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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的生存空间与符号自我

2017-05-30张劲松

关键词:生存空间红楼梦

张劲松

摘 要:贾环的身份是荣国府的三爷,有继承部分家业的权力,但他的自我却被掌权者封闭,而嫡庶之争的传统文化由此展开。凤姐秉承王夫人的意旨,全面打压和遏制贾环和赵姨娘,贾府上上下下都蔑视他。这使得贾环的生活空间被严重挤压和遏制。他的青春和才华被压抑,被谋杀。逐渐形成贾环符号自我的两面特质:一方面自尊而反抗;但另一方面又有嫉恨而冷酷,隐忍而报复等被扭曲的人格特质。这种自我象征了典型的“夺嫡”型的文化性质,它的符号意指是等级和伦理的悲剧。

关键词:贾环;《红楼梦》;生存空间;符号自我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1-0151-06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1.25

王蒙論《红楼梦》人物性格描写“绝妙,不可胜数。唯赵姨娘、贾环、贾赦、邢夫人、王善保等嫌脸谱化或简单化,几个人物一出现就尴尬,一出现就丢丑,而且一旦出现就失败。显然作者不待见他们,倾向性过于明显”。[1]117遗憾的是,一直以来研究者跟随着曹公的叙述态度,亦步亦趋。完全忽视了贾环的生活权力,有关他的生存空间和符号自我的形成都成为一个谜。其实贾环给元妃灯谜的“枕头”和“兽头”,已经恰当地自我阐释和象征了其生活空间与符号自我的特质。他的生存空间像一个软软的“枕头”被蔑视,被挤压,而其“庶子”身份后的意识(自我),开始了倔强的反抗和隐忍的报复,一个隐身的“兽头”,在压抑中扭曲地诞生了。考察作为一个符号的贾环,首先要观察其生存空间,有什么样的环境,就会有什么样的符号自我。

一、备受挤压的“枕头”——生活与交往空间 “自我是一个符号,这意味着自我由符号元素组成。”[2]1一个文本人物的符号自我,最重要的符号元素必然是其生存的空间,这是分析人物首要的原则。贾环的生活和交往空间犹如被层层挤压和蔑视的“枕头”。

首先,我们考察一下贾环的居住空间。一般来说,生活空间的大小主要是由其经济实力决定的。而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3]935。其母赵姨娘每月通共才四两银子外加四吊钱。马道婆去看赵姨娘,见她自己“粘鞋”,炕上堆着些“零星绸缎”,给马道婆的报酬还是五十两银子的欠约,足见其清苦。而正室的王夫人一个人就有月钱二十两,可谓天壤之别。贾环虽为“主子”,而其生活寒酸不已,如第二十回他和宝钗的丫鬟玩赌棋子输了就耍赖。

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出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们,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3]156

曹公在此不过欲状贾环之无赖和小器,但恰好道出来三爷缺钱的窘况。俗语说“财大气粗”。要知道宝玉身边的贴身丫鬟每个都要比贾环有钱得多,宝二爷当然完全有底气慷慨地“输了也没着急”,剩的钱也散给丫鬟们。但贾环却没有这种撒钱的实力和器量,当然也就不能摆“爷们”的谱了。贾环的生活到底如何,如果与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宝玉比较下,就一清二楚了。宝玉等是住进大观园这个富贵乐园的。第二十三回云:

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房,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3]180

贾环呢?完全没有这种资格和享受的机会。原因书中未明言,应该是贾府当权的不让贾环进去。探春之所以能进去,一则曹公喜欢这个人物,但主要是其不继承财产,又自觉地归顺了王夫人。宝玉有祖母的疼爱,凤姐的庇护,身边配有袭人、晴雯等四个大丫鬟,还有坠儿等小丫鬟,还有嬷嬷,还有专做粗活的老妈子等一大堆人。怡红院“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沙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碧绿凿花”[3]327。宝二爷的生活是锦衣玉食,人称“无事忙”、“富贵闲人”。贾环与之相比,身边几乎无人侍候,只有彩云和彩霞亲近他。王夫人让他抄《金刚经咒》,“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他。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茶与他。”[3]193丫鬟们 “素日讨厌”他,不仅因其庶子的身份,更主要的是凤姐的压制排斥。赵姨娘骂贾府下人是“看菜下碟子”是一点都没有错的。贾环的生活空间是被严重压缩的,他见的世面不多,所以连蔷薇和茉莉粉都分不清,难怪被彩云讽刺为“乡老”。

其次,交往空间的贾环孤独而窘迫。“因为符号意义交流需要身份,自我也就必须在符号交流中形成”[4]344。在贾环身边,大概除了赵姨娘和贾政,再有彩霞或彩云两个丫鬟,几乎没有人真心待他。他丝毫闻不到到大观园内少女们的芳菲气息与欢乐,几乎享受不到贾府中大大小小的游宴。他和母亲每天“熬油似的”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宝玉和他恰恰相反,他是“无惊无虑的”[1]11,他调戏彩霞,也有点轻视贾环。张爱玲考证认为:“全抄本语气暧昧,似有秽亵嫌疑,不怪贾环杀心顿起”[5]50。贾母是整个贵族家庭交往空间的风向标,她宠谁谁就得益,然贾环从未得老太太的任何一点关怀。“佛爷似的”王夫人表面遵守正妻的礼仪,宽容妾室,实则不然。因为贾珠早夭,赵姨娘专宠,宝玉“偏僻性乖张”,贾政不喜。故她对赵是嫉恨的,对贾环是防范的,骂他是“黑心种子”[3]194。不过,王夫人才智平庸,她主要是靠擅权贪婪的凤姐掌控家政,并专门对付赵姨娘母子。凤姐是太太内侄女,她深知“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3]448。由于贾环将来有继承家业的机会。所以她对“环兄弟”是密切注意。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出现。如贾环刚烫宝玉,“凤姐三步两步”就来了。[3]194故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3]157。凤姐对贾环母子可谓刻毒至深,如赵姨娘说的“这一分家私要不都让他搬了娘家去”[3]195。宝玉挨打,赵姨娘去探视,众人皆让座,独凤姐“不理”。她对环哥完全是欲除之而后快。贾环愈不安分,她对待贾环愈狠毒。第二十回,贾环输钱耍滑,她严厉地威胁说“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不尊贵,你哥哥恨得牙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呢!” [3]157后来她对平儿说早想把环哥“撵出去了”。凤姐迟迟没有动手,主要还是怵于贾政的保护。不过,她几乎断绝了赵姨娘和贾环的“膀臂”,彩霞是贾环的人,就将其嫁给来旺家很坏的儿子。赵姨娘身边的丫鬟也多是凤姐安插的,如丫鬟小鹊等。贾府的丫鬟下人们都是按照礼制等级和主子的宠信程度来对待贾环。贾环是“三爷”,但却是一个遭到压制的“燎毛的小冻猫子”。因此投射到环哥眼中的大多都是轻蔑和忽视。第六十回蔷薇硝事件最能反映贾环和丫鬟们交往所遭到的冷遇。细品文字即可看出芳官等对贾环无丝毫之尊重。她“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见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3]481-483。芳官明明可以亲手交给贾环,但却故意“炕上一掷”,如耍猴一般,这是一种很轻视的姿态。赵姨娘知道后寻芳官出气,也在情理之中。凤姐骂环哥“自己又不尊重”,事实恰恰相反,贾府中几乎无人尊重他。宝玉丢了玉,“众人都疑到他身上”[3]763。很能说明“众人”对他的另眼相看早已有之。

生母赵姨娘当然是贾环最亲近的人,也是交往最密切的。但母子俩相处并不很融洽。一来其妾地位低,又受凤姐淫威;二来中年的赵姨娘亦拙于计谋,反抗往往徒劳。唯一真能帮助贾环本应是其亲姐探春,然而后者昧于人情,严守礼法,从未把贾环当亲弟弟看待,从未有关爱胞弟之心。她宁可给宝玉做鞋,也不给“鞋塌拉袜塌拉”的环儿做。还振振有词地说“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3]213。她协助凤姐当了家,也不“拉扯”其弟。为了讨好凤姐,反将其上学的八两银子给扣了;起海棠诗社,也不让贾环加入,清人说她是“真无人心者”[6]313。贾环能够幸运地长大,得益于一个最重要的保护者,即父亲贾政。很少有人观察贾政和贾环的交往关系。但有些现象却值得玩味。譬如贾政见到宝玉就是喝骂,宝玉怕父亲如“老鼠见了猫”。贾政几乎从未赞扬和鼓励过宝玉。小说叙述贾政的私生活很隐晦。但一般认为他是暗宠赵姨娘的。赵姨娘并非一般读者想象的那般愚陋,其美貌和才智其实不比王夫人差多少,因为贾政选妾,是得贾母首肯的。一般来说,在古代家庭中,老爷是比较疼爱小妾的,明清小说都证明了这一点,如《金瓶梅》中吴月娘大多数时候都是遭冷落的。赵姨娘靠手段和貌美得贾政之专宠,才能在王夫人眼皮底下生下一儿一女。而“老实”的周姨娘就没有生育。第七十五回写她侍寝贾政的细节,也证明了这一点。贾政是个服膺儒家思想而近于迂腐的人,遵循“寝门之内,妇人治其业焉”的规训。[7]204自然不敢公然违背嫡庶的伦常,但又不忍辜负赵姨娘,故只能暗中维护。涂赢言其对贾环“较恕于宝玉”眼光很独到。[8]139然而王夫人和凤姐的势力太大,他遂有爱莫能助之憾。这种遗憾导致他在潜意识中非常不满处处得宠的宝玉,遂少有父爱而多折辱。他处处打击宝玉,不能只从对其不走正道的失望来看,其实还有点环哥比不上宝玉的失落。如第二十三回描述贾政“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见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3]179这段描写颇有深意。“平日嫌恶”说明他一直不大喜欢宝玉。“秀色”暗示一种内心说不出的妒意。这正是贾政的暗藏的心病。宝玉挨打一回,贾环和贾政的对话和行动配合颇默契,也许当时他真有点想结果了宝玉的心理,只是连贾政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贾府被抄时,他就认为宝玉是“无用之物”[3]846。在贾环的交际空间,大概除了双亲和丫鬟彩霞,整个荣国府中,贾环几乎没有真心待他的人,他只能和贾芸、贾蔷和邢大舅及王仁等几个贾家的浮浪子弟混。

总的来说,贾环的生活空间极其狭窄,但凡出现似乎都是“使促狭”或被他人“促狭”。他的生活与交际空间是被挤压的。没有人喜欢贾环,他长期被轻视和侮辱。威利说:“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是由于生理的差异而是环境的差异。”[2]10书中常言其“委琐”,不过是在一个势力的空间中,他者投来的蔑视的目光和叙述者的态度罢了。《葬花词》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乃黛玉自怜的夸张,于环哥处境倒似更贴切,正是这种“风刀霜剑”般挤压的空间铸就了三爷贾环独特的自我与心灵符号。

二、苏醒的“兽头”——反抗而扭曲的自我 符号学的经典观点认为“符号活动就是某物充当符号的过程、关系或环境”[9]1。那么环哥的生活空间就蕴含了他生命的意义,而他的符号自我亦在这个空间形成。因为“自我,作为可成为它自身的对象的自我,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机构,并且产生于社会经验”[10]125。无论曹公如何极其厌恶地叙述着他,由于贾环生存空间的被挤压,其性格中的反抗的种子却在生长,于是隐藏的“兽头”苏醒了,它是反抗的也是扭曲的。

一方面贾环被压抑的自尊心愈加倔强起来。他绝不像探春,严守礼法而至于不认生母和胞弟,攀附王夫人“只拣高枝儿飞去了”。他的内心深埋着自己和母亲所遭受的不公和欺辱的怨气。他对自己在贾府的真实地位有很清醒的认识,他对莺儿等丫鬟说过“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这并非“自轻自贱”,而是他对贾府上下的反抗和判断。这就比探春那种“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的自欺欺人好得多。三姑娘风光后“只顾讨的太太疼”,还骂自己亲生母亲是“阴微鄙贱”,“特昏聩”。而贾环相对而言,还是比较有骨气的。贾赦看他的中秋诗赞其“甚是有气骨”也暗示了他的这种性情。第二十五回他给王夫人抄经,之所以“命人点了蜡烛,拿腔做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剪蜡花,又说金钏挡了灯亮儿”[3]193。其实是故意让这些平日正眼也不瞧他的丫鬟难堪。宝玉丢了玉,贾环无端被疑,他“紫涨了脸”激愤地说:“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3]763第二十二回元妃未猜贾环的灯谜,颁赐礼物。“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以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3]173“没趣”就是贾环感受到的屈辱和蔑视。第一百十五回描写甄宝玉到贾府,只同宝玉说话,贾环“心中早不自在”,这也体现了他的自尊。[3]913

另一方面,由于长期遭到王夫人和凤姐等掌权派的排斥打击,其性情也多少被扭曲和变形。“身份对于一个健全的自我而言至关重要。良好的身份是自我融入世界的桥梁。但是,假如身份对一个人从心理、社会意义来讲并不真实的话,那么,身份反而会成为内容与结构之间的阻碍,扭曲符号能力的正常运作”[2]39。贾环的身份是贾府的主子“三爷”,但这个身份是虚幻的,成为自我与身心相融的阻碍。由于凤姐夫妇的威逼,这种身份丝毫未得到尊重,他甚至有性命之忧。因为没有钱,身边没有丫鬟的伺候,没有青春的欢乐,他的嫉妒就变得重了;少有人尊重他,身边的监控又多,他就变得多疑而不安;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他,爱护他,贾环孤独的心也逐渐冷酷起來,他嫉恨的报复心潜伏起来,隐忍起来,待时而动。这又形成了一种传统社会中典型的“阴鸷”夺嫡的“庶子”的符号自我。先说他的嫉妒,主要是嫉恨府中对宝玉的宠爱。如第九十四回丢玉遭盘问,他说:“捧着他的人多着咧,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3]763道出平日的积怨和妒忌。祖母对宝玉的宠爱赏赐可谓无度,如那件珍贵的孔雀裘。贾环对宝玉的嫉恨最主要的是他得到贾府中几乎所有女性的关爱。祖母的爱就不用说了,两个老爷的夫人也都喜欢他。第二十四回贾环与贾兰同去给邢夫人请安。“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同坐在一个褥子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抚弄他,早已经心中不自在了”[3]186,此时已然埋下油烫宝玉之心。次回宝玉见王夫人,“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抚弄他”。两位夫人的“摩挲抚弄”便是贾环苍白的青春中所难体会到的温暖,到这时他还能不动手吗?宝玉身边围绕那么多妩媚的妙龄少女,更让三爷愤愤不平。第一百十七回妙玉为贼人所劫,他幸灾乐祸地说:“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她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她,她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直要是她,我才趁愿呢!”[3]931他对妙玉们的嫉恨,就是“都不正眼瞧下”他这个“环三爷”。故二知道人云:“宝玉色中之精细鬼,贾环色中之偷生鬼。”宝玉色中还能悠然地精选,环哥却是色中欲“偷生”而不得,正凸显其自我的扭曲。[11]100他用蜡油烫宝玉,也是因为看到宝玉调戏唯一对他有点感情的彩霞,这种“损不足补有余”的行为让他怒火暗烧。他之“素日恨宝玉”,主要是嫉恨其享受到了一切。贾府所有好玩的,好吃的,美艳的丫鬟都是宝二爷的,没有人重视过他这个 “三爷”,他从来没有当“爷”的感觉。他看见芳官给宝玉蔷薇硝,也想要一个,除了羡慕,也有内心的不平和妒忌。

因为很少有人愿意主动亲近他,贾环的自我在孤独中成长,叙述者说他“本来不大见人的”[3]839。其实并非他不想见人,而是被贾府遗忘。贾母就曾对史湘云说:“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3]859老佛爷的蔑视象征了这个可有可无的,被打入冷宫的三爷的处境。在这种孤独中“自我的符号能力变弱、变形”[2]41,他走向多疑而没有安全感。如第六十二回宝玉为彩云瞒赃,他就怀疑彩云不忠于他。

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来,说:“你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何肯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与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他,如今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儿。” [3]497

长期受到排斥压抑的人都是孤独的,黛玉就有这种人格,而孤独久的人心也会渐冷。因为“极端幸福和极端不幸的人,都同样地倾向于严酷”[12](99)。彩霞被凤姐嫁给来旺家,他却没有努力争取回来。赵姨娘“每每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了手”[3]588。在此种备受漠视的环境里,贾环孤独的自我失去少年的梦,家庭的温暖,爱情的甜蜜,于是报复的欲望如野草般生长起来。如季新所说“人而贱己,而羞,而忿,而恨,而毒,处心积虑以求报复”[6]313。贾环的报复心是暗藏的,隐忍的,其行动特点是待机而动。尽管曹公为显其粗陋,常让其丢丑,但贾环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头脑简单。首先他颇能忍。清贫孤独的生活,他忍了;长期的蔑视和挤压,他忍了;彩霞被夺走,他忍了。涂瀛分析很准,“贾环纯禀母气, 目而豺声,忍人也”[8]139。其次,他从不盲动。第六十回他对母亲说:“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闹,他们倘或往学里告去,我捱了打,你敢自不疼的。遭遭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 [3]483点出其母的弱势。贾环表面是“没刚性”,但他知道巨大的网包围着他,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时机不到,他是绝不轻易出手。蜡油烫宝玉,并非轻易的冒险,而是最好的机会。既能伤宝玉,又是一个巧妙的“意外”。宝玉挨打,贾环进谗起了推波助澜的关键作用,其应变能力非常高超。

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过来。”……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丟,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3]258

若非事先排练,此时的环哥绝非凤姐说的“毛脚鸡”了。他反应之舒展有度,头脑之冷静灵活,话语之机智“堪称天才”[13]126。他在一个最好的时机找到一个最好的报复机会。这件事只要贾政沉默,凤姐的暗探也难知晓,后来王夫人也没查到什么,反让薛蟠担了虚罪。贾环卖巧姐,也是选择在一个最好的时机出手。卖巧姐实现了贾环符号自我的圆满,那就是在一个传统家庭中因残酷的嫡庶争斗而磨砺出的“阴鸷”。

宝玉凭嫡出而得贾母的万千之宠,生活在大观园中,他为他们活着,因此心是温暖的,灵性的,他的自我是同一的。贾环却因为庶出,遭到蔑视和挤压,锻炼出自尊而反抗,冷酷而阴鸷的独特自我。这个符号自我其实是中国传统文化和家庭嫡庶斗争的缩影。

三、贾环符号自我的文化性质

贾环的符号自我不仅仅是其性情人格的内心对话和自我阐释,同时也是传统等级礼制与伦理家庭的象征。“自我不再是指一种机械的或物理学意义的性质,而是指一种文化的性质”[2]1。“枕头”既是贾环的生存空间的象征,其实未尝不是传统家庭的暗喻。它是软软的,温柔的。一个诗礼簪缨之族的家庭表面上伦理有序,一派温馨,但这种温情的帘幕遮盖下的却是残酷的明争暗斗,这种斗争将人人变成“乌眼鸡”,使每个人善良的自我变成冷酷的“兽头”。

曹公对贾环的描写不过欲写庶子不安分的丑陋,其实反而传递了一个传统家庭中,因着财产爵位的争夺,正妻如何防范压制小妾庶子而产生的反抗报复的故事。贾环的符号自我恰好符合传统社会中庶子夺嫡的文化传统。红楼里有很高的墙,对于宝玉而言是“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但对贾环而言,他身边是一堵冰冷而桎梏的墙。这堵墙是二千多年的礼的等级之墙。它排斥人的平等,将无价的生命和崇高人性踩在贵贱等级的分别和专制的崇拜的脚下。贾环被挤压的空间体现了他实际上被断绝了进入家庭的核心权力空间。这就是嫡庶斗争的实质。儒家讲究礼仪,强调的却是等级秩序,要维护这个秩序的和谐,最重要就是每个等级的人要“安分”。“分”就是上下尊卑的等级和规范,如荀子所言“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14]50。那么,贵族大家的贾府主子的嫡庶之间本来也应该是和和睦睦的,但历史多次证明了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想法。当礼教的道德规范遇到家族或家庭财产的争夺时,就露出了传统礼教的虚伪与道德化的一面。儒家的和谐社会是靠等级的礼制符号来维持的。但这个“分”只是等级中的身份,它只强调遵守等级秩序,完全不考虑现实社会中利益的博弈。贾环使唤太太房里丫鬟,彩霞曾告诫他:“你安分些罢,何苦讨人厌。”其实无论贾环是否安分,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因为他能分享家庭的财产。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他人的主子或奴才。“在君主和专制的国家里,没有人渴慕平等。平等的观念根本就不进入人们的头脑里去。大家都希望出类拔萃。就是出身最卑微的人们也希望脱离他原来的境地,而成为别人的主人”[12]51。如第二十回环哥被母亲呵斥,凤姐就教训赵姨娘道:“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在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3]156-157王蒙说是“字字见血,专往主奴有别这个要害上捅”[13]42。因为按照礼法,妾是没有权力教养子女的。贾府中不仅主子之间在斗,下面大大小小的丫鬟奴仆们,也是等级森严,相互争宠和争斗。如晴雯就经常打骂小丫鬟,动辄就把她们“撵出去”,毫无平等精神,每个人的自我的实现只有靠牺牲他人或自我来完成,如“探春在贾府树立起自己的微信与尊严,靠的是他坚守主奴有别的原则线,大事小事只认贾、王,不认赵氏”[15]94。

贾环的青春年华本来可以和宝玉一样美好,但却饱受“风刀霜剑”的谋杀。原因就在于他是威胁宝玉未来继承世职与家业的庶子。正室王夫人这边有强大的势力,就必须遏制赵姨娘母子。赵姨娘母子本来野心也不甚大,不过就是将来熬得一官半职,继承部分家业。宝玉得优宠,她是理解的。“宝玉儿还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些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3]195。扣月钱的事被告状后,凤姐狠狠地说:

胡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们,别作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自己,也配使两三个丫头![3]281

凤姐这段市井似的泼骂道出了她企图铲除贾环和赵姨娘的真实心态。所谓“春梦”应指环哥长大后会继承家业。“明儿一裹脑子扣”就是想驱逐娘儿俩了。设若贾母死后,贾政也去世,则母子危矣。随着琏二奶奶的步步紧逼,贾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3]196。因此他和赵姨娘就开始了反击。马道婆的厌胜,宝玉挨打,让贾政逼问宝玉的功课。同时,还将王夫人的心腹丫鬟彩霞变成自己的人。“正因为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才于赵姨娘有利”[5]83。凤姐欲置贾环和赵姨娘于死地,赵姨娘母子同样也是要置其于死地。“把他两人绝了,这家私不怕不是我们的?”[3]196。可见,贾环 “夺嫡”是被逼出来的。儒家的“仁义道德”在“家私”面前显得异常无力。贾赦预言环哥袭了世职,乃是中土权力斗争的必然结局,如张爱玲所言“贾环袭世职,贾琏失去继承权的原因,想必是被凤姐带累”[5]150。荣国府这样的大族嫡庶之争一直都是长期存在的。贾环之“夺嫡”不过是一代又一代权力斗争的重演。孟德斯鸠说得好:“在专制的国家里,绝无所谓调节、限制、和解、条件、等值、商议谏诤这些东西;完全没有相等的或更好的东西可以向人建议;人就是一个生物服从另一个发出意志的生物罢了。” [12]32贾环的自我融入了这种服从与被服从的文化宿命。

曹公厌恶贾环,与其说是一种审美心态,毋宁说是一种“顺民”心态。他其实毫无“异端”可言,其正统思想非常浓厚。他厌恶赵姨娘真实原因乃是其违背了礼制要求的“以順为正”的妾妇之道[16]245。这说明他对一切悖礼的行为都是深恶痛绝的。于是《红楼梦》中贾环和赵姨娘母子被描写为“一无可取”,后世读者也将俩人“看成一钱不值”,从而不自觉地认同了这种价值取向。很少有人从贾环所处的空间和他的身份自我的角度去理解这位孤独的三爷。中国儒家文化的核心是礼,礼的核心就是宗法等级制度,它不看重生命的无价和崇高,它没有平等精神,它永远只注重贵贱上下等级秩序的维护,人生的意义亦寄托于此。一个以等级礼制为核心的生存空间,总是扭曲着每一个健康的人格和自我,这就是本文探讨贾环生存空间与符号自我的文化价值与意义。

梁漱溟曾说:“中国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一个人简直没有站在自己立场说话机会,多少感情要求被压抑,被抹杀。”[17]289贾环被小说叙述为一个“委琐”的符号,于是,他应该享有的生活权力都被忽视了,他的青春年华在被歧视和被侮辱中被渐渐消失,一颗冷酷而扭曲的“兽头”却悄然诞生。这是历史的悲剧,“久居中国而不可去者,是伦理理念”[17]289。贾环是被这个“理念”塑造了自我与心灵,然而已经是一个被扭曲和变形的自我。贾环因为“夺嫡”成为一个独特的符号自我,同时也成为一个被传统礼教所扭曲的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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