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的自然写作
2017-05-30何云燕
何云燕
摘 要:“自然写作”是梭罗在《瓦尔登湖》之后进入的另一个写作阶段,标志着梭罗逐渐跨越了超验主义的藩篱,进入现实经验和现象世界的观察与言说,最后到达对自然进行诗性的描述。在这一过程中,梭罗确立了以自然为宗旨的信仰,并由此完成了完整自我的塑造。这是一个作家对人与生境潜能互动的从外到内、从内到外并循环上升的体悟之心路,展现了生态文学作品生发的机制。
关键词:梭罗;自然写作
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1-0051-06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1.09
一、引言:瓦尔登湖畔的实验
在19世纪美国文学经典之中,梭罗的作品被认为对美国的思想与文学贡献最大。梭罗的写作历程不仅深刻地反映了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中文学的命运和意义,而且还提示了一种日趋生态审美化的生活方式的美好愿景。在《重塑梭罗》一书中,米尔德指出,梭罗在其创作后期的自然历史散文中扩大了自己“兴趣的范围和广度,以一个新的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然而这不但没有被重视反而被认为是其创作的“衰退”。他认为有必要“重新勾勒梭罗事业的轮廓,它不是一条顶点在《瓦尔登湖》的拋物线,也不是一条绵延不断的直线,而是一条上升的弧线,有周期性的断裂,也有重新开始,不变的是其上升的动力。”[1]2-3这个动力就是梭罗对超验主义价值观的不懈实验,也是他的终身事业。[2]697但是到了创作的后一阶段,他则以更理性的角度、用更多方式去反思其正确性与合理性。在《瓦尔登湖》的结束篇里,梭罗是这样总结过往、展望未来的:
我离开森林,就跟我进入森林,有同样的好理由。我觉得也许还有好几个生命可过,我不必把更多时间来交给这一种生命了。惊人的是我们很容易糊里糊涂习惯于一种生活,踏出一条自己的一定轨迹……想人世的公路如何给践踏得尘埃蔽天,传统和习俗形成了何等深的车辙!我不愿坐在房舱里,宁肯站在世界的桅杆前与甲板上,因为从那里我更能看清群峰中的皓月。我再也不愿意下到舱底去了。[3]283-284
这段话和开篇《经济篇》是首尾呼应的。从一开始,梭罗清楚地表明,湖畔生活只是一个实验、一种生活的尝试,在这里他再次重申不会把时间仅仅交给一种生活方式,因为他生活是丰富的,他“还有好几个生命可过”。而且他再次呼吁:大地和心灵一样都是柔软的,可以开辟出千千万万条路,人人都要走自己的路,要“会取其适用的”,不要“削足适履”,不要去重复别人的模式。[3]2这应该是他超验主义“自立”思想的一个很重要内涵,构成了美国个人主义发展的基石。
另外,他用了舱底的形象比喻阐述了自己瓦尔登湖畔实验的本质是探究事物尤其是心灵的深度,现在他要从这里出发,回到世界的桅杆前和甲板上,即将准备开启探究世界广度的旅行。梭罗文学创作的后期开始在超验主义诗学观念的统摄之下,跨越了超验主义的藩篱,进入现实经验和现象世界的观察和言说,最后到达对自然进行诗性的描述,在认识论上形成了对世界和生命之整体形态初步的探索。这是一个从外到内,又从内到外,循环往复,不断上升的旅行,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对“超循环” [4]的生命生态结构的无意识探索。
二、超越:超验主义之外
1845年12月,当梭罗还在瓦尔登湖畔进行他的超验主义价值观实验时,托马斯·卡莱尔的一本著作《奥利弗·克伦威尔的书信和演讲》(Oliver Cromwells letter and Speeches)经爱默生的引介来到了康科德镇。在这本书里,卡莱尔对克伦威尔的书信和演讲进行了精彩的评论和“注释”。梭罗并没有对书的内容有太多感触,但是他被其夸张无拘的言辞和文风深深吸引了。于是,他开始为镇上的民众撰写一篇关于卡莱尔的演讲稿。1846年2月,他在康科德演讲厅关于卡莱尔的演讲是感人至深的。1847年3月和4月,梭罗整理出来一篇长篇评论题为《论托马斯·卡莱尔及其作品》(Thomas Carlyle and His Works),并发表在了一家著名杂志上。而且在这篇评论中,梭罗高度赞扬了卡莱尔:他“并没有强迫我们去思考,我们的思考已经早就足矣。可他迫使我们去行动。”[5]Ⅳ,355
事实上,梭罗在1846年7月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以行动代替思想的机会。这个月末的一天,梭罗从瓦尔登湖畔回到镇上去取回送去修补的鞋子时,被当地的税收官以其长期拒付人头税为由抓起来关了一夜。梭罗相信自己是为了信念而甘愿坐牢的,所以对于第二天因一个女性亲戚帮忙而被释放感到十分愤怒。更糟糕的是,爱默生对此嗤之以鼻。梭罗发现自己的导师尽管也倡导实践但却吝于行动,这让他感到很痛苦和失望。然而无论多么痛心,他还是决定为自己辩护,而这个辩解的文章竟然成了美国政治思想经典著作之一。
这些都显示了,梭罗对超验主义社会改革的可能性产生了怀疑,对个人在“鼓动”社会大众改革中的地位和价值逐渐丧失了信心,随后便转向了对自我的“改革”。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开展的生活实验证明,他开始从行动上去探讨个人生活的基本内涵,为个人的自我教育寻找理论与现实的依据,并论证了个人改革的重要价值。在《瓦尔登湖》一书中,我们都可以寻找到他试图超越超验主义思想局限的努力,即通过行动把精神的体验和肉身的体认结合起来,让生活和艺术立足于具体实在。[6]195这说明,在超验主义形而上思想和美学观念的统摄下,梭罗在行为中还有着明显的经验主义趋向。[7]65因为,对于梭罗而言,“物质与精神一样真实”[2]704,这促使他走出书斋,走向自然,对自然展开了自觉性地探索。
三、发端:《马萨诸塞州的自然历史》
学者斯蒂文·芬克认为《马萨诸塞州的自然历史》代表了梭罗在文学创作事业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尝试通过大众话语模式把其超验主义价值观传递给更大的读者群,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自然散文写作。
爱默生敏锐地发现了梭罗对大自然的感情与感知。尽管当时自然史写作还未成为美国文学发展过程中一种被人们所普遍接受、认可的文学体裁。另外,尽管热爱大自然并通晓其中诸多奥秘,但是梭罗显然还未曾想过把自然作为文学主题或文学素材。相反,他似乎受到爱默生形而上观念的“束缚”,从其早期日记和杂文就可见一斑:大部分主题都是“友谊”“服务”“勇敢”“希腊诗歌”“英雄”“印度教经典”等等。这个阶段的梭罗绕不开爱默生作为文学知识分子的成功模式,但是他又缺乏前者的宏大、尖锐、辛辣的写作风格。而作为旁观者,爱默生当然知道梭罗的独特禀赋,所以他让梭罗写一篇关于马萨诸塞州动植物群里的调查报告以发表在《日晷》上,作为对本地区社会生活环境的一种描写和评论。在这篇报告的基础上,梭罗于1842年拓展成了《马萨诸塞州的自然历史》并于当年的7月份发表在了《日晷》上。
谢尔曼·保尔也同样强调了这篇文章在梭罗创作生涯中的重要性,他认为:“如果没有爱默生的耐心敦促和其对物质意义的认识,那么梭罗可能会继续撰写关于高尚道德与超验主题的文学评论和抽象文论。爱默生促使他认识到了自然事实的文学价值,并令他意识到自己的日记是一个暗藏的宝库。”[8]102保尔同时还指出,梭罗用自然作为文学创作的对象还有一个私人的价值就是这些自然散文可以实现梭罗越来越强烈的隐退出社会的意愿。保尔分析其原因,觉得是因为梭罗“寻求更美好社会的希望落空后,自然而不是友情成为了社会的对立概念。” [8]103在保尔看来,虽然梭罗对社会的发展失望,但是对自己文学事业却从未放弃。尤其是挚爱的哥哥突然故去,使梭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道德使命感,他觉得有责任和义务把哥哥身上圣洁、高尚的品质传播出去,以纪念、慰藉哥哥的在天之灵。这个观点得到了米尔德的认同。米尔德也同样认为是失去亲人的哀伤使梭罗迅速地成熟了起来。[1]83这种心理变化促使梭罗把写作当做建立与世界的沟通、连接与实现其社会责任的一种工具或途径。
1842年3月26日,即爱默生把这篇文章转交给编辑富勒之前,梭罗在自己日记中这样写到:“我将非常乐意将我生命的财富分享给人们,我将认真地把自己最宝贵的礼物献给他们。我将为了他们把珍珠从贝壳中剥离出来、在蜂群中采集蜂蜜。我将为了公众的益处撒下阳光。我知道我将不会获得任何财富回报。我不需要任何个人的好处,除非我能以我的独有能力服务大众。这是我唯一的个人资产。” [5]Ⅻ,350 在瓦爾登湖畔的实验报告中,这种语气更是渗透在了整个文本中,因为他实验的目的就是给公众提供一种生活方式的参考,以期进行社会道德的改革。
《马萨诸塞州的自然历史》的细节描绘栩栩如生,在内容上是《瓦尔登湖》和19世纪50年代后有关自然史写作的发端,在修辞上回应了其早期的社会改革论文如《兵役》等,而在语言上则保留了超验主义深沉华丽的风格。不过,在这篇文章中,梭罗显示出来一种明显的经验主义倾向:“让我们别小看了事实的价值;有一天它们可以开出真理之花。” [9]131霍桑曾经这样称赞这篇文章:“如此真实、详尽、细致的观察,除了将其所见诉诸于文字外,还赋予了文字以精神。” [11]355正如米尔德指出的,《马萨诸塞州的自然历史》“预示了梭罗写作的真正风格” [1]40,并“发展了最初的先验的经验主义” [1]73。最值得称道的是,这种体裁不仅综合了梭罗探索自然的爱好和理想,而且将他怀有的社会责任和文学事业融入对自然地思索和观察中,也拓展了他自我探求的空间和维度。
四、旅居与旅行:内与外的探索
谢尔曼·保尔指出,梭罗严格区分了艺术家和诗人。[8]211在一篇关于歌德的论文中,梭罗认为歌德的教育和生活都证明其是艺术家,理由是歌德从小开始一直生活在城市,就连玩具都是艺术设计和生产的产物。在文章中梭罗批评歌德过于局限于自己社会地位的规定和限制。用歌德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崇高只能“在那些不受约束和未经归训的民族”中找到。梭罗由此论证了崇高只能产生于“没有门的林中”,所以人应该过着“有机的生活”,从美学意义上来讲就是人应该知道自然法则可以打破艺术规则。梭罗得出的结论是诗人是自然法则的言说者,是传递神谕的天才,诗人主要是依赖意识来感知上帝。[5]Vol.2,348-351据此,保尔发现,对于梭罗来说艺术家的主要贡献在于对深度的探究,但是他的理想是成为诗人——能透过表象透视事物内在法则,并以此进一步发现宇宙本身的有机法则。换句话来说就是梭罗对自己的期待是能在外在事物中发现内在真理,而且这些真理必须是“有机的”——这点强调了思想观念更新的必要性。在《瓦尔登湖》的结尾,梭罗阐发了自己的这一观点:
把你的视线转向内心,
你将发现你心中有一千处
地区未曾发现。那末去旅行,
成为家庭宇宙志的地理专家。
……
你还是要听从古代哲学家的一句话,“到你内心去探险。”这才用得到眼睛和脑子……现在就开始探险吧,走上那最远的西方之路,这样的探险并不停止在密西西比,或太平洋,也不叫你到古老的中国或日本去,这个探险一往无前,好像经过大地的一条切线,无论冬夏昼夜,日落月殁,都可以作灵魂的探险,一直探到最后地球消失之处。[3]281-283
这是梭罗在决定结束瓦尔登湖畔的实验去过其他“好几个生命”之前对其读者说明的理由。他在瓦尔登湖畔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向内旅行”,现在他声称他要离开去尝试更多的生活方式,他还要不断的向外探索、探险以便更多地了解丰富的内在世界、挖掘出更具广泛意义的宇宙本身的有机法则。
事实上,在其创作生涯中,第一次把事实和思想结合起来的尝试是题为《到沃楚特山的散步》(1842年)的短文,这也是梭罗首次尝试“短途旅行”的体裁,后来成了他独具特色的体裁。米尔德认为,这篇文章“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沉思,又不是艰苦卓绝的英雄行为,而是数次‘未完成的寻求中的第一次寻求”。在离开瓦尔登湖畔的小屋后,即19世纪50年代,梭罗仍然延续这种寻求,他到大山、海洋、森林等等地方去,为的是寻求大自然拒绝给他的启示。这个阶段对于梭罗来说“近处与亵渎相连,而远处与神圣相关”。[1]41-43这或许就是超验主义者们包括爱默生在内对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沟通联接的共同的不懈追求。
梭罗开始了频繁的旅行,并写下了不少的短途旅行散文,似乎在某种形式上也告别超验主义的精神探索和冥想。实际上,1852年底,即在对《瓦尔登湖》进行第二阶段修改的时候,梭罗已经淡去了对浪漫主义的热情。因为在1851年,他开始勾勒自己的阅读计划,其中最重点关注的一本书是J.J.巴斯· 威尔金森的《人类的身体以及它与人的联系》。这是一本关于神学唯灵论与科学的书,对梭罗后期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帮助梭罗“可以开始把他的经验倾向和想象倾向合成起来”,令他“沉迷于他的植物学研究”。这种向外探索的转向“把他的先验主义淡化成了更加模糊不清的教条,使他能够照样可以宣扬它们,而实际上他已经另辟他径”。[1]193-195但值得注意的是,梭罗从始至终都坚持声称自己为“超验主义者”,而且他是唯一把此当终身职业的人。他通过内外两个方向展开有张力的探索,在自然中用行为去检验超验主义观念、用写作去探寻超验主义诗学精神。
五、自然写作:生态文学的先驱
19世纪50年代前半期是梭罗创作的高峰期,除了越来越出彩的日记和废奴演讲稿之外,作品和其他演讲稿还包括《散步》(Walking,or the Wild)、《在加拿大的新英格兰人》(A Yankee in Canada)、《科特角》(Cape Cod)、《缅因森林》(The Maine Woods)、《秋色》(Autumn Tints)、《野苹果》(Wild Apples)、《越橘》(Huckleberries)、《森林树木的更迭》(The Succession of Forest Trees)、《种子的传播》(The Dispersion of Seeds)等等。“梭罗在后期的自然历史散文中扩大了他的兴趣范围和主题,以一个新的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 [1]序4这些标志着梭罗离开瓦尔登湖畔后的新事业新方向。但是由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手稿大都从未出版,所以我们对其新“生命”知之甚少,这个新方向也被称为“梭罗的未竟事业” [11]12。这事业俨然就是梭罗日趋成熟的自然写作,而所谓的“未竟”其实主要是因为梭罗的写作体裁是日志——他忠实地记录了自己富有情感的自然观察而不是惯常的主题性创作,也为后来的地理、气象变迁等生态科学研究提供了历史记录。
学者霍阿阁认为,梭罗后期的自然史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高度科学话的,例如《森林树木的更迭》和《种子的传播》;另一种是预言性的,如《在加拿大的新英格兰人》、《野苹果》等。霍阿阁指出,要理解这些作品必须把握两个关键词:感知和关系(perception & relation),理由之一是因为这些作品深刻地描述了自然——這是目光短线的人很难轻易体会的;另外,这些作品记载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对新大陆自然世界和人的“最美好自我”的精心呵护,所以必须要学会把心态放平,顺其自然地去看、去生活才能更好的体会人与自然的关系。[12]值得注意的还有,梭罗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学习运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自然的。
和《瓦尔登湖》的叙事模式不同,在这些作品中,梭罗一改以往注重精神思想表述的偏好,而更多的是讲述事实、描述所见所闻,并清楚地说明了自然界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而且还揭示了大自然“黑暗”的一面,例如他耳闻目睹的大海和山中暴风雨是那么的疯狂、野性十足,甚至是十分残忍,它们能轻易而无情地剥夺无数人们的生命。《科特角》的第一部分写的就是“海难”,是梭罗到达科特角第一天的经历。他和朋友还没有看到大海就收到了关于这个半岛的传单:145人在海难中丧生。于是他们决定先去事故现场看看。他们看到的是人们在忙碌地打捞尸体:“那种冷静、快速处理的方式足以令人动容,但是人们的脸上看不到哀伤的表情。”这时,在美国的这片海岸,梭罗少有地发现并赞扬了新英格兰人的坚毅和顽强,如他心目中的古希腊人。
或许因为感受到了美洲大陆的英雄气息,梭罗在接下来的游记《散步》中展现了他创作中最欢快的一次旅行。在这篇长文中,梭罗叙述了自己在孤寂的树林和荒凉的沼泽地里散步时感受到的野性和活力,力图说明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可以和古希腊古罗马并提的英雄时代。为此,梭罗开篇就给散步和散步者做了阐发: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我只遇到过一两位真正理解了步行艺术——更准确地说是散步艺术的人,可以说,他们都是天才。“散步”一词源自于中世纪时,过去的散步者们以往圣地为由,在乡间流浪、乞讨,村里的孩子们见到后都这样呼喊:“一个圣徒来到了这里!”——即一个散步者、朝圣者之意。[5]Vol.5,205
梭罗对散步者进行了严格地筛选。在他看来,散步者就如同精神领域和现实世界中的十字军,而不是那些为求得一瓢饮、半碗羹的流浪汉或懒惰者,也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散步的职员或者商店老板;真正的散步者必须走上返璞归真的旅途,在接触荒野、自然中感受到喜悦和灵感。
在这篇文章中,梭罗声称自己每天至少用4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散步,寻找人迹罕至的地方。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后期他的肺结核经常有繁复发作的缘故。[13]199-201但是无论如何,梭罗总能在单调的世界里通过细致的观察获得精神上的高涨和愉悦。在华丽的花园和荒凉的沼泽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在荒野中找到了生意盎然和无拘无束的活力,或许确实是能平衡他日渐衰弱的身体,给他一种生命的力量。梭罗在自然四季循环的体验中,感受到了生死循环的必然性和自然性。正是在这个意义是上他更能深刻地体到身体存在的暂时性和精神存在的超越性。
劳伦斯·布伊尔的专著《环境的想象》不仅是美国生态批评研究的扛鼎之作,也是梭罗研究的里程碑。在书中,布伊尔将梭罗置于广阔的、多样化的“自然写作(nature writing)”的背景中,通过“瓦尔登湖的朝圣”,“梭罗的经典之路”等问题的探讨,阐明了环境的想象作为一种文学和文化的力量是如何塑造经典、如何表现美国的绿色思想的,由此确立了梭罗在美国自然写作和生态文学中的开创意义。[14]关于梭罗作为美国生态文学之父、环境主义先驱的论述已经很多了。但是对于梭罗作为个体自然写作作家的创作历程剖析往往忽略了他在完成《瓦尔登湖》之前的挣扎和努力。从前文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梭罗的文学创作之路始于彼时的超验主义,而促使他走上自然写作之道的恰恰是在反叛性地继承和发展超验主义之上开始的,这一历程中最突出的节点则是他在其导师爱默生的点拨之下完成了第一篇广受公众认可的自然史散文。初尝自然写作成功之时,梭罗不仅找到了自己兴趣之所在也确认了合适自己的创作体裁(即散文),最重要的是他在与自然的互动关系中达成了对自我内与外的探索,确立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将人的自我成长和自然的历史性与周期性发展对应、结合,这或许是梭罗成为后来的生态文学之先驱的重要原因。可见,梭罗的自然写作历程揭示的是一个作家对人与生境(社会与自然)潜能互动的从外到内、从内到外并循环上升的体悟之心路,展现了生态文学作品生发的机制。
六、结论:自然作为一种信仰
米尔德指出,梭罗发展新事业新方向后,“把他的先验主义淡化成了更加模糊不清的教条,使他能够照样可以宣扬他们”。[1]193-195那么這个所谓的“模糊不清的教条”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米尔德并没有在他的书里给出明确的答案。
在1851年底至1852年初之间的日记中,梭罗表达了他直接描述自然后的喜悦心情:“我感到幸福,我热爱生活”。[9] Ⅳ,159接下来的日记表明,这种如天真孩子般的信心并非一日或一时的感叹。1852年1月,他又在日记中激励自己要“跟上季节转换的步伐” [9] Ⅳ,244。种种迹象表明,作为博物学家和自然史作家的梭罗发展得相当顺利,而且技巧也已经很高超了。但是,到了1852年中,精力衰退、视力下降,失落和冷漠这些情绪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对自己日常活动的评估中。这很大程度上跟他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关系。但是梭罗显然不是一个轻易承认失败和妥协的人。在日记中,他总是在失落地表述之后又突然在结尾表达了热烈的渴望,以期获得精神上的振奋。在一则日记中,他这样确立自己的接下来的任务:“记录下精选出来的经验,这样我的写作就会给我启发。——最后我能够把各个部分串联成一体。” [9]Ⅳ,277这说明他需要一个积极的信仰来寻找、塑造一个完整的自我。
因而,“上升的修辞成了1852和1853年巩固他超越自我的动力的方法,抵制身体的下滑以及日常经验的精神摩擦。”[1]200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瓦尔登湖》的最后定稿出现了一种有意而为的乐观向上,而且加入了大量对自然的精微描述。最明显就是对秋天和冬天两个章节的添加和大量扩充。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作品中如此“集中地对普通事物做过如此详尽的欣赏性描写”。[1]302米尔德就此认为自然对梭罗具有三种救赎功能:净化、调解和指导。[1]211-223
自然对于爱默生而言其功能则是“传统道德真理的指南”,这基本合乎了18世纪“广义自然”的认识:自然是人类生活的背景(background),而不是个人经验的前景(foreground)。在爱默生看来,艺术的价值和自然类同,即对大众进行道德伦理的启示和指导。[6]13这和梭罗致力于寻找自然对个体信仰的激发不同。在自己的自然观察和实验中、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梭罗试图把伦理道德与审美体验的狂喜区分开来,其真正的用意在于把握自然本身所激发的瞬间花火。这显然是一种类宗教的体验。
由此可见,自然对于爱默生是一种工具,而对梭罗则是一种信仰。到了其创作后期,梭罗更细致地观察康科德丛林、湖泊、山川,而追忆古代圣者、英雄的文章在《瓦尔登湖》之后更是明显减少,其自然写作的特征基本形成。梭罗的意欲是很清楚的:他在试图建立与自然的直接关系,而深层内涵是重建与宇宙的原初关系,联接或亲自去感知宇宙无声无臭中传递给每个人的信息,获得一种崇高感。可以说,“梭罗的宗教意识渗透在他所有的自然观察中”。[15]257这种“宗教意识”俨然已失去了传统基督教的意味;而是那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超灵”隐身于天地万物之中,是表面繁复多样的自然现象背后的那个“一”。这就回答了米尔德提出的“模糊不清的教条”的含义:自然是梭罗灵性得以滋养和不断更新的源泉——但这是一种只可意会却难以言传的体验。这一点倒是与中国传统哲学理念有着深层的契合:道生一,一生万物;天人合一,万归一。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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