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战争边缘里的兵
2017-06-10李芳
李芳
老兵带着两个新兵刚一上车他心里就有些后悔,真不该在这种时候带两个新兵蛋子出来。武汉有啥好玩的?只要是在这个地方当兵,以后来武汉还能没有机会吗?这前线还没有去呢,咋就知道回不来了?老兵在懊怨自己当兵都一年多了,脑子怎么还这样笨,啥事都不往好处想,净想那些不着边的事儿,这要是万一被团里军务股查出来,连队里没有你这个人,师里的培训班也结束了,而参加培训的人还没有回来,又不知道连队参加培训的人去了什么地方,那可不光只是挨处分的事,想到这里,老兵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寒噤。于是,他在心里暗暗叫起苦来了,况且,这两个新兵蛋子又不是一个团里的,三个人三个单位,他们只是在一起还不到10天的时间,也不知道跟他们热乎个啥?真要是处分了,值吗?老兵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挨了处分是小事,今后退伍返乡,接收单位一看档案里塞了个处分,哪个单位都不会要你,那你今后的前程可就算是完了啊。老兵设想着这事一旦被上级发现,会有多种的处理结果。所以,老兵一脸的后悔,本来就长成的苦瓜似的脸,这一绷,堪比苦瓜了。所不同的是,一同来的两个新兵都是一脸的快活,恨不得车子像火箭一样地快,立刻就能到达武汉,看看武汉到底有多大。
一
昨天,注定是一个平淡的一天。但是,到了下午,这个下午却不平淡了。不平淡的原因是技术股的刘参谋在课堂上突然宣布了一个让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的消息,因此,来参加培训的每一个士兵心里都有了这样或那样的思想波动。到了上课的时间,技术股的刘参谋站在黑板前,手里拿着教材,神情凝重地对大家说,战友们,接师部政治部通知,我们这次连队技术骨干培训班很快就要结束了,原因嘛,我不说大家都知道。他略作停顿,看了大家一眼,发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瞬间的变化。接着他又说,现在各师团都在做好迎战准备,基层部队都处于一级战备状态,作为军人,国家有了战事,我们应当以身报国。今天,下午的这一节课,我坚持给大家上完。晚饭后,离连队较近的同志,可以直接回单位,稍远的同志呢,我跟招待所里做了安排,让你们再休息一宿,明天早饭后,必须回到你们单位,然后,跟连队首长汇报一下这几天来的学习情况。刘参谋似乎没有以前的语速快,他心里像是揣了心事似的,中间停顿了片刻,接着又说道,这也就是说,我们师里搞的这次短期培训班,提前结束。我深感惭愧的是,没有让大家多学一点有用的知识。至于大家学没有学到技术,客观上讲,时间上不充足,有些课程还没有讲完,估计大家的收获都不大,等以后再说吧。我也不知道战争一旦打响,到什么时候结束,但是,我们全师上下各战斗连队,当然也包括各机关,都要做好参战的准备。
下午的这一节课,说实在话,不要说是老兵,恐怕听课的每一个士兵都没有听进脑子里一句,教员在黑板上画的那些符号,曲里拐弯的,就像是子弹在枪膛里运行旋转的轨迹。坐在老兵身边的那个四川兵,平时听课注意力比较集中,可是,下午的这一节课,习惯说话的时候中间带个“个锤子”的新兵小四川,眼睛老是走神。在前几天的课堂上,上课的教员看到谁精力不集中了,他还有意识地提醒一下,可是,这一节课,他明明看到了来自全师各单位里的来参加培训的学员,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只管上自己的课,好像这一堂课已经对每一个人都无关紧要了。尽管大家在上课时精力都不集中,但是,作为上课的教员,他还是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不管眼前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不是突发事故,他都要坚持上好这最后一课。老兵一直都愣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脑子里想的是战争的影子。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对于战争的深层认识,即使有,也只是从小说里和电影的场景里看到的那些个惨烈的血腥场面。虽然老兵是一个热血青年,当兵的时候,对接兵干部曾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为什么来当兵,什么保家卫国、经受考验等,可是,偏偏让这个才当一年多,还差3个月就满两年时间兵的他赶上了这场战争。说是老兵,算是两年的兵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能称之为老兵的。毕竟,他在培训班里这一帮子学员中,只是多当了一年零几个月的兵而已。老兵来自一个训练紧张的连队,因为他是连队后勤兵,当师里下通知要抽调一名战士到师部参加无线电培训班时,连长有些头痛了,训练任务这么重,再有两个月就要参加师里组织的合成演习了,抽不出人员。连长又不能拒不执行上级机关下达的培训任务,就让连部的卫生员替代新兵学习去了。老兵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战斗班都出早操了,他作为连队卫生员,都要照例到各班排走一趟,看看有没有因为训练等原因造成的战士生病什么的,如果有战士没有起床,他就要上前询问一番,是不是生病了,哪里不舒服,如果是重病号,他就要让营卫生所开个证明,让生病的战士带上自己的洗漱用具,陪他一起到团卫生队看病。如果不是什么大病,一般战士都会坚持训练的。这样,查铺结束后,他再去炊事班里说一声,做个病号饭,再由卫生员亲自把病号饭端给生病的戰士。说实话,连队的病号饭也就是鸡蛋面条,稠稠的一碗,从炊事班端到战斗班,没有了新鲜感,病号也就没有胃口,病号一看到就锁紧了眉头,这似乎让病号又加重了病情。有时候,病号不吃病号饭,卫生员又原封不动地把饭端到炊事班,跟炊事班长说,能不能换换花样?你猜炊事班长咋说:“你要是把他伺候好了,明天会病出一大片。”卫生员摇了摇头,就不再说什么。当然,卫生员有卫生员的工作程序,在部队,无论是哪个岗位,每一个人都像是一架机器上的螺丝钉,把你紧紧地铆在机器上,才有机器的正常运转。没上车之前,老兵想得很简单,他的想法就是要带两个新兵去一趟武汉,像是在做一件无上光荣的事,他要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跟自己一起相处时间不长的两个新兵。现在后悔了,却又埋怨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带领两个新兵外出。当然,这次外出,是他自己首先有了这个要命的想法,什么都不为,只因为在上战场之前,再看一看武汉这一座花花绿绿的城市。可是,一旦他上了车,坐在了车上,老兵的想法太多了。老兵不想当逃兵,也不是临阵而逃,一旦真的上了战场,老兵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老兵会成为俘虏吗?
二
师部第二招待所201室里今晚睡着3个兵。一个老兵,两个新兵。
当刘参谋宣布短训班在今晚结束的时候,吃过晚饭,睡在206室的两个新兵,走进老兵的房间里,然后对老兵说,班长,今晚我们三个都在一个房间里休息吧。
老兵说,也好。反正其他兄弟单位里的人都走了,就剩下我们三个人,睡在一问屋里好唠唠嗑。那个河南兵吃过饭之后,就把自己的挎包一拎来到了老兵的房间,找了一张床铺,把挎包往床上一撂,对老兵说,班长,今晚我就睡这张床了。兵们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在自己的建制单位,外出的时候,往往对自己要求不是很严格,表现的要比在连队随便一些,要不然,军人的挎包要么挎在肩上,要么挂在墙上,随意往床上一扔,可见,这个河南兵平时在连队也是一个作风上比较稀拉的兵。河南兵刚到一会儿,那个四川兵也拎着绿色军用挎包进了屋,他随身带的东西是放在桌子上的。师部一招是专门招待上级首长和外单位来人的,条件比第二招待所要好得多了,里面的各种设施都比较好,每一张床都配有专门的床头柜,沙发椅,还有专门的卫生间等。而二招是专门举办培训班和接待士兵家庭来人,房间大,床铺也多。
四川兵来晚了,一看两个床铺都有人,靠近最里边的那张床无疑就是他的了。
师部这个地方除了师部大礼堂,还有师里的军史馆,其他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每一个新兵到了部队后,首先参观的就是军史馆,主要是让新兵接受部队传统教育。只一个军人服务站,他们都看了好几次了,除了几个年轻的女营业员对士兵有点吸引力外,购买一次牙膏和洗衣粉能使用好长时间,其他物品都要凭票才能买。因此,这三个士兵吃了饭没有事,就不想再到外边转了,关键是他们怕遇见了师里的首长,真是遇见了师首长也没有什么,师首长见到士兵都和气可亲,就怕遇到了师机关里的那些爱管闲事的参谋干事们,看到你稀稀拉拉的样子,他们会问:“喂,你是哪个单位里的兵?”回答不好的话,那就是遇上了麻烦,因此,士兵不怕师长和政委,就怕那些个部门里的参谋干事,他们说治你就治你,立竿见影,从来都不问为什么。
三个来自不同连队和不同省份的战士,在一个特殊的时间里,住进了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他们的话题,自然是对战争的探讨和对故乡亲人的思念。河南兵不知道啥时候还藏着一包瓜子,他特意拿出来先给老兵班长倒了一撮,然后才给那个四川兵分了一点点。四川兵得了河南兵的瓜子,他没有东西分给老兵和河南兵,于是,他提起热水瓶出去了,然后打了满满一瓶开水,把三个人的军用牙缸先是用开水烫了一遍,接着给每一个人的牙缸里都倒上了开水,先是端到了老兵的面前,说:“班长,你喝水。”
老兵其实真的不是班长,可是,在部队,新兵们对老兵的职务都拿不准,对老兵都喊班长,而老兵们对这个称谓也自然接受。在培训班的这几天里,老兵一直都被新兵喊班长,他也从来没有谦虚过,说,你们不要喊我班长,虽然他不是班长,可他也毫不客气地享受着新兵们给他的这个职务。
老兵见两个新兵如此地伺候着自己,可此时,他的心里并没有多少享受,因为,他的脑子里要比两个新兵多装着战争的硝烟。就像陶罐里密封着一团浓浓的雾气,如果有一点缝隙的话,那团硝烟就会随时冒了出来。关键是老兵密封得很严实,让你看不出他的脑袋里有一丁点儿硝烟,这就是老兵的智慧和成熟。
老兵沉默着,不停地嗑着瓜子,不一会儿,棕色的办公桌上就嗑了一堆瓜子皮儿。新兵小四川见老兵用手往里拢着瓜子皮儿,他站起来,从挎包里抽出一张有点灰不拉几的被揉得发皱的卫生纸,把瓜子皮儿包起来,扔进了垃圾桶里。嗑了瓜子,老兵端起了牙缸,用嘴吹了吹,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漱了漱口,也不知道是在家里养成的习惯还是他不太注意个人卫生,反正这个动作是他不太讲究,茶水在嘴里咕噜咕噜了几下,然后会闷不声儿地咕嘟一下就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接着,他问四川兵道:“你家里都有哪些人?”四川兵眨巴了一下眼皮,用他的四川话回答说:“我,一个妹儿,还有我的爸爸,我的爸爸他是个哑巴,再就是我的妈妈了。”
老兵知道四川兵来自一个叫阿坝的地方,那里是个穷山区,他对四川兵有一种怜悯之心,他突然问道:“小四川,如果让你上前线打仗,你怕吗?”
四川兵一笑,露出不太整齐有些发黄的牙齿说:“我怕个啥子,打仗不就跟俺在山野打野猪一样吗?野猪在前边跑,我们拿着铳子和铁钗在后边追。有时候,野猪被我们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会反过来疯一般地扑过来,这个时候,我们点响了铳子枪,那野猪一纵身子,就倒了下去。”老兵没有想到小四川从大山里出来的新兵蛋子,因为经常在山野里打野猪,对于上前线一点害怕的心理都没有。老兵心里想,如果小四川真的上了战场,说不定也会像他的老乡黄继光一样,成为一名特级战斗英雄。
老兵对追杀野猪有了兴趣,他接着又问:“你们经常会追杀野猪吗?”小四川见老兵这样问他,也来了精神,说:“我们大山里什么野兽都有,还有狼啊,豹子啊,当然,对付狼和豹子就沒有对付野猪那样简单了。我们会下套子,在野兽经常行走的地方,我们丢下几块骨头,然后下了套子。当然,有时候套住的还有熊和獾子等。班长,等你有机会了,我带你去我们大山里,咱们一起去追杀野兽,我们山野人从来就不怕什么老虎狮子的。”老兵是小瞧了眼前的这个小四川,他对小四川有了好感。老兵说,真要是上了战场,你会成为英雄的。小四川又笑了说:“如果能从战场上回来更好,回不来的话,我会成为烈士,党和政府会照顾我的爸爸妈妈的。到了过年的时候,大队干部还会拎着白面、猪肉和钱到我家里来看我的爸爸和妈妈,我们家就不愁过年的事儿了。”
小四川说完这些,还天真地笑了笑,好像他们大队干部已经把白面和猪肉以及慰问烈属家的钱送给他们了。
老兵觉得四川兵娃儿好单纯天真,他心里一酸,在心里说,你这个狗日的新兵小四川啊,怪不得一点儿都不怕死,原来是为了能让自己的父母过一个好年。他不想再多问什么了,总觉得新兵想得太单纯,是一种纯洁的单纯。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11点多钟了,这要是在连队,作息时间一到,熄灯号一吹,大家就得熄灯就寝。而在师部招待所里,是没有人催促你关灯睡觉的,何况师部举办的这个短训班已经宣布解散了。
老兵说,咱们休息吧,明天还要去武汉呢,于是,老兵就顺手关了桌子上唯一的一盏简易台灯。三个人抖开了叠得不太方正的被子,躺下就睡了。也许是老兵比他们两个多了一点心思,他在床上翻了好长时间的烙饼。
三
老兵是河北人,白净而清瘦,也很和顺,是这次短训班中兵龄最长的一个。战争,和平年代里发生的一次西南边陲自卫反击战,当他们还没有接到战斗命令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这场战争来得突然,一旦发现自己就要走向战场的时候,他们觉得这场战争离自己是那样的近。老兵知道,接到参战命令的兄弟部队已经在前线打响了战斗,而且是初战告捷,一个个胜利的消息从前线传回来,我军节节胜利快速向前推进。每当老兵听到胜利消息的时候,他都有一股热血沸腾的感觉。然而,当老兵真的要走向战场上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在这个时候,老兵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像是被压抑了很久的生长在岩石下面的一支竹笋,突然之间,说冒出来就冒出来了,或者说是一筒装满火药密封很好的铁皮罐,平时都感觉非常安全,把这支罐子存放在一个温度适宜的环境下,是不可能会发生爆炸的,可此时,老兵的想法正是那一支竹笋,突然之间,就冒了出来。也可以说,老兵就是那一个装满了火药的铁皮罐,这个时候,内部环境发生了变化,突然之间会爆发,并且产生一定的能量。他对两个新兵说:“唉,我说,你们俩想不想去趟武汉?一旦咱们上了战场,如果能够活着回来的话,以后还有机会相聚,万一光荣在战场上了,想去一趟武汉也去不成了。”老兵的话一下子引起了新兵们的共鸣,都齐声说:“班长,明天一定要带我们去武汉啊。”老兵下了下决心说:“行,反正培训班也解散了,趁咱们还都没有回到单位,明天早去早回。”
望着天花板,各有各的心思。他们把近10天来的培训内容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净,什么电磁场、晶体管、拉弧放电、集成电路等。老兵想的是上了战场该怎样保护自己,消灭敌人,他想到自己平时训练不够刻苦,这时才真正体会到“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口号的千真万确的深刻内涵。中国自珍宝岛事件后根本就没发生过边界摩擦和局部战争。老兵痛恨战争,如果不发生战争,明年他就可以退伍返乡了。未婚妻来信告诉说,她父亲,也就是老兵那个村的大队书记打算让他回去当小学教师,他也做好了退伍的思想准备。可偏偏让他赶上了战争。老兵不去想太多的事,可太多的事偏偏来折磨老兵。老兵有些头痛。
几个新兵没想太多的事儿,这些从农村来的新兵们,当兵都大半年了,一次武汉也没去过。明天,明天,明天这几个新兵就能看到大城市武汉了。过去听人这样说过:紧走慢走,一天出不了汉口。可见,汉口比一个县城都大好几倍。四川新兵来自一个叫阿坝的地方,那里是一个穷山沟,四川新兵来到部队对一切都感到很新鲜。他以前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武汉这个城市的名字,这次听说要去武汉了,他心里兴奋得像吃了甜蜜桃一般。不管是兴奋也好,激动也罢,但在没有去武汉之前,无论是想象中的武汉还是将要亲眼看到的武汉,两个武汉暂时都是模糊的。
牢棒!你回来干什么?当老兵出现在家里人面前的时候,他的父亲吼叫着他的乳名,吼声是那样的可怕,他并没有因为二年没有见到过儿子表现出多少喜悦,而是两眼射出了炽热的火焰,恨不得要把眼前的牢棒儿子烧成灰烬。
老兵知道父亲一向严厉,就在他当兵之前,他听人说到了部队要打仗,如果你不想去的话,连长拿着手枪,就站在队伍后边,看到谁敢往回逃,如果发现有谁在战场上当了逃兵,连长根本就不问你为什么,抬手就是一枪崩了你。那个时候,还不是老兵的牢棒没有当过兵,不知道打仗是什么,他在心里想,是不是像小的时候,几个孩子你拿个烧火棍,他拿个纸叠的手枪作为战斗武器,满街巷子乱窜,一会儿躲进羊圈里,一会藏在草垛后边,嘴里还喊着在电影里看到八路军伏在山后边,向敌人喊话那样地喊着缴枪不杀一样的游戏?老兵的父亲是参加过珍宝岛战斗的退伍军人,返乡都十好几年了,他在整个村子里很受人尊重,老兵也有点畏惧他。老兵的父亲回到村里后就当上了生产队的干部,在村里很权威。当然,这个权威也有父亲的武斷,谁要是不听他的话,派活派不动,或是干活中间偷懒耍奸,老兵的父亲说骂就骂。被他父亲骂得狗血喷头的那个人,老老实实,一肚子的委屈也不敢还嘴。曾经有一个人在抬塘泥时,说他有点拉稀,就去了一片玉米地里出恭去了。人家都从坑底抬了8抬子塘泥上来了,他才从玉米地里出来。这个事被老兵的父亲知道了,扣了他半天的工分,还把那个偷懒的人臭骂了一顿。后来,那个偷懒的人落了个绰号叫“八抬子”。父亲的脾气,老兵是知道的,他去当兵,是他的父亲让去的,说当兵最能锻炼人了。可是,老兵知道他的父亲当兵失去了双脚的十个脚趾头。那是在参加珍宝岛自卫还击战时,父亲和他的战友为了反击敌人,睡在冰窟里冻掉的。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地方,我军的装备低劣,战士的被装也比不上当时苏军的被装,即使是战士穿着反毛的皮鞋,也照样把脚趾冻得麻木。等战斗结束,有部分战士的手指和脚趾都冻坏了,来到医院救治的时候,不得不把它们截去。还没有当兵的老兵牢棒就知道当兵是一件很苦的事,他从内心有点不情愿。老兵换新兵衣服之前,就要成为士兵的他跟自己的一个要好伙伴说,他不想去当兵,他说他的父亲就是当兵没有了脚趾头,走路一拐一拐的,万一自己当兵真的要去打仗咋办?父亲没有了脚趾头还可以走路。如果战场上子弹从自己的头上打过去,那还能活着回来吗?谁知道他的小伙伴把他说的话说给别人了,也不知道这话咋又传到了他父亲的耳朵里,结果,父亲狠狠地抽了他几个响亮的耳光,骂他说,还没有当兵呢,就想着当孬种了,要是真的上了战场,你还不给我当逃兵啊。父亲的话非常难听,至今想起来,脸上还在冒火,连耳朵都嗡嗡的响。
老兵站在了父亲面前,低着头喊道:“爸,我不是怕死鬼,是我们部队路过咱们村,连长让我特意回来看看你的。”父亲似乎看穿了他的谎言,他看到父亲的两眼又是火冒万丈,老兵立刻感到了内心的恐惧。他转身正要走,哪知不容分说,父亲抄起母亲的擀面杖,照准老兵的头就打了过来,顿时,老兵觉得头上有一股热血喷了出来。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父亲的一条腿没有了,老兵正要去搀扶,父亲的另一条腿也没有了。虽然父亲没有了双腿,可他还是依然怒目圆睁地站在他的面前。老兵感到了害怕,忽然尔,父亲扬起的手臂不见了,老兵更加害怕了,他大声喊着,爸爸,爸爸!于是,老兵从梦中醒了过来,喘着粗气,胸前蓄满了汗水。睡在老兵对面床上的河南兵敲了敲老兵的床铺说:班长,班长,是不是做梦魇住了?
老兵的心里还停留在梦里的恐惧当中,但他嘴上却说,没事。从梦中醒来,老兵就再也没有睡着。桌子上有一座小闹钟,这才5点多钟,老兵再也睡不着了。睡不着的老兵心里想着刚才的梦,有点犹豫了。但他没有很快中止自己要带新兵去武汉的行为。如果这个时候,他头脑稍微清醒一下,随便找一个借口,也就没有后来的内心不安。老兵也是一个心眼不那么活泛的一个人,特别是在这样一件事情上,他显得犹犹豫豫,拿不准主意。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老兵居然有了一个主意。他用憋气的办法来确定心里的事情。他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间表:如果他一口气能憋15分钟,那就去,如果憋不到15分钟,那就不去。因为他小的时候跟小伙伴们在家乡的河里比潜水,看谁在水里憋得时间长。人家才憋5分钟不到,就慌着从水底浮了上来,脸蛋儿都憋得发青,可他一口气憋到12分钟半还多,才漫慢地把头从水里露了出来,还跟没有事的一样。那时大队会计也在河里游泳,看着钟山牌手表一秒一秒地给他数过时间的。等他从水里浮上来的时候,大队会计说:“乖乖,你这孩子长大也是一个当兵的料,一准能上海军。”还真被大队会计说准了,但他当的不是海军,而是空降兵。老兵看着闹钟憋气,却忽略了他当时是个孩子,那个时候他的肺活量小。他现在已经是个兵了,又加上整天价地长跑训练,自然肺活量也大,可他毕竟是从那一次到现在,没有进行过第二次潜水比赛了。既然是一口气定输赢,他也只能憋一次气,不能有第二次。于是,他一个人把眼睛盯在小闹钟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己给自己下命令:开始。老兵开始憋气了,小闹钟上的秒针嘀嘀嗒嗒地一圈儿一圈地跑,老兵一开始很轻松,可是,随着秒针和分针的向前移动,老兵觉得有点难受了,他感到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肺要爆炸了一般。但是,他还能憋得住。他要坚持,要有自己的毅力。因为,他是一个军人,无论什么事情,一旦较上了劲儿,那就要见个分晓。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的这个较劲与纪律的内在联系,他一口气憋了23分钟,等他喘过气儿来的时候,他自己打了一下嘴巴,嘟哝一句说:谁让你赢的?也许那个时候,老兵的思想太简单了,既然赢了,这事就定下来了,不会再改个沟的。于是,他起了床,先是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看两个新兵还呼呼地熟睡着,本来想等他们醒了之后,收拾一下,去师部后边一个叫水塔的地方等车,因为,去武汉的班车一般要在7点钟左右从那里发车。水塔离师部有一里多路,这段路没有车辆,如果不是公差,部队的车子不会送任何一个兵去水塔乘坐班车的。老兵想在6点半钟之前赶到水塔等车,这样悄悄地离开师部招待所,只要跟管理招待所的那个兵打一声招呼就行了。去武汉的班车有好几趟,早班车是7点钟左右发车。老兵本来想带着两个新兵在师部食堂吃了早点再乘车去武汉的,最后老兵决定提前离开招待所,他叫醒了两个新兵,等他们都洗漱完毕,收拾停当之后,对两个新兵说,我们还是到外边吃点吧,实在不行,我们到了武汉再吃也行。如果在机关食堂吃,首长看到我们还在吃早点,会问我们是哪个单位的兵,弄不好我们就去不成武汉了。两个新兵点了点头,老兵拎着自己的洗漱用品,跟收拾好自己东西的两个新兵在曙色还没有露出来的时候,一人背着一个绿色军用挎包,悄悄地离开了师部招待所,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到师里的无线电短训班了。
四
车子拐了一个大弯,两个新兵看到不远处有几排红房子,院内有几个大油罐,还有两道铁轨弯弯地伸进院子里,看到这样的建筑设施,两个没有来过武汉的新兵以为快到地方了,那个多嘴的河南新兵说:“班长,这是不是快到武汉了?”
一直为自己错误决定而深感后悔十分害怕出事的老兵剜了他一眼,声色严厉地说:“就你话多。”河南新兵一缩脖子,暗自思忖道,来武汉的决定还是你提出的,你不说话,我们问一下,你有啥不乐意的嘛。不管心里如何想,看到老兵有点不悦的样子,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有时候人的设想往往在不经意间就得到了验证。老兵企望車子能够在半道上出故障,可是,这个小小的差强人意的故障出现得是不是晚了点?如果是在他们登车之后的十几或几十分钟的时间里,老兵完全可以带着两个新兵打道回府。路上都行驶一个多钟头了,去武汉的路都走到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路程了,可这个时候汽车非常不是时候地出现了故障。也就是说,这个故障把时间都浪费在了路上,不如早一点到了武汉,看看武汉之后,好早一点时间往回赶。老兵在心里骂了那辆破车:这哪是汽车啊,就是一头犟驴!说来有点儿奇怪,正在行驶当中,车子遇到了一个上坡,遇到一个上坡也是很正常的事嘛,湖北这个地方,多是丘陵山地,要想把路都修得平坦宽敞,不是说没有办法,关键是路途太长,在当时没有推土机的情况下,全靠人力想铲除一个又一个的小山包,也不太可能,所以,通往武汉的这条路上,会遇上几个上坡下坡的路段。尽管眼前这个路上的坡度不大,对于一辆说不上新的客车,一个坡度往往阻止了车子的动力。突然,车子“突突”两下子,车身晃了几晃,“噗”地一声熄火了,像是一头犁地累得筋疲力尽的老牛,再也不愿意向前挪动半点脚步了。司机踩了踩离合,又扳了扳挡位,无论他来回怎样扳,熄了火的汽车根本就没有动的意思。司机打开车门,从驾驶座的下面拿起一根手摇柄,跳下来,走到车前,把摇柄从车头的前边插了进去,像是农村兽医给一头重病的老牛灌肠插管子一样。摇柄的卡口放入了汽油发动机的槽口里,司机用力摇了两次,又摇了两次,车子还是纹丝不动,连口气都不喘。于是,司机又重新回到驾驶座上,掀开车厢挡板,戴上手套,拿起扳手,像是一个给牛治病经验老到的乡村兽医,敲敲这个部件,拧拧那个螺帽,还是没有找出毛病。几个等着赶早进城卖菜的农民嘟囔道:“么搞得嘛,倒霉了坐上了这辆破车子。”司机比他们心里还着急,他不想车子坏在路上,急出了一头汗的司机有些无奈,他企求路过的同行能够停下来帮他检修一下。可是,路上车辆不多,路过的有那么几辆车子,一辆车都没有停下来。
想让车子坏在半路上的老兵这时发话了:“唉,同志,车子要多长时间才能修好?”司机抹了下头上的汗,摇了摇头,心里没有把握地说:“等等呗。”听说让等等,那几个卖菜的又囔囔开了:“想把我们的菜等黄吗?真不行,把钱退我们啊,我们再拦其他人的车子,要不然,我们就赶不上早市了。”
老兵看看两个新兵说:“咱是等,还是回部队?”两个新兵不解地看看老兵,弄不清老兵为啥突然提出回去。新兵自然不愿意现在就回部队,一齐回答说:“等。”于是,老兵就不再言语,跟着新兵耐心等车。
那个脸黑黑的喜欢多嘴的河南兵往司机跟前凑了凑说:“是不是进气管出了问题?”鼻子脸上都蹭有油渍的司机看了看眼前这个黑敦敦的兵,似乎有些瞧不起地说:“你个当兵的,修车,懂吗?”
新兵虽然也听出了司机话里的不屑,还是非常真诚地说:“我在家开过小手扶,有些原理是一样的。”
司机又瞟了新兵一眼,他不知道什么是小手扶,就问他说:“啥是小手扶?”
“小手扶就是拖拉机,烧柴油的那种磕磕虫。俺们农村犁地就靠它,比牛快多了。”
司机明白了,说:“拖拉机跟汽车一样吗?一个是柴油发动机,一个是汽油发动机。”
几个卖菜的一齐说:“让这位解放军同志看一看嘛,说不定就能看得好嘛。”
黑脸的河南兵坐上驾驶座,让司机帮着紧螺丝帽,新兵的脚轻轻地踩着油门,打火。只见火花一闪,也不见车子动弹。再来一次,还是不行。一车人都看着司机发笑,笑得新兵一脸的不自在。这个时候,河南兵跳下驾驶座,从发动机里拽出一根油管来,他把军帽的帽檐往后脑勺一转,把油管含进嘴里,用力吸了吸,之后,他连续往地上吐了吐吸进嘴里的汽油,又坐上驾驶座,只见他重复着刚才发动车子的动作,只听“轰
轰
轰”几声,车子发动起来了,一车人的心也都跟着烘烘地热起来了,他们感激地看着那个黑脸河南新兵,黑脸河南新兵一脸的兴奋,一脸的自豪。
有了河南新兵修车这个情节,车上的那些个菜农话就多起来了,那个中年妇女问:“小同志,部队不都是要去打仗了吗,你们咋还往外跑啊?”
新兵看了看老兵,老兵一脸的窘相,红着脸接过话茬说:“我们是执行任务的。”老兵立时就为他的谎言感到心跳,嘭嘭的好像这一车的人都能听到似的,他又往下缩了缩身子。
河南兵看着其中一个说话响亮的菜农,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突然转过话锋有些兴奋地问那几个菜农:“你们好像是我们驻地附近的吧?”
那个中年妇女也眼睛一亮地看了看他,突然像遇见了老熟人似的说:“小同志,你是不是三营二连的?”
河南兵笑着问:“你咋知道俺就是?”
中年妇女说:“你们连帮俺们插过秧嘛?”
河南兵说:“对对对,那次我还扭伤了脚哩。你们那个垮子离我们连队有一里多路,你们插秧的技术真的很棒,不像我们这些当兵的,弯不下腰,秧也插得不直。”都是一个地方住着,自然都感到亲切,因此,话也就多起来了。
那个中年妇女又说:“我看你们连也像是准备往前线开哩。”
河南兵说:“是吗,我都快有10天没有在连队了。”接着他又说:“等我们这次去了武汉回来,我也正赶上去前线参战!”中年妇女听说她认识的眼前这个兵马上也要去前线参战,心里立刻对这几个兵有了一种异样的心情。于是,她问道:“娃儿,你今年多大,当兵几年了?”
河南兵说:“虚岁18,当兵都大半年了。”
那个中年妇女回头对自己身后一起来武汉卖菜的人说:“这娃儿还小呢,他们马上就要上前线参加战斗了。这娃儿跟你家孩子大小差不多吧?”身后的那个女人点了点头说“俺家娃儿还在读书呢。”
知道这几个兵马上就要去前线和敌人干仗了,中年妇女从内心猜测他们肯定是到武汉耍的,绝不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因为,中年妇女是生活过来的人,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说来也是,马上就要去前线参战了,这个时候,来武汉看看,别说是眼前这几个兵,要是换了其他人,也会偷空逛一逛武汉三镇。于是,她就很热情地对兵们说:“这武汉要好好耍耍,看看东湖,最好看看中山公园,再去武汉长江大桥逛逛,黄鹤楼修桥时给拆了,只剩下那半个旧址了,看一看蛇山和龟山。伟大领袖毛主席还写过一首词,最著名的一句是,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中年妇女的话,尤其让两个新兵对武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这次来,一定要看看蛇山和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两个兵听着中年妇女讲着武汉几个可看可玩的地方,心里痒痒的,只是老兵的心绪很乱,因为,当兵一年多,他已几次来过武汉,只是觉得就要上前线了,那就再来一次武汉看看吧,反正这座美丽的城市无论如何都是看不够的,他为自己能够在武汉附近当兵而感到自豪。
他们边走边看,此时,两个新兵被这繁华的街市深深地吸引了,似乎他们的眼睛都不够用。拥挤的人群,宽敞的大马路,高大而呈现圆形的天桥,还有天桥上的行人。高楼林立,商场一个挨着一个,他们也不知道进哪家商场好了。其实,对于他们来说,进不进商场都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一个月的津贴才6块钱,老兵才7块钱,而且,商场里的多数商品都是凭票购买的,他们当中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都是没有购买力的。他们也不打算买什么,就是来武汉逛一逛,看一看而已。大街两旁,有宣传画,有的商场里还播放着音乐《我们走在大路上》,激昂的旋律给人一种神情怡然陕乐的感觉。就这样,他们沿着马路走着,边走边看,老兵说,走吧,我们从这儿坐电车,去武汉大桥看看吧。老兵说,武汉是由武昌、汉口和汉阳三镇组成,统称为武汉。
他们来到一个站台,这是一个叫作六渡口的站台。等车的人很多,几个兵紧挨着,生怕他们之间谁一离开就会跑丢了似的。也的确是这样,第一次从军营里来武汉这座大城市,这座城对于他们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何况这些兵们又都是来自农村,有的是偏远山区,根本就没有见过大城市的风光。一进入这热闹繁华的城市,如果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带着他们,新兵还真的摸不着北。
笨笨的无轨电车循规蹈矩地开过来了,电车上伸出一根天线一样的大约像老师使用的教鞭一样的如胶皮棒一样的连接线,坐在这辆车上,有时还会看到那辆正在行驶的无轨电车,那根教鞭在中途还会呲啦一下,冒出一簇蓝色的火花。新兵没有见过这样的无轨电车,就好奇地问老兵:“班长,那车上的教鞭咋还会起火?如果那根教鞭离开了电线怎么办?”老兵回答说:“我从当兵来到这里,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事发生,那是通过电传导作为驱动,替代了动力机械,电车才能行驶的。至于火花,可能是放电吧。”老兵把他从刘参谋那里学来的修理电视的知识运用到这里来了,显得他很有知识,很有文化似的,两个新兵一齐点头,说:“还是班长说得对。”老兵心里很得意,跟身边的两个新兵说,咱从这里坐车,先到武汉大桥看看去,毛主席不是写过一首诗词吗?今天早上那个农村大嫂还在车上跟大家背诵出毛主席诗词里两旬呢?你们两个谁会背诵毛主席的那首诗词?两个新兵都摇摇了头,其实,老兵也不会毛主席的那首词,他是为了表现自己很有文化才这样问的。如果新兵都一起说,班长,你给我们背诵一下毛主席的诗词嘛,老兵一定会苦瓜脸苦出苦相来。新兵谁也不会去问,也不会让老兵背。老兵的计划是看了武汉长江大桥,然后去东湖,如果时间早了的话,就再去中山公园看看,要不是路上稍微耽误点时间,这几处的景点是都能够看看的。只有这大半天时间,我们也就只能看这两个地方了。实际上老兵当兵的时间也不长,他也没有来过武汉几次,他当新兵的时候中间来过一次武汉。那个时候不给新兵外出假,即使允许外出,也只是到附近一个叫黄陂县的小县城里去照照相啊,顺便再买些生活用品。其实,军人服务社里就有。既然去了县城,也有老兵让去县城的给他们捎个相角什么的。开始,新兵不懂得什么叫相角。于是,老兵把自己的影集拿出来,给新兵看,说,就是能够把照片镶进影集里的一种小小的有着五颜六色的三角形的东西,把相角先粘在影集上,然后才能够把照片的角塞进相角里,这样,比直接用胶水把相片粘在影集里好。新兵只能去黄陂县的县城,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去武汉的。这样,武汉对新兵有着很大的吸引力,而对于去过武汉的老兵,同样也有着吸引力,但同时又多了一些魅力。因为武汉不仅仅是美丽,也不仅仅是因为大,武汉的女子都风姿绰约,哪一个少女都是一道动人的风景。可是,老兵当新兵的时候来过武汉,他是随部队执行任务来的。部队执行任务,你只能看一眼,再看一眼罢了,哪能像現在这样,虽然不是想看哪就去哪,起码,走到哪里,可以看个够了。
五
他们一路看过来,选择在武汉长江大桥附近一个站牌下了车。
老兵说:“咱们就在这儿看看吧,哪里也别去,节省点时间好逛一逛东湖和中山公园。”
几个新兵把手扶在桥栏杆上,远眺滚滚长江,但见长江气势恢宏,却不是唐诗宋词中的那种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景象,只是浑浊的长江水呈现着浓稠浑浊的黄色,像一匹蜡染的布在江里瑟瑟抖动着,老兵指着不远处孤岛一样的小洲子说:“唐诗中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鹦鹉洲指的就是这地方。”顺着老兵手指的方向,几个新兵的目光像海鸟的翅膀落在了江心不远处的那片洲子上,不知道汉阳树长成什么样子。
四川兵说:“这大桥就是长,车也多,武汉真大真好啊。”
老兵说:“城市好就多看一眼吧,反正我是最后一次带你们来武汉,等战争结束,如果我们这些人还能回来的话,立了功,提了干,在武汉市找个老婆抱抱,就可以经常带着老婆孩子亲亲热热潇潇洒洒来这个地方。”
老兵的话把几个新兵都逗笑了,老兵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兵带着新兵在武汉长江大桥待了十多分钟的样子,也就是十多分钟,老兵是这样感觉的,虽然没有手表,老兵是凭经验算出来的。老兵跳过多次的伞,训练跳离机的时候,伞训教员让每个新兵都把两臂抱紧,在心里数数字:“零零一秒钟,零零两秒钟,零零三秒钟。”为什么要这样数,空降兵的特殊训练科目的特殊需要。也就是说,当战士背上伞包离开座位要从飞机上往下跳的时候,在离开飞机的一刹那,就要数数字了,如果三秒钟过去了,主伞还没有开的话,那就需要打开备份伞。实际上,每一个跳伞的战士到了跳伞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数那种平时训练时挂在嘴上的枯燥数字,因为,发生主伞不开的现象几乎为零。三个兵乘上了一辆无轨电车直奔东湖。等他们上了车,过了几分钟,细心的老兵才发现那个河南新兵不在车上。因为上车时人多,老兵是从后门上的,而那两个新兵是从前门上的。他想几个兵一块走着哪能会落下一个呢?可偏偏丢了一个兵。不见了那个河南新兵,老兵心里都急出汗來了。
车子到了一个叫菜市口的站台,老兵就又带着新兵小四川乘车按原路返回去寻找那个河南兵。本来,老兵想把身边的这新兵小四川带到东湖先让他看看风景,自己只身去武汉长江大桥去找那个河南兵,可他一想,算了,丢的一个没找到别又丢下这一个,于是,他们就又回到了武汉长江大桥。老兵带着新兵小四川焦急地从桥这头到桥那头,两个人这么一折腾走了10多里路,腿都走得有些硬硬的了,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河南兵,把个老兵气得直骂:“个熊兵,胡乱跑个卵子嘛?真要是丢了兵又挨个处分,这回去咋个子交代哟。”这个河北老兵操着学来的当地方言骂着,他窝了一肚子的火没个地方发。
这天玩得不痛快,转眼已是下午了,没有寻到新兵,他和新兵小四川两个人心里很着急,他们早晨来得又早,没敢在招待所吃饭就走了,这时候,他们觉得又渴又饿,可找不到人,饭也吃不下啊。中山大道两边的路灯渐次亮起来了,行人也渐渐稀少了,正当老兵和新兵迷茫、焦虑、徘徊之际,远处的路灯下,有一个战士正一颠一颠地匆匆忙忙地往中山公园方向走来,老兵和新兵小四川迎上去,凭感觉他们一定认准那个朝这边走来的战士就是那个河南新兵。他们已经相距很近了,是那个战士朝老兵他们跑过来,等跑到跟前,果然是那个河南新兵。河南新兵一看到老兵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遇到亲人一样地哭了,老兵没有哭,只是感情脆弱的新兵小四川流了泪。来不及责备,来不及埋怨,老兵也顾不上问新兵是怎么搞丢的了,有话只能等到了车上之后再问,他突然不再怨恨河南新兵了,也想不起来要狠狠地揍他一顿了,对他笑着说:“都有啥好哭的,能回来就很好,这是在武汉走丢的,还能找回来,如果是在战场上走丢了的话,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别哭了,走吧,回营房,再晚了就没有班车了。”
三个当兵的人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车站,刚巧,开往驻地的最后一班车驶出车站。车上的人很多很拥挤,兵们冲着司机招了招手,车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兵们就跟在车子后面追。这时,那个河南新兵又看见了坐在车里的那个早晨进城卖菜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拍打着车厢,让那司机停车。车子终于在吵闹和拥挤中以及在那中年妇女不停地拍打中停了下来,几个赶上末班车的兵心情沉重而艰难地挤上车,在他们还没来得及舒口气时候,车子慢慢启动了,以慢节奏粗重而迟缓的速度向前行驶着。上了汽车的三个战士没有座位,车厢里很拥挤,他们都跑得大汗淋漓,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好在他们赶上了最后的一班车。老兵埋怨着河南新兵,看他那一副狼狈相,他甚至有点讨厌他。虽然回到驻地三个人都各自向自己的连队走去,以后谁也不会联系谁,如果他们都去了前线,眼前的这两个新兵包括老兵自己在内,将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发生,也许会像一支歌里唱的那样吧:“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盛开的茶花;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会看到美丽的茶花;啊,啊,山茶花会陪伴着妈妈……”
六
车子在夕阳的余晖下缓慢行驶,不少进城的人中途下了车,三个兵都有了座位。那个河南兵就坐在老兵的旁边,老兵一直都懒得搭理他。反正老兵的心情不好,但老兵可以推断出河南兵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老兵对他的冷眼,足以刺伤他的心。倒是新兵小四川先开了腔:“你咋个子会跑丢了噻?如果你再回不来,我和班长都倒了大霉啊。唉,我在说你嘛,你到底干了啥子事嘛。”
河南兵一直都不说话,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老兵也不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兵知道,问他也没有用,他也不会说的。如果是好事还好,要是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三个兵谁都脱不了干系。即使是他做了好事,三个人也不愿意他被表扬,如果他的事迹真的被传到了军营,在这个非常时期,一个新兵,到武汉做什么去了?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武汉市?经不起推敲的事,最好谁也不去探询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说真的,那个河南新兵在武汉这座城市里到底做了什么事,在老兵的心里恐怕永远都是一个谜了。
尾声
对于那个河南新兵和新兵小四川,老兵至今有著清晰的记忆,可自从他们各自回到连队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后来,他们所在的空降兵部队没有全部开往前线参加战斗,而是抽调极少的部分干部战士,奔赴前线。但是,非常巧合的是,他们三个都到了前线,因为他们都在后方,等战争结束后,他们都提升为干部,转业后,都去了不同的城市,走上了领导岗位。
老兵问河南新兵,那一年你在武汉长江大桥到底干了什么事,有那么多的人在后边追赶我们?
老兵这样问,就连新兵小四川都瞪大了眼睛想知道结果。
河南新兵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一口,从鼻孔里冒出两股烟来,他慢悠悠地说:那个事儿嘛,当年我们一起从武汉长江大桥回来,因为我贪恋长江大桥的雄伟和长江水流的壮丽,想多看一眼,你们在前边忙着赶路,我并没有注意你们走得那么快。我想,反正你们会等着我的。结果是我错了,也许是你们粗心大意了,其实,我并没有跟你们一起上车,正在我往前追赶你们的时候,这个时候,我听到离我不远处有人喊:“快救命啊,有人要跳长江了。”
我是一名军人,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回头一看,黑压压一片人群,我挤进去一看,一个女生已经站在了桥栏杆上,正准备往下跳,我一个箭步飞身上前,一下子拽住了几乎要跳下大桥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死死地挣扎,拽住我的军衣,说我不该救她。我也急着脱身,后来,她的家人赶到了现场,在一阵慌乱之中,我溜出人群,匆匆追赶你们。
新兵小四川坏坏地一笑,插话道:“你小子艳福不浅啊,英雄救美。”
河南新兵弹掉一节长长的烟灰,又吸了一口,继续说,你还真别说,后来,我救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现在的爱人。
新兵小四川好奇地问:“你又没有留下姓名,后来,你们两个怎么会走到一起了呢?”
“不是说嘛,啥事都有一个巧合嘛。我随着队伍从前线回来后,那是一个崇拜人民解放军的年代,地方大学请我们做战斗事迹报告,我是报告团的成员之一。做报告之前,大学里组织一队女大学生为做报告的英雄敬献鲜花,有一位女同学给我献花的时候,她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而且,我注意到那位献花的女同学显得异常激动,她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我心想,我还没有做报告呢,就把你激动成这个样子。老实说,我要讲述的也只是我看到的战场上的真实故事,这只是报告的开始,怎么居然会深深感染着这样一个女大学生。”等报告会一结束,那个给我献花的女大学生找到了我,非常肯定地说,两年前在武汉长江大桥救她的那解放军同志就是我。当时,我说,你认错了人,她非常固执地说:“我不会认错人的,我们家里人找你两年了,我也一直在寻找你。”后来,我们就有了联系,事情就这样。
哦,你这小子,那次要不是我们都处在战争的边缘,即将奔赴前线,匆匆地离别,你留给我们的谜底至今都不会揭开。
好在战事结束,良好的和平环境让我们安居乐业,有着相对稳定的工作和不菲的工资收入,才使得我们又有了这样一个重逢的日子。
来,喝酒。
端起酒杯,我说,战争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没有那场战争,就不可能有我们今天的相聚,战争往往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铸就了一个人的性格!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