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草
2017-05-31高海涛
高海涛
1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去年八月在北京西山,这两句诗总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不断地、反复地想起,就像想起两句民谣。其实这是李白的诗,谁都知道,出自那首著名的《长干行》:“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也许因为正是八月吧,也许因为住在西山吧,西山和西园,毕竟是很接近的。
当然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那个电话。那是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女同学打来的,手机显示是老家的区号,但声音听起来却有点陌生,甚至有点怪异:哎,你是那谁吗?我说:是啊,你是谁?她犹豫着说出了名字,然后就迫在眉睫似的,提起了另一个更是很久没联系过的女同学的名字,问我是否还记得这名字,还问我知不知道这个女同学已经到了沈阳,而她到沈阳是为了看病,很特殊的病。
这另一个女同学,她的名字叫徐小西。
我和徐小西以及打电话的这位都是中学同学,那是七十年代初,在辽西老家的时候。但我们只是同届同学,不是同班的,她们是一班,我是二班,而且毕业四十多年也没交往,就连她们的名字,都有些恍惚了。印象中打电话的这位个子较高,而徐小西腼腆,一说话就脸红,上学放学她们俩总在一起,别的就想不起来了。因此,我接电话的语气就有点淡漠,解释说我恰好不在沈阳,正在北京,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沈阳,并且我也不认识医院里的人。总之对于徐小西看病,我表示爱莫能助,而因为爱莫能助,心里还多少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似乎被打电话的女同学捕捉到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并隐含着一种指控:“你没良心,你忘了人家对你的那些好了吗?”说完,电话挂断,再挂,盲音袅袅。
那些好?——这三个字让我茫然。一连几天,我都无法摆脱负债感,那些好,究竟是哪些好呢?难道我和徐小西之间还有什么别的故事?
慢慢想,拷问记忆,好像还真有一点,比如在操场上。那时候的中学不怎么上课,倒是经常开大会,全校师生到操场集合,往往就席地而坐,听报告听讲用听批判发言。这样,我和徐小西就有机会坐在一起,因为二班总是挨着一班的,男生一排,女生一排,像大田里的间作那样交错坐下,徐小西就正好坐在我的左侧。
还有什么呢?想起来了,我们还一起写过字。我读中学时喜欢写字,坐在操场上,有时也忍不住拿树枝或小石子在地上写,多是写毛主席诗词,如“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什么的,自以为写得飘飘洒洒,仿佛让整个校园都飘满了雪花,就难免得意,斜眼偷看坐在我旁边的徐小西。我知道她家是西山大队的,她父亲是大队书记。徐小西不但人长得好,而且很文静,坐在那里就如同雕像,还特别爱害羞,别人一注意看她,就立刻脸色绯红。我喜欢看徐小西羞怯的样子,每次坐在操场上,总要抽空瞄她几眼,如果她脸红了,我就非常开心,仿佛是自己亲手打开了什么重要开关似的。不过更多的时候,徐小西并不看我,记忆中她就那样双手抱膝坐在操场上,目不斜视,偶尔以手拄腮,或把头放在膝盖上,露出天真的脖颈和单纯的发辫。
对了,徐小西不是红卫兵,我也不是,这一点很重要。我不是红卫兵是因为爱看闲书,徐小西呢,是因为开会从不发言,据说一让她发言,她就急得要掉眼泪。因为不是红卫兵,也就不能戴红袖标,但徐小西却有一条红纱巾,是不同于红袖标的那种红,介于桃红与金红之间,还有几分俄罗斯小说的伤感,系在她脖子上很柔和,很浪漫,又很舒展。当时是“文革”期间,一个乡村女孩,竟有那么别致的红纱巾,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徐小西也开始在地上写字了。她写得很慢,一笔一画的,而且字很小,像是故意小到我无法辨认的程度。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我写字,她也写字,俨然成了一种默契。只不过我觉得,她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在画字。
2
在那个大信笺一样的操场上,徐小西究竟写了或画了些什么字呢?记得《红楼梦》有“龄官画蔷”一节,见于第三十回,说龄官是个学戏的女孩子,她偷偷地爱上了贾蔷,那次正巧被宝玉看见,她一个人蹲在花下,一面悄悄地流泪,一面在地上画字,翻来覆去,画的都是“蔷”字,已经画了几千个,还在痴痴地画,而这时“忽一阵风过,唰唰地落下一阵雨来”,若不是宝玉提醒,可能还要画下去。
但这和我们当年的处境也没关系啊。据说钱钟书先生也喜欢“龄官画蔷”的描写,他说这段描写总让他想起欧洲十六七世纪的抒情诗,其中多有这样的情形,一男或一女在海滩上写意中人的名字,但倏忽之间,风吹浪卷,沙上没有那个字,心上也没有那个人了。
我们那次在西山是为了评奖,主要任务就是读书,然后是讨论和投票。而读书是最关键的,几十到上百部的长篇小说,没读过的要读,原来读过的也要重读,总之并不轻松。更何况正当八月,气温很高,窗外的知了如潮似水。但恰好是雨季,有雨陪伴,我们的夜以继日的读书生活就多少有了清凉和慰藉。特别是北京西山的雨,缠缠绵绵,往往从中午就开始下,一直飘进我们的梦里。于是我梦见了家乡的雨。
家乡的雨不懂缠绵,却很任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在我的记忆中,更多的雨来自黄昏,那正是我们放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学,正走到城墻的东北角,雨就风起云涌地上来了,而我没带任何雨具,只好顶着雨往家跑。没跑几步,碰见几个女生,其中有徐小西,也有打电话的那位,她们也是急匆匆地走着,但都扯着雨布,像花花绿绿的旗帜——雨布就是塑料布,在七十年代那可是最简便也最时尚的雨具了。我经过时,女生们嘁嘁喳喳,并大声喊我过去。我过去了,飘飘阵雨中,我看见徐小西正拽下她的雨布,满脸羞红,坚持要我披上,而旁边的女生们也七嘴八舌地说:披上吧披上吧,别屈了人家的心。
这可能就是徐小西对我的好吧,很重要的好。但实际上,在那之前我和她几乎都没说过话。两个都不是红卫兵、被大家认为有点落后的男女同学,而且不是同班的,有什么机会和理由说话呢?甚至直到现在,我也想不起哪一年哪一月在什么场合和她说过话,毕业后我参军,然后教书,然后又上学,然后又教书,连回老家的次数都越来越少了,即使回去,也很少能见到往日的同学。
中午是一天的腰际,从早晨开始的时光,到中午已出落得长发垂腰、亭亭玉立了。然后是下午,我开始读书。但读不下去。在家乡那个遥远的雨天,我到底还是屈了徐小西的心,我没有接受她的好意。那片雨布是什么颜色记不清了,但我忘不了徐小西举着它的样子,就像是法国名画《自由引导人民》中的那面旗帜。我记得徐小西的刘海被浇得一缕一缕的,滴着好看的水珠。
3
徐小西的那片雨布,那条纱巾,还有她羞涩的笑容,都应该是茜红色的。是的,茜红色——因为徐小西也叫徐小茜。
徐小西小名叫小西,大名叫徐小西,这是她父亲给起的。上了中学之后,有一次教语文的冯老师说:徐小西,你的名字很好听,要是在西字上加个草字头,写成茜,那就不但好听,也好看啊。冯老师说:茜是多音字,念qiàn,也念xī。从此,徐小西就变成徐小茜了。而过了不久,又换了李老师教语文课,李老师古文好,学问严谨,第一天上课,他就把徐小茜(xī)正本清源地念成了徐小茜(qiàn)。这件事我们都知道,因为李老师到哪个班都讲。记得李老师是瘦高的,躬着腰说:茜的本义是一种草,即茜草,茜草还有个别名,叫“西园草”,出自李白的诗……
无论冯老师还是李老师,他们似乎在不经意间,由徐小西的名字借题发挥,就让我们领略了中国语言之美。但问题在于,他们可能没想过,这对于生性羞怯的徐小西来说,是否会造成伤害呢?那时候的男生都比较顽劣,听李老师讲了,也就跟着叫徐小茜 (qiàn),可能觉得这样叫很有文化;而女生们却还是坚持叫徐小茜(xī),大概是不希望谁很有文化。这就造成了一种分裂的局面,徐小西有了两个名字,就像传说中的“绛树两歌”那样,能让人产生奇妙的联想。
到网上查“百度“,茜字可谓是源远流长,据《说文》:茅蒐也,从艸音西;据《本草》:一名风车草,一名过山龙,今染绛茜草也;据《史记》:若千亩卮茜;据《述异记》:洛阳有支茜园。而《现代汉语大字典》的解释超绝,说茜是一种根的颜色像落日之色,可以作为红色染料的草本植物。“落日之色”,这样的描述真美,可这样的描述是怎么来的呢?却无从深解。再查“搜韵”,与茜字有关的诗词也不胜枚举,如李商隐的“茜袖捧琼姿,皎日丹霞起”;孙光宪的“客帆风正急,茜袖偎樯立”;李中的“茜裙二八采莲去,笑冲微雨上兰舟”;杜牧的“秀眉老父对樽酒,茜袖女儿簪野花”;还有无名氏的“休洗红,洗多红色淡。不惜故缝衣,记得初按茜”。总之是多指女孩的衣饰,仿佛女孩的生命中只要有一点茜红,或是茜红的裙子,或是茜红的衣袖,或是茜红的纱巾,或是茜红的雨布,就会美得不成样子,如梦如幻。
4
四十多年了,风起雨落,风吹浪卷,地上早已没有了那些字,雨中也早已没有了那片茜红了。如果不是当年见证者的电话,我可能连徐小西这名字也想不起来了,更不用说徐小茜这人了。但是我应该忘记和淡漠吗?前尘影事,微不足道,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可这是淡漠的理由吗?我开始陷入了困惑和不安。还是读书吧,读《生命册》,读《活着之上》,读《江南三部曲》。在北京西山,我一连幾夜难以入眠,我在思考着淡漠的出处,人的淡漠,生命的淡漠,究竟来自怎样的历史和现实?读格非的《春尽江南》,我觉得那个凌晨从正发高烧的女友身边逃走,并拿走女友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钱的男人,差不多就是我。我和徐小西之间,虽然只是少年心曲,无由表达,并相隔这么多年,但逃走的性质是一样的。因为徐小西现在也是病着,不是发高烧,而是很特殊的病。
我想我必须给那位女同学回个电话,先表示歉意,然后告诉她,我一定会通过沈阳的朋友,看能否找到医院里的人,尽量安排好徐小西的诊断和治疗,并保证再过几天,我从北京回到沈阳就去看望徐小西。并且我已经想好,如果她接电话,我就直接把徐小西改称徐小茜(qiàn),以掩饰自己曾经的淡漠,让她觉得我是把名字记混了,没弄清徐小西就是徐小茜,才造成了几天前的推脱。
可是每次打过去,对方或是不接,或是挂断。从北京回到沈阳打也是一样,人家表现得异常决绝,不给任何机会。
我翻译了纳博科夫的一首诗,题为《大雨飘过》(The Rain Has Flown),是这位美籍俄裔作家的第一首英文诗,写下了他少年时代在俄罗斯故乡的一个瞬间,那是他的瞬间,也是我的瞬间,色彩鲜明,意象生动,完全适合我记忆中的那场雨,并让我感念站在雨中的徐小西:“大雨飘过,一路流火/脚下的小径也是红的/……/一枚叶子朝下斜拧着叶尖/一颗珍珠正从叶尖上滴落”。
5
快过春节时,我又接到了老家一个男同学打来的电话,他是我们那个乡镇总校的校长,和我一直保持着联系。校长和我聊了没几句,就聊到了徐小西,他说徐小西的儿子过几天要结婚了,你是否能回来参加下啊?同学们也好见个面。我很纳闷,说没接到通知啊!而他似乎更纳闷,说,怎么可能?她说了已经通知你,八月份她去沈阳看病,不是还找过你吗?说你帮了很大的忙……
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又觉得不宜立即澄清和解释,就顺便问了下徐小西的情况。校长说,徐小西中学毕业后和他一样,曾回村当过一段民办教师,还被评上过全乡的优秀教师(那么羞怯的人也能当教师啊),但结婚后情况就变了,家里很拖累。因为头胎生的是女孩,婆家打仗升天,非要她再生个男孩。正赶上县里举行民办教师转正考试,徐小西怀着身孕坐长途客车到县里去考,没想到在正答卷时孩子早产了,差点生在考场,血顺着裤腿往下流(“茜红”的英文是deep red)。 这当时在全县教育系统都成了一个事件和话题,结果可想而知,徐小西不但转正考试没及格,连民办教师也被除名了。校长那次是和徐小西一起到县里参加考试的,他见证了整个过程,他说他自己就是那次考试之后转正成了正式教师,后来又当上校长的。
我接不上话,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校长看我沉默,也感叹,说徐小西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她丈夫是矿山工人,早就买断工龄,不上班了。如今都快六十岁了(我们都是50后),女儿也结了婚,嫁到内蒙。现在要结婚的就是那个差点生在考场的儿子,在外面打工找了个对象。说徐小西对儿子结婚非常重视,她人缘好,几十年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从不缺礼。所以她儿子这个婚礼,一定场面很大。校长最后说,知道你忙,要是你能回来到场(到场的英文是 to be present),那徐小西可太有面子了。
我能到场吗?听完校长的电话,我真的很想回去,我对校长说会尽量回去参加徐小西儿子的婚礼,虽然我还需要足够的理由和勇气。
6
徐小西儿子婚礼那天,我在沈阳不断地注视自己的手机。我没回老家,只是打电话托校长捎去了贺礼。但不知为什么,我那天特别希望能和同学们通个电话,或是校长,或是不论谁。我在想像徐小茜参加婚礼的样子,她已经很老了吗?她会穿什么样的衣服?还会系那条茜红的纱巾吗?这肯定不会了,但她身上总该有一点颜色,茜红的什么吧?
“茜红”的英文是deep red,即暗红或深红,这也是在网上查到的,但我觉得很荒谬,茜红怎么会是暗红或深红呢?茜红不会那么暗,也不会那么深,真正的茜红在我心中,应该是有一丝明丽的,那种古雅的明丽,独属于中国乡村的那些女孩,她们默默长大匆匆嫁人,众目睽睽生儿育女,栽树种地剪枝锄草,洗衣做饭缝鞋补被,这样的女孩天生就是茜红的,落日之色,西园之草,就是她们毕生的期盼与命运,柔弱与坚强。
是的,徐小西身上总会有一点茜红,那就是她的名字。那当人们招呼她,喊她的名字,不管是喊徐小茜(qiàn)还是徐小茜(xī),她的本色,那种美丽的茜红色会不会从她的衣服里流出,如皎日丹霞,如微雨莲花,如我的记忆呢?
如果在场的谁给我打来电话,徐小茜会不会在旁边惊呼:啊,是他吗?或者那个曾经打过电话的女同学,如恰好也在旁边,会不会一脸不屑地说:谁认识他是老几啊!当然,实际上没有电话打来,一直到下午也没有。也许我应该主动打过去,在电话里请校长代我问在场的所有同学们好。这看上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一次又一次忍住了,不仅是因为自己在北京那一时不慎的淡漠,也因为别的考慮,总之最终还是放弃了。在这个时代,你必须学会放弃,不论你内心深处是想祝福,是想道歉,是想同情,是想安慰,还是想证明你的存在。
7
据说美国诗人庞德(Ezra Pound)曾把李白的《长干行》译成过英文,而其中与“西园草”有关的那几句,则是他最出色的译笔,俨然是庞德自己的名句,在英文诗歌界颇有流传。春节过后,我特意跑到一个大学图书馆,查阅了一下午,终于在精装本《企鹅版二十世纪美国诗选》中,找到了这首译诗。原题《长干行》,被庞德译成了“河商妻子的信”(The River MerchantsWife: A Letter),很直白,可能是为了通俗易懂吧,而有关“西园草”的那段,他的译文也同样朴实无华——
The leaves fall early this autumn,in wind.
The pared butterflies are already yellow with August
Over the grass in the West garden.
如果让我根据英文字面的意思,再把这段诗重新译回汉语,我想尽最大努力,也只能是这样——
叶子今秋落得早,在风中
蝴蝶也变得枯黄,八月里
双双在西边花园的草上,颤抖着
不过公正地说,庞德也并非一无是处,这段译诗至少在情感上,我认为还是贴近李白及其笔下那个唐代女孩的,或者也贴近了我和我记忆中的徐小西。庞德毕竟是大诗人,他译出了一种别样的美丽与哀愁,那种乡野的寂寥,那种命运的无奈,那种田园的守望,那种心里没着没落的感觉,我觉得不仅中国人懂,外国人一定也能领会。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