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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纸

2017-06-10金少凡

神剑 2017年2期
关键词:锅炉房管理区哨兵

金少凡

这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不过,在讲述所有的故事之前,我想先告诉您,我曾经为要讲述的这些故事被抓捕过。

地点——某厂管理区。

抓捕者——我很熟识的那个哨兵。

我的确是想潜入某厂的管理区。为了一架飞机和一张图纸。

但可惜的是哨兵毫不留情。

抓捕我的过程大体是这样:哨兵先是朝我笑笑,好似要跟我这个熟人打声招呼,待接近了我之后忽然把脸一绷,大喝一声不许动!紧接着就把我的手臂给反剪了过去。

您知道,哨兵们是天天要进行擒拿格斗训练的,因此,我的手臂经他一拧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再之后,我被押往审讯室。

途中,我没敢乱说乱动。因为我知道,此时,他,我熟悉的那个哨兵,正端着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俩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米远。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我虽然看不见,可是我的后背已经开始感到从刀尖儿上传递过来的那股逼人的寒气了。于是我规规矩矩地按照他的命令慢慢前行,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要告诉您,某厂管理区的哨兵是单列,直属某军区,拥有无限开火权,因此,我不想让他啪的一声把我撂倒在地。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没人给您讲述下面的故事了。

其实,出生在20世纪的人大体都记得那架飞机。有好多人甚至还能说出它被击落前前后后的故事。那家伙当时十分猖狂,在我们的领空上肆意乱飞,就跟在自家的后花园儿里散步差不多。我方虽多次提出警告,还提出外交照会,但其置若罔闻。嘿,有本事你打我啊?那混蛋飞行员知道我国尚无远程导弹,在天上叫板。这叫板声激怒了一位将军。将军姓黄。叫黄

我不能说得再具体了,因为那样就要涉及一段密级很高的秘密了

将军一撸胳膊,骂了句操你妈的,用高炮给我揍那丫头养的!将军下令之后,我方连夜改装高炮,改装炮弹,调集军事大比武时期的神炮手。开炮前,将军跟神炮手说,给你三发炮弹,你今天要是把这架飞机给老子揍下来,要媳妇给媳妇,要军阶给军阶,要啥老子给你啥!你小子有种没有?神炮手出列,给将军敬了个军礼,一句话没说,之后把上衣一把扒光,赤膊上阵。填弹。计算。屏息。怒眼。咬牙。绷筋。蹙眉。瞄准。咬住。之后就听砰砰砰三声炮响。再看天空,三团硝烟腾起,一片火光乍见。那架飞机划出了一道弧线,栽落了下来!

这是一段传说故事。这个故事当时家喻户晓。大家为之津津乐道。

不过,之后的事情便鲜为人知了。

那架被击落的飞机被秘密运抵边远偏僻的某厂之后,在解剖研究的过程中,消息被严密封锁。人们只是从小道消息中隐隐约约地听说,围绕着这架飞机有特务活动,还发生了三次爆炸事件!

是的,的确是出现了特务活动和爆炸事件。

并且,让您绝不会想到的是,那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故事,就发生在了我们身边,甚至就发生在了厨子小郝、水暖工金子英、傻子旺财和车工史乃慧的身上。

我就是水暖工金子英。

那架飞机运抵某厂管理区之后的第七天,也就是某厂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的第七天,我便以身试法,因为要潜入管理区而被哨兵一举擒获。

您应该能想象出事情有多严重!

其实,动了要潜入某厂厂内管理区的念头纯属偶然。

我一说纯属偶然,您一定就知道了我从前根本就没有想要进去过,对吧?嗯,不管您认为对与不对,不管您是否相信我的话,反正我在动那个念头之前,的确是没有想过非要进入管理区不可。没有进入管理区的红色特别通行证是我之所以不去想的原因之一,某厂的《保密条例》手册有一百多页那么厚,针对管理区的也有好几十页之多,管理区执勤的哨兵拥有无限开火权就在这其中赫然地印着,还用了粗体字,因此我也不想非要进入管理区招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另外管理区对于我们来说,也并不新鲜。那里面有一座锅炉房,还有一座茶炉房,锅炉房和茶炉房都归我们水暖队管,每当它们出问题了,需要维护了,我们就必须进入管理区去修理,去修理的時候,我们班长骆驼祥子就要挑人点将,然后去厂保卫科办理特别通行证。由于嫌进入管理区经过哨兵时手续繁杂,不仅需要经过盘查,并且还得填表盖章什么的,所以每当我们班长骆驼祥子选人时,大家就都躲着,都强调说自己手头儿的活儿还没干完,而每当这个时候,我们班长骆驼祥子就会掏出烟来点头哈腰地往每个师傅手里递,之后张师傅李师傅地叫,说,得了,帮兄弟一回行不行?只当是给我老祥家去盖小厨房儿行不行?

那么,我是怎么忽然之间就一下子动了非要进入管理区不可的念头了呢?

可恨就可恨在小郝身上。

小郝在管理区的食堂里当炊事员,一天,他趁管理区保密车间里工作人员不备,钻到那架飞机里捣鼓了一会儿,之后便有显摆的资本了。那天他兴致勃勃地把这件事偷偷地跟我说了,自然,说的时候是添了些油盐,加工了一番的,因为这小子的工作本身就是炒菜的厨子嘛,所以他添点油加点醋什么的纯属正常。不过,他绘声绘色的叙述,到底还是把我的胃口吊了起来。

我说了,可恨就可恨在小郝身上。这小子成心逗我。

那天我们水暖队要和伙食科比赛篮球,开赛前跑篮儿的时候,小郝朝我招手,我于是就走了过去。小郝看看周围没人,就神秘兮兮地问我,管理区里有架刚缴获来的飞机你知道吗?

我说听说过。回答的时候,我多少有些不屑,我当时的意思是,管理区里的秘密不光就你一人知道,我们水暖工也地上地下管着整个厂子呢,不比你们厨子知道的少。

听说过,见过吗?小郝见了我的不屑,便也把不屑充斥在了脸上,问我,进去过吗?

我只得收了脸上的不屑,摇头说,没。

小郝立即就得意了,说,只是听说,没见过吧?跟你说,我见了,并且哥们还进去坐了坐。说着,他便挑起了大拇哥,晃悠着指着自己的胸口,那样子自豪得不得了。

我说是吗,真的?我故意装得很平淡,尽量不让他看出来我感到很惊奇的样子。

是吗?您把那个“吗”字儿给我去了!小郝说,当然真的了,骗你是孙子!

接下来,小郝就开始给我描述那架飞机。

他问我,你知道飞机怎么进出吗?

我说顶上有舱口啊。

他说废话,傻子都知道顶上的舱口能进出。关键是怎么进出?怎么上下?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是不是有梯子?

他夸张地笑了,说,你真他妈老帽儿,土得你都从身上掉泥渣儿!飞机里总共就那么屁股大点儿的空间,有放梯子的地方吗?告诉你怎么进出吧:驾驶员的座椅是可以升降的,把控制的扳手一扳,座椅自动升起来,人就能从舱口走出来了,明白吗?人要想钻进去呢,就往座椅上一坐,靠体重,就把椅子给压下去了。那椅子,可好玩儿了,神奇得厉害!

小郝说完,见我不说话了,就问我:不知道吧?

我无话可说,只能点点头再摇摇头。

接下来,小郝又眉飞色舞地跟我说了许多飞机里面不为人知的东西,他说飞行员前面是密密麻麻的仪表盘,红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的都有。还有一排排的按钮儿,管开炮的,管开枪的,管投弹的。说完了这些,他又说了飞行员头上的耳机,说完了耳机,他又说了操纵杆儿,说完操纵杆儿他就说要不是怕被工作人员和哨兵发现了,他一点火儿就能把飞机给开出去,开出去他就朝天上轰一炮过过瘾!说的时候他唾沫星子横飞。这时我已经听得入了迷,小郝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腮帮子,我竟然全然不顾。

那之后,我便开始琢磨怎么进入管理区。我也得去看看那架飞机!

管理区的一个哨兵跟我早就熟识,有几次我们在一起聊天时,他拿起了我手中的管钳子看新鲜,我拿过他的半自动步枪来也看新鲜:他问我管钳子怎么使用,我问他半自动步枪怎么填子弹,因此刚开始时,我想通过哨兵的关系进入管理区,可是当我摸着他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问他能不能让我进去时,哨兵却立即扒拉开我的手,露出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从正门进不去,我只得想其他的办法。

我知道,管理区的最边角上,长着一棵歪脖树,歪脖树的一枝树干伸到了墙外面。这棵树很不起眼,位置也十分隐蔽,是我在管理区干活儿时,无意发现的,于是,我就有了借着歪脖树的隐蔽,潜入管理区的想法。

可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刚刚顺着那枝树权爬上歪脖树,还没顺着树身滑到管理区的地面,就被那个哨兵生擒活捉了。从天而降的一声“不许动”,差点让我把尿尿到了裤裆里。

小金。我被关押了三天后走出管理区时,听见史乃慧在喊我。你出来了?她跑向了我,手朝我伸了伸,又缩了回去。

小慧!我有些惊讶,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来?我的手也朝她伸了伸,又缩了回来。

史乃慧说我问赵德科长了。

我问她你去保卫科了?

她说你出了那么大事儿,我能不去问问吗。说完,眼睛就有些红,问我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转了转身子给她看。又问我师傅陪你去的保卫科?

史乃慧说是。前前后后他帮你跑了好几趟。托了好多人。迟疑了下,她又说,昨天,你师傅病了。

病了?我忙问,什么病?严重吗?

史乃慧说严重,吐血!

啊?我一听便有些惊讶,赶紧问她怎么会吐血呢?怎么回事?

史乃慧说你们班长骆驼祥子玩儿阴的,他安排他那造反派的人干轻活儿,安排你们这一派的人干重活儿,拆卸主楼上的暖气片!拆卸完了再从七层上往楼下扛!

扛?我连忙说,那一组暖气片七八百斤呢!

史乃慧说,可骆驼祥子就安排了小常、小郑、你师傅仨人扛,结果你师傅便累吐血了。

听到这儿,我马上意识到我师傅吐血跟我有直接关系,因为小常和小郑是师徒俩,从七层楼上往下扛七八百斤重的暖气片,本应小常师徒俩扛一头儿,我们师徒俩扛一头儿,重量平摊在四个人的肩膀上,而我被关不在,本应压在我肩膀上的那份重量便都压到了我师傅的肩膀上,扛着两倍的重量,再下七層楼,他不吐血才怪!

我没顾上和史乃慧再多说什么,丢开她火速地跑向了厂家属区,跑向了我师傅家。

我师傅家冷冷清清的就他一个人。我师娘是厂里的清洁工,这个时候或许正在偌大厂区的某一个角落里清扫着马路上的落叶。他儿子是个傻子,寄养在乡下爷爷奶奶家。屋里由于疏于整理显得很凌乱,桌子也没有收拾,早上吃剩下的半个窝窝头以及半小碟腌萝卜还在上面摆着,任凭空中飘浮着的尘埃在上面一层一层地降落。

我师傅斜躺在床上。他用手示意我自己倒点水喝,随便坐。看着他有气无力的样子,看着他惨白的面容,我心里一阵发酸,我想说句师傅真对不起,我不在,让您受累了,可是我的嘴笨,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师傅的性格跟我差不多,都不善于表达,因此他从我涌出泪水的眼睛里看懂了我要表达的意思,于是他安慰我说,这不赖你,你别过意不去。说完,他指挥我去大衣柜里取样东西给他。我忙起身去了。

我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个铁盒子递给他,他用颤颤抖抖的手把铁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存折来,之后说让我取二十块钱出来。

我问他取钱干吗?

我师傅说,咱们得请人家赵德吃顿饭。要不是他,你没那么快出来。

听了师傅的话,我惭愧异常,因为犯事儿的是我,因为造成师傅吐血的是我,因为师傅吐血了都没舍得取钱为自己买点营养品,却要拿出钱来替我请赵德吃饭。我的眼泪一时间就又唰地下来了,我忙捂住我师傅的手,说,师傅,千万不能这么做,我已经够对不住您的了,再让您出钱请客,我,我

我磕巴了老半天也没说出“我”字后面的话来,其实我本来想说“那我还算人吗”,可是我的嘴笨,到了坎节儿上,就不听使唤了。

我师傅看我又掉了眼泪,就跟我急了,说,行了,大小伙子,哪儿那么些眼泪啊,别娘们儿似的!擦了!之后执意要我去取钱。

我试着跟他商量,您看用我的钱好不好?

用你的钱可以,我师傅反问我,可你有钱吗?你学徒工,一个月16块钱的伙食费,你拿钱请了客,一顿都吃了,这一个月你怎么过?

我被师傅问住了,觉得不用我师傅的钱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可是我又担心他的身体,于是就再次跟他商量,说咱们能不能过几天再请?等您好点了?

我师傅这回是彻底地急了,他霍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说,等几天,等几天你的档案里被塞进闯管理区的记录怎么办?那可是你要背一辈子的污点儿!嚷到这里,我师傅忽然咳嗽了起来,我赶紧帮他拍后背,我见他用手捂了捂嘴,之后又看见他的手心里粘着的红红的血渍。

中午,我和我师傅请保卫科科长赵德吃饭。

吃饭时,我师傅几乎没动桌子上的菜。他一面咳嗽着一面跟赵德按照自己家乡的习惯连干了三杯酒。这期间我想阻止他,让他注意身体。可是他却多次把我的手挡开。喝酒的时候,我师傅几乎没什么话,他把酒杯端起来就只说了四个字:都在酒里!他把杯子跟赵德碰得啪啪响,一口把酒干了后再把酒杯朝下抖一抖。第三杯喝完,我发现我师傅的脸更加惨白了,无意间,我看到了他攥在手中的手绢,上面鲜红鲜红地浸满了血。

行了兄弟,用咱们老家的话说,都在酒里了!赵德喝完第三杯酒,把酒杯倒扣着往桌上一放,说,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了。我会怎么做你也都知道了。说完,就跟我说,小子,你得感谢你师傅啊,懂吗?你师傅是在拿命保你呢,懂吗!?

我连忙点头说懂,我懂!

要不是你师傅,说实话你三天出不来。赵德拿眼睛盯着我,说,要不是你师傅,这回你最轻得受个处分,并且推迟一年出徒,另外有关材料还得进档案,懂吗?

我继续点头,说懂,我懂。

小子,这个材料要是进了档案,你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懂吗?

我哽咽着说我懂,懂!我擦眼泪的时候,看见我师傅又用手绢抹了一把嘴。

赵德也看见了,就拧了一下眉毛,说,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这么说吧,小金,你要是我儿子,我这会儿非扇你俩大嘴巴不可!我的亲爷爷,我的祖宗,你想进管理区去看飞机?还想钻到里面玩儿?你知道那架飞机是什么吗?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一架破飞机。

混账东西!赵德拍着桌子说,破飞机?你简直就是个白痴!那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一架飞机!为这架飞机,你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头。

特务!敌人派出了特务!赵德说到特务的时候,把声音压低了:他们要炸毁它,不让咱们得到里面的技术。第一个代号叫羚羊,刚一入境就被咱们逮住了!紧接着,敌人又派出了代号鹦鹉的特务……细节我就不能跟你透露了,你知道,现在咱们厂是一级战备状态!管理区更是特级战备状态!

早上上班,我们班长骆驼祥子在安排工作时,没让我继续拆卸主楼的暖气片。我感觉这家伙心里可能又憋什么坏主意了。不然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整治我们这派的机会?

果然,他把那对儿小眼睛眨巴了几下之后说,小金,我给你安排点甜活儿,你去机加工车间锅炉房吧。

骆驼祥子刚一说到机加工车间锅炉房,就有工友起哄,说这回我可合适了,机加工车间锅炉房跟机加工车间就一墙之隔,站在锅炉房的门口,隔着窗户就能看到史乃慧和她的车床。不过,我可没那么想,我觉得骆驼祥子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屁呢!

骆驼祥子继续说工作,他说机加工车间锅炉房去年冬天取暖的时候就出现漏水问题了,一直就拖著没修。关于维修的事,我是这么考虑,不宜大动,这锅炉房设备太老,所以咱们先修修补补再说,能坚持一年是一年,勤俭持家嘛,东西虽然是公家的,但是跟咱们个人过日子一样,都得讲究个勤俭节约。

我听出些眉目来了,他可能是要往更狠里整治我师傅了。

果不其然,说完以修补为主的方案后,骆驼祥子就点了我的名字,他说小金,你去你师傅家把你师傅给接过来,修补锅炉咱们班谁也没有他那把金刚钻儿!

什么他妈东西!骆驼祥子说完,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之后说,班长,我师傅他病着呢,吐血了,那台锅炉能不能过几天修?等他好了修?

骆驼祥子把一支快要燃尽的烟接到另一支烟上,笑着说,病了我知道,我派人送他去的医院,不过,不是已经好了吗?他把小眼睛瞪得溜儿圆,故作疑惑地问我,我怎么听说他前天中午还陪着保卫科科长赵德喝酒呢?

骆驼祥子说完,就把小眼睛眯起来朝着我笑。他这种笑我特讨厌,一看见这种笑,就会立即让我想起电影里的地痞无赖来。

我拿无赖没辙,只好骑车去了我师傅家。

我师傅经过几天的休息似乎精神好了些,脸色也不再那么惨白了。我没敢跟他说骆驼祥子的那番话,只是说班长请您这把金刚钻儿出山,去修补机加工车间的锅炉,说完,我问他身体能不能行?

我师傅没说能行也没说不能行,他叫我从他家大衣柜里把那桶茶叶拿出来。我问他拿茶叶干什么?他说小常早就跟我要这桶茶叶喝了,我一直没给他,咱们拿上,待会儿给他。拿出了茶叶,他叫我把大衣柜锁上,把钥匙放在大衣柜底下的一个鞋盒子里面,之后又嘱咐我说,那天取钱的事,先别跟你师娘说。我问不跟她说她从存折上看不出来吗?我师傅说看不出来,她不识字。

拿茶叶的场景和我师傅说的那几句话,后来一直印记在我的脑海里。我时不时地都会想起来,连同之后那轰的一声巨响。

嗨——大锤砸下,落在了锅炉上。

我把我师傅接到机加工车间锅炉房后,我师傅先钻进了锅炉的肚子里,用电钻试着钻了几下要修补的创面,然后从里面探出头来说不行,钻头够不着。他又把创面打量了一番,说,拆吧!

于是我便抡起大锤来,砸向锅炉。拆卸旧式锅炉,大锤抡砸必不可少。

锤落,火星炸进!

忽然,炉体发出了轰隆隆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如雷贯耳!一阵风骤然吹了过来,之后,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朝我猛击一掌,我被掀翻在地,从锅炉上飞出去老远。随后便是天旋地转,炉倒墙塌,烟尘和一股血腥之气,便腾了起来……

机加工车间锅炉房发生了爆炸。随着爆炸的烟尘,小道消息也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个厂区。特务鹦鹉的名字不胫而走。各路传说虽对他炸毁锅炉房匪夷所思不得其解,但对其矛头直指管理区的那架飞机则坚信不疑。甚至有小道消息说,我师傅就是特务鹦鹉的下线,他每天都要用家里的戏匣子接收鹦鹉的指令。

我师傅遇难后被定为工伤,按照政策,他儿子傻子旺财从农村到厂里来接班。但是,我们水暖工的活儿,他多数都胜任不了,最后不得已,只能安排他在厂管理区里烧茶炉。

傻子旺财来厂接班之后,赵德把我叫到了我师傅家,跟我有一次谈话。谈话之前他还特意给我倒了杯水。我说科长,叔儿,我自己来。他用钳子般的大手一把将我按在了椅子上,之后倒了水,把一个印着“奖”字的搪瓷缸子递给了我。我连忙双手接了过来,然后捧在怀里。我的眼睛开始有些发热。

认识这茶缸子吧?他问我。

认,认识。我的喉咙有些发紧。我,我师傅的。

嗯,说明你小子还没忘记你师傅。赵德问我,你师傅生前对你怎么样,你小子不会心里头没个数儿吧?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了。我说,叔儿,我师傅对我的好儿,我都记着呢,这辈子也不会忘!

赵德说记不记着不在嘴上,我可不听你光凭嘴说。

我说那您就看我的行动。

行,我就等你这话!赵德朝身边的傻子旺财看了看,说,你师傅生前有块心病,就是旺财,他一直都牵挂着他,现在他没了,在那边儿,我想,他也一定最放心不下他。

我说,叔儿,我师傅没了,往后我照顾旺财。

赵德用发红的眼睛看了看我,说,老话儿说得好,师徒如父子,你师傅就你们俩,你为大,旺财为二,从今往后,我就代表你师傅,把照顾旺财的事儿交给你。

我说叔儿您放心,往后我一定照顾好他!

赵德眨巴了下眼,两颗晶莹的泪滚落了下来。他说,你师傅可在天上听着呢。你要说到做到!

我就是说给我师傅听呢!我一把把脸上的眼泪抹了,说,您是我叔儿,往后我要是没照顾好旺财,您就大嘴巴抽我!

傻子旺财来接班后不久,我们水暖队和伙食科又有一场篮球比赛。

小郝进场做热身之前,很夸张地伸出了左胳膊,从他那从前一直是光秃秃的手腕上把手表露了出来。

手表反射的太阳光明晃晃的,我的眼睛里充斥了灿烂和令人羡慕、向往的光亮。

我正要走过去看看小郝胳膊上的手表,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傻子旺财。

哎,哥,你看看,小郝有手表了,小郝有手表了!他很惊奇地跟我说。

看见我和傻子旺财走近了,并且四目圆睁,盯着他的手腕子看,小郝就很神气地把胳膊伸到了我俩的眼前。

傻子旺财试着伸出了一只黑乎乎的手指头,想摸一下,小郝闪电一样躲开了,说,旺财,你别碰,这东西娇嫩。说完了,就用嘴往表蒙子上面哈了一口气,然后撩起背心来,很仔细地擦了擦。

我见了,便说,看你小气的,旺财根本就没碰着,至于吗?

小郝把胳膊伸到自己的眼前很仔细地看了看,说,我没说旺财碰着了,说完,就又把背心撩起来,把表蒙子又擦了擦。擦完了,再次把胳膊伸到了我和傻子旺财的眼前,说,看看吧,上海全钢手表,你们听听这声音,嘎哒嘎哒的,多脆生!

小郝把手表伸到了我的近前,问我看见了吗,红点儿。他说,上海手表,每生产一百块儿抽查一块儿,被抽查过的,就在指针上弄个红点儿。

我忙问那你这块就是被抽查过的了?

小郝无不自豪地说当然,马叔儿说的,他的一个朋友是上海手表厂的!小金,等你攒够了钱和工业券想买表的时候,也让马叔儿的朋友帮你挑一块秒针上带红点儿的!

马叔儿是史乃慧的爷爷。前不久老伴儿去世了,史乃慧就把他接到厂里来住。我没想到他跟马叔儿会那么熟。

看着小郝很潇洒地甩着戴着手表的胳膊,我便眼馋了起来,多少有些难为情地问他,说,你的表能不能让哥们儿戴一天,一天不行就戴半天。

小郝的胳膊不甩了,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知道此时他一定很为难,一块崭新的手表,自己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就马上摘下来让别人戴一天,这让任何人都会恋恋不舍。于是我就说,你要是舍不得就算了。

小郝迟疑了下,说,舍得,没事!说完,就开始小心翼翼地从手腕上摘表。

就在他把表摘下来准备递给我的一瞬,冷不防,傻子旺财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抢走了手表,说,我先戴!说完,就朝远处跑去。

小郝见傻子旺财抢走了手表急得就要去追,我忙拉住他,说你追也追不上他。我说,这样吧,先让他新鲜一阵子,待会儿我去给你要回来。

小郝跺着脚说他会把我的表弄坏了!

我说放心。他不会。

要会呢?小郝急得脑门上渗出了汗。

我忙打包票说,弄不坏,弄坏了我赔你!然后马上朝傻子旺财喊,你小心,千万别把表弄坏了!

傻子旺财没回答,猴子一样地钻没影儿了。

打完篮球,马叔儿请我、傻子旺财和小郝到他宿舍吃晚饭。他说小慧包饺子呢。一路上小郝都跟傻子旺财纠缠着,一心要把手表抢回来。他抢,傻子旺财就躲,他追,傻子旺财就跑。俩人狗撵兔子似的往前跑,等到了马叔儿的宿舍,见小郝双手叉在腰上气喘吁吁地站在院儿里,而傻子旺财却坐在房顶上,炫耀着手腕子上明晃晃的表。我跟马叔儿见了,都忍不住笑。馬叔儿就说,算了,小郝,让他新鲜一会儿吧。之后又嘱咐傻子旺财道,旺财,听话,可不许弄坏了,那东西可金贵着呢!

吃完饭,天就黑透了。

收拾饭桌时,小郝见史乃慧要到屋外的水房去提水,就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了。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马叔儿,然后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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