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埠港警事_参考网

竹埠港警事

2017-06-08欧阳伟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群星

欧阳伟

大片大片裸露的黄土，一条长长的路基，坑坑洼洼，几台挖掘机孤零零地呆在工地上。

几十个村民围拢过来，乱哄哄的。

工头和施工人员吓跑了，丢下几顶黄色的安全帽。

后头还有人在叫：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有个尖嗓门说：对，阻工。我们就是来阻工的。不给钱，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火辣辣的太阳烤得树叶都蔫了，一个个满头大汗，却没有人要离开的意思。

他们个个带着大茶杯呢。看那架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胖女人的尖嗓门轻轻喊了一声：老戴来了。

一坪的人，全都哑了，转头望去，戴群星大步流星朝这边赶来。

有人想溜，有人耷拉着头不作声了。

一个壮汉递过茶水，戴群星接过就喝，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抹了一下嘴巴，大声说，乡亲们，又怎么哪？信不过我是吧？

递水的壮汉说，老戴，怎么又派你来了……

戴群星扫视了一圈，呲着牙说，我还要问你们呢？

這鬼天气，真是太热了。胖女人说，我回去了，家里死鬼还等着我给他做饭哩。

戴群星在壮汉的肩头拍了一下，老弟，你是村长，带个好头，别闹了。你们大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胖女人扭头丢了个眼色。

大伙面面相觑，都不作声了。

戴群星扯开嗓子说，信不过我是吧？

村长说，信得过，信得过。

对，信得过，信得过。几个人马上附和。

村民们作鸟兽散，三三两两朝村子里走去。

路边柳树绿荫如伞，几只知了起劲地叫着：知了，知了……

一、法卡山猫耳洞，当兵就要有当兵的样

你当过兵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事先约好的，我到荷塘派出所，戴群星在那等着。

有人开车送我们到竹埠港社区警务室。

说是警务室，其实是临时的办公区，租的。

竹埠村几十户民居连成的半边街，周边全是化工厂，如今全搬走了，四周尽是废墟，开挖的工地，尘土飞扬。

还没下车，戴群星朝窗外喊，尹大姐，你找我？

果然，一个娭毑转身笑了，哎哟，我真是福气，想着见你，你就到了。

戴群星递茶递槟榔，大姐，还是那事吧。

尹娭毑说，我那钱怎么还没到呢，我怕……请你帮我再催一催。

尹娭毑听说我是上面派来采访的，兴奋地说，领导哇，老戴真的是个大好人哩。你看啊，我快七十了，他总喊我大姐，怕把我喊老了。我们呢，都喜欢喊他老戴。

我饶有兴致地听着，她说的更来劲了。

我丈夫在长沙监狱工作，当年我一家想迁到长沙，迁不进去。一直在这里住着，二三十年了。早几年，这里化工厂开始拆迁，政府修路，占了村上的田，征收款不分我钱，把我当外国人搞。

我哦了一声，怎么会这样？

老戴说，企业退出去之前，由企业补偿。企业走了，就由政府补贴。钱到了村上，分到组上，有人就不想给她家钱，说她是外来户。

我原先不认识他。尹娭毑喝了口水说，我老头子退休了，工资不高，才两千多一点，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我又患有心脏病。钱虽不多，对我们还是起作用哪。我就去上访，上访几年，老解决不了。我听说警务室老戴人好，能替老百姓说话，我就找他了。还真是，老戴为我的事，找了村上找组上，又找乡里区里，硬是办下来了，我家六口人，每人每年七八百元，发到了2014年。这两年又不给我了，还有一万多块呢。

老戴告诉我，按国家政策，大姐户口、房子都在这里，分了田分了土，一直生活在这里，就应该享受征收款。

大姐，你放心。老戴对尹娭毑说，你要相信政府，会公道的。该给你的一分钱也不会少。

尹娭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走了。

老戴说，知道法卡山吗？

法卡山，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陌生是因为好久没有人提起；熟悉是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法卡山太出名了，法卡山、猫耳洞，边防前线，对越自卫反击战。她是一座英雄山，曾经是一代人惨痛的记忆，那里有血染的风采，那里有十五的月亮……

我当兵是偷着去的。老戴用了一个“偷”字。

怎么个“偷”法？他没讲，我也没问。

戴群星入伍时间是1986年10月。新兵四个月之后，紧跟着就钻进了猫耳洞。法卡山上，硝烟早已散去，战壕还在，弹痕还在，战友还在，军魂还在。

对越自卫反击战已经写进历史，对军人来说，仍有许多昔日的场景和惨烈的记忆深深地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撕咬着每个边防官兵的心。戴群星立下誓言，若是再有敌人胆敢来犯，我一定要为战友报仇。这是一个男子汉的血性，这是一个当代军人的誓言啊。

民间有句俗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刚打完仗，立功受奖的一大批，有人就飘飘然，头脑就发热，加上当时条件差，生活艰苦，一歇下来，就不安分了，总想搞点事。两个胆大的想了个馊点子，倒卖轮胎，变钱。

这还了得，那些轮胎可是战备物资，得严惩。两个战友都被判了刑。这一来，连队名声扫地，士气低落。

戴群星一边替战友惋惜，一边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违规犯戒，军人就得有军人的样子。

新战士中也有偷懒的。站岗是两个小时一岗，有人就不按时上岗，甚至不来接班。有天晚上，戴群星站到凌晨二点，该下岗了。可是左等右等，接班的没来，他只得强打精神，一直站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这事被连长发现了，班长受了处分，戴群星受到当场嘉奖。1987年10月，戴群星被提拔当了班长，他到部队刚好一年。副班长没当过，直接当班长，这也算是破格了。

班长是兵头将尾。

斯大林曾经说过，“班长是军中之父”。

戴群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带着全班战士勤学苦练，奪得了全连军事训练、内务卫生和纪律作风三个第一。

这年12月，戴群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边防部队驻扎在山上，条件确实艰苦，吃的东西也相当匮乏。戴群星说，我是农村出来的，吃苦不算什么，就是想好好干。戴群星哼起了《南泥湾》的歌，想起了南泥湾精神，对呀，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我们可以组织起来开荒种地，自给自足啊。说干就干，有付出就会有收获，荒地上长出了绿油油的蔬菜，全连还喂养了20多头猪，几百只鸡。农副业生产大丰收，生活改善了，士气高涨了，风气也好转了。

1988年7月1日，党的生日那天，还在预备期的戴群星就被评为全师优秀共产党员。又一次破格，戴群星成了军中的明星。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三年兵就到了退伍的时候。

连长舍不得放他走，师里也舍不他走，那次退伍兵中唯独留下他一个人，继续当班长。

紧接着，机会来了，师部准备把他送去桂林陆军学院深造。

戴群星欢喜得做梦都在笑，他把好消息告诉远在湖南安化的父母，心想他们一定会为儿子高兴的。

没想到的是，父亲在信中说，儿子，回来吧，爸妈年纪大了，身边没个人照料……

戴群星从小就很懂事，他常说，不孝顺父母的人，我不会与他做朋友。他主动向部队首长说不去军校了。

哪有当兵的不想上军校啊？

戴群星想把这个难得的机会让给战友。

二、褪去一身青涩，带回一身兵味

回来了，戴群星回到了老家湖南安化，那是1990年10月。

当兵整整四年，他只回过一次家。

说起安化黑茶，说起茶马古道，说起……那些都是家乡的荣耀，眼下他最需要的是工作。

退伍的都想过好这一关。

他全然不知，幸运之神早已悄然降临，为他打开了一扇幸福之门。

他的档案一回到安化，就被两个单位抢着要，一是青山机械厂，还有一个是怀化铁路局，想要他去当乘警。

他们看中戴群星是个好苗子，在部队入了党，当了班长，四年里得了七次嘉奖。

一般来说，退伍军人的安置最快也要两个月，戴群星回来才半个月就上班了，而且是当地的军工企业青山机械厂。

那个年代，进了兵工厂就等于捧了个金饭碗。

青山机械厂合并到了江滨机器厂，从安化迁到了湘潭。

从安化到湘潭，他显得特别兴奋，可以说是一蹦一跳来的。别人还以为他哪里不正常呢。不就调动个工作吗？不就换了个地方吗？至于吗？他不管，也不说，就在心里偷着乐。打小就有颗种子埋在他心底，是时候了，该破土发芽了。早先他曾看到一篇古文《孔子在齐闻韶》：“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意思是说孔子在齐国听到了《韶》乐，三个月尝不出肉的滋味。他心想，《韶》乐的美竟能达到这样迷人的地步。湘潭是毛主席家乡，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到湘潭的第二天，他就去了韶山。

在毛主席故居门前，他照了张像，他在心底里向毛主席保证，我一定要像在部队一样，永保军人本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做个毛主席的好战士。

那时的江滨厂是三个厂子合并的，成员复杂，矛盾纠纷多，打架斗殴的也多。

厂里把戴群星安排到保卫处，保卫处把他安排到经警队当队长。

经警队担子不轻啊。他做事有板有眼，一是一，二是二，原则问题从不含糊。

江滨厂头头看中了戴群星，调他负责综合治理办公室。

企业有个头疼的问题，就是与周边村民关系很僵，经常有堵门堵路推倒围墙的事发生。

戴群星上任后，走访周边乡村农户，与他们交朋友。他发现，村民都很纯朴，好打交道。问题是他们的切身利益受到伤害，迟迟得不到解决，他们不服，告到厂里，厂里踢给乡里，乡里又踢回厂里……

他提出一个大胆想法，组建一个联防联调小组，自己当组长。把乡村、街道、政法委、派出所请到一起，遇事不推诿，及时沟通情况，了解村民的诉求，一起协商解决。

不打不相识，越打越火热，关系慢慢好了起来，再没有堵门堵路推倒围墙的事了。

过去周边村民吃水、用水、用电全是接工厂的，没有水表电表，从来就不要交一分钱。用国老板的，好似天经地义，即使浪费很大也不心疼。

这个老大难问题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戴群星不怕。

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戴群星就是最讲认真的人。

当然，他也不是蛮干，就两个字：整改。工厂油污排放、生活污水排放全都整改到位，工厂与乡村、街道联动，周边200多户村民，家家户户装上了水表电表，给村民补了三年的钱，一次性到位。

戴群星这一招，一举三得，周边环境改善了，企业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农民也满意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法轮功兴风作浪，江滨厂是湘潭的重灾区。

厂里有一个法轮功站长，有会员一百多人，顽固的就有十多个。每逢重大节日、两会期间，法轮功分子更是活动猖獗，撒传单、集会、上访、静坐、寻衅滋事……

戴群星不怕事，一边派人做工作，找单位，找家属，把蠢蠢欲动的人控制在可控范围内；对顽固分子决不手软，抓了几个为头的，那些人一看势头不对，也就不敢放肆了。

戴群星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通令嘉奖。

有位哲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那天，天气闷热。戴群星午休起来，正要去厂里上班，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推开家门，看见地上湿漉漉一滩，铁门上油漆脱落，起了一层泡泡。

他警觉起来，有人泼了硫酸。

刑警来了，勘查、取证，走访、排查，一条条线索指向同一个人，正是厂里的一个法轮功对象。化验结果出来了，正是硫酸。

这是一个重点对象，多次进京上访，戴群星带人抓过他，他怀恨在心，在传单上说戴群星是中国十大恶警之一，揚言要让他好看。

戴群星说，像这样的事还遇到过多次，有时真是与死神擦肩而过。

三、当警察还是一个兵

我这辈子跟制服有缘，我真愿意当一辈子兵。戴群星笑着对我说。

我忽然想起，他与我见面时，问我，你当过兵吗？

我在想，他是不是见谁都这么问？

世纪之交，企业公安收编。

戴群星成为了一名正式的人民警察。

他在工作日志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字：湘潭市公安局岳塘分局大华岭派出所民警戴群星。

一笔一划，透着一股认真，透着一种兵味。

大华岭，其实就是江滨厂这块地方。他干社区民警，熟门熟路。可真正干起来，他才知道，并不是那么简单。工厂经警与公安民警还是有很大差距，业务不熟，专业技能不够。

几年下来，他已经是一个老练的社区民警了，还当上了副所长。

大华岭派出所撤销了，他又到了荷塘派出所，干社区民警，干刑事民警。

荷塘派出所所长王新强是我的老朋友，他从分局调到这里当所长，九年了，没挪过窝，称得上年轻的老所长。王所告诉我，老戴这个人，不管干什么，不论放在什么岗位，都让人最放心，也最省心。在他的辖区，基本上没有民转刑的案子。

戴群星说，警察也是一个兵，我要永远保持当兵的本色。

有个时期，江滨一带盗窃案多发，居高不下。特别是“三电一铁”（电力局、电信局、邮电局、铁路）被盗厉害。盗窃的都是电缆线、活塞和铜。

王新强对戴群星说，老戴，这案子交给你。

无须多说，两人心里都有数。

戴群星到江滨蹲守，一蹲就是好几天。

他在米粉店吃着米粉，对面路边有个台球点，走过一个人来，那穿着那神态活脱脱就像一土豪。他将一沓钱往台球桌上一拍，哥们，玩个痛快。

戴群星眉头一皱，这不就是原先在经警队干过的卜三吗？

走访卜三的熟人，一个个躲躲闪闪。

戴群星断定，卜三有鬼，钱的来路不正。说不定从他身上就能找到突破口。

蹲守到深夜，几条黑影溜进厂房，搬出镍板，被抓了现行。手电筒一照，乖乖，卜三、卜三的父亲、卜三的弟弟都在，好一个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哪。

卜三老实了，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一交待……前后作案30多起。顺藤摸瓜，打掉了五个犯罪团伙，侦破盗窃案件80多起。

卜三判了8年，他的另一个同伙判了10年。

王所笑着说，老戴办案子有股韧劲，从不轻言放弃。

金湖村一水塘里漂浮着一具女尸，目击者吓得赶紧报了警。

戴群星第一个赶到现场，分局刑侦大队、市局刑侦支队都来了。

塘边只有一双女人的鞋子。

女尸已经死亡多日，浮肿得面目全非。

那是个特别的日子，戴群星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009年9月18日。“9.18”早已刻在他的骨子里，九一八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开端。

“9.18”无名女尸案，惊动了省公安厅。

三天三夜排查，以水塘为中心，辐射周边地区，居然没有找到一点线索。

不应该啊？办案民警心里暗暗着急。

戴群星认定，凶手就在附近。

排查不出线索，是不是还有漏掉的死角呢？

他叫上社区民警老林，走，我们再去杀个回马枪。

来到一个小卖部，店家说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

正要离开，一个老头来买酒。

店家说，你们问问他，他喜欢喝酒，喝了酒到处走。

戴群星买了一瓶邵糊子，一包白沙烟，递给老头。

老头不敢接，疑惑地问，你们这是……

戴群星笑着说，老人家，我们是派出所的，想跟您打听点事。

我就好这一口。老头接过烟酒，笑呵呵地说，走，到我屋里去说。

这是老客车厂的后山。

老头年过七旬，独居在这偏僻的老宅。

老头喝了两口酒，慢吞吞地说，早几天，我听见有人吵架。

戴群星说，麻烦您想想，是哪一天？什么时候什么人吵架？

老头又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五六天前吧，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对，跟现在差不多，有对小夫妻在吵，我到门口看了一下，天黑，看不见，只听得他们吵得蛮凶的。

这附近还有些什么人？

不远，有个学校，早不用了。有外地做事的住在那里。

您熟吗？

不熟，只见过几回。

戴群星和老林摸着黑往学校去。他们知道，那是客车厂子弟学校。客车厂改制后，学校就废弃了。

楼上有间屋子里透出昏暗的灯光。

门窗都没有了，门上挂着一块花布。

有个外地男子，说话是常德口音，我们是搞电网改造的。

还有人呢？

都走了，我们明天也走了。

你们这里有两口子的吗？

没有，常德男子说，我们出来做事的，工程一完就走了，哪个还带老婆出来喽。

戴群星看见角落桌子上，散落着一些书本，过去翻了几下，发现有涉外经济学院字样。

你们这里还有在涉外读书的吗？

嗨，我忘记了，常德男子说，有个妹子是在读书的，在这里住了一段，与我们这里麻老二好像是谈恋爱吧。

麻老二是谁？

他老爸是我们队长。花垣人。

那女的呢？

女的漂漂亮亮，住在楼上，不怎么下来，我们也不太熟，只晓得是南岳那边的人。

他们人呢？

走啦，走了好几天了。

戴群星附在老林耳朵边上说了几句。

两人把桌上的书本物件仔仔细细翻了一遍，找到了一张身份证复印件，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本。

戴群星立马向王新强所长报告。

“9.18”无名女尸案有了重大突破。

兵分几路，连夜出发。

去涉外，去南岳，一查，死者正是那女学生，才二十二岁。

王新强所长与刑侦队一起奔赴花垣。

在一煤矿上，找到了麻老二。

麻老二被戴上手铐那一刻，说了一句话，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不久，麻老二被判处死刑。

有人说，老戴身上有股子湘潭精神：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

一天，戴群星一觉醒来，突然起不来床，想翻身怎么都使不上劲，还钻心地疼。

坏了，老毛病又犯了。

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你这是腰椎间盘突出，已经蛮严重了，加上你有严重的风湿病，最好马上做手术。

不，我不做手术。戴群星屁股弹了起来，激动地说，医生，你帮我想想办法，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哩。

戴群星告诉医生，自己的老风湿还是在边防前线蹲猫耳洞的时候落下的。

医生摇摇头说，你们警察哪，都是一身的病，还不肯好好治。这样下去，是铁打的都会累垮的。

四、“退二进三”，一战成名

来到江边，我所站的位置就是竹埠港码头。

湘潭地处湘江中游，湘江干流呈“U”形穿城而过，境内全长六十多公里。旧时湘潭，水运发达，湘江沿线，码头林立。到明代中期，湘潭的码头有三十多处。

竹浦是多竹的水滨。唐人鲍溶有诗云：“柳塘烟起日西斜，竹浦风回雁弄沙。”

竹埠港以港岸竹浦繁茂而得名，后谐音称竹埠港。

竹埠港化工区是湘潭的老化工基地，颜料公司、彩釉厂、化工厂……及至2011年，28家化工企业竹埠港区域实现工业产值45亿元，完成税收1.12亿元。

湘潭人都知道，竹埠港那一大片，全是化工企业，利润大，效益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年轻人找对象都往那里跑。

煙囱林立，污水横流，排污口黑水直排湘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有人叹息着说，竹埠港红火的另一面，是湘江水质及周边环境的快速恶化，沿江化工企业无序排放，重金属排放量一度占到湖南的70%，全国的18.7%。

要知道，在这不到两平方公里区域内，还生活着一万多人哪。还有周边农村、街道、城区。

还有湘江下游群众饮用水安全问题。

2011年，湘江进入枯水期，一些化工厂的排污管道暴露在了大众视野之下，居住在附近的居民开始担心身体健康问题。

堵路，堵门。村民要讨个说法，舆论一片哗然。

谁会想到，赚钱大户变成了污染大户。当年带来可观税收和庞大就业岗位的“功臣”，如今成了湘潭人的心头刺。

2011年3月，国务院明确：湘潭竹埠港和株洲清水塘、长沙七宝山、衡阳水口山、郴州三十六湾、岳阳原桃林铅锌矿、娄底锡矿山等被列为湘江重金属污染7大重灾区。

同年8月，湘潭市委、市政府向省委、省政府递交了责任状。

2013年，湘江保护与治理被湖南省政府定为“一号重点工程”。

竹埠港区域化工企业必须在2014年9月30日实现全面关停。

一场“退二进三”的攻坚战打响了。

“退二进三”通常是指在产业结构调整中，缩小第二产业，发展第三产业。

对这些化工企业来说，痛苦、机遇、挑战，全来了。

对公安来说，维稳、服务、担当，谁也不含糊。

面对这一个大摊子，王新强所长立马想到了戴群星。在他眼里，戴群星就是个宝贝。

他把戴群星喊到自己办公室，老戴，别硬撑着了，你换换吧。

老戴看着年轻的所长，知道他心疼自己，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王所说，你还是干老本行吧。

王所笑了，老戴也笑了。

笑得有点耐人寻味。

就这样，老戴到了竹埠港社区。这里是城郊结合部，流动人口、暂住人口、外来人口多，征地拆迁引发的矛盾纠纷多，社会治安比较复杂。

又一次角色转换，戴群星从刑警又干回到社区民警。

到这里当社区民警，说穿了，就是啃这块硬骨头，打一场“硬仗”。

区里成立“退二进三”工作办公室，点名把戴群星抽了去，负责维稳和安全工作。

戴群星心里明白，竹埠港化工企业的整体退出，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现实利益上，于岳塘区、于湘潭市而言，都是一次艰难的舍弃。坚决“叫停”的背后，湘潭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些日子里，戴群星每天听到的、看到的都是搬迁、搬迁。

岳塘区一位负责人说，心情有些复杂，当年把企业引进园区、帮着建厂，如今却要亲手关停……

市里有个领导说得好，一方面要确保竹埠港化工企业关停，另一方面要努力让企业关得了、搬得走、养得活。

历史的车轮，不可逆转。宁要“短痛”，也要为子孙后代留下一江清水。

戴群星说，28家化工厂有将近一万人，这些人都要得到妥善安置，要有个饭碗吧，要有地方住吧，职业病得治吧，得有个说法吧。企业周边村民有159户500多人，用水用电问题，土质污染、水源污染、赔偿问题、还有湘江污染。哪一个都不能掉以轻心，哪一个都让人揪心又烦心。

那段日子里，荷塘派出所的接警电话特别多，戴群星的求助电话特别多。

一天清晨，某化工厂老板就打来电话，老戴啊，你快救救我吧。

戴群星一听，赶紧往某化工厂跑。

厂门口围了上百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厂门内也有一两百个职工，老板则躲在办公楼里不敢出来。

大门上挂着白布横幅，上面写着一行黑色的大字：工厂是我家，誓死保卫她。

职工围住老板，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明天。

村民说，几十年把我们害苦了，井里的水不能吃，地里的土不能种庄稼。赔钱，赔钱。

偌大一个厂门，就这样被堵得水泄不通。

老板放出话来，你们再这么闹下去，我也不想活了，干脆跳楼算了，一了百了。

有人劝戴群星，这事弄不好两头不讨好，你也摆不平，干脆交给上面，让区里市里去搞。

戴群星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心想，遇到棘手的事就往上面交，这也不是我戴群星的做事风格。

王所长带着弟兄们赶来了。戴群星和战友们一直守在那里，劝了厂里职工，又与村民聊，再进去找老板谈，反反复复……

总算让三方达成协议，事态才平息下去。

戴群星说，工人不能出事，村民不能出事，老板也不能出事。都出不得事啊。

王所长告诉我，那个时候，老戴的母亲去世了，他只请了三天假，就赶回来上班了。我看到他那一刻，眼泪都出来了。

一天上午十点左右，戴群星带领巡逻队，来到江边。

一个排污口，黑色的污水不断涌出，直入湘江，江水半边都是黑的。他骂了一句，这些家伙们简直是无法无天。他赶紧带人排查，查到某颜料厂内，大块地面呈粉红色，只见两个工人正在用消防水枪冲洗，喹吖啶酮夹杂着淤泥、油污、废渣直接冲下了水沟。

戴群星断喝一声，赶快住手，再这样搞，我把你抓起来。

那两人一看是老戴，吓得丢下水枪，关了闸门。

戴群星立马向指挥部报告，请求支援。

海事局派来了快艇，找来了拖船，加油站拿出了泡沫和棉布，抛向江边，再用拖船拖网一样，围堵江面上的油污，大家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多钟。

戴群星累得头晕眼花，总算松了口气。

这家颜料厂当即被勒令停产。

第二天，时任湖南省省长杜家毫来到竹埠港化工区视察，戴群星也在场。杜省长拉着戴群星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辛苦了。我在上海当过县委书记，管过化工企业。化工企业容易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千万出不得事啊！

化工企业剧毒物品多，易制毒物品多，设备严重老化，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发生安全事故。

哟，老戴来了。

来看看你们。戴群星打趣说，只要这里还有一家企业没有验收，我就一天不会停止对这里的检查。

这是一家破产企业，废墟上还残留着两栋房子，一栋是车间，一栋是办公楼。只有几个留守人员。

戴群星转到一个角落，看见一个保险柜。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几个留守人员都摇头，一个叫老晏的说，一直就放在那里，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戴群星盯着保险柜说，打开看看。

老晏说，我们没钥匙。

钥匙在哪？

在老板那里。

把老板叫过来。

这，这……

这什么这，赶紧的，我在这等着。

老板来了，一脸的笑，戴所，辛苦了。

叫我老戴，不是所长。

是是是，老板边开锁边说，应该没什么东西了。

里面有个瓶子，装着白色粉末，那是三氧化二砷，就是砒霜。

怎么会，怎么会呢？老板一下子紧张起来，说话结结巴巴。

你呀你呀，差点出大事了。戴群星指着老板说，你还好意思说没东西，没东西。这是什么？剧毒物品哪。

老板一跺脚，原地转了两个圈，懊悔地说，原先在老档案中发现有这个，后来一直找不到，一直没有处理。我们不敢报告，怕惹麻烦。

戴群星报告了区委区政府，岳塘公安分局、环保、安监都来了人。

政府出面协调，走正规程序，将瓶子送到衡阳一家化工厂处理了。

仅用了三天，消除了一个重大隐患。

我听“退二进三”指挥部的领导说，老戴这个人扎实，敢担当，他负责这个省政府“一号工程”的维稳与安全，他先后化解企业与员工的各类矛盾纠纷200多次，制止群体性事件50多起，这一项目受到了湖南省委省政府的肯定。

戴群星笑着说，一个那么大工程，还真没出什么事，没有发生什么刑事案件，也没有发生什么重大安全事故，這是我感到最欣慰的。

2014年，戴群星又荣获湘潭市政府授予的十大环保先进个人。

王所长说，老戴在“退二进三”中功不可没，可以说是一战成名。

五、瞧这一家子，个个有故事

柘溪水电站，是湖南省内第一座大型水电站，号称湖南的“水电之母”。

戴群星的父亲当过柘溪水电站建设的副指挥长。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官。可他不会当官，只晓得做事，心地善良，为人正直。说话也是直来直去。不想就是这性格，得罪了头头，出事了，说错话了。被人告了，打成了右派……

我父亲有技术，会开船，是祖传的架船佬。打日本鬼子的时候，给国民党运过兵。

我这辈子，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父亲。戴群星讲起自己的父亲，一脸凝重。他总是讲，凡事要讲良心，要想做好事，先要做好人。

开工了近一年的沃土路仍然是一片荒地，时间已经到了2015年5月。岳塘经开区着急，施工方更着急。

村民在现场阻工。

岳塘经开区的领导找戴群星，施工方老板找戴群星，村民也找戴群星。

村民围着戴群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我们都是失地农民，政府总得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我们也不是不讲理，只要按照政策解决养老保险指标。

戴群星明白了，征收土地除了征收款，还得按每亩一个养老保险指标，补偿给失地农民。这条路当初仅设计了两车道，省国土厅只批复了50多个养老保险指标。后来变更设计到四车道，增加的征地面积需配套增加30多个指标，省里迟迟没有批复下来。

戴群星说，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指标问题不是经开区能解决的，也不是公安能解决的，老板更解决不了。

有人起哄，解决不了就别修了。

沃土路是岳塘经开区的主干道，是省重点工程，路修好了对大家都有好处。戴群星一边说着，一边给村民端烟，你们阻工也不是个事，如果你们相信我，就都撤了，不准再阻工，给我一个月，保证解决。

这等于是立下了军令状。

带头起哄的说，既然老戴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信你。

派出所同事倒替他担心，你胆子也太大了，要是批不下来，村民不把你吃喽？

戴群星坦然一笑，村民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将心比心，我就不信批不下来！

其实，戴群星也没有十足把握。

他心里认准一个理，党委政府决不会让老百姓吃亏。

他就是要做老百姓的代言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

戴群星上窜下跳，反复协调。他想到一个办法，在指标没到位之前，按照每亩田1000元补偿给失地村民。

村民一算，没有吃亏，同意了。

如今，沃土路已经拉通，全部铺上了沥青，成了岳塘的一条风景线，成了当地百姓的致富路。

那年，戴群星被湘潭市公安局评为优秀军转复员民警。

老戴说，我这人福气好，找了个好老婆，又有个好儿子，当一辈子兵，我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母亲2013年摔了一跤，脚踝粉碎性骨折。瘫痪了。一直是我老婆在照顾，抹身子、洗澡，梳头、穿衣、做饭……

几次约好去戴群星家看看，想采访他的老婆曹静兰。

他们两人都忙，只好利用中午时间，约在岳塘区行政中心警务执勤室。

曹静兰中等个子，苗条身材，文文静静的像个老师。

曹静兰告诉我，她也是安化人，是和戴群星一起从青山机械厂过来江滨的，她在厂里当了七八年的幼儿园园长。

哦，难怪。

曹静兰调到新城社区，当计生副主任，又有六年多了。

我和他结婚23年，就红过一次脸，那是我公公去世一周年的时候，那天他回到家，坐立不安，无缘无故冲我发脾气，我也来气，和他对着干，他样子蛮凶的，举起手来要打我，突然停住了，我当时气得哭了起来。他气冲冲地出去了。我无意中在桌上看到他写的一篇文章，怀念父亲。我突然明白了，他想回老家祭拜父亲，所里事多走不开，压力又大，他烦哪。

他工作上的事，一般都不会跟我讲。有一回，他回来，身上都是血，手脚都绊烂哒，衣服裤子摔得稀烂的。我真的吓怕了。他只说是不小心摔了一下，他不愿意讲，我也不多问。他脚上一个大口子，大块皮都没有了，口子好深，我帮他擦药的时候，忍不住眼泪都出来了。还有几回，也是很危险的事，他瞒着我，我一点都不知道。过了好久，我才听别人说的。

我心里明白，他总是报喜不报忧，是怕我担心。

有段时间，我们家里可以说是焦头烂额，家娘跟我们住在一起，身体不好，特别是有严重的类风湿病，手脚都变形了，筷子都抓不起，我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跟她穿衣、洗脸、梳头，做好饭端给她吃。哪晓得我自己的娘也病了，住院治疗，我是医院家里两头跑。群星也是蛮孝顺的，所里事多，只要有空他就会去陪两个娘，我娘一直就蛮喜欢他，总是喊他“崽哎”。那时候，我儿子又正在读高中，钱也紧张，人也紧张。我老公确实是身心疲惫哪。

群星做事特别认真，又喜欢帮忙，压力也大。曹静兰爱笑，说话间脸上总挂着笑。她说，我想帮他也帮不上，只有在带孩子上，照顾老人和家里事上，多做一些，替他分担一点。

说到儿子，戴群星走了进来，他眉飞色舞地说，我儿子一直是我老婆带大的，从小就很懂事。他奶奶病了，他自己说要陪奶奶睡觉，晚上奶奶有个什么响动，他就赶紧起身，帮奶奶翻身，扶奶奶起来，端茶倒水。

一个日子，把祖孙三代人的命运紧紧地系在一起，戴群星和儿子戴子轩是同一天生日，9月4日。戴群星的父亲是9月4日去世的。生活中竟有如此的巧合，真叫人唏嘘不已。

戴子轩大学毕业，学的是工程技术专业，本来在广州某大型建筑公司上班，他看到别人在广州打拼，也想凭自己的努力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

戴群星要他回来。

回来干什么？

当兵！

当兵？

儿子在广州干得好好的，如今的年轻人都想到外边闯一闯，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有出息。刚开始，曹靜兰也不理解。

有朋友还说，当兵能有什么出息？你一个儿子还让他去当兵，不让他留在身边，你还打算生二胎呀？

戴群星说，钱是赚不尽的，我认为当兵就是最大的出息。说来有趣，老戴当的是陆军，儿子当的是空军。他笑着对我说，要是有两个儿子就好了，我就让他去当海军。海陆空，我们家就全齐了。

你儿子在哪里？戴群星突然这样问我。

我儿子也在部队，在福州。

哦，是吗？他是哪一年的兵？

我儿子是湘潭一中高中毕业那年，2003年，直接考取的军校。

他现在是……

我儿子在独立营当教导员，党委书记。我自己知道，只要说起我儿子，我是一脸灿烂，甚至是有些得瑟。

哎呀，老兄，你儿子厉害啦。

他这一句话，把我们几个人逗得哈哈笑了起来。

曹静兰对我说，群星平时显得很严肃，不怎么笑，儿子有点怕他。儿子从小到大，他带的少，与儿子不太交流。儿子那时还小，对他爸不太理解。其实，我最清楚，群星心里特别疼儿子。我儿子到了部队，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他爸爸，哭了好久才说，爸爸，我好想你。

儿子当兵一年多，如今当班长了，正准备考军校哩。戴群星说起儿子，脸上老堆着笑，笑得就像窗外初春的阳光，灿烂又温暖。

一个社区民警，日日夜夜扑在社区，做了那么多好事，帮人解决了那么多难事，常常有人来感谢他，送烟的送酒的送钱的都有，戴群星一概不收。他还和妻子订了一个规矩，凡是送礼的，就请他送到纪委去。

有村民说，老戴，你帮了我们那么多，什么也不要，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啊。

戴群星打着哈哈说，我是人民警察，这都是我份内的事。要你们送钱送物来感谢我，那不是打我脸吗？

近十年，戴群星先后四次荣立三等功。

荷塘派出所教导员刘毅说，老戴这个人一身正能量，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打牌，不唱歌，就喜欢养点花，跑跑步。他这人吧，做了好多事，从不讲。比如他照顾马娭毑的事，我们是后面才晓得的，听了都很感动。“退二进三”指挥部的人讲，他天天晚上带着巡逻队巡查，很晚很晚才回家，第二天照常到所里上班。

在岳塘区公安分局和社区走访，好多人都说，曹静兰是个“贤内助”“廉内助”，戴群星的军功章里有她的一半。

2015年10月，岳塘区授予曹静兰“十佳警嫂”荣誉称号，湘潭市公安局授予他们“最美家庭”光荣称号。2016年10月，曹静兰当选为岳塘区人大代表。

我忽然想起，中国有句谚语，妈妈是一所学校。英国著名学者哈伯特则说，一个好爸爸胜过一百个校长。

我必须承认，是戴群星与曹静兰身上散发的力量，给了我震憾。

六、你这警察也太猛了

太阳快落山了。

戴群星正在所里值班。

有人报警，某酒店有人闹事。

戴群星赶去一看，新郎蒋某的婚礼现场一片狼藉。

闹事的周某仍在骂骂咧咧。

众人围着她，叽叽喳喳。

一问，周某是蒋某的前女友。

早在2005年，周某来湘潭打工，认识了蒋某，不久，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蒋某父母却坚决反对。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最终还是在2012年初分了手。

2013年9月，周某得到消息，蒋某要结婚了。周某心有不甘，跑来上演了这出大闹婚礼现场的闹剧。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完美，爱人的通常不被爱，被爱的通常不爱人。有多少相爱的人最后还是被分开……如果你真的爱他，就放手，祝福他……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啊，你这么年轻，又漂亮，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戴群星好话说了一箩筐，周某一个字也听不进。

大闹婚礼不成，周某冲向楼道，要跳楼。

戴群星一把抱住，拖了回来。

周某还是不依不饶，哭着叫着，冲出了大门。

戴群星不放心，追了出去。

大门外就是107国道，汽车穿流不息。

一辆小车迎面而来，周某不要命地朝小车奔去，眼看就要被车子撞上了……

戴群星一个鱼跃猛扑过去，抱住周某……

司机吓了个半死，猛打了一把方向。

嗖，小车的车轮子擦着戴群星的头发窜了过去。

好险！

跟着追出来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搞什么鬼，不要命哪。司机丢下一句话，逃似的跑了。

周某安然无恙，像个木偶。

戴群星的手和脚都划出了长长的口子，衣服、裤子摔破了，一身的血。再一看，手机屏幕也摔得粉碎。

围观的群众说，你刚才也太猛了，差点就没命了。

嘿嘿，没事。戴群星说，我是个警察，危急关头，我肯定得上。

2015年6月，一个大热天。戴群星接到110报警，有人跳河。

竹埠港沙石场边上，高速公路桥下。戴群星赶到时，那女的已经跳到河里了。

戴群星来不及脱衣脱鞋，跳了下去，把女的拖上岸来。

等她清醒过来，一问，原来是两口子为钱的事吵架，想不开。

女的说，自己住在株易路口。

戴群星开着车，把这女的送回了家。

一个社区民警，什么想不到的事都能碰到。

老石在某化工厂上班，烧锅炉的，快退休了，得了肠癌。

到长沙动了手术，回来一想，这是长期在厂里中毒引起的，要厂里赔偿医疗费15万元。

厂里说，职业病得有医学鉴定。不能你说赔就赔。

老石本来就穷，眼看命又不保，豁出去了。他带着一家人，带着竹床，堵在了公司门口。不停地喊叫，资本家不管我们工人死活，我们要救命钱，我们要公道！

一连几天，天天如此。

戴群星去了，两边做工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做不通。

老石趁人不注意，冲上了四层厂房楼顶。

厂长打电话，老戴，你快来，要出人命啦。

戴群星一来，众人悬着的心好像放下了一半。

老石一只脚已经跨过护栏，护栏又是个斜坡，随时会有危险。

厂长在楼下喊，你下来啰，一切都好商量唦。下来啰，下来啰……

老石的另一只脚也跨了过去，就在他要跳的一瞬间，有个人冲了上去，抓住他的裤腰带，往里一拉，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那个人正是戴群星。

他是从另一边悄悄上去的。

一条命是保住了，厂里答应赔8万元。

已经是晚上，厂里一时没有那么多现金。

老石一家人又不干了，资本家讲话不算话，我怕明天又会变卦。

你们先回去，戴群星说，我以人格担保。

事后，有记者问他，你当时怕不怕？

戴群星说，在那个时候，只想着救人，自己安危真的没去想了。

我说，要是以后还遇到这种事，你……

不等我說完，戴群星说接过话说，我肯定还会那么做。

这一年，戴群星被评为湖南省学雷锋标兵。

什么叫铮铮铁骨？什么叫侠骨柔情？戴群星用他的平凡给了我们响亮的回答。

七、底层小人物，也有压不垮的脊梁

在湘江边的一个土坝上，有一栋低矮的红砖老屋。

门开着，没人。

戴群星喊了几声，杨德华，杨德华。

还是没人答应。

我们走了进去，屋子里很乱，客厅和里面两间房子差不多大。说是客厅，又像杂屋，摆了张小方桌，就站不下几个人了。天花板上挂着一把吊扇，墙角一台红色的电动车，看上去有些年头，该是这里唯一值钱的物件。

来之前我就听说，棚户区改造，杨德华的老房子得拆迁。杨德华死活不签字。还是戴群星出面，上门劝说了几次，才把字签了。杨德华说，我是穷，但我懂得感恩。老戴是我的恩人哪。

老戴，来了。话音刚落，一个矮小的男人进来了。

要不是看到他一脸沧桑，还真以为是个孩子。

杨德华似乎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眼光，他抓过一条小板凳，用衣袖掸了几下灰尘，放在我面前，领导，请坐。

戴群星给他一支烟，他连忙接过，点上火，吐出一圈烟来。

待我们说明来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我命苦啊。

我娘生了十胎，我是老小。有人笑我是料不足，长成这个样子。我快50了，原本在湘潭有机化工厂，2002年就下了岗，老婆在染料化工厂，2005年也下岗了。我们都没有一技之长，又没关系，找不到事做，一直吃低保。最难的还是我的女儿，今年22岁了，身体一直不好，经常背心痛，以为是受了寒，吃药不见好。过几个月又要痛一回，反反复复不得好。

杨德华说，上前年，我女儿还在师范读书，突然发了病，只得请假回家。她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连我的电动车都上不去。我带她到医院去检查，医生就不让她回来，要住院。抽血、照CT，做了好多检查。最后说是主动脉夹层。

主动脉夹层？我鼓起眼睛望着他。

杨德华说，我起先也不懂，后来才晓得，实际上就是血管分层破裂。医生说这种病很少见。我女儿又一直查不出病因，不晓得是遗传，还是病变，还是外力造成的。关键是动不了手术，风险太大。在医院十多天，就花了十来万，都是借的钱。我两公婆看女儿造孽，想方设法也要给她治。托熟人找关系，到了湘雅一医院，开口就是30多万元，把我们吓怕了。村上打证明我是特困户，又找人去说情，减免一部分，还要26万元。

26万元还是个天文数字哪。杨德华说，只好卖屋。当年的安置房，面积不大，只卖了20万。我们一家就搬到了这里，三间房只有40平米，这是厂里的老宿舍，还没来得及拆的。

杨德华咳嗽了几声，接着说，我这个样子，想借钱都没地方借，真的是走投无路啊。这个时候，老戴来了，先是自己捐钱，又组织竹埠港周边的人搞募捐，帮我们筹集了治病的钱。

我问，你女儿现在还好吧？

我女儿在湘雅住了一个多月，植入了支架。出院后，不能做体力活，不能激动，如今在一所学校当代课老师。杨德华说到这里，哦哦哦地抽泣起来。他擦了把眼泪，接着说，老戴真是个好人哪，以前我并不认得他，对他还有点反感。

哦——还有这事？

早几年我在安置房开麻将馆，一家人生活全靠那里了。有人举报，说扰民，就报警。报一次，老戴就来一次。老是报警，他一个警察老是来，肯定影响我生意啊，你说讨嫌不讨嫌？我这麻将馆就玩不下去呀。我就说，他们说我扰民，我还说你们警察扰我民哪。

老戴对我说，你开麻将馆也是没办法，为了生存。可你麻将馆扰民是实。别人报警也怪不得人家，夜深了，麻将馆闹哄哄的，特别是老人家和孩子，休息不好。他们报警，我就得出警吧。人嘛，不能光想着自己，也想想别人。你呢，叫打麻将的声音小点，不要搞得太晚。

老戴从没有收过我的麻将，也没罚我款。后来房子卖了，麻将馆开不成了。老戴到处帮我找工作。一个是守仓库，每月2200元，我去不了，离家远了点，家里孩子要照顾。第二次是江滨厂给机械打毛刺，三千多一月，要长时间站着，低着头，我又吃不消。我有腰椎间盘突出。如今，老戴又在想办法帮我申请廉租房。

你现在能不能出去做事？只要你愿意，包在我身上，再帮你找一个适合的事做。戴群星很认真地说。

杨德华眼泪又出来了，到时候再说吧。

手机响了，杨德华女儿打来的。他说，我女儿好有上进心，她正在准备参加赛课比赛，今天感到好累，要我去接她回来。

杨德华骑上电动车，匆匆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俩同时叹了口气。

刚才杨德华有句话，我没弄明白，他说自己想要廉租房，可又不晓得怎么搞，是你想办法把他们的户口分开，才申请到廉租房的。

是的，我不这么做，他想不敢想。

你这可是违反政策的。

出了问题我担着。戴群星说着又补了一句，好政策不就是为老百姓好吗？

你就不怕？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

你办了？

在排队。戴群星狡黠地眨了眨眼。

人哪，有时真说不清，他说我在帮他，可我觉得他是在帮我。

我点点头，其实，你和他都有一样相同的东西。

那是什么？

你们都有一副压不垮的脊梁啊。

出得门来，眼前一亮，屋前一棵玉兰树开花了，粉红粉红，一枝枝一朵朵，火炬似的，生机盎然。

八、为老百姓分忧就是我的快乐

“戴同志”

“戴警官”

“老戴”

别小看这称呼一次次在变，那可是老百姓心中对你的爱。

社区的事尽是扯皮打架鸡毛蒜皮的事。可老百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戴群星是这么认为的。

吵架的是一对母子，吵得昏天黑地。

闹缠了一天，总算是安静下来。

谭家母子都表态，戴警官，我们相信你。

受了一肚子委屈，听了满耳朵责难，好在调解成功了。戴群星滿心欢喜，乐呵呵地说，只要老百姓高兴，我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这是我刚好碰上的。

我要戴群星陪我去竹埠港老街走走。

戴群星走路身板笔挺，很有军人范。

竹埠港老街其实就是那种几十年自然形成的小街，曲里拐弯，几十户人家，都是一些低矮的房子。

一路走过，我发现有几户大门洞开，不见有人。

迎面碰见一个老哥，我问，你们这里可以不关门吗？

老哥说，大白天好多人家都这样，有时晚上不关门也没事。

老街深处，有个小院，一栋二层楼房，就是竹埠港社区居委会了。

楚主任是那种帅哥型的中年男子。他听了我的来意，显得有些拘谨。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话，我只当是闲聊，有几句话我记住了，他说，我真服了他。群众有事不打110，只打老戴。好多时候，我们社区出面还不如他，他在群众中的印象分比我们要高得多。

刘娭毑的事就是楚主任跟我讲的。

刘娭毑是个造孽人，也是个难缠的人。

她的丈夫许田早在5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一个儿子走的更早，媳妇带着幼小的孙女改嫁了，再没有来往。女儿离异在家，外孙在外漂泊，偏偏女儿患上了严重的结核病，后来又得了精神病。

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凄凉。

那年棚户区改造，刘娭毑家的房屋征拆了，300多万元的征拆款，一夜暴富啊。

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哪。刘娭毑整天提心吊胆，梦里还被吓醒，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这可如何是好？

她想到了戴警官，也找到了戴警官。

她要把钱放在戴警官那里，只有这样，她才放心。

300多万元哪，戴群星也不敢接，怕以后说不清。

娭毑，莫急，我来帮您想办法。

戴群星联系了银行，上门服务，办好了存款手续。

刘娭毑花几十万元买了套商品房，和女儿住着。

刘娭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逢人就讲，还是警察靠得住。

事还没完，刘娭毑还有一块心病，她最最担心的是，自己百年之后，财产谁来继承？谁来照顾女兒？

刘娭毑想找回自己的孙女。

十多年了，孙女在哪？她过得怎样？她愿意相认吗？

刘娭毑又找到了戴群星。戴警官，我家的情况你最清楚，我实在是没办法，只好厚着这张老脸来求你……

刘娭毑说着话就要下跪，戴群星眼尖，一把扶住，唉，要不得，要不得哩。

戴群星拍着胸脯说，娭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帮你把孙女找回来。

戴群星也犯难了，失散这么多年，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呢？

荷塘派出所户籍室帮着查，查不到。

王新强所长要全所民警帮着找，找不到。

还是戴群星打听到了一点线索，刘娭毑的媳妇改嫁到了某地，不过是，好像。

好像？有总比没有好。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我也要尽最大努力去找。戴群星思忖着，下定了决心。

熟悉的人说，老戴比刘娭毑还急呢。

戴群星去了，找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

再去，把范围扩大些，还是没有。

戴群星心想，诸葛亮三顾茅庐，好事多磨嘛，我就不信哪。

再去。戴群星见人就问。

一个姑娘迎面走来，戴群星一看，十七八岁，会不会？一问，姑娘疑惑地望着他好一阵，说话支支吾吾。

戴群星是谁？警察呀。

有戏。绝对有戏。

戴群星亮明警察身份，我是竹埠港的社区民警，姑娘，好事，我找你有好事啊。

巧了，正是刘娭毑的孙女许丹。

许丹说，这事我作不了主，得回去问我妈，还有……

戴群星点点头，我理解，还要看看你妈和你那个……爸的意思。

起先，许丹的妈妈和后爸不同意，不想打破平静的生活。再说，他们条件还不错，这么多年没来往，总不能有钱分了就回去吧。

戴群星不住地点头，看得出，你们是通情达理的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刘娭毑也是个造孽人，过去没条件，不好意思来找，现在有了这大笔钱，她想到了孙女，也是念着一份亲情哪。

人心都是肉长的，毕竟血浓于水啊。

事办成了。

刘娭毑的孙女回来了。

竹埠港的人都奔走相告，就像是自家的喜事。

刘娭毑给了孙女20万元，给了外孙10万元，其它留着给女儿治病养老。

许丹的爷爷过世的时候，她没有回来，她也不知道。

她爷爷的骨灰还寄存在株洲某地。

那天，许丹陪着奶奶刘娭毑去了株洲，接回了爷爷。

祖孙相认了，一家人团圆了，亲情回来了。

那天，我去竹埠港社区警务室，正好遇到刘娭毑和她女儿。

娭毑，你女儿看上去还蛮好嘛。我说。

好个屁，她神经一个。刘娭毑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小本本，是她女儿的残疾证，上面写着：精神残疾人。

刘娭毑戴一副眼镜，一边抽着烟一边说，她一年不晓得要发多少次病，有时十多天，有时一个月。我七十多岁了，她一发病我更吃不消，只好找老戴。他总是随喊随到。好多年了，年年都是这样，烟都没吃过我一根哪。要是没有戴警官，我早就死了。哎，别人都说，天底下哪里有咯好的人喽。

早就听说刘娭毑很健谈，果然。

都说我命不好，我命好哩。刘娭毑抹着眼泪说，戴警官比我儿子还要好一百倍。

在荷塘派出所户籍室，女民警刘晓莎说，我与老戴是同一年进荷塘所的，十一年了，他的事太多了。我只讲一件事，竹埠港村里有一个神经，女的，三十多岁，长的蛮漂亮。不发病的时候，你根本看不出。她父亲早走了，只有一个娘。她一发病，她娘就打电话给老戴，老戴就叫上我，去个女的方便些。老戴开车把她娘俩送到江麓医院。出院时，又把她接回来。一年都要跑好多回。有次，她把身份证弄丢了，每次住院出院都要用，她娘跑到所里找老戴。老戴开车把她从医院接回来，照相，采指纹，再送回医院，办好了证又送过去。

在竹埠港一带，你随便找个人，戴群星熟吧？

老戴啊，熟，哪个都熟。

每个人都可以给你讲几个老戴的故事。

戴群星来到竹埠港社区，就成了马娭毑的崽。这是一个大娘跟我说的。

马娭毑是个苦命人，丈夫走得早，儿子也走了，她成了孤寡老人。

马娭毑95岁了。

戴群星走门串户跑得勤，听说了马娭毑的事，就走进了马娭毑家。屋子里很暗，马娭毑像一尊雕塑，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像树皮一样。他心里一紧，老人家这么高寿，好多事做不来，好在有邻里帮着照顾。毕竟一家一务的，难哪。

娭毑吔，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儿子。什么事您都找我就是。戴群星拉着马娭毑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马娭毑哽咽着说，你是警官，那么多事，这怎么行呢？

您不管這些，我说行就行。

说一不二，说到做到。这就是军人作风。

打那以后，戴群星再忙再累，有事没事都爱往马娭毑家里跑。今天送点米和油，明天送点菜，有时会带上她喜爱的水果，洗衣做饭，抹桌子扫地，陪老人家说说话，六七年来从不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