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惯习形塑的社会心理机制分析①
——基于一个家庭的消费故事
2017-06-05郑丹丹
郑丹丹,
华中科技大学 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消费惯习形塑的社会心理机制分析①
——基于一个家庭的消费故事
郑丹丹,
华中科技大学 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本文以惯习概念来指代一般文献中关于消费习惯的概念,用一个典型的家庭案例来展示个体消费惯习生成过程中历史和社会结构的作用过程,并揭示个体消费惯习的具体生成机制。研究发现,经济收入和保障水平对个体消费的影响受到个体消费惯习的调控,最终产生不同的消费水平。而个体对其成长处境的主观感受而非客观处境本身,形塑出个体的具体而丰富的消费惯习。归纳而言,有安全感的个体可能正常消费,有恐惧感的个体可能节俭敛财以自保,感到屈辱的个体则更可能奢侈夸富以获得他人认同。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社会整体的匮乏经济或苦难经历可能塑造了一种社会性的节俭,这可能是我国长期以来各种措施均无法很好地促进消费的部分原因。
消费惯习;社会性节俭;炫耀性消费
消费是影响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2007年中共十七大确立了消费在我国经济发展战略中的重要地位,但长期以来消费不足现象一直存在并成为焦点问题。西方经济学消费需求理论的基本假设之一是:经济上的理性和社会上的“非理性”部分都会影响到特定的购买决策,但理性部分必须是最重要的考量[1]。研究发现,同西方国家相比,中国人的消费受实际收入的影响相当小[2],对未来不确定性的预期压抑着人们的消费行为[3]。可见消费不仅仅是经济行为,它更是社会行为。社会学家已经考察了滞后的城市化、制度的不确定性和收入不平等等结构性因素对个体消费行为以及整体性的消费不足现象的影响[4][5],他们认为目前中国人的消费方式滞后于生产方式的现代化进程[6],还属于传统消费模式,过分节俭导致内需不足才是事情的关键所在[7]。
换言之,传统经济学消费需求理论的理性人假设有一定的问题,消费需求和消费行为的形塑具有时空维度,同时涉及丰富而微妙的心理选择过程,其间并非都遵循理性原则。具体说来,消费决策看似当下行动,但它涉及过去和未来:对未来的预期会影响当下的消费行为,过去的历史也会在个体和群体身上积淀并最终形塑出个体和群体的消费观念及惯习*本文采用布迪厄的“惯习”概念作为重要分析工具,具体界定参见后文。并最终影响消费行为。经济学考察未来不确定性以及消费习惯对消费行为影响,看似纳入了未来和过去维度,比如消费习惯理论认为消费的效用与时间有关,当期消费的效用不仅仅取决于当期的消费,同时还取决于以前各期的消费。但显然,经济学对过去的考察没有脱离消费本身,没有把具体的个人和社会历史背景纳入研究框架,这势必影响其解读丰富的消费现象。社会学比较注重探究消费观念、模式、习惯对消费行为的影响,认为消费心理是心理学的研究范畴而不予探讨[8]8,但是对消费观念的具体形塑过程尤其是机制探究不够深入,而这种机制往往不能彻底脱离心理层面的因素。因此,笔者认为,在消费研究中纳入时空维度,将心理机制尤其是社会心理机制带回消费习惯,是深入探究消费行为和消费现象的关键点之一。这些做法也许可以更深刻地理解看似杂乱无章的消费行为,从历史和心理两个角度加以把握,可以提高分析消费行为的精度以及预测的准确度,有助于更恰当地制定社会政策,促进消费,解决国家宏观经济问题。
从社会历史背景和社会心理机制两方面理解消费,更具体地说是理解消费习惯,是本文力图开展的工作。
一、消费习惯与惯习生产——简要综述与研究框架
消费作为联结经济和文化的社会活动,近几十年成为西方社会科学竞相研究的主题。随着消费与阶层形塑、消费的符号建构等议题的兴起,消费社会学成为其中重要一支。概括而言,经济学从理性主义假定出发把握消费过程,相对比较忽视非理性因素和感性消费。心理学研究消费的心理过程,却未能从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总体来把握消费心理的演变趋势。社会学则不但找出影响消费的社会因素,而且把它放在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中来整体把握,认为消费的具体内容是历史地决定的[8]1-9。显然,对消费现象的社会学研究视角不可或缺。
近年来,国内的消费社会学已经取得了较为丰富的研究成果。与经济学只关注如何刺激消费不同,社会学者虽然也参与了对消费不足的探讨并献计、献策,但也不乏学者对消费社会进行反思,深入探究炫耀性消费这样一种特殊类型的成因及危害,倡议进行理性消费和建构节约型社会。学者们探究了差异化的消费类型,比如情感消费问题,也讨论了一些具体群体消费的丰富议题,比如中间阶层、大学生、农民工等的消费行为与特征,探讨打工妹的“多元主体性”如何在阶级、性别、城乡二元结构以及消费等多个层面上交织互动而形成。对国家、制度等宏观要素与消费的关系的探讨也很丰富*此处文献过多,择部分重要文献如下:孙立平:《内需不足的社会学分析》,载《中国青年政治学报》2000年第6期;王宁:《情感消费与情感产业》,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王建平:《中国城市中间阶层消费行为》,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7年版;钱雪飞:《进城农民工消费的实证研究———南京市578名农民工的调查与分析》,载《南京社会科学》2003年第9期;刘程、黄春桥:《流动:农村家庭消费观念现代化的动力:基于中西部五省的实证研究》,载《社会》2008年第1期;余晓敏、潘毅:《消费社会与“新生代打工妹”主体性再造》,载《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3期;王宁:《消费制度、劳动激励与合法性资源——围绕城镇职工消费生活和劳动动机的制度安排及转型逻辑》,载《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3期;王宁:《中国何以未能走向消费型社会——低成本发展战略与现代化进程中的转型困境》,载《社会》2009年第2期。。
形成习惯是人类行为的重要特征之一。凯恩斯发现,人们的消费随着收入的增加而增加,但是,消费的增长幅度要小于收入的增长幅度,原因是:人们的习惯还没有充分的时间进行调整以适应客观环境的改变;个人往往先维持其习惯的生活标准,然后将其实际所得与为维持该标准所需费用之差储蓄起来。凯恩斯的这种论述直接表明,习惯影响着人们的消费倾向。弗里德曼在持久性收入理论中也曾考虑消费习惯的问题[9]。此后经济学形成了早期消费习惯形成模型、相对风险厌恶效用函数以及消费习惯形成模型等来解释习惯形成问题[10]。但总的来说,经济学的消费习惯理论只是考察了消费的时间效应,探究当期消费与以前消费的关系,并没有考察个人、家庭及社会结构中其他属性与关系对个体的延续性影响。
凡勃伦对炫耀性消费的研究堪称经典。他认为,消费习惯是产生上流社会“炫耀性消费”的最直接原因:人们一开始只是对俭约的生活有反感,因为这样的生活表明在钱财上缺乏成就,但结果却形成了对低价物品发生反感的习惯。而当我们已经养成习惯,认为应当是这样的以后,如果有了任何退步,就会觉得非常难堪,甚至觉得有损尊严。同时,当上流社会的消费习惯渗透到其他阶层当中时,其它阶层的消费方式就会被上流社会的习惯所支配[11]。但凡勃伦也没有对消费习惯的具体生成过程和机制进行深入探究及总结归纳。
国内社会学者对消费习惯同样探究不足,少数研究消费观念形成的文章具有近似的内容。他们认为整体的社会观念与个体消费观念联系紧密,前者的构建是后者社会化的结果。由于个体自身已具有的个性、价值观、信息、知识、心理特征等要素相互影响,容易使个体形成最初的消费观念[12]。家庭环境,包括父母行为、家庭经济状况和消费能力,是个体消费观念初步形成的最重要因素。个体消费观念形成初期(通常在儿童时期)可能是无意识的,受父母的言传身教和潜移默化,并“先入为主”地影响其持久性消费观念的形成。一个传统文化观念很强的人可能会坚持节俭消费的观念,对其他类型的消费方式产生抵触,并且较为难改变[13]。
学科的融合总是产生新的认识,经济学和社会学家们开始考虑社会、历史和心理因素对消费行为的影响。程令国、张晔探究了早年的饥荒经历对人们储蓄行为的影响,并认为其中的机制是早期经历影响人们的心理状态,并进而在后期影响人的行为包括储蓄行为[14]。王宁认为秉持节俭伦理的消费者,在个人的心理结构中建立了一种抑制欲望的心理机制。通过这个机制,人们可以成功地抵御某些享乐的诱惑,从而使消费水平与可支配收入之间保持均衡[15]。
总体说来,学术界对消费及消费习惯的研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对消费习惯的本质属性及影响因素的探究仍显不足,主要表现在:对个人及社会历史因素的考量不足,对消费习惯的具体形成机制缺乏深入揭示。本文试图在这两方面做出改进。
当代社会学家布迪厄认为,在消费实践的过程中,客观的社会结构和社会惯例逐渐内化为消费者的“惯习”,人们在消费中的鉴赏趣味以及消费行为可以说是由惯习决定的。惯习是一种在具体的社会实践中被形塑的结构,同时又是一个动态的生成系统,具有生成性和开放性。布迪厄所强调的惯习具有无意识性,“这种‘无意识’不是精神分析意义上的无意识,而是指在集体和个体的实践基础上逐渐获得的一种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依规律行动的能力。通过‘惯习’机制生成的行为,大多不是一种理性选择的结果,而是行动者在长期实践中形成的符合规律性、但又缺乏明确的意识、没有清晰的目的、却又合乎目的性的行为”[11]。
笔者认为,“消费观念”这一概念隐含一种条理清晰、整齐划一的意思,似乎认为个体总是能理性地把握自己的消费行为,因为他是被可言说的观念所引导的。将布迪厄的惯习概念用于消费习惯的阐述则可以较好地回避这一理性主义倾向,更接近人们的真实生活图景:人们受制于自己所成长的环境及环境中所具有的各种结构性特征与属性,虽然个体总可以主动地改造之,生成具有自身特点的惯习(包括思维图式、行为倾向、性情特质等),但这种生成过程是受社会场域影响和制约的,往往是身体层面的,既不会过于整齐划一(如观念概念暗含之意),又不会完全没有规律和规则。本文将以惯习概念来指代一般文献中关于消费习惯的概念,并用一个典型的家庭案例来展示个体消费惯习生成过程中历史和社会结构的作用过程,揭示个体消费惯习具体生成的心理机制,希望丰富人们对消费现象的理解。
二、节约成了习惯——玉珍的故事
玉珍*方法说明:笔者在2000年前后开始研究中国城市家庭夫妻权力结构问题时,发现夫妻矛盾和冲突往往多发于人们认为无关大局的日常琐事,其中大量涉及消费问题,包括日常消费习惯(参见郑丹丹,2003、2004)。此后在研究各种家庭问题时,笔者始终关注家庭中夫妻间消费模式的形塑。2006年前后,笔者开始集中关注个体消费与社会历史背景及心理机制的关系,通过各种方式访谈和观察130余户家庭,得到了丰富的资料,也提炼出一系列理论认识。根据个案研究的理论抽样或焦点抽样原则(参见戴维·德沃斯,2008:204),笔者在自己研究观察的130余户家庭和近300个体中选取玉珍及其家庭作为阐述的对象,主要是因为笔者所要归纳论述的理论框架可以通过玉珍一家比较清晰地体现出来。实际上,在玉珍及其家庭中发生的故事,不同程度地在其他家庭中发生。只是为了便于集中论述笔者试图阐释的理论问题,笔者采取了目前这种写作手法。在某种意义上,玉珍及其家庭,也可以看做进行理论阐述的一种理想型。1961年出生于赣北小城,父母都是乡镇的小职员,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作为长女,玉珍十岁就开始做饭,操心家庭的经济状况。对小时候的事情,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家里总是缺钱。
“小时候,最怕妈妈年底算帐,总是钱不够,欠公家*指玉珍父母几乎每月都到单位拆借工资的一部分度日,下月再拿工资的一部分返还,月中再借。的钱。每年都下决心、做计划,说第二年家里情况就好了,可以把欠公家的债还上,但债却越欠越多,最后还欠了私人的钱。一到年底,我就替妈妈担心,怎么过年。那时候总是觉得有种恐惧感,就想以后自己不要过这种日子,一定不能借钱,一定要有积蓄!”
懂事以后玉珍觉得父母操持家务不力,多次提出要由自己来管家,可是母亲并不能按她所设定的苛刻节俭方法过日子,最终作罢。玉珍认为父母持家能力不行,导致家庭财务总是入不敷出:
“我外公是个中农,妈妈是独生女儿,从小还上过私塾。她老人家其实小时候是有点娇生惯养的意思的……而且我妈妈不太会做家务,是30多岁才开始学的,别人家做饭花样多,我家就是老三套,其实我妈挺不能干的。我觉得我妈妈管家能力不行,花钱计划不够,本来不至于欠账的”。
“我爸更不会过日子,手松,管不住钱。我父母双方真正的亲戚都不多,也大多挺好的,但有很多本家,是爷爷奶奶辈认的干亲,只是同姓,其实八竿子打不着,没有真正的亲戚关系。这些人最可恨,都是农村的,有事找你帮忙就来了,从来不指望他们能帮什么忙。这些人什么娶媳嫁女、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接,我爸都送礼,送礼随个份子也就算了,我爸还几乎都送的大礼,要坐上席!因为在农村,我爸是有面子的人嘛!”
玉珍说起父母的持家方式大摇其头。总之,两个乡镇普通职员养了五个孩子,又不会持家,日子自然紧巴巴的,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欠债过日子,这让玉珍印象非常深刻,她认为这对她一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一种紧张、不安全的感觉总是隐隐地伴随着她,不论她的实际处境如何。
“什么都不舍得。其实不是没钱。我是班上最有钱的人,箱子里总放着几十块钱,这在当时是巨款哦。我喜欢吃兰花豆,有一次实在想吃买了二两。哦,这一下轰动了,我们寝室的人都说,买东西吃去了,连玉珍都买零食了,我们还不吃?!”
玉珍读书几年,省吃俭用,毕业时有了一小笔积蓄。玉珍自己反思说,“可能是小时候家里穷对我刺激太大了,就觉得必须有很多钱存着才放心。对我来说,存钱是习惯,也是很开心的事情。数钱时真的很快乐!如果自己觉得花了不该花的钱,真的很不舒服,真的连身体都不舒服。我一直想,我妈妈那样的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是不要再过了!”
毕业后玉珍留在县城工作,生活一直节俭。玉珍的母亲说,“她真是省,什么都是破破烂烂地凑合用,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母亲不理解玉珍那么节省为什么,她又不是没钱,家里各方面都好,没有什么负担,为什么要省成那个样子。
1995年,丈夫想装电话,要花2 800元安装费。玉珍一听火冒三丈,再一听每个月还要白交25元座机费,更是发火,跟丈夫大吵一架。她说“看来你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离婚!”丈夫日后一直耿耿于怀,说,“就为个电话,要跟我离婚!她就是什么都不舍得花,我说她是守财奴,又不是没有钱。我们有钱!”。玉珍夫妇在县城至少属于殷实之家,双方父母基本不需要他们资助,结婚时多少还置办了一些东西,应该说结婚的起点不高也不低。婚后,玉珍在事业单位,工资不高但稳定。玉珍的丈夫在机关,因为占据比较重要的部门,各类收入加起来在县城肯定属于高收入人群。不光玉珍的丈夫生气地说自己家里其实有钱,关于这一点,玉珍自己也承认。她说“我不是没钱。你别看我们单位有些人穿得好,其实就是装装样子,没什么钱。大家都知道我有钱,我也不必要做样子给大家看。”
近年来,玉珍也逐渐在改变,她确实觉得自己是有些钱了,而且到了该享受的时候了。丈夫和好友常常跟她盘算收入,劝说她对自己好一点,多花钱,因为实际上他们有钱,而且双方都是很有保障的。2005年前后,玉珍在朋友的带动下开始舍得为自己买些稍好的衣服穿,“我现在也舍得了,衣服质量好,贵一点也是可以的”,她说的贵衣服在200-300元之间。而据她介绍,她的同事好友,比较爱好打扮的人,其实家境不如她,但衣服早就穿在四、五百元的价位甚至更高。她承认,“我是穿得起。但是,觉得没有必要。不省怎么办?就那么点钱,死工资。没有钱的日子过怕了”。
三、消费惯习——影响消费水平的变压器
布迪厄认为理性选择理论把行动建立在行动者有意图的选择上,错误地把经济的内在法则曲解成某种适当实践的普适规范,随时随地都能够实现,却忽视了行动者的个人历史与集体历史。实际上,人类的行动不是对直接刺激的即时反应。某个个人哪怕最细微的“反应”,也是这些人及其关系的全部历史孕育出来的产物。正是通过这些历史进程,寄居在行动者身上的偏好结构,与那些产生偏好、也往往被偏好再生产出来的各种客观结构一起,在一种复杂多变的辩证关系之中,被建构出来[16]162-175。
已有研究尤其是经济学研究对微观消费行为研究不足[2],我们看不到有血有肉的行动者的喜、怒、哀、乐和具体生动的消费决策、思考过程,缺乏对消费者群体消费惯习历史生成过程的深入探究,缺乏历史性的以及个体性的视角。而实际上,对于真实的社会生活,人们只有将个人的生活与社会的历史这两者放在一起认识,才能真正地理解它们[17]1。社会秩序的再生产远不是什么机械过程的自动产品,它只能通过行动者的各种策略和实践来实现自身。要再生产结构,所必需的仍是一种历史的行动,由许多真正的行动者所实行的历史行动[16]185。
具体说来,本文借用布迪厄的“惯习”概念来表达个体的消费行为模式。在布迪厄看来,惯习就是知觉、评价和行动的分类图式构成的开放的性情倾向系统,它不断地随经验而变,其中个体的早期经验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惯习来自社会制度,是历史的产物,又寄居在身体之中。它是稳定持久的,但不是永久不变的。也就是说,惯习自身脱胎于一整套历史,它就和这整套历史一起,筛选着可能有的各种反应,并强化了其中的某些反应。社会行动者是历史的产物,这个历史是整个社会场域的历史,是特定子场域中某个生活道路中积累经验的历史。实践活动是一种时间化的行为,在这个行为中,行动者通过组织调动过去经历的实践,对以客观潜在性状态深藏在现存事物中的未来进行实践预期,实现了对直接现实的超越[16]157-186。
理解消费行为时引入惯习概念,实际上就是指出,消费不是一个纯粹即时筹划、决策的当下行为,它受制于社会历史背景的个体生活经历的影响。这种个体生活经历通过形塑个体的感觉、知觉系统、判断图式、知识体系、价值观念等塑造出既有个体特征,又具社会烙印的个体性情倾向系统,或者说惯习。惯习具有历史性、个体性以及稳定性,它使得个体行为有章可循,并且容易与场域和社会背景建立联系。即便外部环境或者个人处境有了变化,这种惯习的稳定性与延续性使得个体行为往往产生一种延滞效应,如果看不到历史维度对惯习的形塑,看不到惯习在个人行动决策中的调解作用,我们往往难以理解个人丰富的生活经历,也难以真正理解宏大的社会事实。
2005年汇改前,我国基本上处于固定汇率状态,因此汇率政策波动对宏观经济几乎没有影响。2005年汇改时,人民币正处于升值周期,汇改当日人民币汇率一次升值2%,对进出口贸易先有正向拉动后有负向冲击,对物价和国内商品需求也有类似影响趋势;但由于人民币汇率的升值,以美元计价的外汇储备短期内受到缩水影响,进而影响国内货币供给量;但从整体影响来看,2005年汇改并没有带来经济增长的大幅波动。
就玉珍而言,成年之前的贫困经历对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形塑出她节俭的品性。尽管玉珍后来生活大有好转,甚至进入比较富裕的阶层,她的惯习刚性依然体现出来,她还是在按照童年经历形塑出来的惯习处理问题,表现出来的还是匮乏经济下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这个时候,客观的经济状况固然对她的行为会有影响,比如玉珍后来也能接受200多块钱的衣物,但是这种改变的速度会远远小于其经济状况改变的速度,因此人们看到的是与客观经济条件不符的消费行为,这种消费行为如果不引入个人和社会的历史是无法很好地得到理解的。她不舍得消费并不是因为穷,也不是因为感觉到未来的风险,而是习惯使然。或者说是童年苦难经历在身体层面的沉积,是无法摆脱的下意识。多花钱不仅仅会让她理智上无法接受,也会伤害她的情感体验,甚至有身体反应。玉珍表示,数钱(或看存折)的时候会有真实的快乐。出于这种情况下的消费不足,采用主流经济学家的思路既无法理解,按照他们思路采取的措施对这部分人而言也不会有大的效果。给玉珍这样的人更多钱,更多保障,她会改变,如她的实际情况,但是改变的力度绝对达不到经济学家按理论模型计算出来的预期,肯定会大大低于她的实际经济水平所可以承受的消费水平。比如说,如果有10块钱的收益,按照玉珍的明确表达,“即使不存上5、6块,也要存上3块吧”。实际上,玉珍说的三块是在其他七块基本都是生活必需消费的前提下的结果。就是说,不论如何,想尽办法也要节俭存钱,花钱消费是尽力避免的事情。经济学家看到了我国居民存款行为具有刚性特征这一现象,即,不论收入水平如何变化,很高的存钱目标一定要实现[2]。但是,如果不考虑本文所论述的问题,这一现象背后的机制和缘由则并不必然能得到好的解释,也就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方法加以改进。
归纳而言,对消费的传统解释基本只考虑两个变量之间的关系:经济收入或保障影响个体消费水平(见图1),因此对常常出现的与收入或保障水平不符的消费现象解释力不足。
图1 传统解释框架图示
笔者认为,在经济收入或保障水平之外,还有一个影响个体消费水平的重要因素应该加以考虑,那就是个体的消费惯习,它受到个体成长处境(贫穷或富裕)的影响。改变个体的经济收入或保障水平,确实会影响个体消费水平。但同时,个体的成长背景以个体消费惯习的面目对这种影响产生化合作用,类似变压器,可以改变收入或保障这一输入量,最终产生不同输出量的消费水平,这就能更好地理解与个体经济收入和保障水平不符的消费行为(见图2)。
图2 消费惯习对收入或保障水平的变压器作用
四、消费惯习形成的心理机制——对玉珍及其家庭的进一步分析
用演绎的方式进行逻辑分类[18]192,消费惯习作为一个变量,至少可以有本文中的三种取值(正常、过度节俭、奢侈浪费),并对个体的经济收入和保障水平产生不同的变压作用,最终得到消费水平这一变量的三个不同取值(与收入和保障吻合、低于收入和保障水平、高于收入和保障水平)。
在这一框架中,如果我们更进一步提出,个体的不同生存处境形塑出不同的消费惯习,这一解释机制显然过于粗略且不吻合于事实。比如我们很容易发现同一家庭中不同的孩子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消费惯习,有的节俭、有的浪费。那么,个体的生平情境到底是怎样具体地形塑个体消费惯习的呢?这还需要我们的进一步探索。下文依然以玉珍及其家庭为例进行阐述。
玉珍在花钱问题上常常与丈夫产生矛盾,主要是丈夫比较爱花钱,而她不舍得花。对此,玉珍深感困惑,并与笔者深入交流探讨这一问题。玉珍觉得受过穷的人都应该像她那样节俭才正常,但是,也是苦孩子出身的丈夫在花钱问题上好像与她来自两个世界,在玉珍看来就是大手大脚,极爱面子。讨论发现,玉珍丈夫小李家里几个兄弟姐妹都有点这个毛病,花钱大手大脚。从家庭背景或父母教育方面去追究,也说不清楚,因为小李的父母非常节俭,尤其是母亲,几乎到了连玉珍都觉得有点过分的地步,洗脸水都不舍得倒掉,积攒起来冲厕所,孩子们给她买的衣服,稍微贵一些,她都不舍得穿,挂在衣橱里。玉珍常常惊诧如此节俭的父母生出几个“败家子”,而自己相对而言比较不会过日子的父母却养出了几个“小气鬼”*平常发生矛盾或相互打趣的时候,玉珍称丈夫为“败家子”,丈夫则称她为“小气鬼”。。经过追问,玉珍对兄弟姐妹进行了区分,其实小气鬼主要是她和两个哥哥,弟弟和妹妹比较正常,不乱花钱,但也不像他们几个一样特别节俭。
对于这种区别,笔者详细追问了玉珍家里几个孩子的成长背景,发现玉珍的妹妹出生于1969年,小时候家里虽然也穷,但是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性格也比较乖巧,所以从小比较受宠,父母比较溺爱,对家庭的穷苦感受不像玉珍这么深刻。玉珍的弟弟1965年出生,性格比较迷糊,从小就好吃,只要有好吃的就行,不管家里是否困难,而且由于那时候弟弟、妹妹都还小,没有参与管理家庭事务,不像玉珍一样操心,所以对穷苦的感受也不那么深刻。
玉珍与弟弟、妹妹消费惯习的差异印证了一点,真实的社会行为不像行为主义认为的那样,有什么特定的刺激就会导出特定的产出,被行为主义忽略的黑匣子一样的中间心理认定过程即社会学所谓情境定义往往起着真正决定性的作用,也就是说,重要的不是实际情况如何,而是个体感觉到的情况如何。比如在某一时段,玉珍家的处境是固定的,但感受到极端困苦的玉珍与困苦感受不那么深刻的弟弟妹妹就形塑出有巨大差异的消费惯习。这就进一步丰富了我们的解释框架:不是个体的成长处境,而是个体对成长处境的主观感受,决定了个体的消费惯习。
再看玉珍丈夫小李的家庭,小李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远在省城的大学里工作,母亲带着孩子在农村种田。那时候家里孩子多,父亲在城里花销用度之后剩下给家里的钱杯水车薪,小李和哥哥姐姐都有挨饿的经历,有时候生动地描述小时候挨饿的各种故事以及应对的各种策略,作为笑谈。小李觉得那时候他们村的人可能是觉得小李父亲远在省城,又只是普通老师,就因为家里没有男人支撑常常欺负他们家。后来到城里,因为是半边户,妈妈没有工作,家里也十分窘迫,小李一直觉得自己家里穷,与自己的城里同学比有些自卑。
小李的大哥没读多少书,后来到城里做生意,慢慢地开始有些钱。1995年前后,刚刚发了点小财的大哥在老家建了当时村里最好的楼房。房子建好后没有什么用途,最后免费借给亲戚住。小李的姐姐夫妻俩都是公务员,工资不高,但消费不低,2003年装修房子的时候花了10多万,沙发是真皮的,花了1万多。
玉珍对小李家的事总有点难以理解,觉得他们都有点“烧包”*即不会计划乱花钱的意思。,不过碍于别人用的是自己的钱,她也不便多说什么。玉珍认为,小李家的人都太要面子,总怕被人看不起。以前跟玉珍一起买东西,小李就为玉珍与人斤斤计较而感到丢脸。玉珍也奇怪:价钱本来就被那些人叫得高高的,你不还价,别人不是当你二百五?在意那些人的看法干什么?有钱要别人知道干什么?有钱非要当冤大头?
与笔者探讨后,玉珍夫妻俩对这个问题也非常感兴趣,他们仔细琢磨两家人的情况,最后大家比较认同如此看法:玉珍与小李虽然小时候都穷,但是心理感受有很大区别。小李兄妹更多地感到的是屈辱,是被人歧视的感受,希望的是超越他人。玉珍兄妹感受更多的是恐惧,是生活无以为继的担忧。这样不同的心理感受,形塑出不同类型的消费惯习:玉珍式的过度节俭和小李式的奢侈浪费。
一直以来,传统经济学主要从理性角度模型化地思考消费问题,非理性的社会层面的影响因素被存而不论。马克思、韦伯、桑巴特等人开启了从社会层面思考经济问题的新角度。凡勃伦则认为人类的诸多经济现象,比如消费,背后的动力除去满足生理需求外,更主要来源于人类的攀比心理,一种压制他人取胜的心理,而且这种攀比是无止境的,人们总是在自己的能力之上去比较,这种看似并非生存必须的攀比在一定的环境下甚至比基本生存需求更为真实和强烈[19] 76-77。
此后学者们断断续续对炫耀性消费问题进行了多个角度多个层面的研究和推进*文献较多,包括Bourdieu,P. 1984. Distinc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Campbell,C. 1995.“Conspicuous Confusion? A Critique of Veblen’s Theory of Conspicuous Consumption.”Sociological Theory,13(1). Davis,A. 1944.Veblen on the Decline of the Protestant Ethic.Social Forces,22(3). Mason,R. 1981. Conspicuous Consumption: A Study of Exceptional Consumer Behavior.New York:St. Martin’s Press. Tilman,R. 2006.“Colin Campbell on Thorstein Veblen on Conspicuous Consumption.”Journal of Economic Issues,40(1).等。,国内不少学者也做了有价值的经验研究*参见汪大卫:《香烟弥漫生意场:市场转型中的制度变迁》和王甘:《保龄球培养友谊:深圳的保龄球时尚》,载戴慧思主编的《中国城市的消费革命》,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归纳而言,已有研究主要是澄清凡勃伦的思想以及炫耀性消费这一概念本身,探究这一概念或思想分析社会现实的适用性与边界,尤其是在营销学方面的运用,凡勃伦开启的探究消费现象的社会心理机制的启发性思路,或者说将社会心理学与经济学相联系的思想则没有得到充分的扩展研究。
凡勃伦把炫耀性消费的动力机制——歧视性的对比或者说竞赛机制——看成是人的本性,因为类似一种生物本能,因此具有普遍性和强制性。这是很有洞见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总会存在他所属的那个阶层的特定的炫耀性消费行为。但是如果夸大这种消费行为类型,也存在一些风险,会使我们过于简化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代之以刻板的概念。正如像玉珍一样的人,虽然不能肯定说她们完全没有炫耀性消费或表明身份的消费动机和行为,但是这种类型对他们而言至少不是主要的,或者说至少还存在其他的消费动机和行为,比如说不那么注重身份的节俭行为。像小李之类的人,确实有很强的炫耀性消费的动机和表现,但是,说这种行为的动机是竞赛或歧视性的比较,实际上基本还是在词义上进行解释,没有更进一步还原到更深层的心理机制上去理解,这是不够的。
心理学中的精神分析学派很注重考察个体成长经历对其人格特征和行为的影响,霍尔奈[20] 2-16明确提出,如果由于各种不利影响,孩子无法产生归属感,进而产生基本焦虑,他就要想方法对付这种基本焦虑,他可能采取顺从或自我谦避的方法迎合他人,可能以攻击或自负的方式对抗他人,也可能变得超脱、与世无争,远离人群。生活在充满竞争的社会中,而且在内心感到孤立和遭到敌视时,他只能产生出把自己抬高到别人之上的迫切需要,这时候他最需要的是能够给他以支撑的东西,是一种具有身份的感觉。这个人需要——或者不如说被迫——表现自己,或称为追求荣誉,它包括自我理想化、对完美的需求、神经症的雄心和对报复性胜利的需要等因素。在这样一些心理机制下,人们对自己和他人要求很高,要求在一切事情上胜过他人,他们并不关注所做事情的内容,重要的是取胜本身。
用归纳的类型建构方式来说,个体对成长环境的感受可以分为基本安全和不安全两大类,在不安全的处境下,个体一般会采取顺从、攻击或逃避等三种方式,这些不同的心理反应特质最终体现为形形色色的个体行为。上述思想基本已成为心理学的共识,被众多研究者运用来研究各种社会现象。其实,这些思想用于分析消费行为同样成立。凡勃伦以及布迪厄的思想与此思路有一致之处,只不过后二者并未清晰点出这种精神分析框架下的消费行为的心理机制而已:正如神经质的雄心和报复性的胜利都并不关注所从事的事情本身,只关心获胜并压制他人进而肯定自我的结局,炫耀性消费或者用品味进行区隔背后的心理机制和客观效果与此非常类似。这样,我们可以把炫耀性消费之类行为的普遍性归结为竞争性的社会环境和文化对个体产生的普遍性的不健康心理反应机制。比如小李一家,正是在不安全的生存环境下产生了不安全的心理反应,并形塑出(胜出他人)确证自我的强迫症需求,才会有那样一些看似奇怪的消费行为。
霍尔奈的理论中个体有三种应对不安全感的方式,即顺从、逃避和攻击。炫耀性消费基本可以归为攻击类别,只是这种攻击并非借助武力,而是借助财力,用消费的方式实现。个体还有可能采取顺从和逃避*笔者认为霍尔奈对逃避的揭示没有攻击和顺从那么清晰,更像一种过渡状态。笔者只取顺从和攻击两种理想类型来进行分析。的方式,比如玉珍的消费方式,就不太具有进攻性,不太在意与他人的对比胜出,她可以被看做是顺从于金钱的要求,极力敛财,获得内部的安全感。那么,人们如何具体选择应对不安全感的具体方式呢?这一点,心理学家也未揭示清楚。比如玉珍和小李,都受过苦并感受到不安全,却表现出不同的行为特征,现有的研究并未很好地揭示。
根据玉珍与小李两家消费行为的分析和理想型建构,笔者试图提出解释不同消费惯习被形塑的心理机制。前面说到,不是客观的成长处境,而是个体的主观感受或定义会导致不同的消费惯习。更具体地进行类别划分,笔者认为,对于不安全的成长处境,个体如果感受到恐惧,可能顺从现有规范以自保,比如说节俭以敛财;如果他感到屈辱,更可能进攻以确证自我,比如说奢侈以夸富*什么是炫耀性消费,如何才能衡量是否奢侈,没有统一的标准,主要是一个比较性概念。对于不同的阶层,这个标准差距较大。总的说来,超越于本人的能力,试图达到更高等级和更高水平的消费,都具有奢侈夸富性质。(见图3)。
图3 消费惯习形塑的类型建构
五、结论和进一步讨论:理解中国内需不足的社会心理视角
总体说来,学术界对消费及消费习惯的研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对消费习惯的本质属性及影响因素的探究仍显不足,主要表现在:对个人及社会历史因素的考量不足,对消费习惯的具体形成机制缺乏深入揭示。本文试图在这两方面做出改进。
本文以惯习概念来指代一般文献中关于消费习惯的概念,用一个典型的家庭案例来展示个体消费惯习生成过程中历史和社会结构的作用过程,并揭示个体消费惯习的具体生成机制。
归纳而言,对消费的传统解释基本只考虑两个变量之间的关系:经济收入或保障影响个体消费水平,因此对常常出现的与收入或保障水平不符的消费现象解释力不足。研究发现,在经济收入或保障水平之外,还有一个影响个体消费水平的重要因素应该加以考虑,那就是个体的消费惯习,它受到个体成长处境(贫穷或富裕)的影响。改变个体的经济收入或保障水平,确实会影响个体消费水平。但同时,个体的成长背景以个体消费惯习的面目对这种影响产生化合作用,类似变压器,可以改变收入或保障这一输入量,最终产生不同输出量的消费水平,这就能更好地理解与个体经济收入和保障水平不符的消费行为。
根据玉珍与小李两家消费行为的分析和理想型建构,笔者试图提出解释不同消费惯习被形塑的心理机制。笔者认为,不是客观的成长处境,而是个体的主观感受或定义会导致不同的消费惯习。对于不安全的成长处境,个体如果感受到恐惧,可能顺从现有规范以自保,比如说节俭以敛财;如果他感到屈辱,更可能进攻以确证自我,比如说奢侈以夸富。
1949年-1978年前后,中国经济一直处于匮乏状态,在某些年份,由于自然或人为因素甚至处于极端贫困状态。这种匮乏和贫困是全社会性质的,影响到全社会的几乎所有人,有的只是程度的细微差别。也就是说,在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几代中国人,大体上由于客观外部环境因素都可能产生不安全的心理感受,至少有相当比例的人如此。
另外,那个年代中国虽然基本是一个等级社会,社会各等级之间、城乡之间差距较大,但阶层分化程度不高,等级内部差距较小。由于社会的流动性低,媒介多元化程度、自由程度等均比较低,在个体受局限的生活经历中能感受的不平等相对较低。在政治意识形态的宣传和软化作用下,话语层面的政治平等以及由于经济绝对贫困导致的相对平等,致使除去一些有特殊经历的人,比如小李,比如一些有更多人生起伏以及屈辱感的人*几十年中国社会的动荡和各种重大社会事件,使得不少中国人的成长处境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其中种种特殊的心理感受形塑出丰富多样的人格特征和行为方式。除了痛苦之外,屈辱感也是这一时代较为普遍的一种心理感受,因此,1978年后,尤其是社会的经济秩序发生重大变迁后,部分人的极端夸富行为,其实都有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和心理机制。此不为本文论述中心,暂不赘述。,社会中相当数量的人感受到最深刻的不是不平等,而是来自极端贫困的痛苦与恐惧,比如玉珍。或者说,由于匮乏和贫困的强度是如此之高,即便有不平等或屈辱感受也被恐惧感压抑,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在那个年代成长的人中,玉珍不是极少数,她有相当的代表性。正如布迪厄[16]169所云,一定的经历可能形塑出一类惯习,属于同一阶级的许多人的惯习具有结构上的亲和,无需借助任何集体性的“意图”或是自觉意识,更不用说(相互勾结的)“图谋”了,便能够产生出客观上步调一致、方向统一的实践活动来。按照本文的观点,这些有类似经历和心理感受的人,生成同一类惯习,包括节俭敛财以求自保。而且如前论述,这种惯习有很强的延续性或曰结构刚性,恰如尤里·布朗芬伯伦纳和雅各布·吉尔德·舒尔曼在《大萧条的孩子们》(1988年版)前言所归纳的那样,“历史变迁对于个人发展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孩子的某个发展阶段,而且贯穿其整个生命历程”[21]9。
中国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经济匮乏或苦难经历对成长于其间的中国人的心理产生了深层次的影响,给他们的惯习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延续着影响他们也许是一生的行为和情感体验。也就是说,整个社会匮乏经历对社会成员产生的影响不会伴随贫困的消除而嘎然而止,即便最终进入富裕状态,贫困处境所生成的惯习也会延续相当长的时间,甚至始终难以改变。尽管对具体个体而言可能有生动丰富的应对模式和人格特征,但是从总体上而言,这种经历可能塑造了一种社会性的节俭,这可能是我国长期以来各种措施均无法很好地促进消费的部分原因。通俗地说,不论给他多少钱,穷怕了的人大多不会安心花费,更可能留财保安。他们对钱财和安全的感受是没有生长于那个年代的人很难理解和体会的。
从人口学上来考察,20世纪80年代我国经济开始起飞,迄今为止,可以说社会的消费主体是20世纪80年代之前出生的人,也就是在匮乏的生产主导型经济中成长的人,如前所述,这些人的惯习是社会性的体现,这种社会性会镌刻在个体的身体之中,顽固地一再表达。因此针对这部分人采取的各种刺激消费的措施很可能会失效。而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人(包括部分70年代末的人),他们成长的社会背景跟之前的时代有根本的不同,社会由匮乏走向丰裕,由生产主导转向消费主导,他们的生活成长经历必然生成迥异于前辈们的性情和惯习,虽然不同的个体也会有差异,但整体上会有时代的烙印。进入21世纪,80后逐步走向了社会舞台,慢慢地发挥更大作用,一个个生动个体的鲜活经历必然建构出与以往迥异的社会事实。有理由认为,这部分个体的消费与积蓄比率是大大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前个体的。如果国家经济发展状况稳定,人民收入增加、保障稳定,如同美国居民那样的负储蓄率家庭可能大量出现,中国进入真正的消费社会也许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到时候,需要学者思考和应对的也许是过度消费的恶果。当然,本文只是基于个案资料的理论归纳,是否抓住了事物的实质,还需要更多严谨定量研究的验证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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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兰丽
Social Psychological Mechanism of Shapping Consumption Habitus——Based on the Consumption Stories of Yuzhen’s Family
ZHENG Dan-dan
(SchoolofSociology,HUST,Wuhan430074,China)
Through digging into the consumption stories of Yuzhen and her family, this article tries to analyzes the social psychological mechanism in the process of shaping consumption habitus from social, historical and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s. The author argues that the effect of personal income and social security situation on his consumption activities is tuned by his habitus, which results in different consumption levels. In summary, people who felt safe in childhood may consume normally according to his income and social security level; those feeling fear would probably save money in high proportion; while those who felt humiliated in childhood would probably have conspicuous consumption style. The scarcity economy and hardship experience of the whole society in China before 1980s may have shaped a kind of societal frugality which might be part of the reason of the long-term insufficient domestic demand.
consumption habitus; societal frugality; conspicuous consumption
郑丹丹,社会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家庭社会学和性别研究。
华中科技大学自主创新研究基金文科探索前沿项目“社会性别分工制度对个体社会分层的影响研究”(2012WQY008)
2016-11-20
C912.6
A
1671-7023(2017)02-0067-10
* 感谢吴毅教授对本文提出的重要修改意见,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