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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村上春树的个人主义与个体存在伦理

2017-06-09李国磊王志松

东疆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直子学运渡边

李国磊++王志松

[摘要]

村上春树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个体存在方式的探求是解读其文学的重要维度。《挪威的森林》作为村上春树早期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长篇小说,其个人主义和个体存在伦理可从三个层次进行解读:一、与体制疏离、对峙是维护自我主体性的坦然选择;二、对体制外的独立个体投以怜悯的目光和深切的人文关怀;三、与体制疏离所衍生出的孤独是自我选择的产物,但对个体间的理解和孤独这一人生的基本命题则展现出了孜孜以求的面相。

[关键词]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存在;个人主义

[中图分类号]I313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2007(2017)02001406

《挪威的森林》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部小说“如村上春树所自负的那样,确是他一生仅有一次的‘成功之作”。[1](42)自1987年出版以来,仅截止到2001年销量便突破了1500万册。对于这种异乎寻常的热销现象,大江健三郎曾调侃道:“我们的书在同一年出版,我的书只卖了五万册,而村上君的《挪威的森林》竟卖了四百万册,这使我非常悲哀。我对村上的思想略有疑问,但他的文体非常出色,他最近几年的作品也很不错。无论如何,我要忘记四百万册的仇恨。”[2](152)除此之外,这部小说还于2010年由越南籍导演陈英雄搬上荧幕。以上情况从侧面展现出了这部作品的大众性表征。另一方面,作为村上春树早期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长篇小说,其回忆自传性的书写方式、对现代人精神困境的诉求与表达、人性的乖张与变异等因素的存在,使这部作品极具丰富、深刻的思想性,展现出了其严肃文学的一面。可以说,《挪威的森林》是一部兼具雅与俗的中间小说。

迄今为止,学界对这部作品至少做过四种解读,可基本概括为:青春恋爱说、孤独超然说、灵肉分离说、自我迷失说。也有学者将四种解读归纳为“迷失自我”说、“孤独释放”说、“青春反叛终结”说、“女性主义表达”说。详情可参见:陆晓光:《“极端恋爱”与“完整的人”难题——消费社会中的﹤挪威的森林﹥》,《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诚然,以上观点为解读《挪威的森林》提供了不同的维度,但尚未充分展现出小说的意蕴。同时不可否认的是,上述“超然、内向”性倾向的解读方式“在当代人被官僚主义和消费社会日益‘片断化的当下还存在着回避现实的危险”。[3](121)村上春树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4](250)他曾谈到:“我写的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那些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寻找正确的生存方式的人。”[4](251)从这个意义来讲,村上春树所主张的“正确的个体生存方式”便成为了解读该小说的关键词之一。本文以村上春树的个人主义为切入点,通过深度阅读,来重新阐释《挪威的森林》中的个体存在伦理这一命题。

在日本近现代文学视域下谈及个人主义,往往难以避开日本近代文豪夏目漱石于大正三年十一月(1914年11月)在学习院所做的名为《我的个人主义》的演讲,他认为,自我本位并非以自我为中心,而是强调个人的主體性;个性的发展是相对的,处于义务和责任的制约平衡中;自由对发展个性是必须的,但是个人的自由不得妨碍他人,并以履行义务为前提。[5](454)正是在两个月前,他发表了具有私小说倾向的名作《心》,讲述了自我私欲的膨胀对他者的挤压。从中可以管窥到两者之间的张力关系。因此,若谈个人主义,必然涉及到自我与他者,萨特将这两者归纳为相互和运动的关系,并认为:“冲突是为他的存在的原始意义。”[6](470)

村上春树曾经坦言,《挪威的森林》是一部具有极重私人性质的小说。[7](349)主人公渡边是小说的叙述者,为第一人称,叙述者“我”里面包含了村上本人的“感情移入”,其余人物是客体,为第三人称。简而言之,小说中的人物关系依然可以用自我与他者来概括和界定。

对于这部小说文本的现实性,杰·鲁宾谈到:“对于宿舍生活和东京周边的描写都基于第一手经验,包含于其间的不但有象征价值或情节上的重要性,更有从记忆中重现他青春的一个重要阶段的用意:1968—1970年学运的狂暴岁月占据了小说的大部分篇幅。”[4](160)

村上春树生于1949年,属于“团块世代”的一员。他19岁进入大学时,“安保斗争”以及“全共斗”等社会运动正此起彼伏,这也是催生与政治意识保持一定距离的“内向一代”作家的一大社会背景。那么,亲身经历过“全共斗”(学运)的村上在这篇私人性质的小说中是以怎样的视角来叙述这一事件的呢?

小说详述了两次罢课。渡边离开神户到东京读大学,入住寄宿院。五月底,他所就读的大学进入罢课阶段。领导罢课的“全共斗”(学运)成员高喊着“肢解大学”,对此,渡边的态度是:“肢解它,让它支离破碎,再狠狠地踩成粉末,一切悉听尊便。”[7](49)大学因罢课而被迫停止运营后,渡边过上了独自一人的打工生活。对于“全共斗”(学运)成员罢课的真实目的,渡边意识到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并非真心要肢解大学。因此,暑假期间学潮被政府派出的机动队镇压下去,他对此毫无感慨。

复课后,渡边惊讶地发现,首先出现在课堂上的是领导罢课的“全共斗”(学运)成员,他们堂而皇之地走进教室,若无其事地做着笔记,点名时也当即应声。此时的他们完全没有了罢课时的慷慨激昂。当被渡边问到为什么不继续罢课时,他们无言以对,显然他们怕拿不到学分而无法毕业。由此,“全共斗”(学运)的私利性及其成员的虚伪可见一斑。这也正是以坦诚作为原则的渡边所唾弃的,他感叹:如此卑鄙小人,唯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7](57)

然而事情到此远未结束,九月后发生了第二次罢课。小说多着墨于矮个子教师的凄惨状,他愁眉不展、腿脚不灵便,讲课到一半时,被参加“全共斗”(学运)的学生打断并发出单方面通牒,要求将后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矮个子教师虽有申言,但只能无奈拖腿走出教室,由此可见这场闹剧的滑稽之处。对于“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这些充满蛊惑性和体制性的演说,渡边与绿子毅然离场。对于“全共斗”(学运)成员“黑圆脸”的阻拦,绿子予以揶揄和嘲讽。

在渡边看来,高喊着富有煽动性口号的“全共斗”(学运),只是部分人为达成利己目的而已,毫无诚信而言。为一己私利而结成的团体在投入大量资本的大学和国家权力面前,被镇压亦是必然。“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到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7](57)因此,第一次复课后,渡边即使去上课,点名也不应答,以此来与他们划清界限,决不沦落于其中。当他们第二次鼓动罢课时,渡边的毅然离场也不难想象。

除了两次罢课外,小说还详述了渡边曾入住两年的寄宿院。在《挪威的森林》中,寄宿院来历不明,充满迷雾般的神秘,渡边使用了若干个“莫名其妙”来描述它。渡边对寄宿院的表里不一极为反感,对外虽有“培育于国有用之才”的创办宗旨,但真正目的是为逃税、骗取地块或是建立地下财阀。另外,寄宿院的所谓优秀分子组成特权俱乐部,只要加入其中,将来求职便轻而易举。对于寄宿院这一体制性的存在,渡边采取了冷静审视和远离的态度。对渡边来讲,在1968年到1970年的两年寄宿生活中,只有敢死队和永泽可以称之为友。永泽虽是一个沾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和纨绔子弟,却有诚实这一最大的美德,与那些道貌岸然的学运分子有天壤之别。

日本文学评论家黑古一夫将主人公渡边对“全共斗”(学运)的逃避和特立独行界定为“洒脱”,[8](82)然而,渡边对“全共斗”(学运)发自内心的抵触是一种恒常性的态度,并非偶然的冲动。因此,“洒脱”之说只能是青春物语或恋爱小说中人物的表象而已。“全共斗”(学运)在反抗现有大学体制的同时,自身也扮演了一个微型体制的角色,即为达某种目的,利用体制性的话语吸纳个体参与其中,使其丧失自我主体性。正如萨特所言:“在某种意义上,他人表现为彻底否定我的经验的,因为他是这样一种人:我对他而言不是主体,而是对象。因此,作为认识主体,我尽力把否定我的主体性并规定我为对象的那个主体规定为对象。”[6](306)因此,在一定意义上讲,渡边对体制性他者的漠视和抵触恰恰是维护个体独立和尊严的行为。

绿子可以说是渡边的灵魂伴侣,[4](168)她对大学课余活动小组的那些道貌岸然、招摇撞骗之辈嗤之以鼻,视他们为虚伪的江湖骗子。她评论道:“一上四年级,就赶紧把头发剪短,忙不迭地钻到什么三菱商社、什么东京广播局、什么IBM公司、什么富士银行找份差事,讨一个压根儿没有读过马克思的老婆,挖空心思给孩子取一个玄而又玄的名字。至于粉碎产学协同体,简直笑得掉眼泪。”[7](213)绿子在参加政治集会时因为自己做的饭团里没有放菜而被所谓的革命者嘲笑,这种集会的投机性和游戏性可见一般。她愤愤地说:“我是平头老百姓,革命发生也罢不发生也罢,平头百姓还不同样只能在窝窝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谓革命,无非更改一下政府名称。”[7](214)她向渡边讲述了经营书店的家人屡受税务员欺凌的经历,“你以为革命爆发后税务员的态度会改变?”这一反诘充分呈现出了个体在体制面前的无力感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憤然感。

正如渡边批判学运的领导者们“一个不少地拿到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一样,寄宿院的精英俱乐部、大学的各种活动小组和政治集会也都催生着加入现行社会体制的虚伪之辈。对此,渡边和绿子则一直保持着个人的主体性,并未随波逐流,展现出了个人与体制保持一定距离并对峙的主体性姿态。

纵观村上春树的创作谱系,可以看到其社会和历史介入意识肇始于《寻羊冒险记》这部作品,而对于另一个重要的主题——个人与体制性他者关系的探求则发端于《挪威的森林》中对亲身经历的“全共斗”(学运)的深入思考,村上春树对这个主题的探讨一直贯穿于其后的《奇

鸟形状录》、《地下》等作品中。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新作《1Q84》中也表达了一个相似的主题:用听起来慷慨激昂的空洞的体制性话语发言的人站住脚了,而用个体性或私人性话语表达真实感受或事实真相的人则受到压制,甚至死于非命。[9](296)小说中,主人公渡边在自我、个体与体制性他者的张力冲突中,为了自我主体性的空间不受侵蚀,选择了远离而非参与的态度。《挪威的森林》作为村上春树早期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长篇小说,文中主要人物对体制的主体性姿态在一定程度上规制了小说的基调,同时也建构出了村上个人主义和个体存在伦理的重要维度。

体制性他者意图将“自我”对象化,两者之间存在着难以填补的罅隙。而个体性他者意在尝试与“自我”建立起双向互动的关系。体制性他者与个体性他者在对待“自我”的姿态上呈现出一种对立关系。《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关系交错复杂,但故事情节主要在渡边、直子和绿子三人之间展开。主人公渡边在弥漫着死亡阴影、内心拘禁在昏黑世界的直子和充满活力的绿子之间穿行。疗养院阿美寮是一个近乎于非现实性的存在,而绿子所在的世界是现实性的,于是,故事情节在生与死、现实与非现实的两条线中齐头并进,这种叙述模式在后来的《海边的卡夫卡》等多部小说中被袭用。

一个生命的成长历程,深究其实质,是个体的精神世界与社会规约之间的磨合,然而,这种磨合的结果通常并不乐观。

木月死后,渡边与直子在东京邂逅并开始交往,然而直子在二十岁生日后不知所踪。四个月后,渡边在直子的来信中得知她已经入住阿美寮疗养院。小说中,阿美寮隐藏在僻远之地,完全没有现实世界的质感,是一个近乎于经过纯化后的非现实世界。对于这所疗养院,直子在信中写到:“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然变得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如此接纳我们吗?”[7](107)这封信实际上暗指了直子人生命运的走向。玲子就这所疗养院的来历向渡边讲述到:“(捐赠者)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 [7](117)对于阿美寮的景观和氛围,渡边看到:“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了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7](122)这无疑印证了阿美寮的诡异和恐怖性。

对于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木月和直子来说,渡边是他们连接外部世界的唯一链条。他们试图通过渡边这一链条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去。木月自杀后,直子入住阿美寮,脑中浮现出来的正常世界的正常人惟有渡边一人。然而阿美寮这一非现实性空间的存在,将直子与渡边分离开来,切断了她与外部世界的直接联系。直子的命运和敢死队送的萤火虫一样,衰弱得奄奄一息,光亮若隐若现。因此,当渡边回望阿美寮时,对这个“引力略有差异的一颗行星”、“另外一个世界”,“心中不由发出悲戚”。

与直子相反,绿子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体,“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7](60)她与渡边一样有着坦诚的品质:对学运本身和其领导者道貌岸然的不屑一顾,对大学业余活动小组和政治集会虚伪面目的挖苦和讽刺,还有对国家体制内税务员的愤然以及在所谓革命中对个体的关怀等。同时,绿子在照顾病重的父亲和料理父亲葬礼时的自我主体性姿态,也深得渡边的好感。每当渡边陷入与直子的心理纠葛或者内心坠向非现实世界时,绿子总能将他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可以说,绿子是渡边留存于现实世界的一个符号。

然而,面对着虚无缥缈的直子和充满现实感的绿子,尽管后者是他的灵魂伴侣且两人互有好感,渡边却选择了前者。这不仅使小说情节的发展得以推动,也可以窥见作者的情感和心理倾向:那便是对个体的怜悯和深切的人文关怀。

尽管高中时代就与直子相识,然而渡边真正进入到直子的内心世界,捕捉到直子的问题之所在则是在她入住阿美寮之后。当直子病情恶化时,渡边为她的命运感到悲哀,对于带给他创伤的春天,他诅咒到:“天地间无所不在的春日馨香在屋内也荡漾着,但现在使我联想起来的却惟有腐臭。”[7](293)在直子生命逐渐萎缩时,他只能耐心等待和自我鼓励:“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愈发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7](295)尽管后来渡边的心逐渐趋向绿子,但试图拯救直子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止过。

小说中的非现实性除了阿美寮外,还有直子死后渡边一个人的旅行。正是在这种非现实性的旅行中,渡边才得以与直子交流,同时,旅行的结束也意味着两人的诀别。实际上,这次旅行对于渡边来讲更是一次心灵的自我救赎之旅。玲子在信中讲直子的死并非渡边的过错,而是宿命所使然,然而对于他来讲却只剩下无可挽回的悔恨。渡边试图通过旅行中的自我折磨和向非现实世界的越境来达成自我的救赎,但结果是,除了他笃信的“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于我们的生之中”[7](324)之外,更多的是在悲哀面前产生的难以消除的虚脱和无力感。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对个体深切的人文关怀。

直子的死对渡边来讲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从直子的死给自己带来的痛苦联想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如对高三时睡过的女友的歉疚,因永泽对初美之死的冷漠而与其绝交等。也就是说,渡边对个体的人文关怀由直子推及到了更多的人。于是,对个体的人文关怀有了更加广泛的意义。总的来讲,直子所代表的是体制外的独立个体,他们多处在现实世界的边缘或者说被现实世界所遗漏掉,对他们的珍视和怜悯是村上春树个人主义和个体存在伦理的一大特质。

夏目漱石曾谈到:“不为金钱和权力而结成朋党和团体,其背后必然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孤独。既非党派,人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走自己的路。与此同时,也不会妨碍他人。因此,在一些时候或情形下,人会成为离散的个体,这是其孤独之所在。”[5](457)渡边没有参加学运,也没有参加任何政治团体和集会,是一个踽踽独行者的形象。要想克服这种孤独,惟有向体制性他者屈服,成为学运、政治团体、集会等体制的参与者和受益者。然而,那时自我主体性的空间势必会被大大地压缩和侵占,失去个体的尊严。于是,这种孤独便成为了自我选择的产物,具有了积极和肯定的意义。小说中写到:“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面而已。”[7](281)从这个角度来讲,渡边虽然展现了超然对待这种孤独的一层意味,但显然没有“把玩式”的余裕和轻松,而是包含了一份沉重。

然而,主人公面对的更大问题是与个体性他者之间双向理解、互动的困境,正如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所说:“我通过我的经验经常追求的,是他人的感觉,他人的观念,他人的意愿,他人的个性。因为,事实上,他人不仅是我看见的人,而且也是看见我的人。”[6](305)

直子和木月是小说中的独特存在,两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如小说中所说“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7](154)这犹如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的存在样态。正是这种亲密和相通阻断了对他人的认知,无视或者忽略了他者的存在,使自我绝对化,从而营造出了一个纯粹的个人世界。他们有意选择渡边作为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尝试找到打开自我世界的出口。然而木月的自杀,使一切努力化为了泡影。之后直子入住阿美寮,那是病人之间相互提供帮助和沟通的场所,但它难以如人所愿,始终是远离现实的孤立虚幻之境。于是,个体间的理解犹如永远无法把握住的幻象,由此衍生出来的孤独也似梦魇般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直子对渡边讲到:“只要身在这里,我們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人施苦于己”,[7](106)简而言之,她仍然未建构起自我和他者的互动关系。直子以前封闭的自我世界在这里依然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着,不同的是现在只有她一人而已,这使她的个人世界更加狭窄和绝对化。

渡边是直子内心世界的倾听者,他试图解读她孤独而又自闭的个人世界的密码。渡边回望直子的房间时,“久久地注视着那若明若暗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7](136)然而,理解直子的努力终将是徒劳的,她唯一的愿望便是渡边能够记住她。直子在自杀前对玲子说到:“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进到我那里边,不想任何人打扰我。”[7](336)肉体上的失控乃是她昏黑的内心世界的外化,这从根本上说明了个体内心世界的理解是一个难以达成的命题。正如渡边在二十年后的回忆中才恍然明白:“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7](10)

然而主人公渡边对这种困境的克服是积极和主动的,它维系着和盖茨比一样的理想。菲茨杰拉德曾经这样解释对盖茨比的看法:“这部小说的全部要点就是:那些幻觉消失了,而正是这些幻觉使这个世界显得生机勃勃,只要他們还带有某种神奇的光泽。”[10](109)简而言之,梦想和信念即使不再纯粹,但若没有,生活的意义便无从谈起。村上春树也谈到:“任何人在一生当中都在寻找一个宝贵的东西。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实际上找到的东西在很多时候都已受到致命的损毁。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继续寻找不止。因为若不这样做,生之意义本身便不复存在。”[1](308)也就是说,个体间的理解虽最终难以达成,却必须逆流而上,直面这一困境。由此衍生出的个体之间的孤独尽管无法消除,但必须在连接个体的甬道中跋涉不止。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人物在体悟个体间的理解和孤独这一命题过程中都被附上了“磨损”的印记。一部分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一部分人循规蹈矩地漫度人生,还有一部分人选择踽踽独行。无论怎样,他们都必须面对这个无法绕过的人生课题,它维系着个体存在的意义。与体制疏离会催生出孤独,小说中的主人公以超然姿态对之。与此相比照,对个体间的理解和孤独这一人生的基本命题则展现出了孜孜以求的姿态,这可以说是村上个人主义和个体存在伦理的基本要义之一。

村上春树是一个游离于日本社会主流之外的作家,小说中的部分人物对于人生的姿态颇具后现代主义倾向。“后现代主义竭力对世界和人生进行反讽和戏拟,对周围的一切表现得冷漠和无动于衷。”[11](6)小说中,永泽蔑视一切权威,挑战一切既有法则,将人生的欢娱作为唯一目的。而主人公渡边却与后现代主义倾向的人物有所差异,他在抵触主流,与体制性他者疏离、对峙,表达自我主体性的同时,对体制外的独立个体展现出了特有的人文关怀。对于个体及其尊严的维护,村上春树在2009年耶路撒冷文学奖演讲《高墙与鸡蛋》中谈到:“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1](305)“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灵魂,体制则没有。不能让体制利用我们,不能让体制自行其是。不是体制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1](306)这无疑与《挪威的森林》中的个人主义和个体存在伦理呈现出一种互文性。

如米兰·昆德拉所说:“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12](220)《挪威的森林》在一定意义上是一部沉重的青春回忆录,它选择了自我和他者的互动关系、理解和孤独这些形而上的哲学话题进行小说的叙述。显然,小说中人物的努力是积极的,尽管受到“磨损”的人物命运走向给人以徒劳、无力和虚脱之感,但这一切都是人们所必须涉足的领域,它维系着个体存在的意义。

小说的主人公渡边在所有的尝试和努力失败后,所面对的是再出发这一现实处境。他打电话给绿子,想一切从头再来。而对“我现在哪里”这一自我把握的不确定性,给决意重新再出发的渡边身上蒙上了一层雾障。“此刻身在何处”是人们长久以来进行自我反思的一个命题,它建立在对“意义”的追问之上。小说中人或事物的“磨损”使渡边产生了自我的迷失,而对于迷失后的指向,我们似乎可以从《挪威的森林》中多次被提及、同时也是主人公所钟爱的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寻找到答案:

“(盖茨比)信仰那盏绿灯,它是一年年离我们而去的纸醉金迷的未来。以前我们没有捕捉住它,但这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我们的胳膊伸得更远……”[13](194)

参考文献:

[1] 林少华:《为了灵魂的自由》,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0年。

[2] 许金龙:《从大江健三郎眼中的村上春树说开去》,《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第4期。

[3] 王志松:《翻译、解读与文化的越境——也谈“林译”村上文学》,《日语学习与研究》,2009年第5期。

[4] [美]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

[5] [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东京:岩波书店,1975年。

[6]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

[7] [日]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

[8] [日]黑古一夫:《村上春树——转换中的迷失》,秦刚、王海蓝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年。

[9] 林少华:《﹤1Q84﹥:Q=Question》,《世界文学》,2010年第1期。

[10] 张礼龙:《美国梦的演变与破裂——﹤了不起的盖茨比﹥评析》,《外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2期。

[11] 陈晓明:《后现代主义》,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

[12] [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

[13] [美]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贾文浩、贾文渊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

[责任编辑张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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