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选公理杂字》渊源考
2017-05-30王建军
王建军
[摘要]《特选公理杂字》作为古代的字书,又属于明代的“讼师秘本”,保留了中国古代有关民间诉讼的重要史料,对研究中国古代法律制度的迁变,宋元以来江西之讼风以及民间社会中的法律生活来说,具有极其重要的史料价值。《特选公理杂字》一书的出现并非历史上的个案,而是前有所承,后有所因,是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一环,因此,辨析清楚《特选公理杂字》一书的渊源,也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关键词]《特选公理杂字》;法律史料;杂字
中图分类号:G9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354(2017)02-0030-05
《特选公理杂字》不分卷,清红格钞本一册,不著撰者姓氏,半页八行,每行二句,句六字,分类、六言有韵编排成歌括之体。此钞本后附有呈文帖式,內有袁州府云云,当流行于江西及周边。公私藏所书目皆未著录,存世甚罕。现在的研究者皆未注意到此书,但此书对研究中国古代法律制度的变迁,宋元以来江西之讼风以及民间社会中的法律生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文献史料;此种书虽为清代钞本,考其源流,却甚长远,考察其内容方面的远承与近袭,对研究相应时代的法律与民俗来说,具有极其重要的学术价值。
一、《特选公理杂字》的体式、内容及其时代
《特选公理杂字》分二十五类,涉及民间日常生活各方面,如田产、钱债、婚姻、税收、争斗等事,六言有韵,以常见的民间杂字的形式表现出来。第一类《出卖田产事》(题名佚去,据内容补),第二类《白昼打抢事》,第三类《负昧钱债事》,第四类《互争婚姻类》,第五类《纵牸傗侵害禾稼事》,第六类《侵谋田产事》,第七类《互争坟山事》,第八类《兄弟互争家产事》,第九类《盗砍树木类》,第十《居丧嫁娶类》,第十一《盗割田禾事》,第十二《盗挖芋头姜薯事》,第十三《买田不完粮事》,第十四《盗卖耕牛事》,第十五《重复差役事》,第十六《威逼人命民事》,第十七《房长下乡害民事》,第十八《窝藏逃军事》,第十九《棍下乡害民事》,第二十《恩男反义事》,第二十一《私宰耕牛事》,第二十二《争水殴打事》,第二十三《贼盗生发事》,第二十四《卑幼欺凌尊长》,第二十五《僧道违法》,后附帖式数种。为什么叫《特选公理杂字》呢?可能此书部类较多,作者选取了其中与人民生活相关的田产、婚姻、契约等,撮其精华,以便诵习。为了更好的展示其内容和体式,择要举例如第一类《出卖田产事》,原文作:
为被阴毒刁毫,捏故姤有侵包。克当甲首军徭,缺少秋粮钱钞。家贫无处擖借,将出田产几亩。坐落地名某处,开载四至界额。请托某人作中,来家求免卖欲。自心情愿立契,召我向首承买。当日三面言议,时值价银若干。一并两相交足,画字与我执照。所有税粮包纳,直待如遇攒造。即便照契推收,并无刁蹬阻挡。今被本人反目,百般诡计奸刁。架空虚情妄经,捏称价钱轻少。意要重典盗卖,挟制勒骗补找。切思彼时凭中,明白用价买到。现有中见契证,付与收执为照。若不从公明辩,委实本恶刁毫。平空违法辄侮,顿起负心番高。有此欺枉不甘,衔冤具状来投。
第二十五《僧道违法》,原文作:
原有厶处寺观,多无度帖为僧。专一贪淫恋色,混沌世俗反变。伏睹诏书有款,晓谕天下颁行。切见僧人违法,理合具状申呈。叠叠上司告示,清查僧道寺观。还近君丁長子,不许避差躲闪。只得借辦与他,仍前嗔恨嫌少。却后查勘黄册,岂被里书奸刁。挪移增减除作,不依原先供报。死者不与除减,生者不许增添。飞酒诡计亩分,税粮鑚添涨俵。若不查明告理,委被能幹书手。络绎在乡营求,充当年深月久。致被以生作死,埋没军匠丁口。私自晤闭收除,洗补黄册克扣。积言害民狡猾,理合具状申首。乞赐革除奸斃,庶使民无苦恼。
《特选公理杂字》,皆六字成句,属于杂字书的一种体式。属于中国古代的字书,这类书一般是分类,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形式,以韵语的形式连缀。如《宋会要》所载的四言“江西州县百姓好讼,教儿童之书有如《四言杂字》之类”,明代汤沐所见到的《教讼者》之四字成句的书“标名《公理杂字》,皆四字成句”,应该都是四言的形式。这类书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取常见之物事编排,以通俗易诵之句式,为日常生活服务。作为字书的一个特殊体式,杂字书为古时初学识字用书,自先秦、两汉延绵至今,所用既广,其裔甚繁,溯自前代,《三仓》《急就》之流,罗列众物名与字,分类部居不杂厕。汉时许慎《说文解字》採其精粹,汇为大观,其流不斩,汉魏六朝以来,此类杂字书层出不穷,若敦煌遗书《开蒙要训》等皆取法于此。至今唯《急就篇》存焉,余者多佚而文献不足征。而《特选公理杂字》作为字书的一种,远承《三仓》《急就》遗意,近袭宋元以来杂字书之体式,所来有自,源远流长。笔者所见有写信的杂字,记账的《算法杂字》,务农的《庄稼杂字》,做生意的《买卖杂字》,成家立业的《创业杂字》等等,层出不穷,皆满足人们的日常需要。此类书与明清日用类书体式不同,取法有别,虽然它们用途可能一致,但不能即据此认为就是一类书。就像《邓思贤》一样,可以在村校之中授生徒,非如日用类书那样仅供翻检之用。
这类杂字书发展到后来,逐渐专业化,出现《特选公理杂字》这样专为写状纸预备的文本。发展到后来,根据诉讼要求,又出现《萧曹遗笔》《法家透胆寒》《法笔惊天雷》等直接以状纸为基础的分类活套,供剿袭抄写之用,完全是专业小类书,而非识字之杂字书了。笔者又见《诛语》一书,应是承袭《特选公理杂字》这类书而更加专业化,专为写状纸撮要案由时预备,后来演化为讼状的成规。
诛语,也叫硃语、主语、主意,有撮要案由,提纲挈领,使观者一目了然的作用。诛语,位于讼状之首,决定讼状的基调及主旨,故尤其重要。笔者所见清抄本《诛语》分吞租、吞债、吞产、吞骗、磊债、罩占越界、孤幼、孤寡、欺凌、奸情、拐略、诬良、盗塟、损祖、毁塚、降殴、偷窃、盗砍、贬磨、休弃、悔婚、逼节、重醮、贪谋、赌博、刦抢、人命、斗殴、窃贼、强盗、匪党、赌博、奸情、辩诉、拐略、假银、商贾、牙行、坟墓、田地、水稻、继立、婚姻、乡宦、生监、保长、承书、尊长、差快、卑幼、船户、佃户、僱工、账目、僧道、乞丐、架唆、和息等内容,后附吏条、户条、礼科、兵款、刑科、工条六类,共六十四类。末有按语云:“以上共六条,应六房之总,前列各款事情逐一分明投状,只照本写,倘不凑合,可以改头换尾,墨事而用,勿扯别款入内,亦当察其情而用之。”为便于认识到《诛语》一书的全貌,摘录一则,如“吞租”一条内容为:“为刁佃霸吞国课空输乞报法究事、为势佃吞赖国课无出急投报究事、为虎佃吞霸租客两陷急鸣呈究事、为租赖盗放大属不法业课两空事、为业踞苀害课食两空投论追还事、为吞租陷课乞呈究追事、为凌寡吞赖课食两陷事、为业踞吞租课食两空事、为朋骗踞陷课祀两陷事、为欺孤吞陷事、为吞租踞业事、为吞租陷课事、为吞租灭食事、为吞租灭祀事、为吞租霸业乞呈押交事、为虎棍吞踞乞交愿业事,为欺窎吞踞投鸣追交事。”可见,《诛语》与《特选公理杂字》相较,更加专业,也更趋于实用。
《公理杂字》《诛语》等书主要是为下层社会的人民提供法律的普及,以及如何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怎么去写讼状,以及如何写讼状可以对自己有利。即如《诛言》后作者的按语所云:“以上共六条,应六房之总,前列各款事情逐一分明投状,只照本写,倘不凑合,可以改头换尾,墨事而用,勿扯别款入内,亦当察其情而用之。”察其情而用之,趋利避害,维护自己的利益,本无可訾议者,下层社会民众维护自身权益的一种表达,与儒家息讼之观念有悖,以是輶轩观风者多有诽议。所以其内容,方言鄙俚,分类编排,皆词讼语,实用性极强,便于翻检,就像《宋会要》所记载的“有如《四言杂字》,名类非一,方言俚鄙,皆词诉语”,明代汤沐所记“标名《公理杂字》,皆四字成句,如告人名则“斗殴伤杀”情事字样,田土、婚姻亦然”。
关于《特选公理杂字》出现的时代,根据第二十一《私宰耕牛事》中有“伏睹诏书一款,但有军民利弊,许令诸人直言”。《大明律》卷十二载:“国家政令,与军民利弊,应许所属之一定官员,直言无隐。内外大小官员对本衙门之不便事件,亦得明白条陈,实封进呈,即百工技艺之人,亦许其直至御前奏闻”。但明言“伏睹诏书一款”,则可知为引用诏书以自重,而非衍律条而成文者。“凡军民利弊,许诸人直言无隐”一句,乃明代皇帝即位诏书中的具文,见《皇明诏令》,故书中乐引之以自重。对清人而言,此已是前朝诏敕,自不敢有所引据,说明此书肯定不是清人所编。书末附状纸有雍正七年(1729)者,当钞自雍正七年之后。据此可知,此书当成书于明代,为清代人所钞写者沿用。又宋陈襄《州县提纲》卷二云:“近世风俗,大率初入词辄以重罪诬人者,不可不察。如白日相殴于路,则必诬曰劫夺;入其家而相竞,则必诬曰抢劫;与其妇女交争,则必诬曰强奸;坟墓侵界,则必诬曰发掘骸骨。”当知宋代既有此风,或亦有此种讼师秘本,以供日用。可见此类书渊源有自,自是一体。
二、《特选公理杂字》的远袭与近承
《特选公理杂字》一书作为杂字书的一种,远袭古小学书如《仓颉》《急就》的遗意,近承当时所流行的嚚讼之书《邓思贤》之类,流行在江西及其周边地区。《特选公理杂字》的产生与其所处的好讼环境有关系,江西好讼之风,在宋代就有表现,就像沈括所记“世传江西人好讼,有一书名《邓思贤》,皆讼牒法也。其始则教以侮文;侮文不可得,则欺诬以取之;欺诬不可得,则求其罪劫之。盖思贤,人名也,人传其术,遂以之名书。村校中往往以授生徒。”杂字书是村塾之中授课识字之本,《公理杂字》似乎也会在乡村塾师中流传,即若宋罗愿所说的“俗师俚童相教以嚚讼之书”。由此可知,这种《公理杂字》,模仿《邓思贤》而作,意宋代“非圣之书,有如《四言杂字》”的书,或即此种。不过宋代所流行的这种《公理杂字》是四言、分类,为词讼服务,也用以教童蒙。《宋会要辑稿》载绍兴十三年(1143)闰四月,尚书度支员外郎林大声奏言:“江西州县有号为教书夫子者,聚集儿童,授以非圣之书,有如《四言杂字》,名类非一,方言俚鄙,皆词诉语。”《宋会要》又载绍兴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礼部言臣僚札子上言:“江西州县百姓好讼,教儿童之书有如《四言杂字》之类,皆词诉语,乞付有司禁止。”拿出《四言杂字》作类比,这类书在当时上参诏敕,下引律条,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分门别类,编以韵语,是了解宋元以来民间法律制度的重要史料。明清流行的杂字书中多设有《诉讼》一章,教人以词讼之语。这种书宋元以来流行于江西,至明代犹盛行不衰。
明代初年,江西之地就流行有此种《公理杂字》,是四字成句,市肆之中书坊多有贩售,学舍中可以诵读。明张萱《西园闻见录》中记弘治進士汤沐所见到的《公理杂字》:“汤沐曰:‘旧闻教讼者之书,名曰《邓思贤》,必以其人巧辨谲诈,书有关节,故名然,未见其书也。予总宪江西时,廉其俗,狱讼烦兴,密遗人诣乡学中,缉取读是书者,后得一册,标名《公理杂字》,皆四字成句,如告人名则“斗殴伤杀”情事字样,田土、婚姻亦然,第不见编者姓名,意即模仿此书为之者。随拘其教读,讯而责之,并示焚书,肆不得市,学舍不得读。”明代张景也曾见此种之书,名曰《公理杂词》,明张景《补疑狱集》“虔校邓贤”条下注:“今古筠等府书肆有刊行《公理杂词》,民童时市而诵之。”此“虔校邓贤”条原钞自宋桂万荣《棠阴比事原编》,桂书此条下并无小注。所说的“今”,应是张景自注,应是指明嘉靖年间,《四库全书总目》谓其官监察御史时所编。
江西出现的这种词讼语的《特选公理杂字》,以教童蒙,和当地风俗、好讼的环境有关,应是当时流行的“教儿童之书有如《四言杂字》之类”的改编本。然而宋元时期所流行的这类书多不存于世,难见其概貌。今天所发现的《特选公理杂字》一书,应该与流行在江西地区的《公理杂字》、《公理杂词》等属于同一类书,是这些书的改编或重编。《特选公理杂字》一书,并非历史上的个案,上承宋元时期流行的四言《公理杂字》等书的体式,而又有所变革和发展,是历史发展中的一环,所以此书对了解宋元时期的讼师秘本、社会教育和风俗以及宋元以来民间社会中的法律生活等来说,具有极其重要的史料价值。在宋元时期及其以后,这类专业性的杂字书在社会上出现,实际是迎合大众的社会生活需要。在当时流行的杂字书里面,一般都有关于诉讼的类目,夹杂在其他社会生活类目之中,并非凸显而已。需要明确的是,《特选公理杂字》应不全是讼师秘本,而是民间大众诵习的书籍,用于维护自身权益,学习法律知识,练习写讼状技巧的相互传习之本,可能也有避免作词构讼恶讼师之反噬之用,或未可知。
这类字书,基本上都有有关诉讼的章节,与日用生活紧密联系,取诸实用。宋代的杂字书,如南宋张云翼所撰《重编详备碎金》,分四十类,第三十八为《争讼》。清代蒲松龄《日用俗字》有“争讼章”。流行于清代徽州地区的《精校音释分门定类启蒙全书》有“刑宪”、“律条”类,《重增释义徽郡世事通考元龙杂字》虽为清乾隆时人增订之本,但也基本反映了明清时民间对律法的接受与理解的情况,也有些当时俗用之语,此乃《大明律》《大清律》外直接的史料,非常可贵,其“讼狱类”罗列近二百种名目,可见一斑,其中所列举有:“五刑、桎梏、牢狱、囹圄、缧绁、监房、总铺、桚子、竹箄、手肘、脚镣、长板、辖床、木驴、凌迟、碎剐、处决、枭首、腰斩、抄札、籍没、斩罪、绞罪、充军、发遣、发配、笞杖、徒流、摆站、刺字、有力纳赎、稍有力做工、无力决杖、不合即不应罪、排衙、放告、投文、掣签”等。可以看出,专业性的杂字书是由社会上所流行的这类杂字书发展而来,并因为实际的生活需要,比如在好讼的江西地区及其周围,就出现仿照杂字书体式而编排而成的如《公理杂字》《特选公理杂字》之类的书。
杂字书属于小学类的教材,这种教材在民间长期流行,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撰成习见之歌括之体,远袭《急就篇》,流行世间,在长期的中国民间生活中,和一些帖式大全之类的钞本一同长期流行,经久不衰。这类书的特色是将常见的生活日常事宜以歌括体形式表达出来,便于识字学习。又分类有韵,便于记忆和翻检,随时取用。故刘复评述此类书云:“于旧时语言、名物研究,尤为有用也。”但尤其注意《特选公理杂字》的是这一类的专业的杂字书中所包含的重要法律史料,于语言名物之外,也反映当时社会民情之一斑,使我们知道在明清之时,社会上所流行的不止有息讼劝善之书,也有这种教讼维权之册。将此类书与讼师秘本之《法笔惊天雷》《萧曹随笔》等及徽州、黄岩等明清文书比较,互相印证,应该别有意趣。我们应该扩大法律史料搜寻的视野,关注古代的字书,特别是民间的识字用书--杂字书中的法律史料,丰富我们对古代社会法律生活的认识,深化我们的学术研究。
(责任编辑:吴启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