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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

2017-05-31李月峰

满族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婶婶大夫老太太

李月峰

晓路去海南两次,第一次去探望汪纪良,他受聘在三亚一家民营医院,她带着汪纪良和前妻生的女儿汪秀。隔两年,晓路又一次踏上海南之旅,同行的是汪老太太,汪纪良的妈,她婆婆。晓路只说那面的医院来了电话,发生了医患纠纷,有人闹医院,纪良受了伤,让家属过去看看。老太太没慌手脚,遇事不乱这方面,汪家母子倒像,晓路自己权当就知道这么多,却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和康综合医院由民宅改建而成,二百多平方的面积,皮肤科,妇科,泌尿科,门诊部,十几个科室挤挤挨挨,摩肩接踵。医院虽小,却集中了国内医学各领域的专家。汪纪良擅长泌尿、胃肠的治疗,是这方面的权威。

院长姓蓝,自称是纪良中学时的同学,在晓路和老太太下榻的酒店房间里,他代表院方叙述了事件的前后:一对在三亚打工的夫妇,女的患有荨麻疹来医院就诊,花了些钱没彻底治好,其实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皮肤病不能根治,可怕的就是这对夫妇没文化,覺得钱花冤枉了,受骗了,男的来医院闹事,而给他老婆看病的专家这会儿已经离职了,汪大夫出面跟他解释,男的两句话不合掏出刀来,就一刀,致命的,现在公安部门正在缉凶,很快就能抓到犯罪嫌疑人。蓝院长左右看看自己带来的医院的人,似乎要他们做个证明,他说的话没错,然后搓了搓手,内疚般地等待汪大夫的老妈和老婆的歇斯底里。

老太太手和嘴唇抖动得厉害,脑袋轻微地摇晃,像帕金森的症状,除此,没失态,说要去看看儿子。蓝院长似乎有点不相信最难的一关竟如此轻松过去了,又左右看看,仿佛是要让别人来证明他的运气的确是不错的。

汪纪良在另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院长安排几个人陪着,这几个人有汪纪良医院的同事,有两个女人是医院大夫的老婆,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短下巴,大眼睛,专门是陪晓路的,她告诉晓路跟丈夫从延吉来,叫郑美娜。晓路有个感觉,郑美娜的同情显而易见,但带有情绪,几分的愤慨,晓路不知道她的愤慨针对谁,她们之前并不相识,心中不免疑惑。

躺在那里的汪纪良除了脸色灰白,也没太大的变化,像睡着了似的,但睡得不踏实,脸孔有些拧着,越是靠近他,晓路的步子越是迟疑。老太太比她快,扑到儿子身上,天底下最真实的一个老妈形象终于显现了,晓路在老太太惊天动地的嚎啕声中身子一软,被郑美娜接住,她靠在这女人身上嘤嘤而泣。

当初晓路只知道汪纪良辞了公立医院的职,舍家撇业是为了高薪,从表面上看,是利益驱动。但晓路觉得跟汪纪良的日子还不错,有车有房,不止一处房子,一个当医生,一个做护士,也算得上小康之家。所以,晓路以为汪纪良接受老同学的邀请远赴三亚还另有原因,什么原因她不知道,也不愿多想,深想,汪纪良做什么她也不反对,就算反对也没意义,想过会发生些事,没料到汪纪良会死。震惊是绝对的,之后便是麻木和沮丧,如果不是老太太在身边,她就想躺到床上睡上一睡,能睡多久就睡多久,醒过来再看看事情是不是原来只是一场梦。晓路跟老太太哭了几场,很多时候她哭是因为看到老太太难受,她自己经历过亲人的离世,好像不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来得厉害。她帮不了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减轻老太太的痛楚,她嘴笨,只有等待,她明白,有些痛苦只能靠时间来化解。

殡葬的一切由蓝院长领人操办,晓路自己没有主张,她听老太太的,也听蓝院长或任何一个对她提建议的人。穿什么衣服,在仪式上该做些什么,说什么话,其实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听人摆布罢了,让她站哪儿她就老老实实站哪儿,让她再看汪纪良一眼就再看看他,只是,越觉得那张脸已经陌生得很了,甚至出现了恍惚,这人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原本以为汪纪良火化,医院进行了人道主义的赔偿后,晓路和老太太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晓路都有点着急了,三亚的天气太热,热天本来就容易让人感到疲惫,吃的又不对胃口,或者说没有胃口,她感觉自己瘦了不少,裤子扣不用再屏气收腹就系上了,这倒不是坏事情。自己在过去两三年里有发胖的趋势,她每天都逼迫自己跑步,游泳,她天生有惰性,不逼迫便不想行动,在三亚这些天没跑,还好,体重没增加。老太太是否归心似箭她不知道,她曾听到老太太问来看她们的医院里的人,公安那边有没有消息,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她,就连公安的人都无法回答,等消息,我们会将凶犯绳之以法的。

消息来了,不是犯罪嫌疑人落网,是关于汪纪良的私生活。他跟一个女子同居多时,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这意味着晓路第一次来三亚时,那女子已经怀有身孕。晓路后来就想,怪不得包括蓝院长在内的医院里的人见到她时,眼光那么的别有其意呢,她对郑美娜的疑惑也就此明了。晓路的惊讶多于痛苦,考虑到强壮的男人身体和老婆不在身边的实际情况,有情人可能是一种不可避免。料想不到的是他会有私生子,她跟汪纪良结婚十年,除了汪纪良跟前妻生的汪秀,他们没有孩子。晓路觉得对她和汪纪良来说,有没有孩子区别不大,也算不上缺失,他们对孩子的需求不迫切。但现在这状况,婚外家庭和私生子,却大大超出了晓路的想象,若汪纪良没死呢,有一天他会不会提出离婚?有这种可能性。

那女人托人给老太太捎来了口信,孙子想要见奶奶。老太太倒明智,哪里是孙子要见奶奶,是儿子的妈要见钱呀。老太太问晓路的意见,老太太对晓路一向客气,她们之间从来都不存在婆媳之间的普遍矛盾,连小小的不愉快都没有。汪纪良很少去看母亲,尽管老太太在替他抚养汪秀,既然汪纪良不愿多见自己的妈,晓路自然也不会假装积极,一年里头,大概见个三两回。

晓路并不明确老太太征求她意见的具体所指,或跟赡养或跟遗产有关,这样的事,她不知道该如何表态,她老实地告诉老太太,她不知道怎么办。老太太叹了口气,短短几天里,老太太一下子老了二十岁,憔悴得一碰就碎了似的,这跟过去晓路眼里的婆婆不一样。晓路一直都惊讶于老太太的年轻,头发染得没一根白的,经常在广场写大字,海绵做的笔头有拖把头大,字写得有板有眼,冬天则把写大字换成了甩鞭子,鞭长两米多,老太太能左右开弓,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呼呼生风。

晓路在老太太叹气的当儿又说了句,妈看着办吧。老太太说,纪良活着,我会替你说话,撑腰,人没了,死者为大吧,毕竟,那个孩子是汪家的血脉。老太太口称汪家血脉,晓路不免要想,或老太太事先是知情的,汪纪良虽跟母亲缺少母子间的亲密感,晓路听过老太太的抱怨,你真是像了他了,连这个也像,“他”指汪纪良早逝的父亲。汪纪良总是很快回应母亲,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他?母子间时有对立,但汪纪良绝非不孝之人,老太太血压有点高,汪纪良经常买保健品让汪秀给奶奶捎回去。那么,他有了儿子会不告诉母亲?老太太这些年就没盼望着有个大孙子?这样一想,晓路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发冷。

老太太说,你看这样行不行,那孩子的妈若有心想跟过去,纪良那处空的房子就让给她住吧,名字不会落她头上,落孩子的名,大头总归还在你这里,纪良的钱我一分不要,我不缺钱,秀秀是个女孩家,将来要嫁人,我活着,她归我管,以后,谁也不能靠谁一辈子。老太太这么快就打算好,这个奶奶一定是早知道孙子的存在。晓路跟汪纪良结婚时,住一栋二层结构的日式小楼,四间屋,房子是汪纪良没有儿女的伯父留给他的,政府一度把一类特色房屋作为长久性的建筑保留,搞过大规模的加固和修缮。晓路曾担心地想过,是不是这辈子都要在那条窄窄的木制楼梯上上下下?有一天她爬不动楼梯了可怎么办呢?让她高兴的是汪纪良来三亚之前,那片地的几十栋日本楼房在一夜之间就被地产商夷为了平地,要盖现代化的摩天大厦了。汪纪良用大面积换了两套电梯房,一套两居室和一套单居室,晓路住两居室,另一处租给了别人。两处房子都在汪纪良名下,若以遗产处置,老太太和汪秀都有份,从这个角度来看,晓路并没损失什么,她有自己的工作,身后没有孩子要抚养,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但就是不知道汪纪良有多少钱,也不知道是掌握在老太太手里还是那女子手里,转念又想,有多少是多少吧。

事情也就这样定了。老太太去见那对母子,临出门,老太太找不到降压药了,晓路帮她找,药瓶滚到了床铺下,她递给老太太时,老太太的手抖动得几乎拿不住药瓶。老太太两手握一起,抬头看晓路,突然问,你姐姐和孩子好吧,晓路不知道这个时候老太太为什么会提到她姐姐,回了句,挺好的。老太太说,回去后一起吃个饭吧,我想见见她们母子俩。晓路感到奇怪,一时又想不起要说什么,只说好。

她本想自己出去逛逛,却意外接到了郑美娜的电话,说要带她去散散心。郑美娜开车来接晓路,化了妆,穿着时尚,晓路第一眼没认出她来。车里还有三个女人,都是医院大夫的家属,听口音是东北过来的,晓路比她们都小,却觉得自己在中间显得陈旧。车子七拐八绕的进入一条满是酒吧的街道,几个人进了一间酒吧,下午的时候,里面没几个人,郑美娜之前在酒吧里存了一瓶没喝完的洋酒送了上来,又点了小吃,晓路不喝酒,郑美娜说自己也不能喝,她得开车,大半瓶酒被那三个女人瓜分了。晓路多半听她们讲话,股票啦,麻将啦,生二胎啊,还有房贷,减肥,瑞丽杂志,肉毒素,赵本山小品什么的,晓路猜测她们都不工作,靠丈夫生活,平日里泡泡酒吧,打打麻将,上上网,逛逛服装店,去海边晒晒太阳,其中一个女人还上了一个名媛培训班,学费很昂贵,学习内容包括两性关系,走台,形体,高尔夫,红酒,茶艺,插花,培养气场女王和优雅女人的范儿,都是上层社会一些必需的礼仪。晓路自己是不能接受没有工作,无所事事的日子,觉得自己跟这几个女人不是一路人,听到的事离自己也远。有一个时候,她耳朵里飘进一个名字,齐妍,这名字一经被说出口,桌上就有片刻的静场,看到几个女人心照不宣对视后又迅速地瞄自己的眼神,晓路心里一动,这个齐妍可能就是汪纪良的那个女人,或在之前,还跟郑美娜们一起泡吧呢。

晓路一脸的无动于衷,看看窗外,说,这里到晚上一定很漂亮。郑美娜说可不是,要我说,妹子,你就多住几天,不能白来一趟,以前我还觉得可受不了这里的热天,可东北又有什么好,冬天贼冻人,又有霾。

郑美娜不知道晓路来过的,春节,她跟汪秀住的酒店很霸气,推开窗就是游泳池,能眺到白沙滩。晓路不明白为什么汪纪良不带她们住他租住的公寓,汪秀把她没说出的话说了,汪纪良说那地方环境差,不如酒店安全。晓路和汪秀住了五天,白天汪纪良开着车陪她们到处玩,是一辆新车,汪纪良说跟同事借的,他在老家时有辆经济型的小车,离开时很便宜地出手了,没问晓路是不是要学车,当时晓路就想,汪纪良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了。

白天玩,晚上吃美食。汪秀最兴奋,晓路和汪纪良一年没见,却没有小别胜新婚的激动和激情。这方面,他们一直都很平淡,仿佛一对厮守了四五十年日渐麻木的男女。他们在一起,汪纪良说话,晓路听着就是,汪纪良如果不跟晓路说点什么,她自己是绝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的,感觉像一个缺乏个性又腼腆无措的孩子面对强势的家长一样,这是他们一惯的状态。

晓路听郑美娜说了句什么,回过神。美娜说,我老公要是能再干几年,就在这里買房子,不回去,咱都不回去,组个东北女人帮。一个女人说,可惜汪大夫出事了,晓路不能留这里。晓路看那女人,就算不出事,我也不能够留下来,是吧?她说得足够明白,语气中没有表现出有多受伤。几双眼睛相互觑了觑,郑美娜期期艾艾道,也真是,汪大夫看上去不像那种人,这次你不来,我们还都以为他没有……你们说是不是?另一个女人接茬,其实,这种事也不能光怪男人,她就往你身上靠,往你身上黏,男人经不住这个的,别说汪大夫,就说我那口子,不看得紧,裤带一样是松的。几个女人随声附和,就是就是,男人就那个玩意儿。郑美娜说,晓路也是,你跟着,他就没这个机会了。晓路想说他现在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又觉得这话会让人感到刺耳,没说,又不想讨论汪纪良的事,他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盯住一个女人手指上的戒指,佯装很兴趣,是钻戒吧,很贵吧。女人说不贵,才几万块,我妹妹人家那贵,二十多万呢,人家嫁的是局长,不用自己花钱买。又问晓路,怎么没见你戴戒指,晓路说不习惯,干护士有些不方便。就此,话题转移开了,晓路不绷着,几个女人说话更加随意了,晓路从中听到不少和康医院的内幕,还有蓝院长的背景,挺惊人的。

蓝院长没学过医,跟一个懂点中医的亲戚在广东靠贴小广告,散发油印小传单治疗性病起家,赚了钱后就不满足于打游击了,租了房,购买大医院淘汰下来的医疗仪器,摇身变成了一院之长,把自己吹嘘成世代行医传人。不光是他吹,医院里受聘的每个大夫都伪造个人经历,都是专家,权威。而蓝院长名下的各门诊,什么病都敢治,也敢喊出包治的口号,通用的手段是在就诊的病人身上找病,没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重复就诊,重复用药。治个头痛脑热流鼻涕也能花上百上千,大夫们个个都成了推销药品的高手,他们高额工资就是从每张开据的药费单中提取,开的药越多,越贵,工资越高。问题是医院的一些药品,并不都是通过正常的渠道进来的,有的根本就是三无产品。除此,大夫也有冒牌的,蓝院长的一个亲戚上过两年野鸡医校,在和康就成了妇科专家,曾将一个患有宫颈癌的病人误诊为宫颈糜烂,摊上了官司,最后是蓝院长用钱摆平了。医院里的大夫们都清楚,这样干迟早是要出事的,但金钱的诱惑力太大了,只想趁着管理漏洞捞钱。那对打工的夫妻是看了医院铺天盖地的广告,冲皮肤专家来的,当时的曹大夫承诺花个千八百的就能根治荨麻疹,可患者钱越花越多,超过了两万块,到最后曹大夫觉得再无法哄骗下去走了人。患者闹事打砸医院也不是一次两次,大夫们习惯了,有闹事的,能躲便躲,能跑便跑,汪纪良自恃人高马大,没把那个瘦小的男人放眼里,做了替死鬼。

回到酒店的晓路自作主张订了返程机票,没跟老太太商量,她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她并不焦虑,只想离开,唯一踌躇的是回去后如何跟自己的姐姐晓颜讲汪纪良的死,姐姐几乎一直跟她和汪纪良住一起,她的婚姻有多长,姐姐跟她住的时间就有多长。

这些年,晓路最渴望的是回到爸妈在世前的日子。那时候爸和妈总是小的小的叫她,大概三四岁时,她就成了家里的小帮手,小支使,买盐,打酱油,作为对小帮手的奖励,她对找回的零钱有一定的使用权限。她给自己和姐姐买过大白兔奶糖,酸梅粉,糖葫芦,姜片糖,小奶豆,小动物饼干,大团的像棉絮一样的棉花糖,有一个节日,还小心翼翼地从商店里捧回一瓶黄灿灿的桔子罐头。

姐姐晓颜比她早出生三年。晓路跌跌绊绊会走路时,姐妹俩白天由一个姓刘的奶奶照看。奶奶小脚,怕姐妹俩跑出去自己撵不回来,总把姐妹俩关屋里,她自己搬个小马扎坐窗外晒太阳,打嗑睡,跟邻居扯闲篇。晓路跟姐姐也乐得没有奶奶在眼前,她们过家家,拍皮球,骑马,翻跟头,整日耳鬓厮磨,直到姐姐晓颜六岁。这年晓颜生了一场病,高烧持续不退,医生接连给姐姐打了几天针,烧是不烧了,但从那时起,姐姐逐渐失去了听力,到八岁,连口齿也变得不清,发出的声音像鸭子叫。为了姐姐的事,妈和爸无数次找过给姐姐打针的医院,晓路能记得的就是每次妈从医院回来都精疲力尽,她听过妈在夜里的哭泣声。

晓路六岁上小学,放学回家就给姐姐当小老师,晓颜没失聪前上过一年学,爸妈之后不肯将她送进聋哑学校,好像爸还有过犹豫,但妈态度坚决,我女儿跟那些孩子不一样。姐姐晓颜极聪明,别人说话时她看人家嘴唇,便知道在说什么,晓路背乘法口诀不如晓颜默写得快,字写得也工整,妈说大的念书比小的好。除此,姐姐晓颜还遗传了爸妈相貌优点,妈的眼睛又黑又亮,嘴唇薄薄的,晓颜的眼睛也黑又亮,嘴唇明晰纤薄,爸的鼻梁又高又直,晓颜的鼻子挺翘,她是个小翘鼻子,爸妈带姐妹俩出门时,路上的人都要多看晓颜几眼,邻居倪婶婶家有四个儿子,跟妈说将来让晓颜挑一个嫁过来,那阵子婶婶见了晓颜就喊三儿媳妇儿,晓颜跟婶婶家的老三年岁相仿,到姐姐晓颜生病后,婶婶就不再提这茬儿,而爱笑爱闹的晓颜也慢慢变得阴郁暴躁,经常冲家里人发脾气,晓路最怕的就是晓颜发怒,一边呀呀叫,一边用力地跺脚,有时还撞墙,妈和爸在家时看晓颜的脸色,说话小心翼翼,只是很难断定晓颜为了什么事或谁说了句什么话就要作上一回,晓路早早就知道姐姐晓颜在家的地位特殊,用刘奶奶骂人的话说就是个小活祖宗。

晓路记得上二年级时,有一回因为生疹子请了病假,同桌男生肖小东放学来家里看她,平日小东常带小人书到学校,晓路把小人书压在语文书或算术课本下面偷偷看,她不能白看小人书,有时要替小东写作业,考试时让他打小抄。

在家里憋了几天的晓路见了肖小东很高兴,连声问他老师讲了哪些新课,美术老师是不是又教画画了,腰鼓队开始选队员没有,她最关心的是后一件事,要开全市小学生运动会了,学校要组一个腰鼓队,老师说每个班抽两名体育成绩好的学生进入腰鼓队,晓路盼着自己能选上。妈在一旁嗔怪,让同学喘口气嘛,我去给你们洗苹果吃。

晓路和小东趴圆桌上吃苹果,肩膀挨着,小东讲这几天班上发生了什么事,谁又给谁起了个什么外号,谁又在桌上画上了三八线,谁又被老师罚站半节课,说到有意思的事,两个人叽叽咕咕笑个不停。小东忽然用肩膀碰了碰晓路,晓路一抬头,姐姐晓颜站在门边,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小东小声说,你姐姐在哪个学校?上几年级?她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晓路说我姐不上学,她不会说话。小东说你姐是哑巴呀。晓路在桌子下面踢小东,回头见晓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转身冲进厨房,就听见盆子摔地上的声音,瘆人的叫声也随即响起来,晓路和小东跑到厨房门口,晓颜在妈的怀里挣扎着撕扯着。

那天,吓得不轻的小东被爸用自行车送回了家,爸回來后,拉晓路到门口,坐台阶上,晓路想爸一定要责备她了,她小声说,我什么都没做。晓路委屈得眼泪在眼里打转转,爸搂过她,轻轻拍拍她肩膀,张张嘴,半晌,才低低道,以后,别把同学领家里玩儿,你们可以到外面去玩,姐姐跟你不一样,凡事让着她些。很多年后,晓路对爸说话时脸上愧疚的神情仍记忆犹新。

晓路十岁,爸工厂锅炉爆炸,死亡三人,其中有爸。妈打爸走了后,就再没缓过神来,家务活干得一塌糊涂,记性也差,拿了东就忘了西,不然,就发呆,就闷闷不乐。妈又抽起了烟,烟点着了好半天不抽一口,每回烟头都会烧妈的指头。到爸走的第五个年头,身体一直好好儿的妈突然就没了力气,连根针都拿不起来,医生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妈提前病退。晓颜这会儿去了一家街道办的小工厂上班,厂里的工人多是残障人。后来晓路上了护校。

有个周末晓路从学校回家,妈说正好你姐姐不在,跟小的说说话儿。晓路的心就提了起来,害怕妈说就要死了之类的话,她已经没有爸爸了,没法想象再失去妈。妈说小那会儿,你总问我,倪婶婶为什么见了你就跟人说,瞧,这小崽子,他爸妈捡的漏儿,这是个什么意思呀,那时就是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妈怀上你的时候,国家不让生第二个孩子了,怀上了也得去做人流,妈和爸想留住你,妈就在肚子里塞个枕头,跟厂领导说就要生了,没办法做人流了,为这事,妈差点被开除,你爸在他厂里也受了批评,还罚了钱,打你来,妈和爸在厂里就没涨过工资。妈现在知道了,你为什么来了咱家,为什么妈和爸非要留住你,因为你是来帮这个家的,将来,帮妈照顾你姐姐,晓路,你会吧?我说的是你姐姐,妈知道你会,你是妈生的,妈了解,将来,你姐姐可就全靠你了,她做不对了,作了,你就谅解一下,她是个可怜的哑巴孩子。

妈从来没一口气跟晓路讲过这么多的话,晓路有点被吓住了,而妈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没几天便撒手人寰。晓路日后才意识到,妈的这番嘱托是多么的无奈,也透着无限的怀疑,即便如此,妈还是要托付她,除了她,再没什么人可托付了。家里的亲戚不少,平日走动不多,年节时相互串串门子,有个姨妈倒是总来家里,她来就是向妈借钱,姨父好赌,有点钱就去赌,姨妈几乎月月都要跟妈来借钱,有三个孩子等着吃饭呢。妈去世后,姨妈表示过要接晓路和晓颜去家里,晓颜不去,晓路得跟着姐姐,姨妈叹着气,自己家的日子艰难,能帮姐妹俩的不多,别的亲戚都知道晓颜脾性,爸妈都不在了,他们也就不再迁就,慢慢的,亲戚们疏于往来了。

妈去世后,使晓路和姐姐失去了精神和经济的靠山,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晓颜在那家小厂子开四十多块钱的工资,一半给晓路,作为晓路在学校的住宿伙食费和零用。

有个迹象是好的,姐姐晓颜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像个姐姐的样儿了,不再胡乱发脾气了,每次晓路从学校回家,晓颜都特意去市场买根大骨棒,熬煮出来的骨汤漂着一层油花,晓颜还把骨棒上不多的肉片下来,盛到晓路的碗里。到过年时,晓颜包饺子,蒸馒头,炸鱼,像妈一样提前给家里大扫除,贴福字和对联,冷清的家也多少有些年味。晓路临毕业那年的暑假,因为一件事,晓颜跟晓路生了一回气。几个女生商议着放假结伴去千山玩儿,知道晓路家的情况,跟晓路说她只花火车票钱就成,买景点门票和吃饭就由她们来负责。晓路硬着头皮回家跟姐姐要钱,晓颜听晓路说是为了去玩儿花钱,便有些愠怒,她平日随身带着小本子和笔,用它“说”话,她把小本子递到晓路眼前,一直抵到晓路眼皮底下,你看看清楚,这是我全部工资的出处,又把晓路拉进厨房,看我吃的什么?锅里是大半锅的土豆。

晓路眼泪汪汪离开家,在路上遇上了邻居倪婶婶,婶婶下了岗,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子卖瓜子。婶婶说,你姐又作了是不是?晓路摇摇头,婶婶抓了把瓜子塞晓路口袋里,没谁能受得了你姐那样儿的,瞧这衣服都短了,你姐把钱攥得太紧了,怎么也不给你买身衣服呢。晓路说姐姐没有钱。婶婶说,谁说你姐没钱,那年你爸的抚恤金给了不少,你妈也攒了钱的,那可不是你姐的钱,你们姐俩儿都有份。

晓路怔怔看婶婶,她知道婶婶跟媽的关系很好,有不能跟旁人说的话却对妈讲。倪叔在外面跟别的女人有了风言风语,婶婶来家里跟妈哭诉,妈安抚她,宽慰她,晓路记得有天半夜她被尿憋醒,听见妈和婶婶说话,婶婶低语中夹着一两声抽噎,就听妈说,别,你可别胡思乱想,老倪跑供销,总会有应景交往,他可不敢的,再说,捉奸要捉双,你没个凭据,到处乱讲,家丑还不外扬呢,以后让老倪在邻居中怎么抬头,你说是不是?话说回来了,无风不起浪,你精细些,点点他就行了,夫妻间过日子,睁一眼闭一眼,你不把手主动伸进火里就不会烫伤。晓路竖着耳朵听,没太听懂,尿意倒没了。

晓路想婶婶不会骗她,爸出事后,厂里来人到家里跟妈谈事情,她太小,没留意,那几个人走时跟妈郑重承诺,妈提的条件他们会考虑,会让家属满意的。妈平日也是不乱花钱的人,钱一定是有的。晚上躺在寝室的小床上,晓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婶婶的话,也想姐姐为什么从来都没提过钱的事,她要问姐姐。这一想就有点等不及了,第二天回了家,因为不是周末,晓颜见她吃了一惊,晓路犹豫一下,还是拿过晓颜的小本子,姐,妈有没有给我们留下钱?晓颜看看小本子,抬头看看晓路,摇摇头,晓颜否认得这么干脆,让晓路感觉一下子被捂住了嘴。

晓路的心还是放不下,妈若是留下一点钱,就能让她在毕业工作前跟姐姐的日子好过些,她想得太入迷,走路上撞了电线杆,倒撞出了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妈没来得及或忘记了把钱给姐姐呢?有年冬天,爸找出过冬的棉衣,里面就有一卷钱,妈自己倒是忘记了。打这开始,晓路每次回家都要到处翻翻,期望着在某个角落里发现一笔钱,但始终也没找到。到她结婚时,又一次问姐姐有关于妈的钱,晓颜的目光躲躲闪闪,还是摇头,晓路就此死了心,不再提这事。

晓路工作后,晓颜的厂子被个人承包了。厂子不叫厂子叫公司了,厂长不叫厂长改叫了经理,由过去生产塑料凉鞋转型制作各种证件封皮,纸面的塑料的皮面的布面的烫金的。船小好掉头,什么东西有市场就生产什么,说变就变,但不管是由厂变公司,由集体变私企,王厂长变张经理,再换赵经理或钱经理,晓颜一直都在那儿工作,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一个只管闷头干活儿,勤勉的,脸色苍白的,异常美丽的女工。而最初跟晓颜一起工作的那些残障伙伴,一个个不见了,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活泼健康的乡村进城打工女子,这些女孩子整天叽叽喳喳传播着各种信息,晓颜也努力让自己跟得上时代,与人交流的方式不再用小本子,而是一下子过渡到手机上。她手指灵动,按手机键的速度令晓路诧异,同样一条短信,她比姐姐要慢好几拍,晓颜就笑她笨,一直都这么笨。

晓路承认,不仅笨,也迟钝,从来都没意识到姐姐跟自己和汪纪良一起生活是一个多么不妥当的安排,当初姐姐是为了照顾她这个妹妹,后来是晓颜不想离开,晓路跟汪纪良婚后头几年,她们姐妹俩若是跟汪纪良一同外出,别人横竖看不出她跟汪纪良是夫妻,倒以为姐姐才是女主人。晓路能肯定的一点就是,晓颜如果会说话,汪纪良又打算在姐妹俩当中选择一个,那个不会是她。同样,给晓路十次选择的机会,每次她选择的也不是汪纪良,他们的婚姻是因为一些机缘,又像是一场意外。

从三亚回来后,晓路打电话给小杨,两个人约在游泳馆见面。小杨和晓路是同时进入中心医院当护士的,两人性情不同,晓路羞涩,少言寡语,小杨活泼好动,跟谁都自来熟,到医院没多久就认了好几个大夫做干哥哥,汪纪良就是其中一个。她又总能打探到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哪个大夫的老婆漂亮啦,又哪个男大夫跟哪个女大夫关系暧昧了什么的,好像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小杨结婚后就离开了医院,说看够了那些屁股。跟丈夫买了辆小巴士跑郊区线路,现在又开了家饭店,她在饭店管账,也是为了盯着丈夫,男人有点钱就得瑟,她可不要小三小四花他们夫妻共同挣的钱。

小杨刚进医院时轻盈机警,现在胖得像个大妈似的,见了晓路轻轻拥抱,你怎么是这样的命啊,我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汪大夫走得太早了。除了汪纪良的死,晓路没跟小杨说别的,有关于那个女人和孩子的事,只有晓路和老太太两个人知道,晓路并不知道老太太是如何跟那女人商定的,她不问,她让出了一块阵地,剩下的是她自己的,跟汪家再沒有什么关系了。

两人都没心情下水,坐池边的长椅上。小杨说,其实,当初,也没想到你真的会跟汪大夫结婚,又想想,你也没嫁错,汪大夫多疼你,上夜班下夜班又接又送的,嫁人不就是要有个人知冷知热的嘛,就担心一点,你当后妈这回事儿。晓路说,他女儿偶尔才来家里住,汪秀的奶奶才不会把大孙女儿交给后妈带呢,我跟汪秀处得挺好,开头叫我姐姐,大概是觉得我也不够大吧。小杨说,这阵子可是够你熬的,难受了就去我店里,咱喝酒说说话儿。晓路犹豫一下,倒也没觉得怎么难熬,习惯了一个人就在那里,突然就不在了,没有防备。小杨说,不管怎么样,这一篇总得翻过去,想想以后,我说这话可能有点早,但也是必须的,你还年轻,或许还能再生个孩子呢,我帮你留着点心,可惜我周围的都是些做买卖的人,你还是只喜欢当大夫的?晓路说,不知道,又说,生什么孩子呀,我有姐姐的孩子要操心呢。小杨说,也真是,你姐离了,你没离,可人没了,但你姐比你强,总算还落个孩子呢。

晓路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开始以为汪纪良看好的是我姐姐,我以为他会跟我姐姐结婚。小杨瞪起眼睛,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娶一个……我不是那意思,但这不能的啊。晓路说,我姐姐排斥残障人,绝不找哑巴,也是我天真了,一个条件还不错的大夫,怎么能娶一个哑巴呢,可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我没谈过恋爱,误解了汪纪良传递给我的讯号。小杨问,之前你都没谈过吗?晓路点点头,在护校时,邻近有一所技工学校,里面是清一色的男生,技校男生找对象都在护校找,我同屋女生就谈了技校的对象,她对象每次来都带另外一个男生过来,他们就有意撮合我们,那个男生也挺好,可能是因为我和他都过于怯懦和害羞了,都等着对方先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直到毕业,那层窗户纸还在,我挺后悔,我其实不是胆小的人,可能是因为爸妈走得早,把我的勇气什么的带走了吧。

小杨说往前看吧,别想过去的事了。晓路自顾道,也是因为长相,有一个时期,跟姐姐一比,我就沮丧得要命,你可能不知道,我姐姐十几岁开始,在路上就遭遇陌生小伙子的搭讪,有一个还是高干子弟呢,开着吉普车在马路上招摇,看见我姐就动心了,后来知道我姐的情况,竟然还想给我姐姐治病呢,所以,我才会那么想汪纪良的。小杨点点头,的确是,你姐姐十个人见了十个人会看上。晓路低低道,看是看上了,没有人能做到不怕市俗舆论,残障人能选择的也只能是一类人。

晓路带晓颜去医院看中医是她工作的半年后,晓颜睡眠不好,掉头发,她和姐姐在走廊遇见了门诊一部的汪纪良大夫,汪大夫鼓着眼睛盯着晓颜看,晓路和晓颜走过去后回头见汪大夫还站在那里发愣。晓路跟汪大夫不熟,见面也只打声招呼,他的事倒是听小杨说了,汪大夫的老婆两年前遭遇车祸去世了,有个五岁的女儿,他跟小儿科的一个大夫有结婚的打算,那个大夫三十岁还没嫁呢,好像跟汪大夫有意思的还有一个药剂科的医生,有人看见他们一起从电影院里出来。小杨那天在护士站和几个当班的小护士聊起结婚的话题,小杨说我要结婚不到外面找人,就找咱院的大夫,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小护士问小杨看上哪个大夫了,小杨眨眨眼睛,汪大夫再年轻点,又没结过婚,他就差不离儿,跟他在一起就像有个保镖,安全。小护士们起哄,那你追他呀,先不说别的,护士嫁大夫,绝配。小杨一扑愣脑袋,他其实并不符合我的标准,再说我这性格能给人当后妈吗,当狼外婆还差不多,我觉得晓路行,脾气好。晓路没想到小杨会把这事扯到自己身上,还没反应过来想说什么,小杨就嚷,看吧,晓路有那意思。晓路忙否认,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过后,晓路再遇见汪大夫便留意地看他,汪大夫外貌奇特,高大魁梧,凸起的金鱼眼,笑起来弥勒佛似的,若板起面孔,大脸盘子就有种不怒自威的震慑力,有点像武侠小说中亦正亦邪人物。但汪大夫很少板脸孔,总笑呵呵的,在食堂吃饭时,总有几个护士和女医生围在他那桌上有说有笑,晓路跟他仅限于见面打招呼,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汪大夫看到姐姐晓颜。

两天后,晓路下班等在车站回家,汪纪良骑着摩托车从后面过来,他停下来,要捎她一段路,晓路非常意外,她每天下班走同样的线路,汪纪良同样每天都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摩托引擎的轰鸣声离几条街都还能听得到。晓路客气地谢过他,她不是小杨,不能一下子跟人热络起来,汪纪良没急着走,陪她等了一会儿车,问她姐姐的情况,晓路说姐姐是因为小时候得了一场病后哑的,汪纪良又问她爸妈都在哪里上班,晓路说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只有她跟姐姐。汪纪良便道歉,说自己不知道情况,不该问,让晓路难过了。尽管爸妈已经过世很久了,但只要有人一提,晓路就控制不住自己,幸好一辆公交车进站了,她上了车,不然,恐怕要在汪纪良面前流眼泪了,但汪纪良的一句话挺让她费解,都怪我,没有早一点关心你。从这天起,汪纪良总要到护士站跟晓路说上几句话,有时晓路忙得很,他便用安抚的口吻,晓路,别急,慢慢来。到中午在食堂里,汪纪良留出身边的座位给晓路,又把自己托盘中认为的好菜夹到晓路的盘里,晓路非常不习惯这种亲昵,每次都窘得厉害。

一天,小杨一脸严肃地问晓路,你跟汪大夫怎么回事儿?晓路对小杨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小杨说,都传你跟汪大夫好上了。晓路说谁在胡说,是不是你?你到处跟人说我有个长得像明星的哑巴姐姐,好几个大夫都来问我。小杨说我不是觉得你姐姐可惜嘛,真的,你跟你姐就不像一个妈生的似的,这次我说的可是正经话,汪大夫每天都像个领导似的来看你,背后夸你文静呀懂事呀,我感觉他是看上你了,你没发现汪大夫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吗?晓路说没看出来,汪大夫对谁都热情,你还是他的干妹妹呢,我还觉得他来护士站是找你的。小杨说我们都看出来了,你真迟钝,那你是咋想的?晓路说我想啥?小杨说汪大夫要是真想和你好呢?晓路说不可能!她的确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汪大夫比她大很多,又结过婚,感觉是她爸妈那辈儿上人。小杨说,其实吧,汪大夫也行,他要是娶了个小媳妇儿,肯定会对你好。晓路生气说,那让他娶你呗,你也是小媳妇儿,他也会对你好。小杨眨眨眼睛,他对我没那意思啊。

有了这番对话之后,晓路有意无意地躲着汪大夫,她不愿跟他有瓜葛,她还向护士长提出去住院部,这样跟汪纪良就很少能碰面了。进入腊月,离年近了,晓路值了一夜的班,出了医院门才发现街道上有一层薄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车站上不少人,她背风而立,忽听有人叫她的名字,转过身,看见汪纪良怀里抱着一个大袋子在街对面向她招手。晓路心想,他怎么没上班呢,不会是专门在等她吧,前些天汪纪良送给她两张歌星演唱会的门票,这位歌星被誉为国内歌坛的一姐,门票昂贵,汪纪良说是患者送的,他没时间去看,晓路推辞不过,接了,但她也没去看演出,姐姐又听不到声音,她又不想找小杨同去,小杨若问票的来源,她不会撒谎,小杨怕是要以此来论证她和汪纪良的事。

晓路把演出门票送给了婶婶家的老三国庆,小时候一起玩得熟,晓路在他面前从来不像在别的男生面前有拘束感,言语也伶俐,而国庆见了她就一脸的坏笑,路儿,当大夫了哈,哪天我找你打针去。晓路说我学的是护士,打针你找对人了,不怕你就来。国庆仍是坏坏地笑,路儿,你打算下黑手,要谋害亲夫啊。晓路斜眼看他,你又不是亲夫,谋了你又怎样。国庆交了女朋友,他还准备辞职干买卖,不是婶婶那种小生意,他瞧不上,他要跟人去俄罗斯倒腾皮货。两张门票让国庆大大地激动了一回,捧着晓路的脑门亲一下,什么时候都是那张坏笑的脸,路儿,我非给你弄件皮衣穿不可,就像女特务穿的那种。晓路说我不稀罕,我不是女特务,就是穿上了也不像,你还是给穿了就像特务的人吧,我看你女朋友就挺像,别说,她还真的像呢,你小心点,别让她以后大义灭了亲。国庆故作惊讶,女大十八变,路儿,你变了,不是你变好看了,你还是那个丑丫头,你嘴变了,变刀子嘴了。晓路说我咬死你信不信。

小时候家里有个哥哥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意味着你不会被别人欺负,晓路和晓颜就把国庆当成了哥哥,对于妈和婶婶有关于结亲的玩笑倒没在意,也不太懂。晓路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杂树林,里面有一棵杏树,每年六月,青色的杏子結满了枝头,周围的半大孩子们等不到杏子完全变黄就爬树摘了去,晓颜见有人摘杏子就去婶婶家喊三哥,国庆能爬树,晓路每回见他爬树都怕得要命,担心他会摔下来,晓颜不一样,国庆爬得越高她越高兴,拍着小手叫,再爬高点,再高点。

晓路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国庆带女朋友看歌星演唱会没几天,跟人打架,把人打成了重伤,他被判了刑。接着不到一年时间,她家跟婶婶家那片地的老旧房屋拆了,盖了楼,她再没见过婶婶一家人,而在拆迁之前,她和姐姐就已经不住那里了。

晓路看着从街对面走向自己的汪纪良,又奇怪又别扭,若是像小杨说的那样,汪大夫对自己有意思,她可没那意思,在这个人面前她总是感觉到局促,窘迫,他都多大了,三十二岁吗?有护士说他都三十四岁了,自己才刚刚二十岁,还有,晓路忘不了他那天看晓颜时的目光,他让她想起小学校门口的一个男人,他专等小女生走到近前褪下裤子,有一回晓路就被他吓哭了,汪纪良跟那个人毫无相像之处,晓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他们看成是同一路人。

汪纪良把怀里的那个大袋子塞给晓路,说快过年了,人家送了些东西,他和女儿也吃不动这些,晓路拿回家去也算是帮了他的忙了。晓路不收,她不拿,汪大夫一定要给,两个人推推让让,撕撕扯扯像打架,一旁等车的人都好笑地看着这一幕,晓路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结果她没“打”过汪大夫,公交车进站时,她和那个大袋子一起被汪大夫推上了车。

袋子里的东西倒是丰富,冻虾,鱼,蟹,两桶高乐高,还有两条一模一样的红色围巾。晓路瞅着这些东西高兴不起来,跟姐姐说实话是汪大夫送的,一定会让姐姐疑惑,不沾亲带故的,他干么送东西。晓颜也反感这个在医院里不错眼珠地盯自己的大夫,晓颜后来跟晓路“说”你们医院那个胖子大夫像个流氓。

晓路到底没说实话,告诉晓颜是医院分的福利,两条围巾是从小杨做服装生意的亲戚那里批发价买来的。晓颜摸着围巾说这很贵的,羊绒的,以后别乱花钱。晓路心里难过,爸和妈不在了,姐妹俩过的日子苦哈哈的,可汪大夫送的东西又让她苦恼,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这道理她懂,她希望的就是别再有下一次了。

那天,晓路从医院回家,发现门口停着一辆眼熟的摩托车,她的心就惴惴起来,不是汪大夫来家里了吧,可他怎么知道自己住这里呢,医院里没有人来过家里,包括小杨,除非他跟踪自己。果然是汪纪良,他和姐姐一个坐沙发一个坐对面的椅子上,晓颜手里拿着小本子在跟汪大夫“说”话,看得出来,晓颜很迷惑,对突兀出现在家里的这个人有点不知所措,地上摞着两只大果箱,一箱苹果,一箱橙子,还有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菠萝和香蕉,晓路怔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汪大夫笑呵呵地起身,晓路回来了,我跟你姐姐聊半天了,乡下亲戚家种的,每年都送好多,给你和你姐姐拿来两箱,哦,你们姐妹俩儿该吃饭了,我走了,别送。晓路站着没动,汪纪良又说,晓路,我说的话你姐都懂,真是个好姑娘,好好照顾你姐姐。

汪纪良离开后,晓路和晓颜你看我,我看你,晓颜问,你们怎么回事啊?晓路心里生气,已经告诉他别再送东西了,他怎么还送呢,明天还给他去!晓路抬眼看看姐姐,一霎,脑子里灵光一闪,莫非汪大夫相中了晓颜?晓路的心怦怦跳起来,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讲得通他如此关心她们姐妹吧,汪大夫每次跟她说话都要问到姐姐,他看姐姐那眼光才跟看别人的眼光不一样呢,可汪大夫除了结过婚,有孩子,其他条件不差,他会娶一个哑巴吗?

晓路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果姐姐真能跟汪大夫走到一起,那也是上天的眷顾了,对这种可能性,晓路一会儿怀疑一会儿又肯定,自己主动去问汪大夫不太好,或让小杨侧面了解了解?小杨那家伙不会婉转,一定会直截了当,万一不是这么回事,大家都尴尬,晓路真是有些苦恼了。

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是汪秀的,晓路没马上回复,从三亚回来后,老太太催促过一回,让她领姐姐和孩子去家里,她说忙过这阵子去,心里并不积极,觉得在一起没话可讲,就算以后不再见面了也没什么不可以。到下午的一个时候,手机屏幕又显示出汪秀,晓路接了,汪秀大声问晓路为什么不接电话,晓路说电话一直不在手边,今天有个学校发生了集体食物中毒,不少学生住了院,很忙乱。她听到汪秀在哭,很诧异,问发生了什么事,汪秀说奶奶中风了,被姑姑送去了医院。晓路吃了一惊,在三亚时她看出了老太太的某种征兆,没想到这么快,她安抚了汪秀几句,说一空下来就去看老太太。

晓路第一次见老太太是在她跟汪纪良订下婚期后,她没有想到最后跟汪纪良结婚的竟然是自己而不是晓颜,她还曾为姐姐能获得汪纪良的垂青感到庆幸呢。春节之后发生的事,汪纪良到住院部找晓路,先问晓颜的睡眠有没有改善,又说院里的小护士们差不多都去过他家,吃过他做的菜,就差晓路没去了,他还跟自己的女儿提过晓路姨,他女儿就盼着晓路姨来看她。汪纪良话锋一转,不如这样,明天是周末,你来我家,尝尝我手艺,你可能不相信,我学过厨师,我要是不当大夫,就当厨师了。见晓路踌躇,汪纪良说,晓路,你来,一定来,我有事要跟你谈,如果不是你姐姐讲话不方便,我会请你们姐妹俩一起过来。晓路心一动,汪纪良的意图显然是要跟她这个妹妹通通气,探究姐姐的想法,他终于要把事情挑明了?晓路感觉到紧张,伴随而来的又是一阵莫名的轻松。

晓路按汪大夫告诉的线路坐公交车,汪纪良在车站接她,她跟汪纪良爬上了日后居住了好几年的那栋日式楼房,她没看到汪秀,心里略微有些不安,又想,谈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别人在场呢。屋子很宽敞,墙上还挂着汪大夫一家三口的照片,汪纪良前妻出乎晓路意料的漂亮,他女儿的脸上能看出几分爸爸的影子。汪纪良进厨房前先给晓路洗水果,又把电视打开让晓路看,很快就端上了几个菜,坐下前,拿出一瓶香槟酒对晓路说,这是女士酒,不醉人。晓路第一次单独跟男人坐一起吃饭,拘谨得很,好在她可以不说话,因为汪纪良一开口就像坐上了滑车一样,停不下来,仿佛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他的那些话大而广,理想啊,人生目标啊,还讲他自己不会在医院当个无足轻重的大夫,早晚会有自己的诊所,自己的药房,他同学在南方开了医院,赚大把大把的钱,有外国牌轿车,去世界各地旅行什么的,晓路默默听着,他讲的这些跟自己距离都挺远的,她关心的是对她和姐姐更有意义的事,成家,生孩子,过日子。

汪纪良喘了口气,晓路,他清了清嗓子,晓路心想,他要言归正传了,她期待地看着汪纪良。

曉路,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你看我说话的样子,你还动不动就脸红,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大脸红了,你一进医院我就留意到你了,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稳当,本份,不张扬,有些没有爹妈管的孩子到社会上去混去作,你没有,这说明你以前的家教很好。我老婆出事后,我就想,这辈子能不能再碰到一个可心的人,看来我命好,遇上了你,我对你的感情,你一定也感觉到了,我真的是心疼你和你姐姐,我能保证以后让你和你姐姐过上好日子。你也别有顾虑,汪秀不会跟我们一起生活,我母亲养她,她小,谁对她好坏她分得清,你拿她好,她就跟人亲,小孩子就这样,将来我们还会有孩子,如果你生个男孩儿,我就儿女双全了。

晓路有点糊涂,汪大夫一口一个你,这个你,显然不是指晓颜,她的心忽悠了一下,汪大夫看上的不是晓颜,而是她晓路。可就算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他的这些话为什么听着不太对劲呢?对了,汪纪良看上了她,却并不在乎她是怎么想的,他没问她是不是愿意,直接将他们的关系布置成局,似乎只要他安排,她来配合就好了,是自己太笨还是他太轻视自己了?晓路有种受欺负的感觉,她站起身,说,汪大夫我先回家了,身子一摇晃,又跌坐下来,头重脚轻,大概是那酒喝多了,但她头脑清醒,就是身不由己。接着,她意识到,这个晚上她回不了家了,汪大夫像一堵墙似的立在她面前。

一个月后,晓路跟汪纪良去看他母亲,她已经怀孕了,这个结果让她死了心,就是他吧,她心里承认,汪纪良并没让她十分的厌恶,毕竟他是爸妈之后唯一一个问她和姐姐冷暖的人。抛开汪纪良的婚史和他的略长的年纪,其他条件都好过她周围的男人,而大夫到什么时候都是个让人尊敬的职业,手里似乎还有着某种看不见的权力。只是,晓路内心隐隐的不安,她一点都不了解汪纪良,他不老不丑,身材高大,总是笑呵呵的,除此,她对他没概念,即使离得近,也仿佛看不清他的全貌。相反,汪纪良把自己瞅得透彻,软弱,困窘,一下子就能掌握在手中,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未来跟一个相貌平平的小护士联系在一起呢,是因她年轻?她也只有年轻了。是他善良,同情她和姐姐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吗?一个人会因为同情娶老婆吗?晓路每想到这些,就不知所措,就迷惘,事实上,汪纪良是她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汪纪良母亲住在一栋筒子楼里,他父亲早逝,两个姐姐都成了家,晓路在老太太家里还见到一个人,汪纪良说是他小姨,他之前没提过,这个小姨比老太太年轻十多岁,姐妹俩没有相似之处,老太太给人的感觉是硬朗,热情,强悍,小姨不声不响的,脸孔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眼帘低垂,偶尔抬眸惊鸿一瞥的是警惕神色。整个晚上,晓路没听见小姨讲过几句话,即便讲了,语音也低不可闻,让晓路奇怪的是老太太对妹妹讲话时的态度,不直接回应,用眼睃,晓路能想到的就是小姨像被驯化过了一样的顺从。

老太太待晓路虽客气,但感觉上像是很失望,是没有前儿媳妇漂亮,还是因为她太年轻?晓路不得而知。汪纪良送晓路回家时,晓路问起小姨,汪纪良说小姨一直都跟母亲住,小姨没结过婚。晓路惊异,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结婚呢,小姨看上去也不像有什么病的样子。汪纪良没回答,只扭脸看晓路一眼,晓路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体会到,当汪纪良不想回答问题或是要别人住嘴时,都会那样看人,他这时的眼神跟老太太睃人的目光极为一致。

见过老太太之后,就举行了婚宴,为了晓路跟汪纪良的事,姐妹俩发生了争吵,你怎么能跟一个流氓结婚?晓颜很震怒。

他不是流氓,人挺好的。

看着像,他也太老了。

他才三十多岁。

他有孩子,你要当后妈,你再生一个,前一窝后一窝能过好吗?

他女儿不跟我们住,就等于没她。

你是不是傻了?嫁给这样一个人,邻居们会笑话死。

他们有什么资格笑话?是嫉妒吧。

除了他是个大夫,他哪点好啊?

对我好,对我们好,他向我保证了,照顾我们俩。

妈要是在,绝不会同意你跟他!

妈要是在,我们就不会过这种苦日子,我们没有钱买除了吃饭以外的东西,我不想再穷了,提到妈,我还想说呢,妈为什么没给我们留下钱,连婶婶都说妈有钱的,我也总觉得妈会留下钱,可妈的钱哪去了?一提到钱,晓颜便沉默了,看晓颜回避的眼神,晓路在一瞬间想到,是姐姐把妈的钱弄丢了。

婚宴只摆了两张桌,汪纪良是二婚,不想大张旗鼓,只为认认亲。晓路这面有姐姐和两个姨妈代表娘家,姨妈只知道她要嫁的是个大夫,没想到是个二婚男,还有孩子,太出乎他们的意料,席间就显得沉闷。老太太陪在娘家人这桌上,晓路发现老太太频频看晓颜,姐姐惊人的美貌被汪纪良的亲戚们都看在眼里,而老太太每次看过晓颜,就会把视线转到自己妹妹身上,脸上呈现出一种苦涩和屈从于宿命的表情,在当时,晓路是无法知道也无法理解的。

汪纪良倒是个耐心和体贴的丈夫,干家务做饭什么的,晚上给晓路按摩妊娠引起的麻木的脚,休息时拉着晓路去街上散步,他女儿偶尔来住一两个晚上,跟晓路叫姐,纠正了好多次,才改口叫晓路姨,晓路姨长晓路姨短的,晓路觉得汪秀更像她的小妹妹。意外发生在婚后第四个月,晓路下夜班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学生撞倒了,她当时就感觉到身体的异样,但没为难中学生,到晚上,晓路的肚子里就翻江倒海了,汪纪良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她就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涌出,意识也有瞬间的迷糊。

流产后修养期间,汪纪良建议让晓颜来家里照顾晓路,目前医院正在进行副主任医师考核,他不能总请假陪晓路。晓颜对照顾妹妹没话说,她只是不喜欢汪纪良,总觉得他骗了晓路。晓路也知道晓颜对汪纪良的态度,有些担心,怕哪天晓颜冲汪纪良发作,好在汪纪良并不计较,当晓颜时常甩出的冷脸是女孩子的小脾气和小任性,把晓颜当成另一个汪秀,但汪秀从来都不是任性的孩子,她很听话,别人一个不对的眼神就足以让她规矩起来。所以,汪纪良在晓颜面前的低三下四也让晓路不太以为然。就在这个时候,爸妈的老房子要拆迁了,汪纪良跟晓颜商议,与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如就搬过来一起住,姐妹俩还有个照应,反正家里的屋子够多,汪纪良强调最主要的是不放心晓颜一个人独居,他们现在是一家人,他有责任保护好她。晓颜被汪纪良的话有所打动,有点拿不定主意,问晓路怎么办。晓路忧心忡忡的是晓颜的乖戾性情,恐难与人和睦相处,她这个做妹妹的可以无条件的让步,但汪纪良未必,短时间可能会有些忍让,时间久了呢。姐妹俩都犹豫时,汪纪良已经把留给汪秀的房间重新装饰一番,汪秀不常来,房间利用率不高,女儿偶尔小住时可以跟晓颜一个房间,也可以在客厅。至此,晓颜就留了下来,没再离开。汪纪良很快买了辆小车,早晨上班跟姐妹俩一同出门,先绕道送晓颜去公司,再和晓路去医院,如果晓路上夜班的话,跟汪纪良和姐姐就不同步,同进同出的就只是汪纪良和晓颜了。

晓路做“小月子”时,老太太的妹妹来看过她一回,老太太从未到过儿子家,她对那个又陡又窄的楼梯有恐惧感,小姨也是代表老太太的,买了些补品,嘱咐晓路好好调理,不用怕,她还年轻,会再有孩子。没有老太太在身边,小姨的面孔活泛了些,浅笑中透着一种慈祥,但这种表情在看到晓颜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时就消失了。小姨警觉地问晓路,你姐姐住这里吗?晓路点点头,纪良忙,姐姐比较方便照顾自己。小姨一下子失语了,勉强呆了片刻,便匆匆告辞了。接下来的一个节日,晓路跟汪纪良去老太太那里,在饭桌上,老太太问晓路,你姐姐还跟你们住?晓路说是。老太太说,你姐姐不一定要跟你们一起住,虽然是亲姐妹,但也有不便之处,你姐姐不同于常人,的确需要更多的关照,常来常往的就可以了。晓路被老太太咄咄的语气噎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汪纪良开口了,是我的主意,那面的房子动迁了。老太太突然怨忿起来,几乎是带着一种憎恶,你真是像了他了,连这个也像。老太太转脸又对妹妹吼,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不再看到你这张脸!汪纪良说,妈,小心你的血压,其实,你不觉得我更像你吗?

晓路在这事上很冤枉,如果不是晓颜拿不定主意问她,自己还不知道汪纪良的决定,他做事从来不问晓路,不知道是因为不信任还是因为她太年轻,反倒是姐姐在那个家中比自己更有地位。随着时间的推移,晓颜对汪纪良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淡了。而汪纪良凡事都跟晓颜商量,吃什么,买什么,家里要添置什么,他还把自己的一部分工资交给晓颜让她来规划家里的用度,若是给姐妹俩买礼物,也是让晓颜先选喜欢的,晓路没得选,晓路内心隐隐的不快,觉得汪纪良有点本末倒置,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啊。晓路的不快持续不了多久,事关姐姐晓颜,她一直都在习惯晓颜的特殊,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偶尔,晓路看着晓颜在厨房做饭,汪纪良在一旁帮衬着她,就觉得他们才更像一对夫妻,自己则像一个阴错阳差的他者。

日子就如此地过下去,晓颜没发过坏脾气,只有一次突然离家出走,但两天后就回来了。那事发生在晓颜住进来的第三个月,一天,晓颜突然就不见了。晓路下夜班时汪纪良在医院门口等她,昨晚晓颜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早上去晓颜公司,那里的人说她没上班。他又去老房子看了,没见到晓颜,他要晓路去姨妈家找找,他自己会打几个电话问问各医院,有没有急诊的患者。晓路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袭上来,姐姐是乖张,但她不会做这种事,她怀疑她不在的这个晚上姐姐和汪纪良发生了冲突。汪纪良说,你姐姐有时很任性,这你是知道的。晓路张了张嘴,想不起来要问汪纪良什么,怕耽搁时间,马上去姨妈家,在姨妈家又给疏于往来的姑姑和叔叔打电话,接着,晓路在电话里告诉汪纪良,姨妈要报警,怕出意外,近期新闻里报道过两起分尸案件,受害人都是年轻的女性。汪纪良很恼火,报什么警,你姐姐也许是一时不高兴吓唬我们的罢,报警就会有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说不好会闹得沸沸扬扬,这个家都要受到牵连,包括他母亲在内的所有亲戚会遭受调查。汪纪良以命令的口吻道,不准报警,听我的,我保证你姐姐不会出意外!

晓颜两天后回来了,她选择汪纪良不在家的时候,样子又蔫又萎,又有点惊魂未定,她看也没看晓路便钻进自己的房里。晓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谢天谢地,没出事,她有点内疚,慑于汪纪良的威胁没报警,万一真的出事了呢。她跟进屋里,晓颜背对她躺在床上,晓路坐下来,手放在晓颜的肩上,晓颜似乎在哭,晓路的心怦怦跳起来,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和恐慌引起的心跳,仿佛如果她愿意仔细想,就会获悉姐姐出走的原因,那其實并不是一个复杂的谜。她把晓颜从床上拖起来,捧着晓颜的脸,看着她,姐姐如果不喜欢在这个家里生活,不喜欢跟汪纪良住一起,那,我们走,我们是亲姐妹,一直都相依为命,妈走的时候嘱咐我们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互相照应,我们回老房子里,我愿意跟汪纪良离婚。

从这一刻起,晓路就知道自己已经背叛了这个婚姻,背叛了汪纪良,只是她背叛的不彻底,不坚定,若是彻底和坚定的话,她就此领着晓颜离开,那么,晓颜出走的秘密就永远地成为了秘密,她的不安和恐慌也不会再发生了。晓颜突然抱住晓路,晓路感觉童年时光的那份亲情和亲密又回来了,但,片刻,晓颜推开她,阴郁着,你真幼稚,你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捏在人手心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就是这么笨,你离婚了又怎么样,还会有张大夫和王大夫在等着跟你结婚,你可以选择A和B,我呢,我不过就是栖在你屋檐下的一个可怜虫,如果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不要你离婚,为什么要离婚?他对你不好吗?他不是在照顾我们姐妹俩吗?你是不是想知道我这两天在哪里?我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我在爸妈的老房子里,你的汪大夫找我时我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门上挂着锁,我是从窗上爬进屋的,没有水没有电,我睡了两天,只吃了点面包。我现在很累,筋疲力尽,我也很饿,不如你下点面条给我吃吧。你还要上夜班是吧,去吧,其实我没事,明天一切就正常了。晓颜把每一个字都写得很重,她把小本子丢给晓路,又躺回到床上。晓路再无话可说。

晓颜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汪纪良带姐妹俩去天植皮草店,给她们每人买了件裘皮大衣。汪纪良常常带晓路和晓颜出去吃饭,哪儿有新开张的饭店就去尝新,哪儿新建个什么风景就去观光,有时还去参加亲戚朋友的婚礼或生日宴,一左一右两姐妹,姐姐貌美如花,妹妹虽不漂亮但也年轻可人,汪纪良身材高大,嘴角上扬,四下环顾,看看是哪些人在羡慕或妒忌地看他,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也和睦或其乐融融。

相隔十年光景,晓路瞬间没想起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谁,但那一声路儿,却一下子轰开了她的记忆,她怎么竟然没认出国庆来呢?晓路叫了声三哥,以前那个爱坏笑的小子一不小心变成了沧桑大叔。她记得国庆不过比晓颜才大两岁,到这会儿,她想国庆看她可能也是在看一个中年妇女罢。国庆告诉晓路他妈心脏病犯了,昨晚住了院,他过来给他妈送饭。晓路说等自己忙完手头的事就去看婶婶,又问婶婶什么时候得的病。国庆说有几年了,这次犯病是让城管气的。晓路吃了一惊,婶婶还摆摊呢?国庆说进市场了,有个摊位,管理员说他妈摆的摊位不规范,给掀了,他妈一时急火攻心,犯了病。晓路让国庆放心,中心医院治疗心脑血管病在全国都有名,又问倪叔是不是退休了,国庆说他爸没了。晓路一时说不出话来,国庆说他还要赶去上班,中午再过来。晓路说你没时间就不用来回跑,中午我给婶婶打饭。国庆谢了晓路,匆匆走了。晓路看国庆的背影,想起当年自己结婚时,国庆已经进了监狱,她没把婚事告诉婶婶,然后,老房子动迁,老住户都搬了,听说有的老住户选择了回迁,不知道婶婶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晓路等大夫们查完病房后去看倪婶婶,婶婶的头发全白了,见了晓路眼泪汪汪的,因为病房里还有别的患者,晓路跟婶婶坐病床上小声说话,自己的事简单地交待几句,婶婶替她难过,唏嘘起来。晓路赶快转了话题,说起姐姐晓颜的儿子大宝,六虚岁了,很皮实,一直都是她帮姐姐带着,幼儿园就在医院附近。婶婶说当年多亏你爸妈捡了你这个漏儿,你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妈总说小的没大的养得金贵,不会叫屈,怕是怕将来会吃这方面的亏。晓路眼泪差点儿流下来了,她一直以为妈不放心的是晓颜。

下午,晓路跟护士长请会儿假,说去看看婆婆。汪秀又给她打电话了,汪秀说奶奶不能下床也不能说话了。晓路极少单独去老太太家,有年夏天,医院跟环保部门共同组织发起了一个以健康和环保为主题的徒步活动,医院的多半医生和护士都参加了,从医院出发,步行至燕窝岭,这段路程二十几公里,晓路走了十公里,走不动了,脱离了队伍,发现自己停下的地方离老太太家很近,便在街头小摊上买了个大西瓜去看老太太。爬上那栋筒子楼后,她在门口放下西瓜喘口气,就听见屋内传出一声响,像是一本书被拍在桌子上,接着是老太太的声音,歇斯底里的,你蒙住我的眼睛,还想堵住我的嘴吗!

小姨低低的声音,你知道不是那样的。

老太太说,哪样儿的?你倒是说说看!

小姨的声音,你一直都在我的头上,从来都是,什么都想赢,什么都想控制,现在也是如此。

你是报复我喽?

我不会搭上一生来做这样的事。

那是什么?你的资产阶级爱情?呸!你不恶心我还恶心呢!

是你把我们放在一起的,你就是想考验我们是不是敢,是不是有胆量跟你对抗,是你把他推开的,你以为男人女人只有生孩子才在一起,你想让别人也跟你一样。

不要脸的东西,你们一个是男盗,一个是女娼,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刻薄,不管怎么说,我带大了你三个孩子,我是这个家的保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有功劳?你差点儿就再生了一个,你没生出来,是不是现在很遗憾?终归,你没有得逞,你这只鸠没占了鹊巢!

不知道是老太太还是小姨突然哭了起来,晓路不能再听下去了,她抱着西瓜悄悄地下了楼,心想,在那间屋子里,两个不年轻的女人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姨给晓路开门,脸上平静得没有表情,晓路知道那只是表面上的,她走进老太太的房里,老太太全身僵硬,枕头上是一堆白发,嘴歪向一边,一只手不时地抖动,看见晓路进来,老太太混浊的眼睛眨动很快,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晓路问小姨,医生怎么说,小姨说,慢慢恢复吧,只要保证不发生第二次中风,大概是可以的。晓路说没有试过中医吗?小姨说有个中医每天来家里针灸,那嘴已经好多了。老太太冲晓路呜呜着,小姨对老太太说,得了,别说了,没人懂,就歇着吧你。小姨的声音很轻,但透着不容置疑,晓路不禁想,在老太太和她妹妹之间,老太太一向硬梆梆的,居高临下,却不堪一击,妹妹看似孱弱俯就,但滴水不漏,究竟姐妹俩中哪一个才强悍,还真的很难说呢。

晓路跟小姨坐下来,小姨问她,你姐姐和孩子好吧。晓路点点头,姐姐现在不太好吧,她从三亚回来把汪纪良的死告诉晓颜时,晓颜当时的样子让她害怕,感觉晓颜要打她似的,就像她撒了谎。第二天晓颜就领大宝走了,晓路没找她,也没发短信,人难过时需要独处,汪纪良一度非常的在意晓颜,像父亲,像兄长,又像……情侣。情侣?汪纪良去海南第一年春节,他打电话让晓路过去,说别一个人来,晓路以为汪纪良要她带晓颜一起去呢,但汪纪良却是要见自己的女儿。接下来的两个春节,汪纪良没回來,晓颜四年没见汪纪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这的确让人哀恸。晓路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没法安慰晓颜,只是有点惦记孩子,大宝跟她这个姨在一起的时间要长过跟他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几天后,晓颜主动给晓路发短信,让她去幼儿园接大宝,晓颜一直没回来住,晓路想想也挺好,姐姐应该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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