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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华绝代张宗子

2017-06-05张伯存

书屋 2017年5期
关键词:陶庵梦张宗子张岱

张伯存

初中语文教材里有一篇课文《湖心亭看雪》,莘莘学子一般是由此接触晚明文人张岱张宗子的,它的意境美和语言美不难理解,但在舞勺之年读出陶庵的“痴”和“一往深情”就有难度了。我迷上张宗子时已过不惑之年,阅读其文是要人生阅历打底子的。

张岱在现代中国的声名远播,周作人师徒功莫大焉。1926年,周作人为其弟子俞平伯重刊《陶庵梦忆》写的序文里集中对张岱作了评价。他认为《梦忆》里“遗民的感叹”是“深切”的,他用了一个别致的说法,“好比是寡妇的追怀”。周作人是一个趣味主义者,他认为张岱的文章“是颇有趣味的”,很洒脱,有狂气,有豪放的气象,又有现代的气息,“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最后表达景仰之意:“我觉得有几篇真写得不坏,倘若我自己能够写得出一两篇,那就十分满足了,但这是欲羡不来,学不来的。” 1932年,周作人在燕京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课程,后根据学生笔记将授课内容整理出版,周作人又评价张岱的散文说:“公安、竟陵两派文学融合起来,产生了清初张岱(宗子)诸人的作品”,张岱散文“是两派结合后的大成绩。”此后直至今天,学界对张岱的评价诸如“明代散文的集大成者”、“晚明伟大散文时代的终结者”等语似未脱知堂窠臼。

周作人另一弟子,后被逐出师门的沈启无编有《近代散文抄》,最初叫《冰雪小品》,显然是化用张岱的文集名《一卷冰雪文》,收入篇目最多的作家就是张岱。

散文家、藏书家黄裳,他的朋友钱钟书认为他的文风受到周作人的影响(“深得苦茶庵法脉”),上世纪四十年代,黄裳曾采访过深陷囹圄的知堂。他对张岱不吝赞美之词,在写于八十年代初的《绝代的散文家张宗子》一文中这样评价张岱:“是一位历史学家、市井诗人,又是一位绝代的散文家,是我平素非常佩服的作者。”他与张岱可谓有“宿缘”,先后收得《史阙》稿本、《琅嬛文集》稿本、康熙凤嬉堂刊本《西湖梦寻》、王见大巾箱本《陶庵梦忆》,所藏可谓富矣。他有心写一篇《张岱四种》记其事,可惜生前没有写成,不过在他的藏书题跋中一再褒贊:“宗子散文第一,《梦忆》、《梦寻》,天下无与抗手。”“暑中无事,辄日读数首,惟恐其尽也。描摹物情,曲尽其致。笔端有鬼,辄能攫人物之精灵,牵一发而全身皆动矣。向来作者,未见有如此才华者。”除张岱之外,好像还没看到此公对其他作家评价如此之高。

文坛名宿施蛰存的《重读“二梦”》写于八十年代中期,文中对张岱佩服之至:“近日重读张宗子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二书,文章写得真好。五十年前,我初读此‘梦,乃如大梦初醒,才知天地间还有此等文章,非但《经史百家杂钞》一时成为尘秽,就是东坡、放翁的题跋文字,向来以为妙文者,亦黯然减色。五十年来古今中外,文章看了不少,自以为很懂得一点为文之道。”“独有张宗子此二‘梦,还经得起我五十年读书的考验。近日重读一过,还该击节称赏。”其褒赞也是发自肺腑的。

这是继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之后对张岱的第二次“发现”,并且是由两位老作家完成的。从九十年代的散文小品热到新世纪,张岱的读者越来越多,他的著作版本越出越多,越出越精,关注他的学者也不少。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先生在课堂上讲授张岱时直陈:“明文第一,张岱莫属。”“《陶庵梦忆》篇篇都是好文章,随便翻开一页,都是可圈可点。每次重读《陶庵梦忆》,总是‘其乐融融”

作为明朝的败家子、纨绔子弟,张岱其实极热爱生活,讲究生活的艺术,是个大玩家,好声色犬马之事,他喜欢热闹,西湖香市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有他的身影,秦淮河房画船箫鼓有他的足迹,他夜半时分到金山寺里掌灯唱戏,锣鼓喧天,兴尽而罢,扬长而去。他又喜欢清静,一夜纵情笙歌之后,“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他大雪过后独往湖心亭赏雪,还经常夜半时分坐小船悄悄出城,“卧舟中看月”,很享受素瓷静递啜一口清茶的一瞬,一派魏晋风度。他高雅玩得,俚俗晓得。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记叙的亲朋好友都是奇人、异人,颇具晋人风韵。他家曾刻印过《世说新语》,年少时就读过,他的各色文章中曾引用几十处,文风受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还编一本《快园道古》,模仿《世说新语》体例。

张岱亲历了“末世”和“幻灭”,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而地老天荒,沧桑过后,不胜身世之感,离黍之叹,痴人说梦,念兹在兹,遂有《陶庵梦忆》。另一个做梦者曹雪芹差可比拟,繁华靡丽过后,一个家破,一个国亡;一个以粥度日,一个披发入山。心理遭受打击的强度还是不同的。张岱文章的美,这是根本,追忆往事的心理产生了“意绪苍凉”、万般皆空的心境和文心,见识、才情、学问倒在其次了。

张岱有句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正是这“癖”与“疵”,显示其“深情”与“真气”。并且他自认“吾之癖,则亦可传也已”。他的个性、性情与癖好表征着对世情万物的“一往深情”。

张岱主张为文个性化,讲求真性情,真面目,须“自出手眼”、“不落依傍”。要有“冰雪之气”,超尘脱俗。其文风既自由洒脱又精严凝炼,澄净清幽,意境淡远。他的好友祁彪佳在《〈西湖梦寻〉序》中道:“其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其实,空灵境界难又不难,而由空灵入沉郁,意绪苍凉,就不是一般作者能达到的了。

张岱为文有点铁成金的本领,街巷琐事,略经点染便成至文。“其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所谓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其短隽小品以小寓大,以精驭繁。尺幅之内风光无限,世情万种网罗其间。“彼虽放恣,而于针芥之微莫不低徊体玩”。

他在品评事物方面还有一剑封喉的能耐,快刀乱麻,一语中的。“其所鉴别,片言武断,尤足令千古输心”。试举两例:《报恩塔》一文起首便道:“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出语不凡。《瓷壶铭》曰:“沐日浴月也,其色泽;哥窑汉玉也,其呼吸;青山白云也,其饮食。”短短二十余字,他在小序中言“把玩一载,始得铭之”。又显见“拈断数茎须”的“苦吟派”之谨严了。

张岱不愧是小品大师,文章圣手。各类文体无所不精:举凡序、记、启、疏、檄、碑、辨、制、传、跋、铭、赞、颂、书牍、祭文、琴操、墓志铭,《琅嬛文集》中分门别类,一一收录。当然,其中大部分文体在现代社会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他“善于将理致与情趣、学问与才思、天工与人巧、雅与俗、生与熟、整与散、奇与正、遒与媚、庄与谐、灵与朴等种种相反相成的美学要素熔为一炉,将知性、情性、慧性巧妙地结合起来”

现单拈出“奇”与“生”而言。“奇”即奇情、奇思、奇气、奇趣、奇语。张宗子融合并超越了公安、竟陵两派,弘扬了袁中郎倡导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主张。“信口信手,皆成律度”;奇情壮采,笔墨横恣。张岱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谈论古琴演奏之道,认为演奏者要有“练熟为生”的本领,由熟入生,才能产生“一种生鲜之气”,这是很高的艺术境界,推而广之,“自弹琴拨阮,蹴鞠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文做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口‘生气。得此生气者自致清虚,失此生气者终成渣秽。”张岱的小品文恰有这种“生鲜之气”,才达到了超逸、清虚、萧散的境界。由生入熟易,由熟入生难,如果一味驾轻就熟写文章,就会跌入油滑,这就是“熟”和“生”的辯证法,其间有云泥之别。

张岱绘人、写景、状物、叙事无不惟妙惟肖,尤擅长写人,细节白描,三言两语,足以流芳千古。如《陶庵梦忆》中的《柳敬亭说书》、《朱楚生》、《王月生》诸篇,《琅嬛文集》中的《五异人传》、《王谑庵先生传》等,均脍炙人口,“但一落笔,刻画入髓,毛发都动”。他在《及时雨》一文中描绘晚明绍兴村庄祈雨扮《水浒》戏的情形,栩栩如生。鲁迅先生称许道:“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

张岱散文丰富了汉语的表现力和美感。他的语言洁净、洗练而富有张力。他喜用短句,长句极少,一般是两言、三言、四言、五言杂陈,骈散交错,字字玑珠,下笔如飞,节奏迅捷,大珠小珠落玉盘。但又跌宕流转,“低徊体玩”,韵味无穷。

但凡读过张岱《自为墓志铭》者,一定记得他自述早慧聪颖一事:

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在高度概括一生的墓志铭里,不厌其详记述这则趣事,其实有很高的自我期许及巨大的心理落差在里面——“一事无成”!以后人的眼光看,他并非“一事无成”,而是大师、巨擘。张岱表面上没心没肺,其实有着忠贞的人格操守,他编撰《古今义烈传》,收录四百余人,当然是别有幽怀,浇胸中之块垒。有意思的是,上文的眉公先生,就是晚明著名文人陈继儒,张岱祖父的好友,读到别人送到他手上的《古今义烈传》,赞叹不已,询问著者,当得知是张宗子时,惊诧得合不上嘴,赞其“才力天出”,该著“洵是持世之作”,“保无敌手”。其中因缘,也算是一段文坛佳话了。

就治国安邦而言,张岱可以说自己“一事无成”,但且不说他自视甚高的史书《石匮书》、《史阙》,他的散文影响了中国现当代散文创作。他的价值是无可替代的。

启功老曾赋诗一首赞扬明末清初书法家王铎,赞赏他豪迈、雄健的书风,如指挥千军万马,气势如虹,其中有句“五百年来无此君”,这种狂气不仅是明人共有的,如果从后无来者的历史境况看,此句移用到张岱身上,我想,也是贴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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