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2017-06-10月舞
月舞
一
“月,我要离开画乡了!”她在电话那头说。
“我要住山上去。”依旧快人快语,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知道那座山,远离喧嚣,一片修竹茂林。年长的村人,在田间耕种。村舍或聚或散,阡陌相连。有炊烟,有鸡鸣,有犬吠,却无车马。
二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古堰画乡。我在一次采风途中经过她民宿门口,念念不忘,写下向往之词。缘分就是如此奇妙,于万千文字里,她发现了我,邀我去民宿小住。
那一日,我沿着长长的老街走向她,仿佛走向一位故交的家。老街随处可见开门迎客的画廊,各色油画挂满四壁。我一家一家走过去,远远看到她家门口的绿:墙头的小竹筐垂下常青藤蔓,门口石槽里铜钱草挨挨挤挤。这绿,在冬日,给老街添了几缕生机,让人的心不由活络起来。
挨着常青藤的那扇窗敞开着,海棠开得正艳。窗边,有人在泡茶,茶香跃出屋子。离窗远一些的桌边,一人埋头做着女红,正是她。
她抬起头来,看到窗外的我,然后就笑——隔着窗,我们应该相识了几个世纪。
三
那晚的酒最醇香。我和她,和她的房客们一起,把夜色喝得很浓很浓。
四
我在水声里醒来。走出卧室就是一面硕大的玻璃窗,这扇窗含着一条宽阔的瓯江,含着对岸的山,含着灰蒙蒙的苍穹:天欲雪。
而茶水已经煮起,咕咕的,泛起暖意。
这一天,我们没有出门。我们喝茶,聊天,做女红,读书。我们听歌,听琴,看海棠花开,看窗外来往的行人。一瞬间,时光似乎慢了下来,慢到你不知道何时天色就暗了下来。
她永远都不像一个掌柜。她不泡茶,她不招呼任何房客。她喝我们递过去的茶,她在我们偶尔沉默的间隙不露声色地送上一个新的话题。
这长长的老街,她的民宿那么醒目,大大的“泡茶等花开”,总被游人一遍遍读出声来。这是这条街上唯一的民宿,是最独特的存在。
五
她做女红的时候,总把一抹笑挂在嘴边,显出一副满足之态,这时的她,更像乡里一名寻常主妇,粗布衣衫,素面朝天。
她喜欢叫自己家庭主妇。她像主妇一般布置自己的屋子。她挽起袖子刷墙,她指挥木工做茶桌,她精心挑选每一个房间的器物,她在乡野采集鲜花和绿草,把每一个房间装扮得生机盎然。然后,她就坐在某个角落,满心欢喜地看着我们,看我们喝茶,看我们聊天。她缝着一个纸巾包,说:你看,时间慢下来,多好啊!
六
再见她,已是多年之后。这几年,住过不同的民宿,见过不同的掌柜,却没有一处可以让我停留。所有的形式都浮于表面,原木,野花,枯枝,陶罐,茶器,我却总是无法将这一切器物串联成一种回归。
我开始愈发想念起她。想念她的铜钱草,想念江边的风,想念她咯咯的笑。
然后,她说,你来,我带你上山。
七
我和我的朋友们再次踏上那条老街的时候,竟有了恍惚之感。两旁的画廊几乎都改头换面,我的眼前,是一间间客栈。各色的名称,相似的门面。她领着我们穿过街道,和相熟的街坊打着招呼。
她的屋前,一切都是旧时模样,只是换了季节。夏日,铜钱草更加繁茂,一支支荷在水缸里婷婷袅袅地开。夏日,我们不再居于室内,我们上了露台,沿江的露台,听得到瓯江流水,看得见星空,我们一大群人坐在那里,想起各自的童年和童年里那一片天空。
第二天清晨,我们并未被流水或者鸟呜叫醒,而是被游人的话语声吵醒。我终于明白她的离开——旧的光阴不复存在。
八
山居在离画乡半小时车程的小村子里,村舍不超百间。我们是村里唯一外乡人,车子开进村子的时候,村民们都陆续探出头来看我们。探出头来看我们的,还有一群群鸡鸭,一只只闲散的狗们。它们并不惧怕我们,闲庭信步依旧,气宇轩昂地做出地主的模样。
山居在这个村落里特别扎眼。它是唯一一间围起篱笆的房子,黄泥坯的墙面,大大的玻璃窗。它靠着山脚而建,竹篱笆错落有致,隔着大门,另一边却是一堵墙体,但不平,亦有高低错落,于低落处,置一两只坛子,这堵墙,忽而就有了诗意。
寂静的山林里有鸟儿飞快掠过。门口,有池,有流水潺潺,院子里草色葱郁,遂有归园田居之感。
九
那日的午餐仿佛是王的盛宴,我们在长长的餐桌边一次次举杯。那一片屋檐,替我们把外面的世界阻隔開来,将我们凝聚成一家人。友人们聚在一起,似乎又回到从前——这间屋子,有神奇的魔力,她能将时光拉回,将我们拉到儿时光阴。
十
山居的日子,所有的时光都是纯粹而干净的,所有的时光都是慢悠悠的:我们走在田间的脚步是慢悠悠的,日头是慢悠悠地落的,水是慢悠悠地流的,夜色也是慢悠悠地弥漫开来的。
山间没有电视,是夜,我们坐在门前的草地上,烛影摇曳,我们看得到漫天的星星。四周鸡犬不鸣,蛐蛐偶尔嘀咕几声又陷入沉寂。常常,万籁俱静,我们谁都不说话,看斗转星移,时光从我们的指间寸寸流过。
山居,是逃离还是重生?那是我在那晚想得最多的问题。我们坐于山中的时候,我们流连她的清泉与翠竹,流连星空与松林。松风阵阵,我们与天地融为一体。
十一
她,总是在找寻,找寻某一处触动内心的居所。
她不声不响在自己的朋友圈发出被她改造后的老宅时,我再一次被她折服。我看到透进老宅的日光,看到橘黄的灯火把老宅的四壁照得温暖馨香,看到四方天井扫去的尘埃,看到白色的纱幔半开半合,那种温暖和感动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出来的。
她说,月,你知道吗,我看到那些久不住人的荒弃老宅,心头总是那么遗憾,多么好的建筑呢。我改造好这样的老宅,有人来住,有了欢声,有了孩子的笑,有了茶香和米香,有了俗世的味道,她们就又能活过来了。
她说,月,你快来,快来看看这个老宅子。多么美!
可我,为稻粱谋,为生计奔忙,为各种俗世的牵绊。总未成行。
我的心里是多么向往,向往那几个红艳艳的“泡茶等花开”,向往那一抹茶香。我总是无法抽离,于世情,于凡尘。
十二
昨日,她打来电话。
“月,我已经搬离画乡了。”
“月,我把画乡的‘泡茶等花开带走了!”
“月,我去龙泉,我去下樟村的老宅开始我的生活!”
“月,记得过来找我,山上,或者老宅里……”
我以为她会感伤,可电话那端的她已经云淡风轻。这就是她,从来有所取,有所舍,从来只听从自己的心。
我说,好,你在,“泡茶等花开”在,我们,总会再相聚。
是吗?我亲爱的赵赵。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