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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唯物主义认识论中的知觉问题
——如何理解《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

2017-06-05文学平

关键词: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外物唯物主义

文学平

(西南政法大学意识形态战略研究中心,重庆401120)

论唯物主义认识论中的知觉问题
——如何理解《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

文学平

(西南政法大学意识形态战略研究中心,重庆401120)

[摘-要]《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的基本论域是认识论,而非本体论。对象与客体、感性与所与是知识论中知觉问题的两对核心范畴。旧唯物主义的间接实在论将心灵理解为外物之镜,其逻辑后果是静观的态度、不可知论或唯心主义;唯心主义将外物理解为心灵之镜,作为自我意识的心灵被看作一台自己证明自己的自动机器。马克思在《提纲》第一条中克服了两者的不足,初步表达了实践建构论的知觉观。把《提纲》第一条解释为“超越‘唯物—唯心’之争的纲领”是一种误读。“超越论”的谜底是实践本体论,而实践本体论的谜底是本体论幻想。《提纲》第一条应被理解为新唯物主义解答认识论中的知觉问题之总纲。

对象;所与;间接实在论;外物之镜;心灵之镜;实践建构论;超越论

practical constructivism;theory of transcending

1845年春,马克思在布鲁塞尔草拟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自1929年上海沪滨书局刊印林超真的译文以来,至今已出现了16个不同的中文译本①参见张立波、杨哲《〈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在中国的译介与阐释》,载《高校理论战线》2012年第11期,第9-15页。作者在该文中列出了15种不同的翻译版本,但未提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的翻译,因此至少有16个不同的翻译版本。,阐释其含义的著作更多。在这格言警句式的十一条提纲中,最难理解的是作为整个提纲之总论的第一条。学者们通常认为马克思在此阐释了新唯物主义与旧哲学的根本区别[1]39,“不仅同唯心主义划清了界限,而且也同旧唯物主义划清了界限”[2]46,“确立了历史辩证唯物主义的总的轮廓”[3]82。最近又有多位学者专门对《提纲》第一条做出了与传统观点截然不同的新解释①对此,请参见何中华《超越“唯物—唯心”之争的纲领——再读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1条》,载《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第12-18页;商逾《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之关系的哲学内涵——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1条新释》,载《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第19-22页;姜涌《马克思劳动主体性的正义坐标——〈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1条新解读》,载《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第23-27页;单提平《历史的自然与自然的历史——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1条看唯物史观的生态视角》,载《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第18-32页。。笔者认为,无论从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关系来解读,从劳动主体性与资本主体性的关系来解读,还是从解决人与自然之矛盾的生态哲学视角来解读,似乎都离题太远,难以在《提纲》第一条的本来意蕴中找到确切的依据。但何中华先生从“超越‘唯物—唯心’之争”的角度来解读,似乎有一定的文本依据,其结论也具有较强的迷惑性。本文拟对此谈些不同看法,并就教于方家。

一、问题域

对《提纲》第一条的哲学解读要以弄清其论域为前提。空泛地说《提纲》第一条实现了对“‘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双重清算”[4]14,这种概括当然是对的,但问题在于:如果将哲学大致划分为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四大领域的话,《提纲》第一条究竟是在哪个或哪些领域实现了对旧哲学的清算呢?更简洁地说,马克思撰写该条论纲的问题域究竟是什么?笔者认为,其基本的或直接的问题域是认识论,而非其他。这样讲有两方面的证据,一是间接证据,即其他哲学家或学者的理解;二是直接证据,即马克思文本的固有内涵。

先谈间接证据,此处不可能也不必要列出全部的证据清单,只是随便举几例。德国著名哲学家布洛赫按主题将整个《提纲》分为四组:(1)认识论组,包括《提纲》之第一、三、五这三条,它们处理知觉与行动之关系;(2)人类学—历史组,包括《提纲》之第四、六、七、九、十这五条,处理的是自我异化及其现实原因与何谓真正的唯物主义的问题;(3)理论—实践组,包括《提纲》之第二、八两条,处理证明与检验的问题;(4)提纲的密钥,即《提纲》之第十一条,它表明了心灵的界限,心灵之应用仍然局限在心灵之内②E.Bloch,The Principle of Hope:Vol.2,trans.by N.Plaice,S.Plaice-&P.Knight,Cambridge:MIT Press,1996,pp.254-255。在各组中,《提纲》之各条的顺序按内容的内在逻辑重新进行了编排。。但我们认为,布洛赫所编排的理论—实践组的内容也是处理认识论的问题,可以合并在他的认识论组中,这样整个《提纲》就有五条是在处理认识论的问题。澳大利亚马克思主义者萨奇丁也是从认识论角度来解读《提纲》的第一条,他认为,马克思在此摒弃了“那些忽视实践在产生关于世界的知识中的作用的观点”[5]26。俄国社会革命党理论家切尔诺夫认为,“《提纲》主要在于澄清认识论的问题……其第一条完全正确地克服了从前观念与行动之间的障碍”[6]601。习近平同志也认为,《提纲》第一条“宣示了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不是直观的、被动的反映论,而是同社会实践密切结合在一起的能动的反映论”[7]3。以上都确凿无疑地将《提纲》第一条置于认识论的范围来理解。

再谈直接证据,即《提纲》第一条的文本直接给我们提供了什么样的内容。第一条的内容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陷;二是唯心主义的优点和缺陷。具体而言,可以分为如下五个论题:(1)肯定性诊断:旧唯物主义“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2)否定性诊断:旧唯物主义“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3)正面评价:唯心主义发展了“能动的方面”;(4)负面评价:“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5)特别诊断:“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ndliche)活动……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8]499理解这五个论题的核心障碍在于第一个论题,如果对它有了较为准确的理解,至少就不会错判《提纲》第一条的基本论域了。为此,我们必须要搞清楚:“对象(Gegenstand/objectivity)、现实(Wirklichkeit/actuality)、感性(Sinnlichkeit/sensibility)”①跟“Gegenstand”和“Objeckt”对应的英文皆为“object”,但德文又确实是两个意思不同的词,为了体现区别,英文有时会将“Gegenstand”译为“objectivity”,而“Objeckt”仍被译为“object”。将“Gegenstand”译为“thing(事物)”,也是很常见的。“Wirklichkeit”也可翻译为“reality(实在)”。“Sinnlichkeit”被译为“感性”,其意思并不是非常明晰,但它的字面意思确实是指与理性相对的一种能力,朱光潜先生说,其法文翻译为“le monde sensible(感性世界),即可用感官直接感知的世界,这就很醒豁了”。见朱光潜《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译文的商榷》,载《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3期,第36-42页。究竟指称的是什么?“从客体(Objekte/object)的或者直观(Anschauung/the given)的形式去理解”②“Anschauug”是最令人费解的一个术语,英语学术界通常将其翻译为“intuition”、“contemplation”、“observation”。但我们认为萨奇丁将其翻译为“the given”(W.A.Suchting,Marx and Philosophy:Three Studies,Hampshire: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86,p.2),是与当代西方哲学的术语比较契合的。倘若用标准的当代西方知识论的术语来说,亦可以将其翻译为“感觉与料(sense data)”。究竟是什么意思?在此,不妨先行给出答案,后面再说明理由。简言之,“对象、现实、感性”指的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外部世界③“外部世界(external world)”仍然不是一个十分准确的说法,因为没有表明是什么东西的外部,因此更为准确一点的说法是“我们心灵之外的事物”。但如果要仔细分析,仍然有诸多问题需要澄清(参见G.E.Moore,Philosophical Papers,London:George Allen-&Unwin Ltd.,1959,pp.127-145),不过我们在此并不需要过于精细的分析。,即通过感官直接与之打交道的物质世界。“客体”相当于常说的“感觉与料(sense data)”,“直观”相当于“所与(the given)”④下文都将采用萨奇丁的建议,以“所与”来翻译“Anschauung”,其具体理由将在下文陈述。,“感觉与料”和“所与”只是对同一个东西的不同表达而已。马克思所使用的这些概念是当时德国哲学界讨论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问题时通用的术语。

二、两对半概念

(一)对象与客体

在康德那里,“对象(Gegenstand)”与“客体(Objekt)”这对概念似乎有时可以互换⑤“康德或多或少地将‘Ding、Gegenstand、Objekt’这三个德语词互换着使用,虽然偶尔有人试图将它们区别开来,但未能令人信服。”参见H.Holzhey-&V.Mudroch,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Kant and Kantianism,Oxford:Scarecrow Press,2005,p.197。,但对黑格尔而言,它们却有着较为严格的区别,马克思在《提纲》中特意使用了黑格尔的某种用法,使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⑥W.A.Suchting,Marx and Philosophy:Three Studies,Hampshire: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86,p.2-3。但这对概念的中文翻译却显示不出二者有什么重要区别,因为“客体”的通常定义就是“实践和认识活动所指向的对象”。此定义似乎表明“对象”的外延比“客体”要广泛,而“客体”的内涵比“对象”要丰富,但其实不然,因为“对象”的含义是“行动或思考时作为目标的事物”(阮智富、郭忠新主编《现代汉语大词典》上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994页)。由此可见,“Gegenstand”与“Objekt”这对概念的中文翻译实在是容易让人误入歧途,但我们又找不到更好的译文。。倘若将两者看作没有实质性差异的两个概念,那么《提纲》第一条在逻辑上就无法讲通⑦遗憾的是,笔者尚未见到汉语学术界对这对概念之差异的清晰阐释。。

“Gegenstand”由“gegen(towards/朝、against/对)”和“Stand(standing/站立,position/位置)”这两个词复合而成,其直接的字面意思是“与其他事物(主体)相对立的东西”。在黑格尔哲学中,它“泛指科学知识所考察的对象;专指《精神现象学》中意识外化自身所产生的对象”[9]182-183。这并非独立的两层含义,其核心意思是完全一样的,即Gegenstand=知识的对象,亦即通常所说的“外部事物”。精神现象学作为“关于意识的经验科学”[10]62,考察的就是意识的知识与对象辩证运动的过程。马克思认为《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11]201,而《精神现象学》的核心主题正是知识论的问题①对此,请参见K.R.Westphal,Hegels Epistemology:A Philosophical Introduction to 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Indianapolis/Cambridge: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Inc.,2003。。

与“Gegenstand”形成对照的“Objekt”一词,源自拉丁语“objectum”(objicere的过去分词),其字面义是“被迎面抛掷而来的东西”;对沃尔夫而言,它是“被抛掷于心灵之前的东西”;对康德而言,它是经验中被给予的对象[12]203;对黑格尔而言,它是从主观概念到理念的中间环节②对此,请参见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76-397页。。但这究竟是指什么呢?“一个客体和一个事物却不是一回事。一个事物,可以与主体无关地存在着,就像唯物论的理论所主张的,尽管(黑格尔认为——笔者按)这是违背实情的。但客体这个词根本上就意味着是思想的客体。”[13]239“思想的客体”又是指什么呢?通俗地讲,它是“现实物质对象(Gegenstnde)的心灵映像(mental reflection)或精神表象(ghostly appearances)”[14]187。用当代西方知识论的术语来说,就是感觉与料。

对黑格尔来说,“Objekt”是某种东西的对象,通常是主体的对象,而“Gegenstand”是知识的对象,亦是意识和自我的对象;“Gegenstand”可以是简单意识形式的对象,如尚未完全发展成熟的主体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Objekt”是与主体相关的,即和参与判断和推理活动的主体相关联。

(二)感性和所与

感性(Sinnlichkeit)与所与(Anschauung)这对相互对照的德文概念至少可以追溯到康德,他说:“通过我们被对象所刺激的方式来获得表象的这种能力(接受能力),就叫作感性。所以,借助于感性,对象被给予我们,且只有感性才给我们提供出所与;但这些所与通过知性而被思维,而从知性产生出概念。但一切思维必须无论是直截了当地(直接地)还是转弯抹角地(间接地)借助于某些标志最终与所与发生关系,因为以别的方式不可能有任何对象给予我们。”③参见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页。此段译文中的“直观(Anschauung)”,皆被换成“所与”。由此可见,对康德而言,(1)感性是受对象的刺激而获得所与的一种心灵能力;(2)感性具有一定的被动性,它是一种接受的能力;(3)所与是因对象刺激而直接产生的,它与对象直接相关,且被我们直接意识到,因而具有直接性;(4)所与通过知性而被思维,从而产生概念;(5)一切思维或直接或间接地必须和所与发生关系。

“Anschauung”是异常难译的一个词。它源自拉丁文的“intuitus(看/凝视)”,因此将“Anschauung”译为“直观”似乎也不错,但“直观”在中文里通常是一个形容词,意为“用感官直接接受的;直接观察的”④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681页。中文的“直观”一词还常常有“生动”和“具体”的意味。,它究竟是指外在的东西,还是内在的所与,极不清楚。而且“Anschauung”并非形容词,如果将“直观”理解为名词或动词的话,其意思为“直接观察”,但康德的“Anschauung”并不是指一种类型的动作,亦不是指“直接观察”之状态。“Anschauung”是因对象的刺激而获得的东西,它是感性所提供的材料,指示着认知与外部对象的联系。康德的文本可能让人误以为“Anschauung”与“Begriff(概念)”是两种不同的知识,但其真实的意思是任何一项知识都必然包含不可分离而可分辨的两个构成成分,即“Anschauung”与“Begriff”。因此,萨奇丁将“Anschauung”译为“the given(所与)”[15]4-5,这是将德国古典哲学与当代知识论沟通起来的绝佳翻译。“所与”这个概念还可以与中国的知识论相贯通,金岳霖先生在其名著《知识论》中开辟专章论“所与”。他说:“所与是知识的材料。所与是正觉底呈现,所以正觉是供给知识底材料底官能活动。任何知识,就材料说,直接或间接地根据于所与,就活动说,直接地或间接地根据于正觉。”[16]185由此可见,金先生的“所与”跟康德的“Anschauung”确实是一致的。

黑格尔对这对概念的使用和康德有些不同①黑格尔的用法,请参见张世英《黑格尔词典》,(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77-380、789-790页。。黑格尔常用“Sinnlichkeit(感性)”来指外部事物,譬如他说:“无论事物被叫作外来的冲击,或者经验性的东西或感性或物自身,按照它的概念来说,事物总是事物。”[10]160黑格尔将“Anschauung”规定为理论精神的三个阶段之第一阶段,其他两个阶段依次是“表象的阶段”和“思维的阶段”。“Anschauung”是“与一个直接的个别客体相联系的、材料性质的知的阶段”,“精神的全部材料都存在于感受中”[17]253,256。“Anschauung”与“感性意识(sinnliches Bewutsein)”只是看待同一个东西的不同维度而已,一个是心理学的维度,一个是精神现象学的维度。“意识首先是直接的意识,因而它与对象的联系是对对象的简单的、无中介的确定性;对象本身因而同样被规定为直接的、存在着的和在自己内映现出来了,进而这被规定为直接个别的东西;这就是感性意识。”[17]211由此可见,“Anschauung”是感觉材料性质的知的阶段,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它就是感性意识;所与具有直接性,一头直接连着外物,一头直接连着认知。对康德而言,所与属于表象;对黑格尔而言,表象是精神扬弃所与后的一个发展阶段。

马克思接受了康德和黑格尔对“感性”和“所与”的用法,但在《提纲》第一条中,感性不应只理解为康德所说的“接受能力”,还应理解为与这种能力相联系的对象,即感性世界。

(三)现实

在康德的用语中,“现实(Wirklichkeit)”是其范畴表中“模态的范畴”的第二个范畴②参见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2页。在此,邓晓芒先生将其译为“存有”。。“凡是与经验的(感觉的)质料条件相关联的,就是现实的。”[18]79即一个对象“在一个确定的时间中的存有”[18]143。也就是说,一个现实的东西首先在概念上是可能的,其次要有感觉或知觉提供的材料作支撑。因此,我们仍然可以将现实看作和感觉与料或所与相对的一个概念。

在黑格尔的哲学中,现实是本质作为实存的根据与现象的统一[19]275。如果我们将“对象”、“感性”所指的东西也理解为是本质与现象的统一,那么对象、现实、感性这三个概念的含义就大致相同。马克思在《提纲》第一条中并没有直接给出与现实这一概念相对照的另一个概念,但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是和客体或所与相对的。

三、心灵为外物之镜

对象与客体、感性与所与这两对概念体现了当时德国哲学界对近代经验论和唯理论力图解答的知识论问题的理解。洛克称它们为“事物”与“观念”,休谟叫作“对象”与“印象”,笛卡儿称作“存在”与“思维”。在此,“观念”、“印象”、“思维”,正是德国古典哲学所说的客体或所与。这些概念不但显示出它们处理的是知识论的问题,而且明显地透露出它们处理的是知识论中的知觉问题③此处的“知觉(perception)”概念包括我们通常所说的“感觉”在内。。知觉问题之所以会成为近代知识论的核心问题,乃因知觉是我们与外部世界直接联系的通道。

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唯物主义的认识路线是:外物→感觉器官→所与→知识④“从物到感觉和思想呢,还是从思想和感觉到物?恩格斯坚持第一条路线,即唯物主义的路线。马赫坚持第二条路线,即唯心主义的路线。”(参见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5页。)列宁关于这两条路线的概括可以看作是对《提纲》第一条之第一句话的一个十分恰当的注解。。这样的路线为何要从客体或所与的形式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呢?答案在于近代唯物论哲学家大多选择了间接实在论(indirect realism)。何谓间接实在论?我们以洛克的知觉理论为例来进行说明,因为马克思认为“唯物主义是大不列颠的产儿”[20]330,而法国的唯物主义又“直接受教于洛克”[20]333。其知觉理论的核心思想如图1所示。

正因为洛克的唯物主义是以知觉理论为核心的,所以马克思称其为“感觉论”[20]332。但称其为间接实在论更有利于刻画出其“感觉论”的特征:(1)白板说,即心灵原本是一块白板(tabula rasa)①“tabula rasa”这个比喻有着悠久的历史,参见J.W.Yolton,A Lock Dictionary,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1993,pp.287-289。;(2)因果关系说,即外物通过复杂的因果关系作用于感觉器官,感觉器官将信息传递给大脑;(3)所与论,机械的因果作用在大脑中被转变为关于外物的感觉与料,认知主体直接感知的是所与;(4)间接实在论,洛克承认我们能认识外物,即实在的外部世界,但我们绝不是直接认识外部实在,而是通过对所与的感知而间接地认识外部实在,故称其为“间接实在论”。人们习惯于以镜子或照相机来比喻这种理论,在我们的认识过程中,首先感知到外物在头脑中的“镜像”或“相片”,通过预设“镜像”或“相片”与原物的相似而间接地知道原物。因此,心灵犹如外部世界的一面完美的镜子,在此,我们将其称为外物之镜。

为何培根、霍布斯、洛克、孔狄亚克、爱尔维修等都会以不同的形式坚持心灵是外物之镜,即间接实在论或曰“感觉论”[8]331-335?因为他们对知觉的直接对象问题做了同样的回答或预设。当然,按照常识,我们可能说知觉的直接感知对象是外物本身。但这种主张似乎会面临诸多问题,譬如错觉、幻觉的问题,当错觉幻觉发生时并没有与之相对应的外部事物,但我们却有相应的知觉经验;又如时间滞后的问题,我们看到的太阳是大约8分钟之前的太阳,因为从太阳到我们,太阳光大致要传播8分钟,假如它在8分钟之内爆炸或彻底消失了,我们却仍然能看到太阳;再如知觉差异问题,同一的水、在同一的时间,“能在一只手中产生出冷底观念来,在另一只手中产生出热底观念来”②参见洛克《人类理解论》上册,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05页。由于篇幅所限,我们既无法详细考察支持间接实在论的各种论证,亦无法逐一分析其错误。。如何解答这些问题呢?他们的答案是:我们直接感知到的只是外物在我们心中造成的“观念”、“印象”等感觉与料,对外物只是间接地知道而已。因此就认识的过程而言,感觉与料是最先知道的,而外物却是据此推论而出的,这就难免会有错觉、幻觉之类发生。

费尔巴哈坚持的仍然是间接实在论,他认为:“人们最初所见的事物,只是事物对人的表现,而不是事物的本来面目,并不是在事物中看见事物本身,而只是看到人们对于事物的想象,人们只是将自己的本质放进事物之中,并没有区别对象与对象的表象。”[21]174此处的“对象”即外部事物;“表现”、“想象”即是感觉与料。

至此,我们已阐明,“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只是从客体或者直观(所与)的形式去理解”外部事物。但为什么说这就是它们的“主要缺点”呢?这可能有多种理解,比如(1)常识性错误:从前的唯物主义者不知道外物是实践的对象,这当然不可能,任何具有基本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外物是我们实践活动所改造的对象;(2)论域狭窄:从前的唯物主义者知道外物是实践的对象,但他们没有关注或没有阐明人的实践活动及其后果,这当然也算不上什么缺陷,因任何理论都有其论域,不能期待它能阐明其论域之外的一切问题;(3)内在矛盾: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理论无法克服其内在矛盾,或者其理论的逻辑后果会与其前提或主张相矛盾,或者理论与经验事实相矛盾,进而给人们植入一种极其错误的观念。我们认为这第三种情况才是一个理论的“主要缺陷”,才是应该抛弃它的决定性理由。《提纲》中马克思所指明的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陷”正好属于内在矛盾问题。

图1 旧唯物主义的间接实在论

为何如此呢?因为将心灵理解为外物之镜的间接实在论必然导致三种可能的后果:一是怀疑主义;二是唯心主义;三是静观的态度。严格地从唯物主义的知觉理论出发,引出怀疑主义的是休谟;引出唯心主义的是贝克莱;引出静观的态度,费尔巴哈是其典型之一。

如果我们是通过直接感知客体、所与、观念、印象等才间接感知外物的,我们从未直接感知过外部事物本身,也不可能直接感知它们,那么我们如何能证明我们间接感知到的就是事物的原样呢?按照间接实在论,我们永远也不能证明,也就是说,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我们认识的是否就是事物的本来面目。因为我们的知觉从未直接接触过外物本身,我们始终只能看外物的心灵图像,我们也不知道心灵图像是否真的由外物所引起,因此怀疑主义不可避免。旧唯物主义的知觉理论必然导致与自己力图证明的可知论相反的结论。正因如此,马克思在《提纲》第一条勾勒出新唯物主义的知觉理论后,就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怀疑主义的问题,即“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gegenstndliche)真理性”[8]500的问题。

还有一种路径:既坚持旧唯物主义的知觉理论,又坚持其可知论的结论,但取消外物的独立性,即认为外物在本质上就是感觉材料,外物实为观念的复合,“存在(esse)就是被感知(percepi)”[22]23。如此一来,间接实在论者在唯物主义的框架中就不可能逻辑一致地坚持住可知论的结论,唯物主义必须放弃物质实体而投奔唯心主义。

由此可见,间接实在论的知觉理论、可知论、唯物论这三者之间存在内在矛盾,即它们绝不能同时为真,任何一方都和其他两方相矛盾。休谟认为消除这个矛盾的合理方式是取消可知论的独断,而容忍怀疑主义;贝克莱消除该内在矛盾的方式是取消唯物论,而将外物直接理解为感觉材料(观念)的复合。

费尔巴哈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矛盾,而是一股脑儿地致力于以间接实在论的唯物主义来驳斥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否定宗教幻想,不曾想到自己因此陷入照相式反映的静观态度。“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仅仅把理论活动看作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8]499为何如此?因为人的意识的本质就是镜子,默默地以旁观者的身份静观世界,以此来解释世界,这就是真正符合意识之本质的人的活动。实践不外是一个庸俗的赚钱的活动而已,这不是作为外物之镜的人的天职。静观世界,而非积极改造世界是旧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必然后果。

马克思既看到间接实在论的内在矛盾,也看到了其消极后果。他的解答方式是取消间接实在论而代之以“实践建构论”①具体阐释,见后文第五节。,但保留其可知论和唯物论的要素。因此,在马克思看来,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或直观(所与)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从实践建构的形式去理解。但对休谟而言,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独断地坚持对感觉与料的认识可通达对外物的认识,却不能拿出充分的证据。对贝克莱而言,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将外物理解为独立于心灵的存在,而不是从观念(感觉与料)之复合的形式来理解。对费尔巴哈而言,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感觉论的镜子照得不彻底,亦不全面,未能照出宗教也源自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

四、外物为心灵之镜

针对唯物主义的认识论,马克思做出了肯定性和否定性两个诊断之后,立即给出了他对唯心主义认识论的两个评价,其理由何在?

马克思在此所指的唯心主义主要应理解为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因为马克思一生中所关注的唯心主义者都主要集中在黑格尔。在写作《提纲》之前,他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等著作中都专门论述过黑格尔的唯心主义。

黑格尔的认识论是异常复杂的,不但《精神现象学》的核心主题是认识论,其整个逻辑学体系亦是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统一体。由于他是以整个体系来表达其知识论的,所以任何简化都存在片面化的危险,但为了表明其如何抽象地发展了能动(活动)的方面,我们仍给出其图示(图2)①因为黑格尔认为“自然是一个没有意识的思想体系……是一种顽冥化的(Versteinerte)理智”(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80页),因此我们在外物的图示中加上若隐若现的心灵的图像。。

黑格尔的认识论既不是间接实在论,也不是直接实在论,在根本上是非实在论,它并不断言我们是通过直接认识感性所与而间接地认识外物,因为自然界或外物根本就不是最终的实在,它们只不过是绝对精神的外化而已,我们最终认识的是精神,或许说精神自己达到自我意识更准确些。精神即具有自我意识的心灵。心灵绝不是一面消极地反映外物的镜子,外物恰好是反映心灵的镜子。因此,黑格尔说,我们“在这种外在性(自然界)中只寻找到我们自己的明镜,在自然界中看到精神的一种自由反映”[23]618。即在外物中,心灵看到的是物化的心灵,思维认出的是思维的自我规定。“自然的目的就在于对抽象的确证”[11]222,此处的“抽象”即为思维、精神、理性,即无人身的心灵。正因如此,黑格尔才避免了不可知论。外物其实只是精神的镜像、精神确证自身的形式,精神认识精神,心灵认识心灵,同类相知。因此,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哲学就是神秘的精神、观念、思维“使自身外化并且从这种外化中返回到自身的但同时又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不停旋转[11]218。

精神必须回复到自身,因为“精神的一切活动都无非是外在的东西回复到内在性的各种不同的方式,而这种内在性就是精神本身,并且只有通过这种回复,通过这种外在东西的观念化或同化,精神才成为而且是精神”[17]14。扬弃外在化而复归精神(或曰意识)的过程,亦是知识的形成过程,因为“意识的存在方式,以及对意识来说某个东西的存在方式,就是知识”。“知识是意识的唯一行动。因此,只要意识知道某个东西,那么这个东西对意识来说就生成了。”[11]212外在化的扬弃使得认识经历了不同的阶段或层次,它们依次是感性意识、知性、自我意识、理性、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感性意识是意识的第一个阶段,亦是认识的起始阶段,它是心灵对感性所与的意识,“将材料当作外界给予的予以同化”[19]411。在此,主体对客体是一种直接的意识,采取直接的或接纳的态度,未经过任何中介;感性意识显得好像是最丰富的,它让对象整个地、完备地呈现出来,但事实上,它却是最抽象、最贫乏的,它所知道的仅是“它存在着”[10]63,但“它”字却是共相,确定“它”的“这时”、“这里”、“这一个”是共相,“存在”亦是共相,因此,感性意识的真理是共相。感性意识想要认识“这一个”,但“这一个”的真理却是共相,这个矛盾就将意识推进到“知觉”阶段,“知觉便把对它存在着的东西认作是普遍性的东西”[10]74,知觉将事物视为具有普遍属性的东西,但这样又面临个体性和普遍性之间的矛盾,因此我们的意识又不断进展到新的阶段,直到最后达到绝对知识。

图2 黑格尔的真理自动机

精神外化自身、扬弃外在性而回复到精神,感性确定性发展到绝对精神,这种达到绝对真理的过程不外是纯粹自动的精神活动,对此,马克思给出了一个深刻而生动的评价:真理对黑格尔来说,“是一台自己证明自己的自动机器”[20]283。所谓外物只是作为自我意识的心灵的创造物,“是自我意识所设定的东西,这个设定的东西并不证实外物自己,而只是证实设定这一行动,这一行动在一瞬间把自己的能力作为产物固定下来,使它表面上具有独立的、现实的作用”[11]209;外化即是对象化,外化的扬弃即是非对象化,“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看做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这就“抓住了劳动的本质”[11]205。因为劳动正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或外化,扬弃外化而复归精神的认识过程,也是劳动的过程。但是,“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11]205。因此,从肯定的方面说,唯心主义发展了能动的(活动的)方面,但是在抽象的精神范围内发展的;从否定的方面说,“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①[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9页。我们赞同将“die ttige Seite(active side)”译为“活动的方面”要比“能动的方面”更好的观点。参见朱光潜《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译文的商榷》,载《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3期,第36-42页。。

五、实践建构论

马克思在《提纲》第一条批判了旧唯物主义,客观地评价了唯心主义,由此显露出的他自己的认识论主张又是什么样的呢?答案很简单:对象、现实、感性应“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应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这是何意呢?

间接实在论的缺点是最难诊断的理论问题之一。我们直接认识的是我们对外物的感觉,据此间接地认识外物本身,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倘若如此,怀疑主义就不可避免②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之“英文版导言”中,以三页多的篇幅引用了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对近代唯物主义发展史的叙述,然后给出了间接实在论必然会导致怀疑主义的论点。他说:“这种论点,看来的确很难只凭论证予以驳倒。”参见[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7页。,静观的态度亦是不可避免的。要驳倒这种特殊的怀疑主义,并从根本上克服静观的态度,必须揭露出间接实在论的“主要缺点”,并给出全新的认识路径。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在讲唯物主义发展史时,明确地归纳出了霍布斯的间接实在论:“既然感性给人提供一切知识,那么观点、思想、观念等等,就无非是多少摆脱了感性形式的物体世界的幻影。科学只能为这些幻影命名。”[20]332其缺陷是:“感性失去了它的鲜明色彩,变成了几何学家的抽象的感性……唯物主义变得漠视人了。”[20]331在此,“幻影”、“抽象的感性”即“思想客体”[8]449,或曰感觉与料,而活生生的、身体的感性活动却不见了。旧唯物主义将整全的人抽象成了单向度的理智之物,实践的态度不见了,因此“变得漠视人了”。《提纲》第一条的论述与这里的论述完全是一脉相承的。据此,我们尝试将马克思的知觉理论勾勒如图3所示③为了不让该图示异常复杂,我们省去了主体、观念、认识等也是社会的产物这层意思。。

知觉的主体或认识的主体不是幽灵似的、没有身体的心灵,而是“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11]209。纯粹的心灵,即缸中之脑(brain in a vat),是不会有任何真正的感知或认识能力的,只有“具身主体”才能有感知,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来说,主体一定是“在世之在”和“与他人共在”。近代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将主体抽象成了无人身的心灵,这毫无疑问是错误的。对此,马克思有着非常准确的洞见。

图3 马克思的实践建构论

具身主体的五官感觉不是先于感性活动(或曰实践活动)而事先完全准备好的东西,它们是人的感性活动的产物。人自身也是自己的感性活动(或曰劳动)的产物。因此,马克思说:“不仅人的五官感觉,而且连同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11]191当然,马克思并不否认,人一出生就有一定的感觉能力,但“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只具有有限的意义”,“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11]191。因此,我们说,人与外物的交互作用的实践活动不但建构出了认识的对象,也建构了感觉器官和进行感知的能力。马克思时常惊叹于人的实践活动对世界的改变和对人自身的塑造,他在批评费尔巴哈的时候说:“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它哪怕只中断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24]529因此,马克思在《提纲》的第一条指责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活动’的意义”[8]499。

毫无疑问,外物对我们的感觉器官有因果作用。当我们感知外物时,“一物在视神经中留下的光的印象,不是表现为视神经本身的主观兴奋,而是表现为眼睛外面的物的客观形式”。“但在视觉活动中,光确实从一物射到另一物,即从外界对象射入眼睛。这是物理的物之间的一种物理关系。”[25]89马克思的这段话说明,对外物的感知确实有因果关系的一面,但因果关系并不是认知关系,而是物与物之间的物理关系;因果关系可以是复杂的、间接的,但认知关系却是直接的;在物理关系上,认知主体当然具有一定的受动性,但就认知关系而言,主体却是积极主动的。心灵不是旁观者,不是外物之镜,而是感性活动必不可少的参与者,感性活动亦是心灵必不可少的建构者。心灵与身体活动是相互内在于对方的建构性要素,缺少任何一方,对方亦不复存在。知觉始终依赖于行动,为了看清东西、听清声音,我们移动位置、扭动脑袋、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等,皆是肢体的运动,感性的活动;“布丁的味道一尝便知”[26]506,但尝尝味道也是行动。“感觉经验是一种做事的方式”[27]79。我们直接感知到的并不是事物在头脑中的“幻影”,不是感觉与料,而是外物本身,因为我们在实践中与之打交道的绝不是任何感觉与料,我们改造的不是任何形式的“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据此而言,马克思的知觉理论是直接实在论,但这不能概括出具身认知、活动建构等含义,因此,我们将马克思的知觉理论称为“实践建构论”。马克思并不认为有未经任何建构的单纯所与,感觉经验来自于对外物的直接感知和实践活动,而不是先于它们而存在,经验是活动建构的结果。

感觉经验只能给我们提供与行动相伴随的信念,而不能直接生产出任何理论知识,复杂的观念或理论需要我们借助在历史过程中建构起来的反思能力和范畴工具对实践经验进行加工改造,但它们仍然要受到社会条件的制约。

六、误读及其批判

为什么《提纲》第一条会被误解为是“超越‘唯物—唯心’之争的纲领”?“超越论”的实质性主张是什么?为何会造成这种误解?

“超越论”如果仅仅是空泛地断言马克思在《提纲》第一条的主张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思想,则没有意义,因为这是常识,任何后起而有深刻洞见的思想家都会在一定领域或一定层面批判地继承先前的思想,从而实现“超越”。但超越论者的主张绝非这种空泛的断言,而是有着特定意义的论断:《提纲》第一条的“基本蕴含在于揭示‘唯物—唯心’及其对立的学理基础和社会根源,奠定先行地确立超越‘唯物—唯心’对立的原初基础,阐释‘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4]13-14。此段高度浓缩的断言可分解如下:(1)《提纲》第一条揭示了“唯物—唯心”的学理基础和社会根源①这话似乎有不通之处,但作者的原文确实可分解出这句话。;(2)《提纲》第一条揭示了“唯物—唯心”之对立的学理基础和社会根源;(3)《提纲》第一条奠定了超越“唯物—唯心”之对立的原初基础②笔者得老实地承认,“奠定先行地确立超越”之语,笔者并未理解得十分清楚,而且语法上也不通。笔者的直觉是作者有故意卖弄高深之嫌,抑或是有话不好好说,抑或是其理论实在高深,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表达而勉强为之,但愿是后者。“先行”二字的具体所指是什么?作者的文本中没有相关的解释。因而我们在此忽略了这二字。;(4)《提纲》第一条阐释了“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超越论者对这四个论题给出了什么样的证据和论证呢?令人惊奇的是,论者并没有条分缕析地论证这个四个论题,而是使用了障眼法来逃避自己的论证义务。超越论者分析了马克思文本中大量二元并置的话语,如“精神原则和肉体原则之间的不幸的斗争”,“‘现有的东西’与‘应有的东西’之间的冲突”,“‘能动的方面’与‘受动的方面’”,“‘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等等,试图以此证明其实质性论断。但这些只能证明作者的一个论断,即“马克思对唯物论和唯心论早就取合题姿态”[4]15,通俗地说,马克思对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采取辩证扬弃的态度。这依然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常识,并不能以此证明马克思超越了“唯物—唯心”之争,更不能以此证明《提纲》第一条就是超越“唯物—唯心”之争的论纲。马克思曾反复声明自己的理论是“唯物主义”,即便在《提纲》中,马克思也明确地主张“新唯物主义”,即“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0页。有的学者把这段话看作是“新唯物主义”之作为“实践唯物主义”的学理依据。参见杨学功《传统本体论哲学批判——对马克思哲学变革实质的一种理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73页。。由此看来,把《提纲》第一条解读为“超越‘唯物—唯心’之争的纲领”,不但犯了逻辑上推不出的错误,更有危言耸听之嫌。当然,超越论者的另一个论断虽不能得到《提纲》第一条的支持,但却富有洞见:“《德意志意识形态》向人们追溯了这样一种递进关系:‘唯物—唯心’→市民社会—政治国家’→‘物质利益领域—虚幻的共同体’→‘特殊利益—普遍利益’→‘存在—本质’→人的分裂和异化。马克思藉此揭开了隐藏在‘唯物—唯心’及其关系背后的深刻历史内涵和社会根源。”[4]17遗憾的是作者对这一复杂的公式并未给出详细的论证。

倘若《提纲》第一条真是超越“唯物—唯心”之争的论纲,那么“超越”之后的理论是什么样的呢?超越论者在另一篇关于《提纲》的文章中给出了谜底,即“实践本体论”。“所谓‘本体’就是那个‘一切存在着的东西都由它而存在,最初由它生成,在最终消灭时又回归于它’的规定。显然,本体也就是逻辑意义上的‘第一原因’,它构成和给出一切可能的存在者之所以存在(亦即‘是其所是’)的内在理由。”[28]66对本体的这个理解显然是不错的。但是,实践活动可以成为本体吗?即便实践是本体,《提纲》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的吗?对此,我们只需要问一问:一切存在着的东西都是因实践而存在的吗?都经由实践而生成,在最终消灭之时又回归于它吗?当然不是。实践能离开作为主体的人吗?当然不能。但主体可被理解为实践的产物,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人产生之前有自然界存在吗?当然有。超越论者可能举出证据说:离开实践的自然界等于无,实践是整个感性世界的基础。其证据来自马克思的文本,主要有两点:(1)“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11]220;(2)“他(费尔巴哈)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感性世界的基础。”[24]528-529前者出自《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我们可称之为“无论”。但这句话绝不是在说先于人的自在自然是无,而是在批判黑格尔。因为黑格尔的自然界只是精神的外化,即“抽象思维的自然界”,对黑格尔来说,“整个自然界不过是在感性的、外在的形式下重复逻辑的抽象概念而已”[11]221,这样的自然界当然是“被抽象理解的自然界”,这对人来说当然等于无。此前马克思还说黑格尔的思维是“无眼、无牙、无一切的思维”[11]220,这样的思维对人而言是“无”,因此马克思在接着分析黑格尔的自然界时说它“也是无”。超越论者将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抽象的自然界”的话语,当作是马克思对自在自然的正面论断,显然是牵强附会的。

第二个文本证据源自《德意志意识形态》,我们称之为“基础论”,即实践是现存感性世界的基础。但我们应该注意的是,马克思只是认为我们“周围的感性世界”是实践的产物,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整个人化自然是以实践活动为基础的,但并非整个自然界都是以实践为基础的。要不然,马克思就不会认为:如果我们的实践活动中断一年,“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24]529;更不会接着说,“先于人类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24]530。我们生活的城市、农村都是以实践为基础的;但人是自然界的产物,先于人而存在的自然界还没有任何人生活于其中,这些都不外是健全的常识。超越论者怎能以此来证明那一切皆源自于它又复归于它的本体是实践呢?就整个世界而言,实践绝不是任何逻辑在先的东西,也不是时间在先的东西。难道马克思所说的“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24]530、最初出现的“樱桃树”[24]528、“地球的形成”[11]195,也是实践的产物吗?难道马克思否认了它们的存在吗?实践本体论子虚乌有。如果真有实践本体论,那一定只能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实践活动,才是世界的本体。在整个马克思主义范围内不可能有任何实践本体论,《提纲》更不可能证成实践的本体论向度,只能证成超越论者的本体论幻想。正因为将马克思理解为实践本体论者,而实践既有物质的因素,也有心灵的因素,因此既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所以超越了唯物—唯心之争。戴着这幅眼镜看《提纲》第一条,当然就会将其误解为超越论的“论纲”。虽然实践本体论不能成立,但并不意味着实践的观点就不重要。相反,实践的观点既是马克思的“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①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见《列宁专题文集——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页。实践本体论也可以看作是将列宁的观点进行了错误的推广,即将实践的观点从认识论领域推广到了本体论领域。,也是其思维方式的核心,还是其世界观的立足点②关于“实践论的思维方式”和“实践观点的世界观意义”,请参阅杨学功《传统本体论哲学批判——对马克思哲学变革实质的一种理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37-274页。。因此,《提纲》第一条不但不应被误解为实践本体论的依据,也不应只是被空泛地理解为对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双重清算”,而应被准确地理解为新唯物主义解答认识论中的知觉问题之总纲。

(诚挚感谢《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匿名评审专家提出的修改意见!)

[1]赵家祥:《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导读》,《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第38-47页。[Zhao Jiaxiang,″Reading Guidance on Marxs′Thesis on Feuerbach′,″Journal of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Social Sciences),No.6(2011),pp.38-47.]

[2]黄楠森主编:《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Huang Nansen(ed.),A History of Marxist Philosophy,Beijing:Higher Education Press,1999.]

[3][法]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的思想起源》,王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A.Cornu,The Origins of Marxian Thought,trans.by Wang Jin,Beijing:China Renmin University Press,1987.]

[4]何中华:《超越“唯物—唯心”之争的纲领——再读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1条》,《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第12-18页。[He Zhonghua,″The Outline of Transcending the Division of Materialism and Idealism:Rereading Marxs First′Thesis on Feuerbach′,″Shandong Social Science,No.4(2015),pp.12-18.]

[5][澳]W·萨奇丁:《〈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新译和笔记》,姚鹏译,《世界哲学》1983年第1期,第25-29页。[W.Suchting,″Marxs′Thesis on Feuerbach′:A New Translation-&Notes towards a Commentary,″trans.by Yao Peng,World Philosophy,No.1(1983),pp.25-29.]

[6]T.B.Cross,″Young Marx,Marxism:Viktor Chernovs Use of the Theses on Feuerbach,″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32,No.4(1971),pp.600-606.

[7]习近平:《略论〈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时代意义》,《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01年第9期,第3-10页。[Xi Jinping,″On the Contemporary Significance of′Thesis on Feuerbach′,″Journal of Fujian Provincial Committee Party School of CPC,No.9(2001),pp.3-10.]

[8][德]卡尔·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见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9-502页。[K.Marx,″Thesis on Feuerbach,″in K.Marx-&F.Engels,Marx and Engels Collected Works:Vol.1,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9,pp.499 502.]

[9]张世英:《黑格尔辞典》,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Zhang Shiying,A Dictionary of Hegel,Changchun:Jilin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91.]

[10][德]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G.W.F.Hegel,Phenomenology of Mind(Ⅰ),trans.by He Lin-&Wang Jiuxing,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1997.]

[11][德]卡尔·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见[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K.Marx,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1844,in K.Marx-&F.Engels,Collected Works of Marx and Engels:Vol.1,trans.by Central Compilation-&Translation Bureau,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9.]

[12]M.Inwood,A Hegel Dictionary,Malde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9.

[13][英]W·T·斯退士:《黑格尔哲学》,鲍训吾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W.T.Stace,The Philosophy of Hegel,trans.by Bao Xunwu,Shijiazhuang:Hebe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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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金岳霖:《知识论》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Jin Yuelin,Epistemology(Ⅰ),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03.]

[17][德]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精神哲学——哲学全书·第三部分》,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G.W.F.Hegel,Hegels Philosophy of Mind:Part Three of the Encyclopedia of the Philosophical Sciences,trans.by Yang Zutao,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6.]

[18][德]伊曼努尔·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I.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n,trans.by Deng Xiaomang,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4.]

[19][德]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G.W.F.Hegel,The Logic of Hegel,trans.by He Lin,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03.]

[20][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神圣家族》,见[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K.Marx-&F.Engels,The Holy Family,in K.Marx-&F.Engels,Collected Works of Marx and Engels:Vol.1,trans.by Central Compilation-&Translation Bureau,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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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英]乔治·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G.Berkeley,A Treatise Concerning the Principles of Human Knowledge,trans.by Guan Wenyun,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10.]

[23][德]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自然哲学》,梁志学、薛华、钱广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G.W.F.Hegel,Philosophy of Nature,trans.by Liang Zhixue,Xue Hua-&Qian Guanghua et al.,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1986.]

[24][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见[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K.Marx-&F.Engels,The German Ideology,in K.Marx-&F.Engels,Collected Works of Marx and Engels:Vol.1,trans.by Central Compilation-&Translation Bureau,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9.]

[25][德]卡尔·马克思:《资本论》,见[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K.Marx,Capital,in K.Marx-&F.Engels,Collected Works of Marx and Engels:Vol.5,trans.by Central Compilation-&Translation Bureau,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9.]

[26][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见[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F.Engels,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ism from Utopia to Science,in K.Marx-&F.Engels,Collected Works of Marx and Engels:Vol.3,trans.by Central Compilation-&Translation Bureau,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9.]

[27]J.K.Oregan-&A.No,″What It Is Like to See:A Sensorimotor Theory of Perceptual Experience,″Synthese,Vol.129,No.1(2001),pp.79-103.

[28]何中华:《论马克思实践观的本体论向度——重读〈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河北学刊》2003年第4期,第66-73页。[He Zhonghua,″On the Ontological Aspect of Marxs View of Practice:Rereading Marxs′Thesis on Feuerbach′,″Hebei Academic Journal,No.4(2003),pp.66-73.]

On Perception of Materialist Epistemology:How to Interpret Marxs″First Thesis″on Feuerbach

Wen Xueping
(Research Center for Ideological Strategy,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Chongqing401120,China)

Being the focus of discussion in academia,Karl Marxs″First Thesis″on Feuerbach has been interpreted in various ways and translated into different versions.Most Chinese scholars think that in the″First Thesis,″Marx illustrated the fundamental difference between″new materialism″and old philosophy.However,some scholars have recently put forward entirely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one of which sees the″First Thesis″as″transcending the division between materialism and idealism.″This new theory seems plausible,but it is indeed a misinterpretation of the″First Thesis.″Firstly,the problem domain of Marxs″First Thesis″is not otology,but epistemology,which can be supported by both indirect and direct evidence.On the one hand,many philosophers and theorists,such as Ernst Bloch-German philosopher,W.A.Suchting-Australia Marxist,and Viktor Chernov-Russian SR Party theorist,have clearly pointed out that what Marx discussed in the″First Thesis″was epistemology.President Xi Jinping also pointed out that Marx dealt with the″active theory of reflection″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On the other hand,the core concepts and the basic idea of the″First Thesis″demonstrate that Marx answered questions related to epistemology in general,and perception in epistemology in particular.

Secondly,in Marxs″First Thesis,″there are two pairs of core concepts,namely″objectivity(Gegenstand)″versus″object(Objekt),″and″sensibility(Sinnlichkeit)″versus″the Given(Anschauung).″″Actuality(Wirklichkeit)″is the equivalent of″objectivity(Gegenstand)″and″sensibility(Sinnlichkeit),″and these three concepts were used as synonyms by classical German philosophers to refer to the″external world.″″Objekt″and″Anschauung″can be interpreted as″sense data″and″the Given″respectively,two common terms in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In addition,the reason that″objectivity,actuality,sensibility″were understood only in the literal sense of″the sense data or the Given″by all materialists before the age of Marx was that their theories of perception were one kind of indirect realism.Indirect realists claim that we perceive the external world in an indirect way by directly perceiving the corresponding sense data or the Given.From their perspective,the mind is like a mirror which can reflect the external world,and we directly perceive the″image″in the mirror,through which we indirectly know the″original thing.″This theory of perception may result in skepticism,idealism or the contemplative attitude.In contrast to materialists,idealists view the external world as the mirror of the mind,and the external things or phenomena as the products constructed by the mind,hence the abstract″active side″of the theory.

Finally,Marx developed the initial idea of the″theory of perception as practical constructivism″by overcoming the defects of old materialism and idealism.Not only are perceiver,object,and sense organ all the products of sensuous activity,but the activity of perception itself is also a kind of sensuous practice.So we can conclude that the advocates of the″theory of transcending″have entirely misunderstood the problem domain and main idea of Marxs″First Thesis.″In fact,the root of the″theory of transcending″lies in their″practice ontology,″and the genuine origin of this ontology can be found in their imagination.

objectivity;the Given;indirect realism;mirror of external things;mirror of m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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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5.09.021

2015-09-02[本刊网址·在线杂志]http://www.zjujournals.com/soc

[在线优先出版日期]2017-04-07[网络连续型出版物号]CN33-6000/C

重庆市社科规划项目(2014YBZX01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3YJC720040);重庆市择优资助计划(ZYZUSZK2013003)

文学平(http://orcid.org/0000-0002-8375-1031),西南政法大学意识形态战略研究中心、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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