼。她说:“你们是过家家,我们才是过日子。过家家很开心,可是过日子,就很苦,很苦——”
她大概是有些喝醉了,夸张地做着手势,手臂在我面前挥舞。我拿开她的酒杯,说:“别喝了,差不多了。”她又抢回来,倒满酒,又在我的杯子里也倒满酒。
“郭启明,”她口齿不清地道,“我们干一杯,我们好像还没干过杯呢。”
她说着,拿起酒杯,与我的碰了碰。
“干杯!”她说。
我喝完了杯中的酒。她竟拍起手来,大笑。那一瞬,我瞥过她的脸——她的脸上全是泪水。
我送她回家,扶她在床上躺下。给她擦脸,又给她倒了杯水。
临走时,她对我说:“如果宋长征没得救,我也不想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并不悲伤,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第二天,终审判决下来了,与一审无异——还是死刑。
我陪卢晓红到监狱去看宋长征。宋长征瘦了一圈。两人互望了一会儿,都没说话。半晌,还是宋长征先开口,他对我说:“谢谢你。”我摇了摇头。
卢晓红给他带来两包城隍庙的五香豆,一瓶二锅头,还有一瓶复合维生素片。
宋长征说:“这几天老是没胃口,看到五香豆和二锅头,就有劲了。”
卢晓红说:“你脸色不大好,每天吃两粒维生素片,对身体有好处的。”宋长征说:“你留着自己吃吧,给我也是浪费。”他说着,凄然一笑。
卢晓红像是没听见,继续道:“记住,早饭后一粒,晚饭后一粒。你这个人啊,记性很不好,什么事都记不住。我跟你讲,这种药片很贵的,吃一顿忘一顿是没效果的,知道了吗?”
宋长征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卢晓红又道:“平常没事的时候,就扭扭脖子扭扭腰,活动活动筋骨,光吃不动是不行的——哦,我还给你带了本书,《哈利波特与死圣》,新出版的,你这个人啊,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喜欢看这种书,真是的——”
宋长征一直望着她,不说话。卢晓红也望着他,半晌,说:“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宋长征响亮地哦了一声,随即朝她笑了笑。
卢晓红又道:“就算有事,我也会陪你一起。”
宋长征本来一直很平静,听了这话,脸色一变。
“我不要你陪,”他粗粗鲁鲁地叫起來,“你这个女人别说傻话——我一个人挺好的,加上你,我做鬼也不会开心。你听到了吗?”
卢晓红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忽地,笑了笑。
“你不会有事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宋长征看了她一会儿,忽地转向我,道:“郭启明,我拜托你,千万要看牢她,这个女人脑子有点问题,一碰到急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卢晓红听了,又笑了笑。“你才脑子有问题呢。”
过了一会儿,狱警示意我们离开。卢晓红站起来。宋长征拉住她的手,捏了两捏。“好好过日子,”他道,“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开心了。”
卢晓红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们准备离开,宋长征忽然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对卢晓红说道:
“哎,我跟你说——我跟那个女人真的没什么,我可以发誓,你一定要相信我——”他说得飞快。
卢晓红先是看着他,随即跺了跺脚。转过头,眼泪情不自禁地滑了下来。
“你到底相不相信啊?”宋长征大声问道。
卢晓红叹了口气,并不转身。
她的声音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温柔:
“我相信你。”
我和谭心终究还是没能走到一起。
——那天晚上,我和她从电影院里出来,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曾伟强出车祸了。我脑子嗡的一声,想到那次骗郭钰的事情,第一个念头便是“我咒他出车祸,现在变成真的了”!
我拿着手机,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谭心却已飞也似的跑到马路当中,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焦急地向我招手:“快!快!”
一路上,谭心催了司机几次:“师傅,麻烦你快一点。”司机说:“小姐,我已经很快了,再快就要吃罚单了。”我劝她:“没关系的,说不定只是碰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脱口而出:“你怎么晓得,你又没看见。”
她说完,大概觉得有些不妥,便朝我笑了笑,作出开玩笑的样子。我也只有顺着她,道:“我是没看见,可我的预感很灵的。你放心好了。”
谭心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为你着急,曾伟强毕竟是你的朋友。”
她这句话说得很是别扭。我听了,没说话。
我们赶到医院,护士告诉我们,曾伟强正在动手术。我们在手术室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医生从里面出来,表情很不好,告诉我们:病人已经去世了。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谭心先是不动,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像死人。忽地,她冲进手术室,抱着那具尸体痛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整个世界塌下来似的。
我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护士问我:这是死者的爱人吗?我没说话。我想去把谭心劝开,想想还是算了。让她哭个够吧。我默默地退到一边。
这时,曾伟强忽然出现了。他右脚上缠着绑带,一跳一跳地过来,叫我:“郭启明!”我抬头一看,顿时呆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做手术的叫“甄为强”,是我们搞错了。
“喂,你在干什么呢?”曾伟强看见谭心,哑然失笑,“拍电影啊?”
谭心一下子抬起头,看到他,先是不动,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忽地,整个人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哭了起来,竟似比刚才还要伤心。
“你没死啊——”谭心抽抽噎噎地道,一只手捶打着他的背。
曾伟强轻轻拍着她,嘴角带着笑。
“怪了,”他故意逗她,“我没死,你好像还挺遗憾?”
我看了一会儿,悄悄地离开了医院。很奇怪,我好像也不是很难过,似是早就料到了似的。我想起那天晚上,谭心脱口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问她。她没说,敷衍过去。其实,我是听清的——她说:我还是喜欢曾伟强。
卢晓红说得对。爱情这东西,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老天爷也没办法。
我抬头看天。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的。乍一看,只是亮晃晃的一片。细细看去,总有那么一颗两颗特别近。又有几颗,起初看似老远,渐渐地,慢慢移近了。原来星星也会动呢。还有几颗,看着似是很亲密,可是看久了,始终是隔了那么段距离,永不能靠近的。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年后,我和郭钰结婚了。
结婚前几天,我们请谭心吃饭。她很快就要和男朋友去加拿大了。据说是技术移民。我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男朋友——大约四十来岁,个子不高,顶上有点秃。他是在英国读的MBA,金领,年薪百万。
我暗暗有些惊讶。
席间,男人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谭心,始终是微笑地注视着她。谭心的叉子不小心掉到桌下,正要去捡。男人说,你别动。男人为她捡叉子的时候,额头重重地碰到桌角,起来时肿了一块,并渗出血来。
谭心问他疼不疼。他笑笑,说一点儿也不疼。
男人起身到卫生间去擦洗伤口。谭心问我们:“结婚的事,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郭钰说:“都差不多了。”她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她想了想,说:“应该很快吧。”
我又道:“他看上去对你很不错。”谭心微笑着嗯了一声。
停了一会儿,她问我:“看到我们,是不是觉得有些意外?”
我笑笑。“他看上去年纪比你大很多,”我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我本来以为你会找个很帅气的男人,就像曾伟强那样。”
谭心也笑了笑。
“这个人是我姑妈给我介绍的,”她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瞒你们说,我真是吓了一跳,想这人可真是老气啊,可说了一会儿话,我觉得他还是挺不错的。我今年二十八岁了,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有些东西,以前觉得很重要,现在再想想,其实都是无所谓的。相反,许多以前不屑的东西,现在倒是慢慢重视了。——结婚和恋爱毕竟是不同的。”她说到这里,朝我们微微一笑。
男人回到位子上,坐下。他问谭心:“在聊什么呢?”
“他们在问我,你对我好不好,我说,你老是欺负我。”谭心有些调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男人很绅士地笑了笑。“你一定是搞错了。是你欺负我,而不是欺负你。”他大概是说多了英语的关系,说普通话有些奇怪,像大舌头。
主菜是菲力牛排。男人把谭心的盘子放到自己面前,将牛排一块块切开,再还给她。谭心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男人用刀叉的动作很熟练,也很优雅。
我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当初在渝信川菜吃水煮鲶鱼的情景。那时,我们四个人吃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哈气。而现在,我们是在高档西餐厅里,细嚼慢咽。
许多事情其实老早就摆在那儿了。好像,我从来也没觉得谭心会真的嫁给曾伟强。而她和眼前这个男人,虽然长相很不配,却有一种别样的协调。
分别时,男人再三对我们说,等他和谭心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去加拿大参加婚礼。“机票我来买,你们也不用买礼物,只要带着祝福飞过来,就可以了。”男人很得体地说道。
接着,他们上了门口的一辆奔驰。车开动了,谭心向我们挥手。
我们也一直挥手,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为止。
我和郭钰的婚礼,闹新房一直闹到很晚,我们都筋疲力尽。
郭钰的同事提出要我画一份平衡表。“你是平衡室的家属,一定要会画平衡表,这是今晚最后一个节目。”
天晓得这帮家伙居然还带了尺、橡皮和计算器,还出好了题目。——“某航班,机组10人,前三后七。客人209人,其中男人150人,女人59人,还有儿童十名,婴儿五个。货物2000公斤,邮件800公斤,行李3000公斤。空机重量86135公斤,指數43.3。”
郭钰叫起来:“你们搞什么啊?”
我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放心。我说:“没问题。”
我接过平衡表,三下两下便做完了。“重心中间偏后,飞行员飞起来既舒服又省油。”在众人的惊讶表情中,我把他们统统送了出去,关上大门。
我和郭钰互拥着。她提出要给我做脚。
“舒不舒服?”她一边做,一边问我。
我作出很陶醉的样子。“舒服极了——你真是聪明,自学成才。”
她得意地笑笑。
收拾新房时,我看到一张包东西的破报纸。在角落一隅,有这么一则新闻:
“前年因绑架案被判死刑的案犯宋某,在越狱两年后,终于在河南某县被群众举报发现。因其顽固抵抗,被当场击毙,一同击毙的还有其妻卢某——”
我怔怔地看着,不知怎的,竟想起当年卢晓红给我看的那张照片来。
——旧城厢,青石铺成的路,坑坑洼洼,小河浜,老柳树。两人十六七岁的样子,卢晓红扎着两条丫辫,脸蛋红红的,笑得眼睛都没了。宋长征三七开的小分头,穿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两只手笔直地放在旁边。
不知不觉,我的眼角竟有些湿润起来。
选自《钟山》2008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吴秀坤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