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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经义述闻》订《国》《左》看高邮二王的考据方法

2017-06-10苗江磊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考据异文王氏

苗江磊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99)

从《经义述闻》订《国》《左》看高邮二王的考据方法

苗江磊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99)

《经义述闻》一书说经精审,通过对书中《国语》和《春秋左传》两部分考订内容的研究,发现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在考据中,常借助于辨识字形、求证字音、引用字词释义或参照异文等方法。探究高邮二王的考据方法,可以更深入地理解乾嘉学派盛行时期的学术风尚。

《经义述闻》;《国语》;《春秋左传》;高邮二王;考据方法

考据之法随典籍传播之始就已产生,大盛于乾嘉之时。本文欲深入乾嘉学派著述个案,以对《经义述闻》中考据《国语》和《左传》(简称《国》《左》)的研究,考察高邮王念孙、王引之一脉相承的治学路数与学术风尚。

论王氏父子治学最大特色,一言以蔽之曰,驳误与创见。其对《国》《左》之考订有两方面:一是订正古文,即对《国》《左》文中错、讹、脱、衍等校订并改正;二乃纠补古注,即对前人注书之错讹纠正、补充,独抒新见。共考订《国语》171条、《左传》216条讹误。其如何发现讹误,又怎样“参他经”而“成己意”?本文拟以《经义述闻》中《国》《左》考订部分进行详述。

王氏父子考订用力最多者乃纠补古注,此数量约占其考订总数之七成:

可以看出,王氏父子对《国》《左》进行了大量摭拾纠补,我们借具体条目分析其考据方法与特色。

(一)订正古文的考据方法

1.根据“字形似而误”订正古文

指据字形近而误用之理判定原文之误,多运用于订正古文中,王氏父子据此法考订出《国语》16条、《左传》24条错讹。有几条以“古字本通用”而考订,因也涉及字形相似,亦归入此类。略举几例:

考证“见神”之“见”字。《国语·周语》内史过论神,周惠王十五年有神降于莘,王以此问内史过,前有无俦匹?内史过予以肯定,国家将兴或将衰之时皆有神降:“是以或见神以兴,亦或以亡。”①〔吴〕韦昭注:《国语》,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0页。王念孙判断“见”当为“ ”,因其与见(見)形似而误,“ ”乃“得”古字,又《史记·留侯世家》:“果见穀城山下黄石。”《汉书》载此“见作得”,是为证明。《左传·庄公三十二年》亦载此事,内史过曰:“故有得神以兴,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②〔清〕王引之撰:《经义述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80页。可见此处为“得神”之义,写作“ 神”,因传写时字形相似而误作“见神”。

考证“徒”误作“从(從)”。《左传·隐公六年》郑庄公侵陈,大获全胜。此前郑庄公曾请和于陈侯,陈侯未允,五父劝谏,陈侯不允,认为宋国、卫国才值得担忧,郑国无关重要:“宋、卫实难,郑何能为?”后郑大举侵陈。《左传》据此言曰:“君子曰:‘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其陈桓公之谓乎,长恶不悛,从自及也。’”杜预注:“从,为随。”①〔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731页。王引之以“随自及也”不成词义,“从”当为“徒”,“长恶不悛,无害于人,徒自害而已”之义。因“从(從)”字隶书太似“徒”而误。如《庄子·至乐》篇:“仓于道從。”《释文》:“從,本作徒。”《吕氏春秋·禁塞》篇:“承從多群。”“從,一本作徒。”诸句皆将“徒”作“從”。又以王念孙证《左传》“徒为從”之情况为证,《成公十六年》:“韩之战,惠公不振旅;箕之役,先轸不反命;邲之师,荀伯不复从。”王念孙以“從”乃“徒”之误写,表现邲之战战后惨烈,“舟中之指可掬”义为不能复返徒众之多,不振旅、不反命、不复徒正相对为文。②〔清〕王引之:《经义述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98页。王引之不仅借“徒”与“從”在其他古籍中之误写情况为证,更本于《左传》举出误用,更能使人信服。

再试举一例“古字相通”之考证。王引之考证“贰”是“貣”之讹、“貣”是“忒”的假借之字。《左传·僖公九年》晋献公死后三公子(申生、重耳、夷吾)之徒作乱,里克杀奚齐前告之荀息,问他将作何打算,荀息意欲与奚齐同死,里克以为此举无益,荀息说受命先公(晋献公):“吾与先君言矣,不可以贰。”③同①,第1801页。后里克接连杀奚齐与继立之公子卓,荀息果自杀。王引之以“不可以贰”之“贰”字应为“貣”,貣乃“忒”之借字,忒乃变之义。《大雅·瞻卬》毛《传》曰:“忒,变也。”义为:“吾已与先君成言,不可以改变也。”又举多例以示“贰”当为“貣”、与“忒”相通,《左传·昭公十三年》传:“好学而不贰”,“贰”亦当为“貣”,借为“忒”,示好学始终不变;《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天道不谄,不贰其命。”“贰”亦当为“貣”,通“忒”,《广雅》:“忒,差也。”即“其命不差也”。④同②,第407页。可知,疏通原文关键字,对理解整句话甚至是整篇文章,都有十分重要之意义。

2.参照异文订正古文

异文,不仅包括普遍理解上的别书之文、他处引载之文,亦包括同部书中他章之文、段或句之前后文。参看、比对异文,乃王氏父子最常用之考订法。依此共订《国语》41条和《左传》44条讹误。

考证《国语·周语》中“至于武王”脱“文王”二字乃参以《史记》、《文选》之文。“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劝其不可,先言后稷、再言不窋,至于武王“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弗欣喜。”⑤〔吴〕韦昭注:《国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2页。王念孙以周人叙述祖先之德,不应只提武王而不及文王,且“莫弗欣喜”以上诸句皆言文王、武王之功,武王前脱“文王”二字,《史记·周本纪》载此事,其文正作“至于文王、武王”;《文选·齐敬皇后哀策》注文引此亦作“至于文武,事神保民,莫弗欣喜”,文中脱“文王”。⑥同②,第477页。

考证《国语·晋语》“其子孙不可不崇也”之“孙”为衍字乃借《左传》之注文。“晋悼公即位,因吕锜于诸战有大功而任其子吕宣子为下军元帅,晋楚邲之战,吕锜俘楚公子谷臣和连尹襄老,使子羽免难得以归国;晋楚鄢陵之战,吕锜射楚恭王之目,楚师败绩。晋悼公以吕锜有功“其子孙不可不崇也”⑦同⑤,第156页。。王念孙以“孙”为衍字,吕宣子乃吕锜之子,此“孙”字多余。《左传·成功十八年》曰:“晋侯悼公即位,使命百官。”《左传正义》引《晋语》之文为注曰:“其子不可不崇也。”⑧同①,第1923页。可证此句本无“孙”字。⑨同②,第510页。

除利用别书之文、注文之引载,还以上下文、前后句进行订正。考证“杀女而立职”之句中“杀”应为“废”字。《左传·文公元年》:“楚成王先执意立商臣为太子,后又欲废商臣而立王子职,商臣闻之,问其师潘崇如何辨此事真伪,潘崇劝其宴请成王之妹江芈并戏弄她,商臣依言而行,江芈大怒,道:“宜王之欲杀女而立职。”⑩同①,第1837页。王引以此“杀女(即汝)”应为“废女”。上文言楚成王“既又欲立王子职而黜大子商臣”,只言废黜,下文又云潘崇问商臣:“能事诸乎?”“能行乎?”商臣皆否定,可见成王并未有欲杀商臣之意。⑪同②,第417页。

参照异文占二王考订古文条数六成以上,限于篇幅不能一一枚举。若将王氏父子对《国》《左》二书考订之条目按其方法而分,统计如下:

(二)纠补古注的考据方法

1.借助“音近而义同”纠补古注

王念孙概括“声近而义同”为:“训诂之旨,存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异,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①〔清〕王引之:《经义述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页。以字之音近、音同而辨识假借、通假,考证本字,以此法之考据,《国语》共16条、《左传》为26条。

譬如,以“间”与“干”二字古并同声证“干”之义。《国语·晋语》载“寺人勃鞮求见文公”,晋文公未即位前,晋献公派寺人勃鞮往蒲城行刺他,重耳跳墙而走,勃鞮斩断其衣袖;后又受命于晋惠公至渭水滨追杀重耳。晋文公即位后,勃鞮求见,文公怒其受命于晋献公、晋惠公而两次杀他,勃鞮以尽忠于当时之君而辩。晋文公云:“若干二命,以求杀余。”韦昭注:“干,犯也。”②〔吴〕韦昭注:《国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32页。王念孙以“干”和“间”字古同声则义同,“间”即为“与”,乃今所言“预”之义。如《左传·庄公十年》曹刿见鲁庄公前有人问其为何欲论战,其言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及《昭公二十六年》:“诸侯释位,以间王政。”二句之“间”,杜预皆注:“间,犹干也。”③同①,第504页。二字声同义通,可为互训,后世亦有“干与”二字连用之说,而今仍有“干预”一词。

借字音考证,还常以前后文义为证。考证“违”字字义,因“违”与“回”声近而义同并参以前文而证。《左传·桓公二年》宋华督杀孔父嘉、弑殇公,立庄公而亲郑,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又纳于大庙,不合礼数,臧哀伯进谏曰:“今灭德立违……其又何诛焉?”“违”字杜预注:“立华督违命之臣。”④〔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743页。王念孙不同此说,“违”乃“邪”之义,即“立奸回之臣”。“违”与“回邪”之“回”声近而义同,“回”乃邪之义。又《小雅·钟鼓》中“其德不回”,毛《传》释为:“回,违也。”《尚书·尧典》“静言庸违”,《左传·文公十八年》引此句时写作“靖譛庸回”,杜预注“回”为“邪也”。可见“回”与“违”古本通,杜预前后之注抵牾。“灭德立违”之句本于宋国华督杀孔父嘉又弑殇公,“召庄公于郑而立之”⑤同④,第1741页。,此暴行仅以违命形容语义不合,王念孙以字音相通与前文为证,“违”乃邪之义。⑥同①,第400页。

2.引用字词的释义纠补古注

还有利用字词释义,即依字书之载、经籍注文纠正前人训释。《国语》有69例、《左传》有103例皆遵此法。

王氏父子常以字书和注文疏通词义。如考证“肃”为“速”之义。《国语·晋语》晋悼公即位,任命群臣,以奚齐“果而不淫”,使其为元尉;因羊舌职“聪敏肃给”而使其辅奚奇,韦昭注:“敏,达也。肃,敬也。给,足也。”⑦同②,第157页。。王引之不同此说,肃即“速”之义,“给”乃“急”之义。《尔雅》曰:“肃,速也。”又《论语·公冶长》孔子针对有人云冉雍“仁而不佞”,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此句孔《传》注:“佞人口辞捷给。”皇侃疏曰:“给,捷也。”“给”亦为迅捷,二字并列互训。“给”即“迅捷、迅速”,“肃给”乃言羊舌职敏捷⑧同①,第510页。考证“在”为“存”之义,亦凭字书与注文。《左传·隐公十一年》滕侯、薛侯朝鲁隐公,二人争执礼之序,鲁隐公使羽父言于薛侯:“君与滕君辱在寡人。”⑨同④,第1735页。以“周之宗盟,异姓为后”让滕侯先行礼。王引之以“在”义为“存”,《尔雅》曰:“在,存也。”《仪礼·聘礼》曰:“子以君命在寡君。”郑玄注:“在,存也。”又举《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吾子独不在寡人。”杜预注:“在,存问之也。”⑩同①,第399页。则《隐公十一年》此“在”亦作“存”义。引用字词释文来纠补古注,相关例子太为丰富,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列举,略举诸例来感受其方法。

3.参照异文纠补古注

此外,还有参照异文之法,此非纠补古注最典型之法,但用例不少,《国语》30例、《左传》23例皆本此。

如以词性相对考证。《国语·周语》中考证“险”字,周厉王暴虐被放逐,其子宣王避难于召公处,国人围召公之所,召公以己子代宣王死,云:“夫事君者险而不怼,怨而不怒,况事王乎?”韦昭解“险”为“在险之中”⑪同②,第5页。,王引之据上下句用词应互相对应,“怨而不怒”指心情,则“险而不怼”亦指人心而言,非谓境遇危险,而为“中心忧危”之义。又《荀子·荣辱》:“安利者常乐易,危害者常忧险。”亦指心情而言,“险”作心情忧危之义。①〔清〕王引之:《经义述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78页。

以二字互训来释义,考证“惑蛊”一词。王念孙以“蛊”即“惑”之义,《国语·晋语》三公子之徒欲杀奚齐,郑丕欲立人望较差之人,里克以不应愚弄民众,民仅怨骊姬,曰:“将以骊姬之惑蛊君而诬国人”。韦昭注:“惑,化也。”②〔吴〕韦昭注:《国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07页。王念孙以古人多复语,不必拆二字而释,“蛊”即“惑”。如《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左传·宣公八年》:“晋胥克有蛊疾。”《左传·昭公元年》晋侯求医于秦,秦伯使医和视之曰:“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巨将死,天命不佑。’”诸句“蛊”皆“惑”之义。蛊、惑常连用,今仍用“蛊惑”一词,不必分为二义。③同①,第501页。

以词语相类表述考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季札聘于鲁观乐,歌《大雅》,其云:“广哉,熙熙乎!”杜预注“熙熙”为“和乐声”,④〔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07页。王念孙以“和乐之声”与“广哉”义不相属,“熙熙”承上句,即“广”义,如《国语·周语》单靖公设宴款待晋叔向,席间谈《昊天有成命》,单靖公释诗曰:“熙,广也。”“熙”、“广”并连加重语气,原句亦可作“其广熙熙然也”,类于“远哉遥遥”、“危哉岌岌”。⑤同①,第442页。

相关之例不胜枚举,将纠补古注之条目按考据方法归类,可得如下统计:

诸法之外,亦有一种历史知识之法。历史知识,包括政治、礼仪、地理、器物、法度等甚至还有经验、常识。此法应用较少,多借他法为佐证,不甚典型。如《左传·桓公二年》考证“违”字,结合华督杀孔父嘉、弑殇公之事;再如考证《国语·越语》“句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稻”为“稃”之误,王引之利用异文与历史知识结合,下文言“句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国之孺子之游者,无不餔也,无不歠也”,歠即饮“,稻”乃谷名,仅言“载稻”,则稻是否已舂去壳、是否炊熟皆未言明,孩童何以会饮?又《广雅》曰“:粰,糜,也。粰与稃同。“”稻”为“稃”之误。⑥同①,第522页。此法仅提供佐证或猜测,仍须结合字形辨析、字音训诂或援引字义等法。

上文所举为数戋戋,但可见高邮二王之考证,常以字形、字音、字词释文或异文进行。提出己见后遍搜文献、旁征博引以证,务求字字可考;且诸考据之法运用中并非泾渭分明,常融汇贯通。以“字形近而误”考订,会参以异文,如考证“见神”“见”为“ ”之误,援引《史记》《左传》之句;以“音近而义同”考订,会引用字词释义,《国语·周语》考证“光”字,乃本毛《传》释“光”。

王念孙师从戴震,治学显具皖派特色⑦乾嘉学派可以分出两个支派:吴派和皖派,吴派以惠栋为代表,他们以“信古”为标志,标榜、崇信汉学;而皖派以戴震为中心,以“求是”为标志,常以实事求是的精神考证汉学典籍,此外还有焦循、汪中为领袖的扬州一派,全祖望、章学诚的浙东一派等,此说见于梁启超之《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重以经证经、以经解经、言必征引,其思路又传于其子王引之。虽然学界一直存在对王氏父子考据之争议,认为其著过于“轻言假借”⑧同①,第11页。,有滥用之嫌,但不可否认王氏父子之考据逻辑严密、广博翔实,实为后人提供治学之模范榜样,堪为百世不祧之宗。

Gaoyou Erwang's method of textual research forGuo YuandZuo Zhuan inJing Yi Shu Wen

MIAO Jianglei

The study ofGuo YuandZuo ZhuaninJing Yi Shu Wenshowed Wang Niansun and Wang Yinzhi used grapheme,pronunciation,and identification reference when doing textual research.The study of Gaoyou Erwang's method of textual research helps further understand the academic fashion when Kangqian School prevailed.

Jing Yi Shu Wen;Guo Yu;Zuo Zhuan;Gaoyou Erwang;method of textual research

G256

A

1009-9530(2017)02-0054-04

2017-02-13

苗江磊(1990-),女,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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