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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花桥荣记》

2017-05-30张仁胜

歌海 2017年2期
关键词:光板花桥半城

张仁胜

时间 20世纪40年代至60年代

地点 台北与桂林

人物 我——花桥荣记老板娘,早年在桂林人称

米粉丫头,后在台北人称春梦婆

营长——春梦婆丈夫,军队营长

米粉丫头——年轻时的“我”

黄奶奶——米粉丫头的奶奶

秀华——营长侄女

卢先生——桂林人,后为台北长春国校国

文教员

卢兴昌——卢先生爷爷

罗小姐——卢先生恋人

李半城——原为广西柳州木材商,后落魄

台北

秦癫子——原广西容县县长,后为台北市

政小公务员

三光板——桂林人,花桥荣记大师傅

顾太太——包租婆,湖北人

阿春妈——台湾本地人,阿春母亲,洗衣妇

阿春——洗衣妇

擦鞋匠——长春路擦鞋匠,后为阿春情人

米粉师傅——桂林米粉作坊师傅

瘦徒弟——桂林米粉作坊徒弟

照相师——桂林照相师傅

小金凤——桂剧名角

各色群众若干

第一场

[字幕:1956年春。

[爆竹声中,“我”捧着一块扎着红绸的花桥荣记牌匾站在一边,“我”侄女秀华、包租婆顾太太、提着洗衣木盆的洗衣妇阿春妈带着年幼的阿春、背着擦鞋箱的擦鞋匠及各色街坊在边上看热闹。

[荣记大师傅三光板爬上竹梯,接过“我”举起的牌匾,将牌匾在骑楼砖柱的铁架子上用螺丝固定……

顾太太 (看着牌匾)花桥荣记……哎哟,你这个桂林婆娘真是舍不下家传祖业,硬把桂林米粉开到台北长春路。

我 多谢各位街坊前来为荣记开张捧场!

顾太太 牌匾好漂亮,请名人写的?

我 盘下这个门面,眼下钱包比脸都干净,哪里还有钱请名人写字哟,只能请桂林小老乡,哦,就是租你家房子的那个卢先生帮写。卢家是桂林大户,卢先生的字正经跟过名师学过。

顾太太 (多嘴地)卢先生在长春国校教国文,收入养自己也算过得去了,哎,他还在屋子门口养一笼鸡,不顾鸡屎臭、苍蝇飞,到点就守着鸡笼捡鸡蛋,捡了鸡蛋不舍得吃,拿去市场卖——

我 也许有家小拖累?

顾太太 听说有个未婚妻留在桂林,眼下连音信都没有,拖累个鬼哟,这个守财奴帮你写牌匾,要了多少钱?

我 他倒是没要钱,不过卢先生开了玩笑,开张后让我请他吃三天米粉。

顾太太 你看是不是,这种人属貔貅,只进不出,老娘把话放在这里,你今天开张了,他要是不来吃回牌匾润笔,下回打牌我喂你胡三把。

[擦鞋匠凑过来……

擦鞋匠 恭喜发财,哎,老板娘,花桥在桂林,台北又没有花桥,你怎么也叫花橋荣记?

我 (炫耀地)桂林过台湾的人多呀,但凡桂林女人,听到花桥荣记四个字,口水跟王城的福泉井一样,咕咚、咕咚冒个不停。但凡桂林男人,就算是去相亲,看到花桥荣记的牌匾,脚板底就不听媒婆指挥,硬要拐进粉店,先吃三碟,再讲讨老婆的事情。

[众人轰笑……

阿春妈 你当是开妓院哟,那么讨男人稀罕。

秀 华 哎,还真有那么稀罕,那年,我叔当营长,带着兵打从花桥过,明明喊着口令朝前走,哪晓得一闻到米粉香味,我叔和一队大兵都在原地踏步。

我 (嗔道)胡说!

秀 华 叔叔的魂儿从那天起丢到了荣记——他一眼看上了收钱那个姑娘家、水东门外第一水灵的米粉丫头——我婶娘从此成了官太太!

[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我 你们看我这个侄女,拿婶娘当古讲,让街坊笑话。

顾太太 不算讲古吧?春梦婆,你家先生虽说只是营长,不过,你一个米粉丫头,嫁给营长做官太太,也不算委屈。如果不是你先生后来——

我 (脸色阴了)开张的大喜日子,不提那个打靶鬼。

擦鞋匠 (小心地)打靶鬼?讲哪个呀?

顾太太 (打圆场地)大喜日子,不讲这些。春梦婆呀,桃花头上戴,相公来得快(小声地)哎,荣记米粉开张了,莫不是哪个小白脸看上老板娘,桃花运也要开张了?

我 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桃花运隔着十字路口看见我,明明是绿灯,怕是也不肯过来跟我打照面。

顾太太 那你头戴桃花——

我 (叹了口气)花桥在这个时节开满了桃花。花桥荣记在长春街开张,老桂林的人来了,看不到花桥,心里说不准会冒酸水。给他们看枝桃花,或许他们能想起花桥的旧时模样,心里好受点。

秀 华 唉,真是的,看见花桥荣记的牌匾,真有点想满目桃花的花桥了。

阿春妈 (八卦地)哎,秀华,别扯远了,你说说,你叔是怎么把你婶娘勾搭上手的?

顾太太 (鄙视地)阿春妈,守寡才一年,就想听点荤事儿过干瘾?

阿春妈 (没羞地)我守寡才一年都想过干瘾,顾太太好像比我多守了七年,你就不想取春梦婆勾搭男人的真经,弄个公的回家圆房。

我 阿春妈,你家阿春是小姑娘,你这个做妈的不好乱讲话。再说了,我当时那么小的年纪,哪懂得勾搭男人——

秀 华 是的,是的,婶娘当时也就十七岁,正低着头打算盘,没看见叔叔直勾勾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我 (回忆地)倒是奶奶慌慌张张地说,长官想吃粉,你还埋头打算盘,让长官干等?

秀 华 婶娘这才看到我叔叔,赶紧问了叔叔一句:粉要腌马肉还是腊马肉?叔叔慌忙收了目光,赶紧喊当兵的向后转,齐步走。

[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我 (故嗔道)秀华,你这鬼丫头,好像在边上看着一样。你叔叔第一回见我,你的鼻孔还冒鼻涕泡。

阿春妈 那……秀华怎么晓得这么清楚?

我 秀华的男人是他叔叔那个营的排长——

顾太太 哦,营长看上米粉丫头的故事,秀华指定是在鸳鸯枕上听排长讲的——

我 秀华的那个男人叫阿卫,鼻子挺拔,面皮干净,讲话又乖——

秀 华 (戳到痛处)哎哟,婶娘,到点了,我、我要去麻袋厂上班了,先走一步……

[秀华急急地走了……

擦鞋匠 秀华的男人……也成打靶鬼了?

我 唉,倒是没收到男人的阵亡通知书,不过十几年过去了,她男人一直没有下落……

顾太太 可怜见的……

擦鞋匠 (看着秀华背影)老板娘,你这侄女,倒是蛮像桂林山水的——

阿春妈 (尖酸地)哎哟,擦鞋佬,你是台湾本地人,见了我家阿春这个台湾妹,也没见你夸阿春长得像日月潭。你也没去过桂林,你怎么就看出了秀华蛮像桂林山水?

擦鞋匠 (向往地)听人讲过,桂林山水甲天下,来擦鞋的女人,但凡是桂林的,都是清水汪汪的眼睛、嫩嫩滑滑的脸蛋、软软绵绵的口音,猜都猜得出,是桂林山水养出桂林女人这种甲天下模子。

阿春妈 哎哟,也没见擦鞋佬碰过几个女人,对女人倒是蛮懂得喔。

擦鞋匠 懒理你,肚饿了,点菜,吃饭。

我 (傲气地)对不起!吃米饭你找别家,花桥荣记只做米粉,不卖炒菜米饭!

擦鞋匠 有钱都不赚?

我 (自豪地)不赚,我的花桥荣记要打出桂林米粉在台湾的名气——

[落魄感明显的李半城提着一口讲究的皮箱上,他抬头看着柱子上的花桥荣记牌匾……

李半城 花桥荣记……哎嗨,哪个胆子如此之大,敢在被海水困住的孤岛开桂林米粉店?

我 哟,老人家,欢迎光临小店,来一碗米粉?

李半城 来一碗米粉?你开的是冒牌花桥荣记吧?

我 老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李半城 一根米粉装一小碟、一两米粉装五小碟,切六片马肉、点七颗黄豆、撒八点葱花,这是桂林马肉米粉的老规矩。

我 我懂你老人家的意思,不过是说马肉米粉讲究,只用碟盛,不用碗装——

李半城 你张嘴就是来一碗桂林米粉,长春路这间花桥荣记,我看就是冒牌货嘛!

我 (不快地)荣记开张撞到你这把乌鸦嘴,硬是撞到了鬼哟!你当我不懂马肉米粉?明朝和清朝争夺桂林王城,几十万大军骑马打仗,桂林城马肉一下子就多了。我祖上把桂林米粉里的牛肉改成马肉。一时间,桂林满城马肉米粉,马肉哪么腌,哪么腊,仿的都是我祖上的手艺。

三光板 是的、是的,听讲后来天下太平,没人骑马打仗,把马肉又改回牛肉加锅烧。直到抗战,平时一匹马不见的桂林城,嗬嗬,满街都是驮枪拉炮的高头大马——

我 马肉一多,我爷爷黄天荣又撿起祖上手艺,开了花桥荣记,专营马肉米粉。请问老人家,黄天荣的亲孙女怎么成了冒牌货?

李半城 如此说来,你算是花桥荣记的嫡传。可你在台北开花桥荣记,怎么敢把小碟改成大碗,也不怕砸了花桥荣记的名声?

我 那没得法,台湾没得马肉卖,只能卖卤菜粉。哎,听老先生的口气,指定吃过桂林花桥荣记的马肉米粉,今天一见老字号,喉咙又伸出手来了?

李半城 对不起,在桂林城时,老朽去的是另一个字号的粉店。

我 是去荣记排不上队,才去吃别家马肉米粉吧?

李半城 耶,有点嚣咧。

我 哪敢哟。想当年,荣记的马肉米粉,两个小钱一碟,一天总要卖百把碟,从十字街到水东门的男女老少,早上一睁眼,第一个念头就是吃一碟荣记马肉米粉,晚来一点,还吃不着呢,等吃的人排起的那个队,硬是好比一条千年老蛇——

李半城 怎么讲——

我 长嘛!你吃的哪家——

李半城 我在柳州,隔三差五常去桂林,桂林马肉米粉,我只吃阳桥义利居的。

[秦癫子提着公文包上,看见花桥荣记的牌匾,刚想说话,发现李半城,驻足一边……

顾太太 阳桥义利居的味道超过花桥荣记?

李半城 没尝过花桥荣记的味道,不好比。

擦鞋匠 马肉比花桥荣记放得多?

李半城 莫猜了,讲起来你们怕是不信,老朽得意阳桥义利居那口,看的不是米粉好丑——

三光板 吃米粉不看米粉的好丑,看什么?

李半城 门脸!义利居的门脸,早上看一眼,爽神一整天。

擦鞋匠 (不信地)那个门脸,不会比被美国环球电影选中的台湾第一美女叶枫漂亮吧?我那天看了叶枫小姐一眼,也就爽神十分钟,什么门脸,比叶枫的脸还好看?

[秦癫子走出……

秦癫子 义利居的门脸自然比不过美女叶枫的脸好看,诸位,这位又老又朽的老东西,为何把义利居的门脸吹到天上?一句话,他是柳州的李半城先生。

三光板 (景仰地)哎哟,李半城,在桂林就听讲过,在柳州做木材生意,赚了大钱,半座柳州城的房子都是他的,在桂林也买了不少房子出租。

秦癫子 没错,阳桥义利居的门脸是租李先生的房子,半城先生常从柳州去桂林收租,自然不吃花桥荣记,只吃阳桥义利居喽。(拱手)半城先生,别来无恙?

李半城 哦,想不到,容县县太爷不在容县,也跑台湾来了,秦县长,你那美若天仙的小婆,欠我半年房租,看来你今天打算交了。

秦癫子 对不起,租约规定交金圆券,民国政府宣告改用台币,金圆券作废了。

李半城 秦县长,你家小婆欠我房租的事,堂堂容县县太爷,不是想赖掉吧?

秦癫子 我那二房是租了你的兰井巷房子,江山风雨飘摇,我从容县跑到桂林,想带她来台湾,人不见了,我没找你要人,你倒找我要钱——

李半城 兵慌马乱,你的二房跟其他男人跑了,你找我要什么人?

秦癫子 听兰井巷的人讲,是你逼租把她逼走的,我一直在找你算账,没想到花桥荣记开张,让我碰上你这个老东西。

[秦癫子一把揪住李半城的衣领,“我”急忙上前劝架……

我 哎哟,秦县长丢了天仙小婆,李先生丢了半城房子,一起来这个鸟不屙屎的岛上。都是广西人,来来来,小店今天开张,看在广西同乡的情份上,二位吃碗粉,帮衬一下桂林老字号。

李半城 (傲慢地)不吃,我讲过了,我只吃阳桥义利居。

[李半城提着箱子作出欲走之状,却又没走……

秦癫子 闻到米粉香味,走不动吧?

李半城 乱讲。

秦癫子 乱讲?老板娘讲一回桂林米粉四个字,你猛吞口水三大口。

李半城 哪个讲的?

秦癫子 你的喉结暴露的!大家看,我一讲桂林米粉,他就吞口水。

李半城 天热,喉咙有点干,吞口水润一下——

秦癫子 莫吹牛了,浪得虚名李半城,不敢进店,看你這个落水相,我约摸,你是掏不出一碗米粉钱吧?

李半城 (大气地)掏不出一碗粉钱?老子若是真想吃粉,可以掏钱买下花桥荣记!粉店每天只做一碗粉,专供老子一个人吃,你就是送小妾给老子睡,也不给你做第二碗!

三光板 (起哄地)秦县长跟李半城打个赌嘛,他要掏出一碗粉钱,你请他吃;他掏不出来,喊你一声爸!

[众人起哄……

秦癫子 你若是掏不出一碗粉钱,你要管我叫爸!李半城,赌不赌?

李半城 (躲闪地)我晓得,你花名唤作秦癫子,堂堂李半城和一个癫子打赌,你当我也是癫子呀?

[阿春妈熟练地将两手插入李半城的衣兜……

李半城 你做什么?

阿春妈 (起哄地)洗衣婆,帮人洗衣服前要翻口袋,装有多少钱,一秒钟保你翻出来,哎,来了!

[阿春妈举起两张残破的毛票,躲避着抢小票的李半城追赶,把她肥硕的胸脯一下猛地“擂”到秦癫子身上,秦癫子很是受用地眯起眼睛……

三光板 (对擦鞋匠低语)阿春妈这个女人家,那么大坨胸脯,直直的“擂”到秦县长身上……

擦鞋匠 (不解地)什么叫……“擂”到秦县长身上?

三光板 (老鸟地)桂林话,你看呀,阿春妈把胸前那两坨好肉当鼓槌,把秦县长的胸膛当鼓面,鼓槌擂上鼓面——

擦鞋匠 (悟道)哦,懂了。

顾太太 (鄙视地)秦县长,还真给你说对了,这点钱,确实不够买一碗米粉!

[李半城尴尬地站在那里,“我”赶紧上前帮他打圆场……

我 (打圆场)出门忘带钱包也是常有的事,人家是响当当的李半城,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来来来,都是广西人,今天先吃粉,有空过来再给钱不迟。

[李半城跟在“我”身后往店里去,秦癫子上前拦住……

秦癫子 不行!讲清楚了的,你赌输了,要喊我一声爸!

李半城 (急了)老子也和你讲清楚,老子有的是钱!

秦癫子 有钱你拿出来,让我看一眼,我马上掏钱请你吃米粉!

李半城 (软下来)好了、好了,君子不和小人斗狠,你今天请我吃一碗米粉,你家小婆欠下的半年房租就算清了。

秦癫子 莫扯古代的事情,先讲眼前!你讲有钱,把钱掏出来给我看一眼,掏呀!

[众人起哄,李半城被逼无奈,恼羞成怒的他忽然把皮箱摆在地上,打开箱盖,从里面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房契……

李半城 (吼道)给你们看!给你们看个够!一百七十九张房契,证明老子有一百七十九处房屋,莫讲买下一碗米粉,就是买下整条长春路铺面都还有得剩!

[众人看着箱子里的房契惊呆了……

[“我”拿起几张房契仔细看着……

我 这是柳州的,盐埠街35号……窑埠街21号……谷埠街1号……这是桂林的,百梓街3号……车井巷9号……没想到,半城先生不离身的箱子,居然装了一箱房契……

李半城 从广西跑到台湾,只要出门,我都提着这个箱子,怕丢了……

我 一直提着半座城走,不嫌累……

李半城 (顿时老泪纵横)这箱房契若还再丢了,我当真活不成了……

顾太太 (跟阿春妈低语)一箱子废纸,老头子还当宝收着,一身落魄相,藏都藏不住,子女指定也是不孝顺的……

李半城 (耳尖地)乱讲,我儿子就要讨老婆了,眼下他去台中开铺子,过几天,就会给我寄支票。老板娘,到时我到花桥荣记包月,二两米粉,加三份卤菜,看哪个还敢讲我没有钱!

[李半城珍惜地将房契收回,把箱子盖上,走到“我”身边……

李半城 看见你头上这枝桃花,我想起三月天去桂林收租,总要过花桥看花……

秦癫子 (触景生情地)唉,看到这枝桃花,想起那年我跟二房在花桥照过一回相……李半城的房子没得了,在台湾还有一箱房契看着过瘾;我有两个老婆,却连一张照片都没带到台湾,下班回宿舍,孤家寡人,唉,夜长……

三光板 (被触动地)都混成了村里人唱的山歌……(哼唱山歌)哥难挨,自己锁门自己开;自己铺床自己睡,半边席子长青苔……

[戴着眼镜的卢先生匆匆上,见“我”赶紧打拱手……

卢先生 老板娘,开张大吉!今天讲国文,心一直静不下来,惦记着赶紧放学,到花桥荣记尝老板娘的手艺。

我 卢先生呀,真要谢你哟,街坊都说花桥荣记的牌匾写得好!三光板,赶紧冒一碗米粉给卢先生——算了,我亲自动手放卤水,咸淡稳妥点。

[“我”和三光板进店……

卢先生 (兴奋地自语)以后罗小姐来了,也能吃到桂林米粉了……

顧太太 卢先生,有空帮人写牌匾,没有空交房租——

卢先生 (拉顾太太到一边)眼下金价低,我想进点儿,房租请顾太太宽限两个月。

顾太太 我倒是想宽限你,不过,我家女儿的美国大学不宽限她的学费,你看——

[卢先生赶紧掏出几张钞票,恋恋不舍地递给顾太太……

卢先生 理解,理解……

[“我”从店里出来,把冒着热气的米粉端到卢先生跟前……

我 卢先生,花桥荣记开张第一碗米粉,你先尝!

[众人都羡慕地看着卢先生的筷子上下翻飞地捞着米粉……

[卢先生迫不及待地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却忽然停止咀嚼,似乎味道出了问题……

我 (略感紧张地)哪么,咸了?

卢先生 (迟疑地)不、不是咸了,是、是不对……

三光板 该放的料子都放齐了,卤菜也是老方子,怎么会不对?

卢先生 花桥荣记我吃过,粉里面的肉是、是马肉……

我 (释然道)不打仗,没有马肉卖,卤菜是牛肉,按桂林卤菜秘方炮制,你细嚼几下,就品出味道了。

卢先生 (有点哽咽)对不起,哦,对不起,我……

我 卢先生,怎么……

卢先生 这一天,我心神不宁,想的都是桂林花桥荣记的马肉味道,那个味道,今生怕是再也尝不到了……

[卢先生掩饰地将碗里的米粉往嘴里扒拉,却不时擦眼睛,被触动的“我”走到一边,默默看着远方……

[在“我”的思绪中,长春街缓缓地向后台转去……

我 (独白)我晓得,卢先生忘不了桂林的花桥荣记……打从卢先生的爷爷那辈起,卢家就离不得荣记的米粉。记得卢先生的爷爷从湖南坐火车回桂林,下了车,不是先回家,而是让黄包车先把他拉到荣记。那时,我虽然小,算盘倒是打得蛮精,爷爷让我给荣记当掌柜……

第二场

[随着“我”的独白,从前的桂林花桥荣记店堂缓缓地转到“我”的眼前,“我”呆呆地看着还小的“我”——

[米粉丫头全身笼罩在暖意融融的煤油灯光线中,正在收银柜后面打算盘算账,黄奶奶在边上用红线串铜钱,不时看一眼孙女,露出慈爱的笑容……

米粉丫头 奶奶,你老人家一直看着我笑,笑什么嘛?

黄奶奶 (举起串好的几串铜钱)荣记的生意旺,今日又卖了一百二十七碟马肉米粉,看看奶奶串的铜钱,我孙女日后嫁妆不必愁了。

米粉丫头 (羞涩地)奶奶,讲这种事好丑哦。

黄奶奶 有什么丑的?奶奶像你这么大,都在你爷爷屋里做童养媳三年了,你爷爷对我——

米粉丫头 (好奇地)爷爷对你哪么样啦?

黄奶奶 (逗孙女)嗨,小妹崽打听这个,好丑。

米粉丫头 (缠人地)奶奶,讲嘛。

黄奶奶 (吊干瘾地)你这么想晓得,莫非也想给人做童养媳?

米粉丫头 (故作生气地)奶奶乱讲话,人家不理你了!

[米粉丫头撅嘴低头打算盘,“我”站在台北长春路动情地看着“我”的过去时光……

我 怪了,奶奶这句话,好像看穿了我心里的秘密,让我心头一跳,仔细想想,打从开春以来,我好像一直在花桥荣记等什么人,等什么人呢?我也不晓得,只晓得,在这个春天,人,有点儿不一样的想法了……

[满面倦意的卢兴昌提着箱子进到店堂,米粉丫头赶紧迎上去……

米粉丫头 卢老爷,天晏了,跟上回你来一样,米粉又卖完了……

卢兴昌 哦,从湖南回桂林,刚下火车,晓得这个点来荣记吃不到米粉,不过,还是忍不住要来荣记坐坐。没有正事儿,你们忙你们的,我坐坐就走。

黄奶奶 卢爷爷你硬是赶得巧,回回都是打烊以后才来荣记。

米粉丫头 卢爷爷,卢府佣人坐的板凳,都比荣记的板凳值钱,你怎么从外省一回来,就急着来坐荣记的板凳呢?

卢兴昌 来看看你这个名扬水东门外的米粉丫头呀。黄奶奶,你家孙女三个月没见,又出落了不少,一眼望过去,有点像在龙隐岩的半山腰看花桥,灵秀得很……

[米粉丫头不好意思地走到一边……

黄奶奶 那是的,花桥荣记开在花桥边,听人讲,桂林的十分灵气,花桥至少占了三分,丫头在花桥边长大,沾了点花桥的灵秀,呵呵……

米粉丫头 卢爷爷拿我讲笑,奶奶你也当真……

卢兴昌 (认真地)爷爷不是讲笑啵,只可惜我家孙子小你十把岁,不然,我当真要托媒人上门来说这门亲……

[米粉丫头不好意思地跑进里屋……

黄奶奶 卢爷爷逗得我孙女抹不开脸了,你那个孙子,我带丫头去你家送米粉时见过,白净清秀,像个读书人,将来跟爷爷一样,要做官的。

卢兴昌 那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黄奶奶 卢爷爷你坐,我去给你泡杯茶。

[黄奶奶进屋,米粉丫头从门帘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卢兴昌,只见他闭上眼睛,如同练什么功法似地做着深呼吸……

[片刻,卢兴昌眼睛一睁,疲倦神色一扫而空……

卢兴昌 (舒畅地自语)坐够了,该回府了。

[卢兴昌站起来要走,米粉丫头赶紧出来……

米粉丫头 卢爷爷,你茶都没喝一口就走呀?

卢兴昌 走了,走了,明天早上,还是老规矩,把米粉送到我府上,我孙子馋了好几天了。

米粉丫头 卢爷爷放心,我会选点上好的腊马肉,让少爷好好香香嘴巴。

卢兴昌 好懂事的丫头,累了一天,不吵你们了,赶紧歇了吧。

[米粉丫头看着卢兴昌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卢兴昌 丫头,想跟爷爷讲什么?

米粉丫头 (不好意思地)我、我还是想晓得,卢爷爷从外省回桂林,火车到站,荣记也过了打烊的钟点,你老人家做什么总、总要先来花桥荣记坐一坐才回家呢?

卢兴昌 黄包车从花桥荣记门前过,荣记的米粉虽然卖完了,香味还从门缝里往街上钻,闻到这个香味,爷爷的腿就挨香味绊住了,赶紧喊黄包车停下,进来吸上两口……

米粉丫头 卢爷爷讲笑吧?

卢兴昌 爷爷不是讲笑,爷爷有个老毛病,几十年都医不好——

米粉丫头 什么老毛病?

卢兴昌 只要离开桂林,几天闻不到米粉味道,周身酸软无力,哈哈哈……

[黄奶奶端茶出来……

黄奶奶 你怕是鸦片鬼没抽上烟嘛,少吃一餐米粉,哪里会周身酸软哟,呵呵呵……

卢兴昌 哎,黄奶奶,当真是啦,几天闻不到米粉味道,我就跟鸦片鬼犯烟瘾一样,浑身不舒服。

米粉丫头 (不相信地)不会吧?鸦片鬼犯起烟瘾来,皇帝龙椅都不肯坐,心里只有鸦片烟馆。

卢兴昌 讲起来好笑,花桥荣记,就像是卢爷爷的鸦片烟馆。你们不晓得,火车离桂林越近,我想桂林米粉的瘾头就越大,比犯鸦片瘾还难熬——

米粉丫头 爷爷是肚子饿了吧?

卢兴昌 不是饿,是魂儿挨你家米粉的味道勾走了。一进花桥荣记,阵阵奇香扑面而来。稳稳当当坐下来,从从容容吸几口,哎,就跟鸦片鬼过足了烟瘾,神清气爽。好了,爷爷的瘾过足了,该走了……

[卢兴昌走了,米粉丫头关上门,赶紧坐到卢兴昌刚刚坐过的凳子,闭上眼睛使劲吸气……

黄奶奶 你闻到什么了?

米粉丫头 讲不出,就是觉得这股味道让人心里踏实……

黄奶奶 我讲咧,自从嫁进荣记,夜夜睡得踏踏实实,原来,仰仗的是这个味道……

米粉丫头 这么说起来,花桥荣记这个味道到了我这一辈,也不能断才是。

黄奶奶 那是自然。

米粉丫头 奶奶,你不急睡吧?

黄奶奶 有事?

米粉丫头 想请奶奶给我讲讲,米粉能香到桂林人过不去花桥荣记的门脸,粉里有什么?又怕奶奶急着睡觉。

黄奶奶 (欣慰地)早死三年大把睡,你等一下呀,奶奶拿件东西给你!

[黄奶奶急急地回屋去了,米粉丫头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细细品味空气中弥漫的香气……

[“我”感慨地看着过去时的桂林花桥荣记……

我 (独白)天天闻着这个味道过日子,没觉得这个味道有什么特别。离开了,在台湾再想这个味道,忽然觉得吧,飘来飘去的味道就是一条红绳子,红绳子的一头捆紧桂林人的魂儿,不管你飘到哪里,身后总有这根绳子牵着,让你一次次地回头,飘远了,你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还是忍不住回望,回望绳子的那头——花桥。那晚,奶奶拿着一个小布包从屋里出来,她老人家跟我讲的关于桂林米粉的几句话,从此印在了脑子里面……

[黄奶奶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从屋里出来,放到孙女手上……

黄奶奶 你打开盒子看看。

[米粉丫头接过木盒打开盖子,从盒里取出一个小一些的木盒……

米粉丫头 奶奶,这是——

黄奶奶 再开。

[米粉丫头又打开小一些的木盒,从盒里取出一个更小的木盒……

米粉丫头 什么宝贝啦,要装几层盒子?

黄奶奶 打开看……

[米粉丫头小心地打开最小的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张叠着的白绸……

黄奶奶 看看上面有什么?

[米粉丫头打开白绸,念着上面的字……

米粉丫头 草果、大茴香、小茴香、花椒、陈皮、槟榔、桂皮、丁香、桂枝、胡椒、甘草、沙姜、八角,还有……哟,后面还有六味药材——

黄奶奶 (压低声音)嘘,药材莫念出声,小心伙计听去。

米粉丫头 (会意地)哦,药材才是秘方,嗯,好像都是熬湯的香料。

黄奶奶 (神秘地)别人做米粉只拿香料熬汤,你爷爷用香料加上药材腌制马肉。记到哦,越是肥马肉越香,马肉切条,拌好香料药材,放在缸里腌五天,取出,开水一涮,北风天,晾十日。选用时温水去灰,大锅过油,捞起切成薄片。

米粉丫头 难怪花桥荣记的马肉,好看得跟玛瑙一样,晶莹剔透,油光水亮,入口细嫩。飘出去的香气,能缠住卢爷爷的腿。

黄奶奶 是的!

[米粉丫头小心把白绸装回木盒,然后,把三个木盒套成一个。

米粉丫头 奶奶,花桥荣记的秘方孙女记下了。

黄奶奶 记下秘方,能做出平常人家的桂林米粉味道,不过,让米粉把人缠得走不动路,最要紧的是——

米粉丫头 是什么?

[黄奶奶功夫大师一样慢慢眯上了眼睛,一阵桂剧锣鼓声隐隐传来,越来越响亮,米粉丫头惊讶地看到身插帅旗的桂戏人物梁红玉圆场上,英武亮相……

黄奶奶 花桥荣记不过是桂林米粉一支,你要记住,桂林米粉名扬天下,最要紧的是:以锅烧为元帅——

梁红玉 (桂戏韵白)大宋天子驾前,五军都督府安国夫人梁红玉,奉旨会同我家元帅镇守江淮,今日与金兵血战,为此登台点将,众将官——

黄奶奶 以黄喉、白肝、连田牛肉巴、百叶肚为大将——

[四名扎长靠的桂戏武生在锣鼓声中二龙出水上,亮相……

[探子急上……

探 子 报,金兵杀过来也——

黄奶奶 以黄豆、葱花、芫荽、蒜末、辣椒为兵卒——

[四名宋兵龙套执枪在锣鼓声中上……

梁红玉 且看梁红玉独登鼓台,金山战鼓怒震江淮——

黄奶奶 小小一碗粉之上,布下千军万马——

梁红玉 三军杀气直逼天外——

众将士 杀——

[锣鼓声中,梁红玉率众将士圆场下……

黄奶奶 抗战以来,各省小吃都涌来桂林城开店,一场大战,尸横遍野,独独桂林米粉无人可敌,一直是桂林城小吃霸主。

米粉丫头 (感慨地)奶奶,你讲的是桂林米粉,我哪么跟去戏院听戏一样过瘾?

黄奶奶 讲来巧,小金凤唱《梁红玉》,这话就是看完戏,你爷爷跟奶奶讲的。

米粉丫头 (回味地)以锅烧为元帅……哎,奶奶,马肉米粉不用锅烧,爷爷哪么和荣记的秘方扯拢一堆?

黄奶奶 自己去想,想通了,不管做米粉还是做其它,一通百通。

[“我”看着黄奶奶端起油灯,领着米粉丫头往里屋去了……

[從前的花桥荣记渐渐在思绪中转走了,只有“我”还在台北的月光下看着奶奶和小时候的自己远去……

我 在我日日夜夜回望桂林的目光中,时光转呀转个不停,转到了1963年,尽管台湾经济不景气,花桥荣记还是在台湾要死不活地撑了八年,也是巧,那天傍晚,我刚回想卢爷爷去桂林花桥荣记的旧事,卢家少爷就来台北花桥荣记来吃他的包月,也难为他,八年晚餐,只吃二两桂林米粉……

第三场

[长春路花桥荣记转了出来,柱子上的牌匾有些旧了,“我”看着三光板爬在梯子上,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中,用红油漆在花桥荣记几个字边上写了四个字:米饭炒菜……然后,给模糊不清的花桥荣记填色。

[卢先生上……

我 卢先生,你总是打烊了才来,忙哦?

卢先生 给学生补课,来晚了,米粉还有吧?

我 你的包月就是包米粉,我哪敢不给你留。

[卢先生看见三光板的笔刷粗细不均地把花桥荣记弄得不像样子……

卢先生 (不悦地)大师傅,颜体给你这么一涂,好端端的牌匾,弄成小学生描红。

我 没得法,这几年,在台湾挣钱不多,就是台风多,你写的花桥荣记几个字,给台风吹得快看不见了,再不涂得显眼点,小店更没得人来。

[擦鞋匠背着箱子过来……

擦鞋匠 老板娘,米饭半斤,油渣焖豆角一盘。

[卢先生忽然看见三光板刚写上的米饭炒菜四个字……

卢先生 (喃喃地)米饭炒菜……

我 卢先生,字写错了?

卢先生 (不好意思地)没、没有,看到花桥荣记底下写上米饭炒菜几个字,一时有点不惯……

我 (长叹一声)唉,你也晓得,荣记早就卖饭了,就是不好意思写到牌匾上。卢先生,对不起喔,你写的牌匾——

卢先生 哦,没什么,花桥荣记是你们黄家的,写什么你们随意,刚才是我多嘴了。

擦鞋匠 (有点得意地)吃粉,我这个台湾人吃不饱,花桥荣记不卖饭,我就不进花桥荣记。

我 是啊,没人来吃,花桥荣记真的要吊起鼎锅当钟敲了。唉,打从开始卖饭,夜夜梦到我爷爷奶奶,总是黑起个脸,骂我辱没花桥荣记门风。

三光板 怪不得老板娘早上一醒,就给供奉祖宗的佛龛上香。卢先生,你先进店里坐,我给你冒粉。

擦鞋匠 我的菜赶紧炒!

三光板 (嘟囔地)你点的菜,比擦一双皮鞋还便宜,亏你好意思说这么大声。

[三光板和卢先生进到店里……

[擦鞋匠正想跟进去,发现喝了酒的李半城唱着桂戏《天雷报》上,他一人唱张元秀和周氏两人唱腔……

李半城 (唱)我二老好比二孤鬼,大庙不收小庙存。叫一声娇儿来了吧,怎么这又是清风亭……

[李半城脚下一绊,摔在地,望着擦鞋匠喊道……

李半城 (白)扶我来……

[擦鞋匠把李半城扶起来……

擦鞋匠 哎呀,怎么又喝多了……

[“我”拦住想进门店的李半城……

我 李老头,这不是清风亭,这是花桥荣记。你那不给你寄钱的儿子在台中,不在我的店里。

李半城 (醉意地)耶嗨,不给进?告诉你一个事,你就打鼓敲锣请我进了。

我 哦,什么好事?

李半城 以前是久不久在你这里吃一餐,现在正式告知你,李半城以后在花桥荣记包月!老板娘,你要发大财了!

我 (冷笑道)发大财?这几年木薯酒喝多了,你的鸡爪疯犯得越来越密,吃一碗饭,打一个碗,小店不赊本就阿弥陀佛了。

李半城 怪了,不管在柳州在桂林,我只喝三花酒,喝了大半辈子,手也不抖;这鬼地方的酒不过喝了几年,手就扯鸡爪疯了。

[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秦癫子从暗影中走出……

秦癫子 老话讲,水是酒中之血,米是酒中之肉,酒曲是酒中之骨。三花酒离不开漓江水——台湾的水怎么能和漓江比呢?

李半城 晓得,晓得,酿酒得用漓江水浇灌出来的大米,酒曲必用漓江边的草药熬制,酿出的酒还要在漓江水边的象鼻山岩洞窖藏三年。

秦癫子 听我那个二房讲,每年春天,窑藏的三花酒从岩洞请出来分装那天,漓江边的蜜蜂都不去采花,全部寻着酒香飞到象鼻山。

我 (笑骂道)你当蜜蜂是你这种骚公鸡,闻到女人味就扇翅膀?

[阿春妈急上,指着秦癫子大骂起来……

阿春妈 你这个老色鬼,这么不要脸……

我 阿春妈,怎么啦?

[三光板听见动静跑了出来……

阿春妈 吃完夜饭,阿春去洗澡,觉得洗澡房板子缝后面有人,喊我去看是哪个。我追出来,只见有个背影一晃,人就不见了……

秦癫子 既然你没看见真人,为何血口喷人,讲我偷看阿春洗澡?

阿春妈 你的背影在花桥荣记进进出出了八年,你当老娘认不出来?

秦癫子 阿春妈,我正告你,本人是政府公务员,你要是没有证据,我可以上法庭告你诽谤公务人员!

[阿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八年,她由小姑娘已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阿 春 (冷冷地)你要证据是吗?刚才,我把一盆洗澡水朝板子缝淋去,你身上有没有水淋过的印子?

[秦癫子赶紧捂住身上的衣服,跟板子缝一样长条的水渍还是露了出来……

阿春妈 (跳脚道)水印子跟蜈蚣一样趴在你衣服上,你还敢说不是你!

[“我”忙拦住阿春妈……

我 阿春妈,你可能认错人了,秦县长在荣记吃完夜饭就走了——(忽觉不对)秦癫子,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

秦癫子 (无奈地)内急,慌不择路找个僻静处小解,见板子缝透光,想看看有没有人发现我屙尿,一不小心,看见阿春——

阿春妈 (夸张地)果然是你,哎呀,阿春刚十七岁,身子就给臭流氓看到了,我不活了……

[阿春没有表情地走到秦癫子跟前……

阿 春 (冷静地)老实讲,看到没有?

秦癫子 看、看是看到了,我发誓,真的不是有意的——

阿 春 (依然冷静地)老实讲,好不好看?

秦癫子 好、好看……

阿 春 你讨过二个老婆,有一个还是名甲天下的桂林女人,你看女人,眼光不会错。妈,女儿只要男人讲好看,你日后就有指望了。这个案子结了,秦癫子,你……滚吧。

[秦癫子不相信地看着阿春……

秦癫子 我、我可以走了?

阿春妈 (尖叫道)不行!你看了我女儿阿春——

阿 春 (不屑地)看了就看了,又没少一块肉,好像妈没给人看过似的。

三光板 对的、对的,偷看女人洗澡,用桂林話讲,秦癫子是饱死眼睛饿死……那个,呵呵。

阿春妈 (哭闹道)阿春才十七岁呀……

阿 春 (不耐烦地)十七岁你已经生下我了,妈,反正你马上就要结第三回婚,跟人走了,你就莫帮我在长春路立烈女牌坊了。诸位街坊,我妈嫁去花莲,以后哪个要洗衣服,尽管找阿春,拜托喔,拜拜。

[阿春转身扭着屁股回去了……

擦鞋匠 哎,阿春这两步走的,像日月潭风光了。

三光板 (揶揄道)小心阿春听到了拿胸口“擂”你……

阿春妈 (委屈地)好,女大不由娘,老娘不管了!

[阿春妈瞪了秦癫子一眼,忿忿而去……

我 (厌恶地)秦癫子,你把广西人的脸,全丢到阿春的洗澡盆里去了!

秦癫子 发誓,是去屙尿,不是偷看洗澡,唉,信不信由你喽。

[秦癫子走了……

[卢先生端着碗从店里走了……

卢先生 老板娘,打从明天起,我的晚餐,也、也改米饭吧……

我 (有点吃惊地)你、你不是讲过,一天也少不得米粉味道的?

卢先生 从小吃花桥荣记,跟我爷爷一样,闻不到米粉味道,周身酸软。

我 那、那你怎么要改米饭,我做的米粉不好吃?

卢先生 (善意地)也怪不得你,你爷爷传下的熬汤大锅,是一口从明朝熬到民国没洗过的老锅,换了锅,哪个也熬不出花桥荣记那口汤。

我 老汤锅没法子背到台湾,不过,藏着熬汤秘方的木盒子我带出来了,台湾东西这么贵,八年来,熬汤的香料药材我一样不少——

卢先生 (怀疑地)一样不少?

我 (心虚地)哦,有几味药材只有桂林有,台湾买不到,你不能怪我不放。

卢先生 (点头道)花桥荣记离了桂林,味道差了蛮多。就算不讲那口老汤,光说米粉——

我 (急切地)我要米粉那家也是桂林人,磨浆、揉团、煮熟、压榨,都是桂林老套路——

卢先生 唉,为何按桂林米粉老套路做的,做出来的却不是桂林米粉——

我 (长叹一声)唉,因为台湾少了一样东西——

卢先生 少了什么?

我 漓江水……

[舞台缓缓地转动,台北长春路转到台后……

第四场

[“我”在台北看着从前的桂林米粉作坊热气腾腾的场景转到眼前……

[两个徒弟推着磨浆的大磨转动,两个徒弟张着白布把磨好的米浆滤水,三个徒弟把滤干水的米粉揉成粉团,一个徒弟拉着风箱,一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在蒸粉,一个徒弟在石臼中用木杵舂碓蒸过的粉团,两个徒弟操作着榨粉机将米粉压榨出来,米粉丫头跟在黄奶奶后面走进米粉作坊……

[“我”在台北呆呆地看着……

我 (独白)那年跟奶奶去米粉作坊要粉,第一次看见籼米如何变成柔软筋道的桂林米粉,晓得了桂林米粉只有漓江水才能泡出来……

黄奶奶 做米粉好辛苦哟,籼米泡软,磨成米浆,滤、揉、煮、碓、榨,才成了小碟中的米粉,几十年,花桥荣记只用这家作坊的米粉。

米粉丫头 (悄声地)奶奶,米粉作坊有股味道,好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黄奶奶 (小声地)这个米粉师傅,鼻子比狗还灵,一闻味道就晓得米粉是好是丑。

[蓄须的米粉师傅从外面进来,一抽鼻子,忽然扯出一根竹片猛敲石磨……

米粉师傅 (怒吼道)停!都跟老子停下来,站成一排!

[作坊里的徒弟都停下手中活路,排成一排看着米粉师傅……

[米粉师傅抓起一板做好的米粉闻了一下,便将整板的米粉呼啦倒进潲水缸……

米粉丫头 (惋惜地)师傅,做好的米粉怎么倒进潲水缸啦?

[米粉师傅没理米粉丫头,又过去闻一下蒸过的粉团、闻一下揉好的粉团、闻一下滤布、闻一下磨出的米浆,然后,久久地闻着泡籼米的大缸,抬脸看着那排人……

米粉师傅 (黑脸道)今天泡籼米的水是哪个挑的?

[一个瘦徒弟胆怯地上前一步……

瘦徒弟 我……

米粉师傅 水从哪里挑来的?

瘦徒弟 漓、漓江……

米粉师傅 你跟老子趴到条凳上!

[瘦徒弟乖乖趴到条凳上,米粉师傅二话没说,抓起竹片朝屁股狠抽过去,瘦徒弟惨叫一声……

米粉师傅 再讲一遍,水从哪里挑来的?

瘦徒弟 (咬牙道)漓江……

[米粉师傅狠狠照着瘦徒弟的屁股连抽三竹片,瘦徒弟跟杀猪一样惨叫……

瘦徒弟 (求饶地)师父,徒弟晓得错啦——

米粉师傅 错在哪里?

瘦徒弟 (哭道)头二十七担水,徒弟都是去漓江挑的,只有最后一担想躲个懒,在路边水塘要了一担……

[米粉师傅从水缸里掏出一把生米,走到瘦徒弟跟前……

米粉师傅 (不容抗拒地)张嘴!

[瘦徒弟乖乖张开了嘴……

[米粉师傅将一把米都塞进瘦徒弟嘴里……

米粉师傅 这把泡好的籼米,你把它嚼成米浆,等你把水塘杂味品出来后,再回作坊做工挣钱。

[瘦徒弟嚼着籼米哭着走了……

米粉丫头 (小心地)师傅,取花桥荣记的米粉……

米粉师傅 (惭愧地)唉,只能空着手回去了。

米粉丫头 那里不是有十几板米粉——

米粉师傅 (无颜地)这种米粉不能给人吃,只能喂猪。

[米粉师傅把一板接一板的米粉端起往潲水缸里倒……

米粉丫头 (吃惊地)十几板米粉,你都要倒掉啵?

米粉师傅 (诚恳地)桂林人是喝漓江水长大的,桂林人的舌头刁,容不得一丝邋遢味道。桶里那担水是漓江水,你尝尝那水,再闻闻泡米的水,就晓得了……

[米粉丫头似乎明白了,从缸里捧起一把米,嗅了一下;她又从泡米缸里掬起一捧水,俯首细细地嗅着……

黄奶奶 你刚才问米粉作坊是什么味道,闻出来没有?

米粉丫头 (感慨地)作坊被漓江水泡了几十年,就剩漓江水的味道了。也是喔,漓江水泡出来的桂林米粉,天生漓江味道,桂林米粉放再多料子,最要紧的味道,还是漓江味道……

黄奶奶 孙女,一个人能喝一世漓江水、吃一世漓江水泡出来的米粉,是前世修来的福,奶奶享了一世这个福,你这一世也莫离开桂林,也享一世这种福,记下了?

米粉丫头 奶奶,我这一世,是不肯离开桂林的……

[“我”揩去眼角的泪水,看着从前的米粉作坊缓缓转回从前……

我 (独白)我跟台湾人说桂林米粉是漓江泡出来的,没人信。听奶奶说过,灵渠通到漓江后,秦始皇到桂林微服私访,他喜欢用鲤鱼须下酒,桂林人就捞漓江鲤鱼取须子。鲤鱼王怕鲤鱼绝种,就用漓江水种出来的大米,磨浆后做成鲤鱼须一模一样的米粉给秦始皇吃。秦始皇说好吃,世世代代的桂林人都去漓江捞鲤鱼须子吃。我想吃一辈子鲤鱼须,才应承奶奶一世不离开桂林,没想到还是离开了。在我回望桂林的目光中,长春路的花桥荣记艰难地来到了1967年……

第五场

[长春路花桥荣记转了出来,不是吃饭的时间,擦鞋匠坐在摊上修鞋,顾太太、阿春、三光板几个坐在麻将桌前望着“我”……

顾太太 春梦婆,莫做春梦了,快来摸牌!

[“我”走到桌前坐下,拿骰子抛了一下,四个人开始摸牌……

[卢先生带着几个学生从街上走过,兴高采烈地跟“我”打招呼……

卢先生 老板娘,晚饭我带香港表哥过来吃,你多备点菜。

我 好的!

[卢先生带学生下……

我 讲起来,卢先生也算体面人,高高的,除了背有点佝,一杆葱的鼻子,青白的脸皮,轮廓都还在那里。

顾太太 原该是副很体面的长相,可是不知怎的,一头头发先长白了,笑起来,眼角子两撮深深的皱纹,看着很老,有点血气不足似的。

阿 春 我常常在街上撞见他,身后领着一大队蹦蹦跳跳的小学生,过街的时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东张西望地跑过街去。

三光板 看见他那副有耐心的样子,总使我想起从前养的那只性情温驯的大公鸡来,那只公鸡是会带小鸡的,它常常张着双翅,把一群鸡仔孵到翅膀下面去。

我 聊起来才晓得,卢先生的爷爷原来是桂林卢兴昌卢老太爷。卢老太爷从前在湖南做过道台,是我们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东门外那间培道中学就是他办的。哎,三条!

顾太太 白板。

三光板 四筒。

阿 春 东风。

我 七条。讲起来,从来也没见过这么规矩的男人,省吃省用,除了拉拉弦子,哼几句戏,什么嗜好也没得。

顾太太 六条。天天晚上,总有五六个小学生来补习。补得的钱便拿去养鸡。

三光板 五饼。那些鸡呀,就是卢先生的祖爷爷祖奶奶!

顾太太 您家还没见过他侍候那些鸡呢,那份耐性!

阿 春 东风。每逢过年,卢先生便提着两大笼芦花鸡到菜市场去卖,一只只鲜红的冠子,光光亮的羽毛,总有五六斤重。

我 哎呀,刚才出错牌了,该出七条,卢先生的鸡我也买过两只,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来。

顾太太 这么些年来,他会放息,利上滚利,卢先生的积蓄,起码有四五万——

阿 春 (憧憬地)卢先生有四五万,那……老婆是讨得起的了。

顾太太 (看不起地)卢先生讨得起老婆,不过,卢先生不会討你这个洗衣婆。

阿 春 是的,是的,卢先生要讨也是讨顾太太这种包租婆,虽然年纪大点,上了床还勉强能用,咯咯咯……

顾太太 呸,阿春你这张嘴,让恶男人撕过才会老实。

三光板 (玩笑地)阿春,你“擂”卢先生几回,卢先生说不定会讨你这个洗衣婆喔。

顾太太 春梦婆,你侄女秀华有男友没有?七饼……

[秀华正好上,大家一阵笑声……

秀 华 婶娘,打牌喔。

我 秀华来了,有事?

秀 华 哦,也没什么事,就是来跟婶娘讲一声

——

我 哎,顾太太的七饼是不是,胡了!擦鞋匠,你过来帮我顶角。

[擦鞋匠放下手中的活计,坐上桌子摸麻将,“我”拉着秀华到一边……

我 阿卫有了音信?

秀 华 没有,麻袋厂裁人,我失业了……

[秀华眼圈红了……

我 失业又不是死人,抹什么泪嘛?你眉清目秀,又不是没男人要,刚才顾太太还问你有人没有——

秀 华 婶娘莫理这些碎嘴婆娘,你晓得,我放不下阿卫的。

我 你和阿卫有感情,为他守一辈子,你这份心,是好的。

秀 华 阿卫和我讲过,世道乱,容易妻离子散,想团圆,最要紧的是个“等”字——

我 等?你看着你婶娘,就是你一个好榜样。难道我和你叔叔还没有感情吗?等到今天,你婶娘等成了这副样子——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十几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

秀 华 来台湾的头几年,你还四处打听……

我 没得音讯,后来夜里常常梦见你叔叔,总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他已经先走了……

秀 华 我也常梦到阿卫,他总对我笑,婶娘,阿卫没死,还在哪个角落等我……

我 就算阿卫还在,你未必见得着他,要是他已经走了呢?你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用了。

[秀华哭了起来,顾太太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着……

我 莫哭,听婶娘讲,那个桂林老乡卢先生也是一个人跑来台湾,听顾太太讲,卢先生的积蓄起码有四五万。

秀 华 他有四五万,干我什么事?

顾太太 (插嘴道)你苕呀,你的人嫁给卢先生,卢先生的四五万积蓄就嫁给你了。

我 是的,眼下你连工作都没有了,嫁给卢先生,生活不就有着落了嘛。

[秀华转身就走,“我”追上去拉住她……

秀 华 (失望地)婶娘,失业了,想找婶娘帮忙找一份工作,你倒给我介绍卢先生,阿卫要是晓得——

我 (难过地)该醒了,痴情妹子,十几年了,莫讲阿卫杳无音信,就算有音信,一道海峡隔着两岸,他来不了台湾,你回不去桂林……再等下去,你就跟婶娘一样,人老珠黄,还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的日子,不好过呀……

秀 华 (不相信地)你是真后悔啦?婶娘,想想叔叔带兵去花桥荣记找你这个米粉丫头那天吧,你真的忘了叔叔对你的好了?你可以忘,我不能忘!

[秀华甩脱“我”的手,哭着跑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花桥荣记的牌匾……

我 (喃喃地)想想叔叔带兵去花桥荣记找你这个米粉丫头那天……你真的忘了叔叔对你的好了……我想忘啊,来台湾十几年我一直想忘啊,可我忘得了吗……

[舞台缓缓地转动,台北长春路的花桥荣记转回从前……

第六场

[随着“我”的独白,从前的桂林花桥荣记店堂缓缓地转到“我”的眼前。早晨的阳光从窗楣间、亮瓦中铺进店铺,“我”动情地看着那间熟悉的坐满吃粉客人的店堂,伙计们发出响亮的“二两腊马肉”、“三两腌马肉”的吆喝声,桌上坐着不少吃粉的士兵,没座的客官走出门外吃……

[米粉丫头在银柜收钱,黄奶奶从里屋出来,发现卢兴昌也坐着吃米粉,过去打招呼……

黄奶奶 卢大老爷,早安。

卢兴昌 (小声地)有点日子没来荣记,一来,怎么这么多军爷来吃粉?

黄奶奶 (低声笑道)桂林行营的兵,上个礼拜,排队从花桥荣记门前过,那边高个子是个营长,看到我家米粉丫头,路都不会走了,一连三天,带着兵仔来过早。你帮我打听打听,营长有没有家室?

[卢兴昌端着米粉来到营长身边,装作借用桌上的酱油……

卢兴昌 长官,蛮闲,带行营的弟兄跑到水东门外吃米粉。

营 长 花桥荣记的米粉香味飘到十字街,我鼻子尖,寻着香味过来吃了一碗,哎,怪了,一碗就上瘾了,早上出完操,就急着来荣记过瘾。

卢兴昌 (开玩笑地)你当是汤里放了大烟壳子,这么容易上瘾?依我看,要怪就怪你太太赖床,没给长官做早点——

营 长 惭愧,功未成、名不就,尚无妻室。

卢兴昌 哦,也好,一个人自由。你慢吃,老朽先走。

营 长 老人家慢走。

[卢兴昌走到黄奶奶跟前……

卢兴昌 (小声地)黄奶奶,营长没娶妻室,米粉吃完了,还捧着碟子装吃,一直偷瞄米粉丫头,呵呵……军官高大英俊,米粉丫头是水东门外有名的美人,宝马金鞍——般配得很哟。

[卢兴昌走了,有心的黄奶奶走到柜台前,碰了一下米粉丫头……

黄奶奶 哎,伙计忙不过来,你去把高个子军爷那张桌上的碟子捡一下。

米粉丫头 (不高兴地)几张桌子都给他的兵坐满了,客人都跑到门外蹲着吃。

黄奶奶 哪有开店怕人多?高个子军爷吃出味道,天天带军爷来吃,荣记就发达了。

米粉丫头 (嘟哝地)他论天这个样子,吃完了也不走,坐在那里瞄呀瞄地,我脸上又没长花,也不晓得他瞄哪门。

[米粉丫头走到营长桌前收拾盘子……

米粉丫頭 (不客气地)长官,吃完了喔,麻烦你和你的兵腾出位子,不然,客人都到门外蹲着吃,荣记生意还做不做了?

营 长 (客气地)对不起,我还没吃完。

米粉丫头 (讥讽地)还没吃完?刚才一个苍蝇飞过来,想在你的碟子里找点吃的,连米粉渣都没看到,苍蝇难过得都哭了,你晓不晓得?

营 长 (笑了起来)刚品出点味道,你就赶我走呀?

米粉丫头 (不信地)你品出了什么味道?

营 长 (认真地)这种味道,不可信口开河乱讲,你容我用心再品一阵,完了讲给你听。天赐佳品,当敬重才是。

米粉丫头 (小有感动地)天赐佳品?没想到一个舞刀弄枪的军爷,把花桥荣记的米粉看得这般重……

营 长 烦你再来四碟,腊、腌马肉各二碟,我想,如果米粉丫头亲手把米粉端来,那味道我会品得更准……

[营长掏出票子给米粉丫头,米粉丫头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他目光有異样之感,接钱后快步地走向厨房……

[营长挥手示意士兵离开,士兵们纷纷离开,店里只剩营长一个人……

[“我”在台北静静地望着这个日后成为丈夫的军人……

[米粉丫头端着四碟米粉从厨房出来,看到空无一人的店铺,更觉异样,迟疑着不敢走到营长身前……

营 长 (体贴地)穿的是虎皮,人可是猫,再说了,我是吃粉,又不是吃你……

[米粉丫头把米粉放到桌上,转身想走,营长叫住了她……

营 长 讲好了的,你把米粉亲手端来,我用心品一阵,再讲你听,我品出了什么味道,你不想听了?

米粉丫头 (迟疑地)想、想听……

[营长夹起一块马肉扔进嘴里,慢慢咀嚼了许久……

米粉丫头 咬不动?

营 长 咬得动。

米粉丫头 那怎么咽不下去?

营 长 味道太美,不舍得咽下去。唉,这种味道,要是一辈子天天有得品,方不枉人活一世。

米粉丫头 容易,想吃就来花桥荣记。

营 长 行伍之人,四海为家,若想一辈子天天有得品,除非——

米粉丫头 除非什么?

[营长盯着米粉丫头……

营 长 除非娶个会做马肉米粉的女人为妻……

米粉丫头 (脸红道)长官,桂林会做马肉米粉的女人多的是——

营 长 再多,也无人做得出花桥荣记的味道。

米粉丫头 (心跳地)长官,你慢慢吃,我忙去了……

营 长 不急,刚吃了一块腌的马肉,我再吃一块腊的马肉,我就讲给你听,我品出了什么味道。

[营长又夹起一块马肉入口,很快嚼了几下便咽下了,然后看着米粉丫头……

营 长 好味道,当得起天赐佳品美名。

米粉丫头 (好奇地)长官到底品出什么味道……

营 长 腊的马肉香,腌的马肉甜——

[米粉丫头扑哧笑出了声……

米粉丫头 但凡桂林人,都晓得腊的马肉香,腌的马肉甜,哪用得着再买四碟米粉来品?

营 长 不过,有一种味道,来花桥荣记的客人,只有我一人品了出来——

米粉丫头 (好奇地)什么味道?

营 长 (绕开话题)你平日里是去漓江洗头——

米粉丫头 有什么稀奇?桂林妹子,但凡离的江边近,都去漓江洗头。

营 长 不过,只有你洗头那块石头的左边有一蔸桂花树——

米粉丫头 (惊讶地)你怎么晓得?

营 长 桂花树在上游,桂花跌落漓江,花瓣顺水流到你洗头的地方,因此,你的头发比一般桂林妹子的头发多一股香气……

米粉丫头 (不敢相信地)一蔸树的桂花泡一江水,你真的能闻出来?

营 长 桂花的香味叫什么,你知道吗?

米粉丫头 (心跳地)不、不知道……

营 长 天香。桂林人来花桥荣记,都是闻到了花桥荣记的米粉香;我来花桥荣记,闻到的是你头上的天香……

[米粉丫头忽然脸红地捂住脸……

米粉丫头 你、你坏,闻人家头发……

营 长 (紧张地)对不起,我忘了你年纪小,吓着你了,认罚,认罚,再要四碟米粉。

米粉丫头 (娇嗔道)不给吃,我要罚你——

营 长 罚我做什么?

米粉丫头 (鼓足勇气地)罚你……带我去看小金凤的戏。

[营长如同接到军令一样双脚一个立正,朝门外大喊……

营 长 集合!

[军爷们迅速跑进店里排好队……

营 长 (命令道)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本营长带你们来花桥荣记是有任务的,现在任务胜利完成,以后弟兄们见了这个女人,叫什么?

军爷们 (响亮地)营长太太!

[米粉丫头捂着脸跑进里屋,黄奶奶一脸笑意地提着几串用红绳串好的铜钱走了出来……

黄奶奶 哎哟,穿了几年铜钱,这下用上喽,呵呵……

[“我”注视着桂林的花桥荣记缓缓转进过往的岁月……

我 (独白)这个人日后成了我的丈夫,我成了官太太,跟他去过一些大地方。见过我的长官背后总夸,说是桂林女人拿得出手。也难怪,我们那里,到处青的山,绿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肤也洗得细白了。几时见过台北这种地方?今年台风,明年地震,任你是个大美人胎子,也经不起这些风雨的折磨哪!秀华若是一直干等阿卫,再过两年,眉眼间那点水灵也要等干了。不行,卢先生这条线还是得帮她搭上……

第七场

[在“我”的独白中长春路花桥荣记转了出来,顾太太、阿春、三光板、擦鞋匠还坐在麻将桌前望着“我”……

擦鞋匠 老板娘,这把牌还得你自己打,不然,点炮了我没得钱给。

[“我”坐回麻将桌……

顾太太 你家侄女死心眼,卢先生都不肯嫁。

我 秀华刚失业,心情不好,我再劝劝。

顾太太 女人到了这一步,还讲什么爱情喔,老话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趁年轻,赶紧嫁了,不要到了你我这把年纪,还得自己挣饭票。

[李半城提着箱子、夹着一把胡琴走了过来……

三光板 哎,李老鬼,往日只见你提箱子,怎么今日把胡琴也提出来了?

顾太太 是不是儿子没寄钱,被包租婆撵出门了?

李半城 (强撑地)有这一箱子房契,哪个敢撵我?

我 李半城,你欠的饭钱,该给了。

李半城 (萎缩地)儿子来信,讲支票已经寄了出来。你今天先让我吃,明日我若是不给你,阎王收我的老命。

我 你都白吃一个多月了,每天问你要钱,你都拿老命来赌咒,你的命不值钱,晓不晓得?

李半城 (讨好地)都是广西老乡——

我 莫提广西老乡了,个个的荷包都是干瘪瘪的,点来点去,不过是些家常菜,想多榨几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还要吃力。

三光板 不过,这些年来,也全靠这批穷顾客的帮衬,才把这片店面撑了起来。

李半城 是的,是的,也是广西老乡帮衬,老板娘才财源茂盛达三江……

我 (气不打一处来)达你个头!这些年,你一扯鸡爪疯,就打烂荣记一个碗,开饭店打烂碗好晦气的,晓不晓得?我那点财气,都让你打碗的晦气冲没得了,晓不晓得!

李半城 (卑微地)老板娘,让我这餐先赊一顿——

我 (冷冷地)小本生意赊不起,烦你另找大户去赊。

三光板 (嘲笑地)你有胡琴,会唱戏,去擦鞋匠旁边扯起弦子唱,说不定有人丢钱的。

[李半城默默走到一边,盘坐地上,真的扯起胡琴,但是,他的手扯鸡爪疯,握不住弦子,他索性扔下胡琴,放开沙哑的喉咙唱起来……

李半城 (唱)我二老好比二孤鬼,大庙不收小庙存。叫一声娇儿来了吧,怎么这又是清风亭……

[“我”生气地走到李半城身边……

我 李老鬼,快到饭点了,你在这里鬼嚎,哪个还肯进花桥荣记吃饭?

李半城 (低声地)我进……

我 李老鬼,你也是做过生意的人,将心比心,你若讲得出一个不给钱吃白饭的理由,我再赊你一餐,你讲呀,讲呀!

李半城 (忽然老泪纵横)我今天……七十寿辰……

[“我”怔住了,看了李半城一会儿,心软了,回头招呼三光板……

我 给李老鬼下一碗面……

[三光板进去了,顾太太收好麻将,跟阿春都走了……

[秦癫子神色不太正常地上……

我 秦癫子,饭点一到,你比去政府上班还准点。

[秦癫子如同没听见“我”的话,低着头走进了花桥荣记……

[擦鞋匠凑近“我”……

擦鞋匠 秦癫子真是疯癫了,听讲他以前有二房老婆,来台湾了,老婆没得了,女人瘾又没戒——

我 晓得,他原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跑去调戏人家女职员,给开除了,就这样疯了起来,容县县太爷,落魄成长春路花痴!

[三光板捧着一碗面条过来递到李半城手中,李半城接过面条时,手一抖,碗掉地上,一碗面条落到地上……

我 (无奈地)李老鬼,你自己也看到了,不是我不让你来花桥荣记吃饭,是你老到吃不成饭了。

李半城 (喃喃地)是的,是的,是我老到吃不成饭了,我走了,不讨扰老板娘了……

[李半城提着箱子、夹着胡琴低头走了两步,却又走回“我”跟前,把胡琴递给“我”……

李半城 老板娘,这把胡琴是我在桂林买的,我有鸡爪疯,扯不了了,留给花桥荣记吧。

我 人家来吃饭,哪个扯胡琴?

李半城 来花桥荣记的桂林人多,说不准哪个想家了,就扯一板,唱两句桂戏……

[李半城蹒跚地提着箱子走了……

[卢先生兴高采烈地上……

卢先生 老板娘。

我 哎哟,卢先生,你先前讲,晚饭你带香港表哥过来吃,叫我多备点菜,我都备好了,你表哥到了没有?

卢先生 人是到台北了,不过,表哥不是一般人,(压低声音)他在香港,做大陆客的……哦,台湾戒严期,我不好随便讲。表哥来还有点公干,要等下子才能过来。

我 也好,我正好跟你講个事。

卢先生 哦,什么事?

我 我侄女秀华——

卢先生 哦,我见过,桂林妹子,白白净净,人也斯文,一看就晓得不是台湾婆娘。

我 是的,是的,当年是你爷爷办的培道中学校花,追的人好多,哪晓得,她跟了个排长,那个排长呢,又失踪了,她一个人来了台湾……

[“我”发现卢先生对我讲的话没什么兴趣,好像被李半城留下的胡琴吸引了……

我 (不太高兴地)卢先生,你听到我讲什么没有?

卢先生 听到的,听到的,哎,你手上这把胡琴看上去有年头了……

我 李老鬼的,没得钱给,留把胡琴顶饭钱,哎,听顾太太讲,你晚上除了拉拉弦子,哼几板戏,什么嗜好也没得,这把胡琴你拿去吧。

[卢先生珍惜地接过胡琴,试着拉了个桂戏过门……

我 琴一响,不由的便心痒了起来,从前在桂林,我是个大戏迷,小金凤、七岁红他们唱戏,我天天都去看的。刚听你扯个过门,就晓得桂林戏你蛮懂的。

卢先生 不过是有时心烦,胡拉乱唱几句。

我 唉,几时能听到小金凤唱,心就不烦了。

卢先生 我也是最爱听她的戏。

我 她那出《回窑》,把人的心都给唱了出来,卢先生,反正还要等表哥,你唱一段好耍嘛。

卢先生 桂戏这种戏,不在桂林唱,唱不出那个味道。

我 说起来,花桥荣记也算桂林老店,在台湾,你找不出第二个比花桥荣记离桂林更近的地方,卢先生,你就唱一个嘛。

卢先生 好,献丑了,我来一段小金凤的《薛平贵回窑》。

[卢先生调好弦子,用旦角的声音唱了起来……

卢先生 (唱)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我”顿时泪流满面……

我 (独白)一句“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把我的泪唱了出来,我在乐群剧社听小金凤唱这句的时候,我是那么年轻,身边坐着我的年轻的薛平贵……

[随着“我”的独白,长春路的花桥荣记慢慢转回从前桂林的旧戏院……

第八场

[“我”看到桂林一个旧式的戏曲舞台和两张坐椅慢慢转到眼前……

[台子一侧立着水牌,上书:薛平贵回窑,王宝钏——小金凤扮演……

[王宝钏在台上与薛平贵做戏,米粉丫头和营长坐在一起看戏……

王宝钏 (唱)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白)既是儿夫回来,你要往后退一步……

薛平贵 (白)哦,退一步……

[“我”忍不住跟着王宝钏的道白……

王宝钏、我 (白)再往后退一步……

薛平贵 (白)再退一步……

王宝钏、我 (白)再要退后一步……

薛平贵 (白)哎呀,往后就无有路了啊……

王宝钏、我 (白)后面有路,你……也不回来了啊……

[“我”擦着满脸的泪水,王宝钏和薛平贵仍在戏台上唱与做,戏台上却忽然如哑剧一般没有声音,场子里只回荡着“我”的独白……

我 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贵等着了,我、卢先生,还有秀华,也等了十八年,却没有等着。我怕是永远等不着了,也看不出卢先生、秀华还有多少年才能等着,或许跟我一样,永远等不着了。离乡的人,最听不得乡音,偏偏又忍不住想听;分离的人,最看不得《回窑》,却偏偏忍不住想看。记得那天看戏的时候,我还交待过他……

[戏台上,王宝钏与薛平贵夫妻相认,看得入神的米粉丫头欣慰地靠在营长肩头……

米粉丫头 (小声地)你也是军爷,不准你离开桂林去征东征西的,让我一人苦守寒窑。

营 长 (小声地)有你在桂林,一辈子,我也舍不得离开……

[戏台上的声音恢复了正常,薛平贵与王宝钏夫妻团圆……

薛平贵 (唱)平贵离家十八年,

王宝钏 (唱)受苦受难王宝钏。

薛平贵 (唱)今日夫妻重相见,

王宝钏 (唱)只怕相逢在梦间……

[戏台和观众席在薛平贵和王宝钏的唱腔里转回从前……

第九场

[台北的花桥荣记在“我”的思绪中转了回来,卢先生握着胡琴呆呆地想着什么……

我 卢先生,戏唱完了,人还没有从戏里走出来……

卢先生 唉,想起了小时候,跟罗小姐去乐群剧社看小金风唱《回窑》的事情,有点惆怅……

我 罗小姐?哪个罗小姐?

卢先生 (珍惜地)留在桂林的未婚妻……

我 你的未婚妻?桂林谁家的小姐?

卢先生 她爸是罗锦善。

我 就是开缀玉轩的那个罗锦善?我常去买他家的织锦缎做衣服。

卢先生 是,缀玉轩是罗小姐爸爸开的,织锦缎名气大,官太太常去。

我 哦,你未婚妻原来是罗家姑娘。

卢先生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我培道的同学。

我 怪不得,卢先生在台湾一直没找人……

[顾太太上……

顾太太 哟,卢先生,一脸喜气,收都收不住哟。我去你房间找你——

卢先生 (紧张地)顾太太,房租我已经交齐了——

顾太太 不是收租,我是来问一声,卢先生是不是要办喜事了?我还有一间大一点的屋子可以租——

卢先生 没有,没有……

顾太太 没有你会布置房间?还添了一床大红丝面的被窝。

[卢先生幸福地低下了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卢先生 是、是她的信……

我 罗小姐有音信了?

卢先生 香港表哥和罗小姐联络上了,她本人已经到了广州——

我 从广州偷渡香港,听说不少钱——

盧先生 香港办偷渡的黄牛,带一个人入境要十根金条,正好五万五千块,早点我也凑不出来。表哥这次来,专门帮我把钱带给黄牛……

顾太太 哎哟,春梦婆,你看卢先生两手紧紧地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阿春慌乱地跑上……

阿 春 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 出什么大事了?

阿 春 在巷子口那个小公园里,一棵大枯树上,老头子上吊死了……

我 (大惊地)啊,上吊死了?哪个老头子上吊死了?

阿 春 在你花桥荣记包月的李老头啊!吓死人了,一双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顶黑毡帽滚跌在旁边,那口箱子歪在一边,你们去看嘛,估计他用箱子垫脚,把头伸去绳套里……

[顾太太、三光板、擦鞋匠跟着阿春跑下……

[“我”扭头回到店里……

[卢先生闷头擦着那把李半城留下的胡琴……

[“我”提着一个旧瓷盆和一迭纸钱走了出来,点着后,把纸钱扔到盆里……

我 李先生呀,虽说是广西老乡,也帮不上你什么忙。给你烧点纸钱,好让你在冥府能买张船票回老家……

卢先生 唉,人回不去广西,魂儿能回老家,也是好的……

我 卢先生,李老头平日总唱桂戏《天雷报》,你扯一板,送他的魂儿走一程……

[“我”扭头又往店里去……

卢先生 老板娘,你去干什么?

我 先前,李老头说他今天七十大寿,我让三光板给他煮了碗寿面,他扯鸡爪疯,一碗面都掉尘土里了。我再给他做一碗,广西路远,吃不饱,李老头没力气回去……

[“我”哭着进去了,卢先生扯起胡琴,轻轻唱起了《天雷报》……

卢先生 (唱)我二老好比二孤鬼,大庙不收小庙存。叫一声娇儿来了吧,怎么这又是清风亭……

[“我”端着一碗粉出来,放在烧纸钱的瓷盆边上……

我 李老头,面条没了,我给你冒了一碗米粉。你回广西,会去桂林看你的门面,要是阳桥义利居不开门,你去水东门外的花桥荣记,荣记的米粉你没吃过,腌的马肉甜,腊的马肉香,你尝尝……

[在“我”的念叨声中,长春街的花桥荣记转回桂林……

第十场

[“我”看着被油灯照亮的桂林花桥荣记店堂缓缓地转到“我”的眼前,“我”呆呆地看着还小的“我”——

[米粉丫头全身笼罩在暖意融融的煤油灯光线中,正在收银柜后面打算盘算账,黄奶奶在边上用红线串铜钱,不时看一眼孙女,露出慈爱的笑容……

[落魄的李半城提着那口箱子从门外走入店堂,动情地看着黄奶奶和米粉丫头……

李半城 黄奶奶……

[李半城看得见黄奶奶和米粉丫头,她俩却看不见李半城……

李半城 (对米粉丫头说)我从台北长春街来,你交待过我,吃两碟荣记马肉米粉,一碗放腌马肉,一碗放腊马肉……

[李半城坐到桌前等着……

[“我”也想走进桂林花桥荣记的店堂,但是,好像有一层玻璃门挡在我面前一样,“我”走不进去……

我 (独白)李半城的魂儿回到广西,听了我的话,他去了花桥荣记。我也想跟着李半城的魂儿回那间熟悉的店堂,可我回不去,好像有一层玻璃门挡在我的面前,人走不过去。那一下,我心里好难过,活着的人回不去,死了才能回老家……难过完了又想呀,死了能回家,心里终归有了盼头,这样想来,死,对李半城未尝不是好事……

[在“我”的独白中,长春路的花桥荣记转了回来……

第十一场

[静静的街道,只有擦鞋匠在等客,“我”看见卢先生脸色灰败地走来……

我 盧先生,怎么啦?脸色不好,两眼通红……

[卢先生没理“我”,径自低着头走……

我 卢先生,再走,就过花桥荣记的门脸了,交了包月钱,不吃了?

[卢先生站住,呆呆地看着“我”……

卢先生 吃、吃什么?

我 你是在花桥荣记包月,忘了?是不是罗小姐要到了,心里惦记得要紧,都忘了吃饭这个事儿?

卢先生 (喃喃地)呃……罗小姐……呃……

我 你嘴巴一张一张地,咿咿乌乌,半天迸不出一句话来,你倒是说,罗小姐出什么事了?

卢先生 (悲愤地)他不是人!

我 谁不是人?

卢先生 香港表哥!

我 上次你带来花桥荣记吃饭那个表哥?

卢先生 (两眼通红地)就是他,不是人,不是人啊!

我 不着急,你坐下讲,怎么回事?

卢先生 他讲帮忙把罗小姐偷渡到香港,收我五万五千块钱,那钱是我给学生补习、薪水、放贷、养鸡,省吃俭用十几年攒下的,他全吞了,全吞了啊!

我 罗小姐没到香港,你表哥拿钱跑了?

卢先生 他倒没跑,我看罗小姐迟迟没有消息,托人去香港问他,你猜他怎么说——

我 风头紧,偷渡的事先缓缓?

卢先生 屁!他竟说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 哦,你被表哥骗了,唉,你那表哥这么做,生娃崽没有屁眼,死了不得脱生。

卢先生 (呜呜地哭)他生娃崽没有屁眼,死后不得脱生,对我有什么用?罗小姐再也来不了……

我 钱是人赚的,再攒几年——

卢先生 (放声大哭)我攒了十五年啊……

我 唉,真是难为你这样一个男人了……

[秀华端着一碗米粉从店里出来,她似乎听到了卢先生的话,什么没说,默默把米粉放到卢先生手中……

卢先生 (擦泪道)秀华妹子费心了,我吃不下,你端回去吧。真的,我没有事……

秀 华 (眼圈红红地)看到先生流眼泪,让我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句——

我 哪句?

秀 华 卢先生晓得的……

[秀华看着卢先生……

卢先生 你也在等人,我也在等人,你讲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一句……

[秀华没吱声,端着粉低头回店里去了……

我 唉,秀华那里,阿卫音信全无,你挨骗得这么惨,看来罗小姐也难来了。你还记得过年时,我把你和秀华都拘了来——

卢先生 你做了一桌子的桂林菜,烫了一壶热热的绍兴酒。

我 那晚,秀华一句阿卫没提过,我喊你和秀华喝双杯,你脸竟红了。

卢先生 (忽然警觉地)你……提这个事,什么意思?

我 秀华答应我,她不等阿卫了,罗小姐来不了,你说是坏事,要我说也是好事。卢先生,响鼓不用重槌擂,你看我们秀华这个人怎么样?

卢先生 不要开玩笑……

我 什么开玩笑?那天你走后,我们秀华直赞你呢!

卢先生 (黑脸道)我和你讲观音阁,你和我讲到瓦窑去了,你到底想讲什么板路?

我 (故作轻松地)你快请请我,我替你做媒去,这杯喜酒我吃定了!

卢先生 (正色道)请你不要胡闹,我在大陆早订过婚的!

我 (忽然火了)你订过婚?我还结过婚呢!可我的老公在哪里?你是不是觉得台湾和桂林就隔着一片海,总有一天会和罗小姐见面?

卢先生 会见的,总有一天会见的……

我 (尖刻地)那片海,除了菩萨,没有人过得了,罗小姐不是菩萨,她过不来,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已经是一头花白的头发了,晓不晓得,你等不起了!

[卢先生直勾勾地望着“我”,把碗放到“我”的手中,慢慢转身走了……

卢先生 (喃喃地)等不起了……我等不起了……

[阿春上,高耸的胸脯结结实实地“擂”在卢先生的胸脯上……

[卢先生像被撞傻了一样,竟然呆呆看着阿春的胸脯……

阿 春 (夸张地)哎哟,卢先生这么斯文的人,也学坏,盯着人家看……

[卢先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低头快步去了……

阿 春 (喊道)卢先生,等下子,一起走嘛……(追下)

[秀华从店里出来,看着卢先生的背影……

我 当年我跟奶奶去卢家送过米粉,好体面的一间公馆,撤退后我们自己军队一把火烧了……

秀 华 那时,你就见过卢先生?

我 见过,卢府园子里种满了有红有白的芍药花,卢先生那时上下都叫卢少爷,奶奶讲他白净清秀,像个读书人,将来跟他爷爷一样,要做官的,谁晓得今天……

秀 华 年纪不算顶大,背都驼了……婶娘,卢先生心里放不下罗小姐,你就不要逼他了……

我 唉,卢先生和你一样,等不到头还要死等……

秀 华 有个在高雄做生意的,媒人跟我提了好几次,我一直拖,听了卢先生的事,觉得婶娘讲得对,等不起了,真的等不起了。婶娘,我去高雄了,万一哪天阿卫真的找来了,你莫跟他说我嫁人的事,就说我……死了……

[秀华抹着眼泪跑了……

[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追赶声,三光板、阿春等人都过来看……

[秦癫子跑上,他歪着头、斜着眼,右手伸在空中乱抓乱捞,满嘴冒起白泡子……

秦癫子 滚开!滚开!县太爷来了。

[一个卖菜婆抡着一根扁担跑了上来,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卖菜婆抡起扁担对着秦癫子罩头一棍,当场打得他额头开了花,看到卖菜婆抡起扁担还要打,“我”急忙拦住了……

我 再打就出人命了!

卖菜婆 (气愤地)这种人打死不用偿命!

阿 春 卖菜婆,秦癫子又偷看女人洗澡了?

卖菜婆 他到我菜摊跟前,伸手就摸老娘的胸口——

阿 春 (蔑视地)你那胸脯一点肉头没有,摸就摸一下了,什么也摸不着,哪用得着往死里打?

卖菜婆 (气恼地)你胸脯肉头厚,你给他摸呀!

三光板 (起哄地)阿春,拿胸脯“擂”一下秦癫子,给他看看什么叫胸脯!

卖菜婆 (不解地)什么叫用胸脯“擂”一下秦癫子?

擦鞋匠 桂林话,女人把胸前两坨好肉当鼓槌,把男人的胸膛当鼓面,鼓槌擂上鼓面——

我 好了,好了,卖菜婆,他摸了你一把,你把他的头打开了花,一个不欠一个。走吧,不然警察当治安案件处理,大家都麻烦……

[卖菜婆气哼哼地走了……

秦癫子 (愣愣地)头好痛,给我冒一碗米粉。

我 你怕米粉是药,还治病喔。

三光板 你莫讲,桂林那些穷人家,娃崽发烧哭闹,也不吃药,就去买碗米粉,娃崽吃完就不哭闹了。

顾太太 卢先生也讲过喔,嘴唇是他在台湾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只有一味药可治——桂林花桥荣记的米粉。

阿 春 不过,卢先生还讲过,那味药在桂林水东门外,长春路这间卖的是假药。

我 放你的狗屁!秦癫子,赶紧去诊所,你的头开花了。

秦癫子 (笑眯眯地)我的头没开花,是花桥底下的桃花开了,我那小老婆撑把油纸伞在花底下照相……

我 (独白)不知为什么,秦癫子说到花桥的桃花开了的时候,我的心动了一下,像是看到了花桥底下用粉红颜色涂满的江边。都是桃花,我见过好多人去照相,女人家总爱在肩头挑一把红纸伞,讲是圆圆的红纸伞和花桥桥拱的倒影配在一起好看……

[在“我”的独白中,长春路的花桥荣记缓缓转到从前的花桥……

第十二场

[在“我”的独白中,从前那片茂密如林的桃花转了出来,桃树后露出花桥荣记的一角……

我 (独白)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秦癫子和小婆不配在花桥底下照相,只有卢先生和罗小姐那种青梅竹马的情人和花桥搭在一起,照出来相才会像幅山水画。正想着这事,卢先生和罗小姐就到花桥了……

[一对青年恋人打着一把大红的油纸伞从桃林里露出身影……

[一个照相师傅给他俩照相……

照相师 哎,笑一下,照相是瞬间,相片是永恒,笑得再漂亮一点,好!

[照相师傅走了,他俩还在幸福地笑着……

卢先生 花桥的春天好静喔,要不,温习一下昨日国文学的汉乐府?

罗小姐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卢先生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

罗小姐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年轻的卢先生和罗小姐的笑容如相片一般凝固了……

[“我”在台北长春路看着他俩……

我 (独白)相爱的人都要讲情话,我那口子不会,他讲过最好听的话是这句:这种味道,要是一辈子天天有得品,方不枉人活一世。我跟他讲,想吃就来花桥荣记。他说,行伍之人,四海为家,若想一辈子天天有得品,除非娶个会做马肉米粉的女人为妻……你呀你,有娶做马肉米粉女人的运,却没有品一辈子这种味道的命……

[一声惊雷,雨声哗哗啦啦,那片桃花和年轻的卢先生、罗小姐缓缓转回久远的从前……

第十三场

[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台北长春路的花桥荣记缓缓转了出来……

[三光板撑着伞从店里出来,把“我”接到骑楼下……

三光板 老板娘,刮台风菜贵,你要赶紧催一下卢先生和秦癫子交錢,柜上没得钱买菜喽!

我 唉,卢先生和秦癫子都是好几日不见了,不行,我得去找他俩!

[顾太太打伞上,走进骑楼下,一把揪住“我”的膀子……

顾太太 哎哟,这些男人家,笑死人了!

我 又有什么新闻了,我的顾大奶奶?

顾太太 讲不出口,讲不出口哟!

三光板 (大咧咧地)你是包打听,谁家媳妇偷汉子,她都好像守在人家床底下似的,有什么讲不出口的?

顾太太 这是怎么说?卢先生那么好一个人,也这么胡搞起来。您家再也猜不着,他跟什么人姘上了?

三光板 什么人?

顾太太 阿春!那个洗衣婆。

我 (不敢相信地)我的娘!

三光板 姘阿春不奇怪呀,跟她妈一样,人还没见,一双奶子先便“擂”到你脸上来了,也不过二十零点,一张屁股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兩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

顾太太 那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顶记得,那次在菜场里,一个卖菜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犯着了她,她一双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个小伙子直往后打了几个踉跄。

我 顾太太,你说卢先生跟阿春胡搞——

顾太太 阿春替卢先生送衣服,一来便钻进他房里,我就知道,这个台湾婆不妥得很。有一天下午,我走过卢先生窗户底,听见又是哼、又是叫,还当出了什么事呢。我踮起脚往窗帘缝里一瞧,呸——

三光板 (着急地)看见什么了?

顾太太 光天化日,两个人在房里也那么赤精大条的,那个死婆娘骑在卢先生身上,蓬头散发,活像头母狮子!撞见这种东西,老板娘,您家说说,晦气不晦气?

三光板 (笑了起来)难怪,你最近打牌老和十三幺,原来瞧见宝贝了。

我 (叹气道)卢先生倒好,找了一个洗衣婆来服侍他,日后他的衣裳被单倒是不愁没有人洗了。

顾太太 (拍手道)天下的事就怪在这里了——

我 她不服侍卢先生?

顾太太 她服侍卢先生?卢先生才把她捧在手上当活宝贝似的呢,人家现在衣服也不洗了。

三光板 我看她指甲擦得红通通的——

顾太太 对喽,她大模大样坐在那里听收音机的歌仔戏,卢先生反而累得像头老牛马,买了个火炉来,天天在房中炒菜弄饭给她吃。最气人的是,卢先生连床单也自己洗,他哪里洗得干净?晾在天井里,红一块,黄一块,看着不知道多恶心。

[顾太太忽然闭嘴,鄙视地看着街那头……

[卢先生提着菜篮跟在穿木屐的阿春后面给她打伞,上……

三光板 (小声地)哎,看呐,阿春脸上涂那两坨胭脂……

顾太太 (小声地)脚指甲都涂上了蔻丹,劈劈啪啪踏得混响,很标劲,很嚣张喔。

三光板 (小声地)啧啧啧,我还以为卢先生戴着顶黑帽子呢,哪晓得他竟把一头花白的头发染得漆黑,染得又不好,硬邦邦的张着;脸上大概还涂了雪花膏,那么粉白粉白的。

我 (叹气道)这才多少日子,一双眼睛都坑了下去,眼塘子发乌,一张惨白的脸上就剩下两个大黑洞。

[“我”走出骑楼,想跟卢先生打招呼,卢先生把头一扭,装着不认识,跟在那个台湾婆的屁股后头便走了……

我 唉,看见卢先生,你猜我想起什么了?

三光板 指定是想起从前在桂林看戏,一个叫白玉堂的老戏子来,五十大几了,还唱扇子生。

我 对头,有次我看他的《宝玉哭灵》,坐在前排,他一唱哭头,那张敷满了白粉的老脸上,皱纹陡地统统现了出来,一张嘴,便露出了一口焦黑的烟屎牙,看得我心里直难过,把个贾宝玉竟唱成了那副模样。

[两个防疫人员装扮的人抬着一副担架上,擦鞋匠手拿着一把大红油纸伞跟上,防疫员抬担架下……

我 哪家人死了?

擦鞋匠 秦癫子。

我 (大吃一惊)啊,秦癫子,怪不得打从台风来那天就不见他来过花桥荣记。

擦鞋匠 长春路被淹后,大水沟冒出一窝窝的死鸡死猫来,有的烂得生了蛆,太阳一晒,一条街臭烘烘。卫生局来消毒、打捞的时候,从沟底把秦癫子钩了起来。

三光板 什么时候死的?

擦鞋匠 不晓得,他裹得一身的污泥,硬邦邦的,像个四脚朝天的大乌龟,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掉到沟里去的,死的时候手上还死抓着这把油纸伞。

[“我”接过油纸伞撑开了看……

三光板 那次挨卖菜婆把头打开花,秦癫子还讲花桥底下的桃花开了,她那小老婆撑把油纸伞在桥底下照相,唉,花痴一世……

我 (呆呆地)三光板,把那个烂瓷盆端来。

三光板 做什么?

我 你莫管,再冒一碗米粉,一起端过来……

[三光板下……

顾太太 唉,莫看秦癫子一天吃女人豆腐,除了偷看过阿春洗澡,也就是隔着衣服动点手脚,被开除又疯了,死得蛮惨。

擦鞋匠 真不如人家卢先生,总讲等未婚妻,转身把阿春睡了。

顾太太 (撇嘴道)阿春那种货,你擦鞋匠想睡,她也是依你的。

[三光板一手提着旧瓷盆,一手端着米粉出来……

[“我”把瓷盆放到地下,打开大红油纸伞,用火柴点着,放入瓷盆……

三光板 (不解地)李老头死,你给他烧了一把纸钱,秦癫子死,你怎么烧油纸伞呢?

我 他这把油纸伞是买给小婆去花桥照相用的,烧了,让这个花痴了了他这个心愿。

[“我”把米粉放在瓷盆前……

我 秦癫子,我给你冒了一碗米粉,吃饱了,你有力气走回广西,去桂林找你的小婆。要是在兰井巷找不到,你去花桥找,桃花开了,她在那里等着和你照相。这回的相片你要收好,莫跟到台湾时那样忘了带照片……

三光板 (没头没脑地)老板娘,我要是哪天死了,你要交待我回桂林城的花桥荣记去做伙计,我怕忘了路,又回到台湾这家花桥荣记……

我 (轻轻地)若是我先死呢,你也是这么交待我,(忽然痛哭)横直我是要回家的!现在,就是现在,我跟癫了一样地想,想在那棵桂花树下洗头……

[长春路的花桥荣记缓缓地转回从前的漓江……

第十四场

[从前的桂林漓江边上一株桂花树缓缓地转了出来,“我”从台北长春路直接走到桂花树前的一块礁石上,把头上的长发解开,在漓江水中漂洗……

我 (独白)在梦中,我一次又一次来到这株桂花树旁边洗头,每次梦中来到这里,枝上总是没有一朵花,我洗着洗着,就会哭醒,醒了后问自己,桂花树没有花,我哭什么呢?

[营长慢慢地走近“我”……

营 长 (空灵地)你平日里是去漓江洗头——

我 (空灵地)有什么稀奇?桂林妹子,但凡离的江边近,都去漓江洗头。

营 长 (空灵地)不过,你洗头那块石头的左边有一蔸桂花树——

我 (空灵地)你怎么晓得?

营 长 (空灵地)桂花树在上游,桂花跌落漓江,花瓣顺水流到你洗头的地方,因此,你的头发比一般桂林妹子的头发多一股香气……

我 (空灵地)一蔸树的桂花泡一江水,你真的能闻出来?

营 长 (空灵地)桂花的香味叫什么,你知道吗?

我 (空灵地)不、不知道……

营 长 (空灵地)天香。桂林人来花桥荣记,都是闻到了花桥荣记的米粉香;我来花桥荣记,闻到的是你头上的天香……

[营长说完,慢慢消失了……

我 (独白)我知道桂花树没有花,我为什么哭了……那年,他是闻着我头发里的香味儿找到我的,后来,我到了台湾,他一直没来……不是他不找我,是我没用桂花泡过的漓江水洗头,头发没有他说的天香,闻不到天香的他就会一直找不到我……他一定找得很苦,而我却一直在台北长春路用这里的水洗头……好不容易在梦里去漓江洗一回,谁知桂花树还是没花,我哭了……桂花树啊,今夜我又来到漓江洗头,求求你开花吧,头发有了你的香味,他才能找着我呀……

[金黄的桂花雨从天而落,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长发上……

[“我”转着圈迎接漫天桂花雨,然后挽好头发,离开那棵桂花树……

我 (轻轻地)薛平贵,我的头发香了,你在哪儿呀……

[随着“我”的独白,那棵桂花树缓缓转到找不回的从前……

第十五场

[台北长春路的花桥荣记缓缓转了回来……

[“我”取下一缕长发,静静地嗅着……

[一阵慌乱的奔跑声,擦鞋匠穿着一条裤衩光着脚跑了出来,卢先生举着一根柴火棍追了上来……

卢先生 (声嘶力竭地)我打死你这个擦鞋佬,偷人偷到我床上了!

[擦鞋匠忽然一把抓住卢先生手上的柴火棍,然后,一脚把卢先生踢倒地上……

擦鞋匠 要打你打阿春,是她一胸脯把老子“擂”到你家床上!

[擦鞋匠转身跑了,阿春披着散乱的头发跑了上来,顾太太跟在阿春后面跑上……

阿 春 (气恼地)姓卢的,你喊得长春路都翻了,你是怕外人不晓得你老婆偷人是吧?

[卢先生起身恨恨地盯着阿春,忽然,抬手打了阿春两个耳光……

阿 春 (意外地)啊,在床上你跟病了三年的老头一样,到大街上你竟敢打老娘耳光呀!

[阿春三脚两跳她便骑到了卢先生身上,连撕带扯,一口过去,把卢先生的耳朵咬掉了大半个……

卢先生 (惨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我”和顾太太赶紧把阿春从卢先生身上拉开……

卢先生 (捂耳惨叫道)啊,你把我的耳朵咬掉了半边……

阿 春 (恶狠狠地)咬掉耳朵你就晓得叫了?你再敢动老娘一根毫毛,老娘咬掉你的命根子,让你做了太监还得给老娘倒洗脚水!

[阿春转身气哼哼地回去了……

[卢先生蹲在一边委屈地哭着……

顾太太 天下也有那样凶狠的女人?卢先生要是不赶阿春走,一定死在那个婆娘的手里。

[卢先生忽然站了起来,生气地走到顾太太跟前……

卢先生 (生气地)老话讲,宁拆一座庙,不拆一门亲,你讲的话坏良心!

顾太太 (生气地)卢先生,早先,你在租我的房子里和阿春做出了那种丑事,我已经算倒了大霉,依我的性子,当天就要把你撵出去。好了,既然卢先生嫌我坏良心,麻烦你今天就搬出去!

[卢先生的腰一下彎了下来……

卢先生 (呆呆地)到点了,我得去学校了,先走了……

[卢先生目光空洞、一瘸一拐地走了……

[顾太太气哼哼地走了, “我”正想走,三光板捧着那个装着花桥荣记秘方的盒子出来……

我 (紧张地)你拿这个盒子做什么?

三光板 这个盒子装着荣记的秘方,只是老板娘从来不给三光板看,一直用油纸包了藏在神龛里头和祖宗一起供——

我 (意外地)你怎么晓得?

三光板 刚才,有只老鼠把盒子拖下地……

[“我”紧张地接过盒子,大吃一惊……

我 (沮丧地)白蚊蛀了……

[“我”把盒子一层层打开,盒子里的白绢不见了,只倒出来一些碎绢块……

我 (喃喃地)在长春路开花桥荣记,用不上这个秘方,不到二十年,只剩这点绸子渣了……

三光板 (着急地)长春路用不上,万一将来让你去水东门外重开花桥荣记,没得这个秘方,你拿什么开?

我 (怀疑地)你……觉得将来有一天,我还能去水东门外重开花桥荣记?

三光板 三国开篇就讲,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也讲过,那片海人过不去,菩萨能过,万一哪天菩萨显灵,也是讲不到的事情。

我 菩萨显灵那天,秘方不在不要紧,只要记住奶奶那几句话……

[桂戏锣鼓隐隐绰绰地传来……

我 (自语地)奶奶,爷爷和你讲过,桂林米粉以锅烧为元帅,以黄喉、白肝、连田牛肉巴、百叶肚为大将,以黄豆、葱花、芫荽、蒜末、辣椒为兵卒,小小一碗粉,布下千军万马——

黄奶奶 (画外音,空灵地)在桂林,哪里的小吃都扛不过桂林米粉。

我 (自语地)马肉米粉不用锅烧,爷爷讲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黄奶奶 (画外音,空灵地)你吃过中药,中药能治百病,不过,名医配起药来,讲究两个字。

我 (自语地)哪两个字?

黄奶奶 (画外音,空灵地)配伍!但凡二味药材以上,就得在方子里立名帅、配大将、布精兵,只有配对了,才能药到病除。

我 (自语地)爷爷传下来的是做桂林米粉的秘方,又不是做药的道理。

黄奶奶 (画外音,空灵地)懂了配伍二个字,小到做粉、大到做人,你爷爷讲,就算是做菩萨,按做药的道理做,才做得好。

[锣鼓声消失……

我 晓得没有,天下事,但凡围着最要紧的那个“帅”做出格局,才能做好。

三光板 晓得了,有一天桂林花桥荣记摆在你面前,只要找准什么为“帅”,爷爷的味道你是做得出来的……

我 (双手合什地)我面对一个花桥荣记,找准“帅”不难;菩萨面对这片海,会以什么为“帅”?菩萨啊,我等的太久了,你显灵吧……

[包着耳朵的卢先生领着一群放学的小学生上,小学生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卢先生走在前面,突然他站住回过头去……

卢先生 (怒喝道)不许闹!

[小学生都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其中有一个小毛丫头却骨碌骨碌的笑了起来,卢先生一步跨到她跟前……

卢先生 (气急败坏地)你敢笑?你敢笑我?

[小毛丫头甩动着一双小辫子,摇摇摆摆笑得更厉害了……

[卢先生啪的一巴掌便打到了那个小毛丫头的脸上,把她打得跌坐到地上去,“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卢先生 (歇斯底里地)你这个小鬼,你也敢来欺负老子?我打你,我就是要打你!

[两个长春国校的男老师却把卢先生架着拖走了,卢先生一边走,两只手臂犹自在空中乱舞,满嘴冒着白泡子,还想伸手去揪小毛丫头的辫子……

卢先生 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

[卢先生被拖下去了,小学生们吓得哭的哭,叫的叫,被其他老师领下去了……

我 菩薩啊,在花桥荣记,早先等死了两个,现在又等疯了一个……三光板,你去帮我冒一碗米粉,这里总做不出花桥荣记的味道,你把盒子里的残绢放进汤里,味道应该就正了……

三光板 (有点害怕地)老板娘,你不是也等疯了吧?

我 还没有……

三光板 那你怎么忽然要吃粉?还要放盒子的残绢?

我 报纸上,有个书生写了这么一段话:少小吃粉是随它的味儿,成人后吃粉,是品它的味儿。离开桂林再吃粉,只能是念它的味儿。悲欢离合,升降沉浮,酸甜苦辣,生离死别,都能在米粉中品出来……

三光板 (眼睛热了)好,好,老板娘,我去给你冒粉,你等到呀……

我 (独白)我那天吃了三光板冒的粉,第二天,我想给卢先生送一碗过去,顾太太说卢先生死了,头靠在书桌上,手里捏着一管毛笔,头边堆着一叠学生的作文簿,验尸官验了半天,也找不出毛病来,便在死因栏上填了“心脏麻痹”。

[“我”望着柱子上陈旧不堪的花桥荣记牌匾……

[三光板提着瓷盆、夹着纸钱、端着米粉从店里出来……

[“我”点燃纸钱扔进盆里……

我 卢先生,你还欠花桥荣记二百五十块钱,我们做小生意的,哪里赔得起这些闲钱?恐怕要到你的屋子拿点东西做抵押,你莫在意啊?

[“我”端起那碗米粉,放到瓷盆前,想了想,又捧了起来,将碗里的米粉往自己嘴里送去,咽不下去,“我”却拼命往嘴里填……

三光板 (小心地)老板娘,你不是讲广西远,死人吃点米粉,魂才有力气走回去,这碗粉,你不给卢先生吃了?

我 (吞咽哭声)吃了这碗米粉就能回去,我也……想回去呀……

[“我”忽然放下了碗,捂住了嘴,看着长春街的花桥荣记缓缓转回从前……

我 (独白)剩下的半碗米粉,想想罗小姐还在花桥等卢先生,我留给卢先生吃了……吃了,他就能回去了,我估摸他回去是去和罗小姐照相的……那天,我去卢先生房里找抵押物,东西早给顾太太拿完了,只剩李老头留下的那把弦子还挂在墙壁上,落满了灰尘。弦子旁边,悬着几幅照片,我走近一瞧,中间那幅最大的,可不是我们桂林水东门外的花桥吗?我赶忙爬上去,把那幅照片拿了下来,走到窗户边,用衣角把玻璃框擦了一下,借着亮光,觑起眼睛,仔细的瞧了一番……

第十六场

[一个巨大的相框后面的一片茂密如林的桃花转了出来,桃树后露出花桥荣记的一角……

[一对青年恋人打着一把大红的油纸伞从桃林里露出身影……

[一个照相师傅给他俩照相……

照相师 哎,笑一下,照相是瞬间,相片是永恒,笑得再漂亮一点,好!

[照相师傅走了,他俩在相框里还在幸福地笑着……

卢先生 花桥的春天好静喔,要不,温习一下昨日国文学的汉乐府?

罗小姐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卢先生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

罗小姐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年轻的卢先生和罗小姐的笑容在相框里如相片一般凝固了……

我 (独白)照片上,卢先生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戴着一顶学生鸭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罗家姑娘,就不由的暗暗喝起彩来。果然是我们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凤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两个人,肩靠肩,紧紧的依着,笑眯眯的,两个人都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我”走到相框跟前抚摸着……

我 (独白)我便把那幅照片带走了,我要挂在我们店里,日后有广西同乡来,我好指给他们看,从前我爷爷开的那间花桥荣记,就在漓江边,花桥桥头,那个路口上……

[收光。

——剧终

2016年5月5日写于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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