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节选)
2017-06-05阿来
阿来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褶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难产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敞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想是要感谢故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上数的二层还是下数的二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不认识了?”
“咕噜。”
“到底认识不认识?”
“咕噜。”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只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就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太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入老房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荡着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说让他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的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褶长裙就笼在他小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莫多仁钦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块,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们拼复还原。白天就这样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时带到口里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门。他看见映着残阳的山尖那血红哗啦一声流淌下来变成液体。早晨,那血红色重又染上山尖时,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从一片铁灰的曙色中显露出来。大门自己咿呀了一声,院外流淌的雾气无阻滞地流了进来。
一个声音说:“老房子。”
又一个声音:“明朝诰封的一个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进城念了大学,扔了一个年轻太太在这里没有回来。”
那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听到鞣制很好的靴帮上的皮子咕咕作响。
“但愿在今天运气好。”
“阿门。”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气中来回激荡。他挪到门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黏合碎裂的假牙。直到两个猎手把一头牡鹿扔在他脚前。
“你是谁?”他们看到这个老头时吃了一惊。
“莫多仁钦,白玛土司家的门房。”
“你别唬我们。土司太太生第二个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们听说这件事情。你是要饭的还是害了麻风病逃到山里的,我们不会为难你。”
“我死了?”
“是那個看门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诉他们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卧室换上干净洁白的窗纸。太太来的部落有三十六户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来下马时他亲手铺了一长溜毡子,直穿过院子,连接院门和上楼的梯口。他说:“主人和太太都嘱咐我看房子。”莫多仁钦脑子中闪电般一亮,想起一件当时做过就忘记了的事情。他像当初一样举起手来,就像这个动作与好多年前那个同样的动作中间从未有过时间的间隔一样,从毡帽的翻边中拿出一个尚未开启的牛皮纸信封。
“主人寄来的。”
从城里出来过假日的猎手在夹克上揩揩剖鹿弄湿的双手,打开来看了。这时一阵陡起的阴风从汉子手中夺走了那页信纸。那纸片轻飘着,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蓝空中的一片白云融为一体。白云转过山头消失了,蓝空边缘的山脉碧绿如洗。
“太太读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么都管的官吗?”他问。
“做了政府干部就不要你太太了。”那人怕他人老耳聋,俯身在他耳边说:“这封信写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离婚!”这一声使当初女主人用湿布带捆拢的他的头颅又轰然一声重新炸裂。太阳随那一声响变成一个绿焰熊熊、冷气幽幽的大火球。
剩下的时间,他一边熬炼两个猎手扔给他的鹿油一边想他忘了问信里主人提没提门房几句。
莫多仁钦想返身到院里取水,刚到楼梯口,楼梯就塌了,楼梯倒向墙角,现出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图忘掉而终于就忘掉了的楼梯后的黑暗空间。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楼道的地板就从他刚抬起的脚下塌陷了。整个老房子都在回响,然后又被回响弄得摇晃起来。他指头一触及房门,房门就轰一声倒下了。宽大的木门板倒下时一股风煽着了窗台上燃烧着鹿油的灯盏。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干枯黄的窗纸。
(选自《草地》198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