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明代翰林别集编纂标准的衍变
2017-05-30林玉洁
林玉洁
[摘要]《四库全书》所收明代翰林别集经过多次筛选,比较《翁方纲编纂四库提要稿》《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四库全书总目》等三个编纂阶段的提要内容,会发现《总目》在编纂进程中,对明代翰林忠节之气的批评逐步加强,并试图将明代翰林的政治、道德、文章统合在中正平和为代表的圆融的文学观念之中,从而确立《总目》的正统批评观。
[关键词]四库总目;明代文学批评;翰林别集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3—0049—05
《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始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历时二十余年之久,在此期间,书目经多次撤换,提要几经删改,最终形成了现存的总目系统(下文如无特别说明,为行为简洁,浙本和殿本《总目》提要内容相差不大者,均以殿本《总目》所载提要为比较样本)。四库全书的研究进路大致分为考辨与阐释两种,近年来随着各阁书前提要影印本的陆续出版,以及对提要分纂稿、《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下文简称《进呈存目》)等文献的研究,学界对四库全书早期的编纂情况有了新的认识。在明代翰林别集提要研究方面,以往学者多以七子复古和台阁文学研究为切入点,重在翰林别集提要个案的内容考辨。本文从清代政治与文化生态的角度,以明代翰林群体为对象,考察馆臣笔下的明代翰林别集提要编纂进程,发现其中蕴含的特殊的文学批评价值。
一、从“应存目”到“应著录”
明人别集提要的形成与《四库全书》的纂修过程密切相关,学者对四库全书的纂修有过详尽的论述,使后人能够一窥皇权如何在大型文化工程中运作并影响其走势。王、况森曾指出:“《四库全书》的编纂也不是一开始就已计划充分的工作。”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七月之前,采集书籍的执行标准较模糊,对明人别集的编选,尚未形成统一范本。至七月二十五日,清高宗下达谕旨:“办理《四库全书》处进呈《总目》,于经史子集内,分析应刻、应钞及--应存书名三项,各条俱经撰有提要,将一书原委,撮举大凡,并详著书人世次爵里,可以一览了然。”此旨意在分纂稿的编写过程中得到执行,以现存提要分纂稿明代翰林别集为例,大多数提要末尾都标有馆臣对于“应刊”“应钞”或“应存目”的建议。将其与《总目》提要比较,若干篇翰林提要的位置发生变化,如徐溥《谦斋文录》,翁方纲分纂稿提要云:
谨按:《谦斋文录》四卷,明徐溥著。溥字时用,宜兴人。景泰甲戌进士及第,历官华盖殿大学士,赠太师,谥文靖。是集为其子宏弼、孙文炯所辑录,前有朱希周、王宗沐二序。应存目。
而在《总目》提要中,《谦斋文录》从最初分纂稿的“应存目”调整到正编,提要内容如下:
溥于孝宗时在内阁十二年,与刘健、谢迁等协心辅治,不立异同。然于事有不可者,侃侃力争,多所匡正。如谏止李华复官,执奏不撰《三清乐章》,因视朝渐晏,上疏抗论,并著谠直之节……今集中奏议尚存,其指事陈言,委曲恳至,具见老成忧国之忱,与隆、万后以讦激取名,嚣争立党者,词气迥殊。盖有明盛时,士大夫风气如是也。至其他作,则颇多应俗之文,结体亦嫌平衍。盖当时台阁一派,皆以舂容和雅相高,流波渐染,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王鏊《震泽纪闻》日:“徐溥在翰林,不以文学名。及在内阁,承刘吉恣威福、报私怨之后,一以安靖调和中外,海内宁平。行政不必出于己,惟其是;用人不必出于己,惟其贤。时称休休有大臣之度”云云。是文章不如器量,当时已有公评。然有德之言,终与涂饰字句者异,是又不能不以其器量重其文章矣。
《总目》用大段篇幅叙述徐溥的生平功业,“在内阁十二年,与刘健、谢迁等协心辅治,不立异同”,强调其“侃侃力争,多所匡正”的事功和上疏抗论的“谠直之节”,予以褒扬。而后论其文章,首肯集中奏议,“指事陈言,委曲恳至”,与隆庆、万历之后者“词气迥殊”;而对其他“应俗”之文,颇有微词,言其“结体亦嫌平衍”;后更直言溥“文章不如器量”。更引王鏊《震泽纪闻》语其“在翰林,不以文学名”“休休有大臣之度”,可见《总目》之所以将《谦斋文录》从“应存目”后改录入《总目》提要正编,很可能是由于徐溥的辅治之功、谠直之节等非文学性因素的考量。
又,罗洪先《罗念庵集》也与上述情况类似,由分纂稿“应存目”,后录入《总目》正编。翁方纲分纂稿提要云:
其为文少时仿李梦阳,既而与唐顺之诸人相磨切。是集前有隆庆元年门人泰和胡直序,所序即各体汇刻之本也,此则后人重梓本。应存目。
而移入《总目》正编后,提要云:
然人品高洁,严嵩欲荐之而不得,则可谓凤翔千仞者矣。其集初刻于抚州,再刻于应天,最后诸门人编为此本,而门人胡直序之。称其学凡三变,文亦因之。初效李梦阳,既而厌之,乃从唐顺之等相讲磨,晚乃自行己意。
两段提要内容相较,《总目》多出对罗洪先人品的评论,以其拒受权臣严嵩举荐,而谓其“人品高洁”“可谓凤翔千仞者矣”,评价极高。此处可参见与其经历类似,但出处选择不同的明翰林唐顺之《荆川集》提要,唐顺之于嘉靖十九年(1540年)十二月,因与罗洪先上《疏请来岁朝正后皇太子出御文华殿受群臣朝贺疏》而一同被罢免为民,后又同受严嵩举荐,唐顺之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应诏赴京上任。《总目》称唐顺之“迨晚年再出,当御倭之任,不能大有所树立,其究也仍以文章传”,与《荆川集》提要初稿对唐顺之晚年授任并有志于功业的赞美“晚而受任御倭,勤事以死,可谓有志于功业者”相比,《总目》对其事功评价转低。而结合上文对罗洪先人品的褒扬,可推知馆臣对唐顺之评价转低的部分原因是诟病其气节有亏。从上述明代翰林别集提要內容和评价的变化,可以看出《总目》对翰林事功、气节、人品的重视,是部分翰林提要从分纂稿“应存目”改编人《总目》正编的原因之一。
二、从《进呈存目》到《总目》提要
《进呈存目》是四库提要编纂过程中的重要环节,对我们了解《总目》提要的形成不可或缺。夏长朴先生据《进呈存目》中汪如藻、纪昀时任职务的标注,推断《进呈存目》的编纂成书时间应在“乾隆四十年五月至四十一年正月之间”,是《总目》现存最初稿本。在四库编纂过程中,《进呈存目》应是分纂稿与《总目》提要问的补充,对于厘清提要诸稿的源流有重要文献价值。现检《进呈存目》中收入明代翰林别集提要52篇,最终收入《总目》提要正编19篇,存目27篇,禁毁6篇。因为《进呈存目》并未如分纂稿著录有馆臣“应刊”“应钞”或“应存目”等相关信息,因此,需进一步通过内容的比较来考察翰林提要稿从《进呈存目》到《总目》的变化。
《进呈存目》中录入《总目》正编的翰林提要,大部分提要在内容上已经具备了《总目》提要雏形,以练子宁《中丞集》為例,为了方便论述,我们把不同层次的话用字母标上序号。
《练中丞集》,二卷
(A)明练子宁撰。子宁名安,以字行,号松月居士,新淦人。洪武乙丑进士。建文时官左副都御史。燕兵入,殉节死,事迹具《明史》。方孝孺称其多学善文,今观集中对策诸篇及《谒余阙祠》诗,已定终身大节,非临时激烈比也。
(B)当日诗文之禁甚于元丰,逮弘治中王佐辑其遗文,名日《金川玉屑》。此本乃泰和郭子章重编,附以《遗事》一卷,其裔孙绮复增辑之。
(C)黄溥《简籍遗闻》尝记集中可疑者三事:一日《送花状元归娶诗》,谓洪武辛亥至建文庚辰,状元但有吴伯宗、丁显、任亨泰、许观、张信、陈(安+阝)、胡靖七人,无所谓状元花纶。纶乃洪武十七年浙江乡试第二人,不应有奉诏归娶事。一日《故耆老理庭黄公墓志》,谓子宁及第在洪武十八年,此志后题“洪武丙辰三月之吉”,乃洪武九年,不应结衔称“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一日集后《杂考》,引叶盛《水东日记》载长乐郑氏有手卷,练子宁赋,张显宗跋,称显宗状元及第,洪武时亦无此状元。其言颇核。
(D)盖子宁一代伟人,人争依托,因而影撰者有之,然终不以伪废其真也。
材料为《中丞集》提要在《进呈存目》中的原文(括号内字母为笔者便于版本比较增人),(A)句简述练子宁生平,分纂稿有其仕途任职的详细介绍“洪武乙丑进士第二人,授翰林修撰,升副都御使、工部侍郎。建文时迁左都御史”,《进呈存目》中略去。同时增人殉节死一事和方孝孺对此的评价,分纂稿本无。《总目》进一步在《进呈存目》基础上简略,但仍保留殉节死一事。(B)句叙述此集从被禁到刊刻的过程,《进呈存目》较为简略。但在其之前的分纂稿却以此部分为提要主体,详论各时期刻本的源流始末,体量约为现有部分的五倍。《总目》在沿用《进呈存目》的简要表述的同时有两处改动:一是增人徐泰《诗说》:“金川练子宁《玉屑》无多,为世所宝”一评价;二是将首句“当日诗文之禁甚于元丰”改为“当燕王篡立之初,诬建文诸臣为奸党,禁其文字甚严”,借机对篡立之事进一步强调。(C)句引用黄溥《简籍遗闻》对集中三件可疑之事的论述,“其言颇核”表明馆臣对此段评论的赞同。此大段文字分纂稿无,《进呈存目》始见,而《总目》提要全部引用。(D)句为馆臣对练子宁的评价,由上文可疑之事而发,“一代伟人”“人争依托”“终不以伪废其真”,不断将其人格升华,《总目》则完全沿袭了《进呈存目》的表述。相较而言,之前的分纂稿对练子宁的评价则较朴实,“明臣如安者,虽不以其文,已足传远”,并未如《进呈存目》、《总目》这样对其人格拔高,再结合(A)句的变化,对殉节一事的强调和大力褒扬意图明显。
另有诸多靖难“死节”翰林别集入选《总目》正编,而现存分纂稿和《进呈存目》中,又均未见载上述别集提要,难说此现象纯属巧合。以周是修《刍荛集》提要为例。
大抵风骨棱棱,溢于楮墨,望而知为忠臣义士之文。其矩度波澜,亦具合古法,不在当时作者下。世不甚称,殆转以气节掩欤……末附解缙所作《志铭》及杨士奇所作《传》。《志铭》但称归京师,为纪善,预翰林纂修以死,竞不言其殉节……于当时情事,亦得其真。虽是修精贯三光,不待二人之文而显,二人之文尤不足以荣是修。然有誓死不死者,而后见真能死者之难;有委曲以文其不死者,而后见慷慨就死者之不愧不怍。并录存之,亦可以相形而益彰矣。
在四库总目的明人别集提要中,罕有如材料末尾情绪外露,立场鲜明的批评。《明史》载:“……初与士奇、缙、靖及金幼孜、黄淮、胡俨约同死。临难,惟是修竞行其志云。”结合提要末句批评“然有誓死不死者,而后见真能死者之难;有委曲以文其不死者,而后见慷慨就死者之不愧不怍”乃针对上述进入永乐一朝的“名臣”而言。所谓“誓死不死”,暗含讥讽,实意有所指。此处馆臣对周是修死节一事,以浓墨重笔书之,其旨甚明。
以此为准绳,《总目》收入多篇建文一朝殉节而死的翰林别集提要,且多有表彰,首重其忠节,文学的评价退居次要地位。如王叔英、程本立别集提要云:
燕兵至淮,奉诏募兵。(王叔英)行至广德,会齐泰来奔,知事不可为,乃书《绝命词》,自经于玄妙观。逻捕其家,妻金氏及二女并殉焉……叔英尝自云:“赵孟之贵非所慕,陶朱之富非所愿,使吾文如圣贤是吾心也。”
(程本立)有平定百夷功,征入翰林。历官至右佥都御史,调江西按察副使。未行,值燕王篡位,遂自尽以殉……不但节义为足重,即以词采而论,位置于明初作者之间,亦无愧色矣。
两篇提要在记叙别集作者生平时,殉节始末交代颇详,此在生平概述一般从简的《总目》提要中需要注意。而后论其各自文章,《静学文集》提要引王叔英自述:“赵孟之贵非所慕,陶朱之富非所愿,使吾文如圣贤是吾心也”以述其志;《巽隐集》提要对程本立文章的评价,则是体现在与其节义的比较,与节义“足重”相比,用“亦无愧色”为其文章作结,既可视为对“词采”的肯定,也昭示文学的评价被突出强调的忠节遮掩,只能退居其次。
翰林既是皇帝身边近臣,又司文学之职,在士大夫群体中具有某种典范作用,其道德、操行自然受到高宗和馆臣们的格外关注。如《总目》提要中对危素的评论可作一例。
素晚节不终,为世戮笑,其人本不足称。而文章则欧、虞、黄、柳之后,屹为大宗。《懋竑跋》称其文“演迤澄泓,视之若平易,而实不可几及,非熙甫莫知其深”。其珍重钞传,盖非漫然矣。
素于元末负盛名,入明以后,其人不为世所重,其文亦遂不复收拾。故《说学斋集》仅存在元之文,而此集亦仅存在元之诗,不足尽素之著作。然气格雄伟,风骨遒上,足以陵轹一时。就诗论诗,要不能不推为元季一作者矣。
危素曾在元朝长期任职,官至翰林院承旨并负责撰修国史,史载最后为了保存国史而放弃了殉国的打算,在当时已被视为贰臣。据《明鉴纲目》卷一载:“及素至京,授翰林侍读学士,年已七十余。一日,帝御东阁侧室,素行帘外,履声橐橐然。帝问谁也,对曰:‘老臣危素。帝哂曰:‘朕谓是文天祥耳!御史王著希旨,论素亡国之臣,不宜列侍从。诏谪居和州,守余阙庙,岁余卒。”此事《列朝诗集小传》中亦有载,帝哂谓之文天祥一事是否确实尚待考,但御史王著等“论素亡国之臣,不宜列侍从,诏谪居和州”则俱见诸史料,应确有其事。馆臣在提要中并不直接肯定危素的文学地位,而是先否定危素的人品,反复强调其人“为世戮笑”“本不足称”“不为世所重”,看似平允而实非公论。
从《进呈存目》到《总目》,不论是对翰林忠节的强调,还是对靖难死节诸翰林的表彰,考虑到翰林作为皇帝文学侍从的特殊性,此中突出的君臣大义和个人气节并非指向明朝,而是指向清朝当下。翰林因在政治和文化方面不容小觑的身份和地位,在四库馆臣的推举下,其忠节便具有了某种示范意味。
三、确立翰林别集“中正平和”的取舍标准
从翁方纲分纂稿,到《进呈存目》,再到《总目》,明代翰林别集提要经过不断删汰和修改,此过程中对翰林忠节人格的强调十分明显。翰林既是皇帝身边近臣,同时又司文学之职,在关注翰林忠节之气的同时,其文学评价是否会因此发生某种偏移?
以章懋《枫山集》为例,《总目》较《进呈存目》增入部分:
考元夕张灯,未为失德,词臣赓韵,亦有前规。而反复力争,近乎伊川之谏折柳,未免矫激太过。然其意要不失于持正,故君子犹有取焉。至其平生清节,矫矫过人,可谓耿介拔俗之操。其讲学恪守前贤,弗逾尺寸,不屑为浮夸表暴之谈。在明代诸儒,尤为淳实……盖其旨惟在身体力行,而于语言文字之间非所留意……然所存皆辞意醇正,有和平温厚之风。盖道德之腴,发为词章,固非蜡貌栀言者所可比尔。
从内容看可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是对其忠节之气的强调。《进呈存目》与《总目》提要中均提到因谏言元夕张灯被杖谪一事,《进呈存目》仅以“集中所载第一篇即其原疏也”一语带过,并未对此事做过多评价。而《总目》提要则增入百余字的大段评论,认为“未免矫激太过”;但对章懋直谏表现出来的“持正”“清节”“耿介拔俗之操”反复给予肯定。二是增入对章懋文章的评价。首先,与“身体力行”相较,语言文字“非所留意”,并引《明史》本传自叙证明“此小技耳,予弗暇”;其次,增入“辞意醇正”“和平温厚”的评价,与其“矫矫过人”“耿介拔俗”的性格相比,其文学的醇正、和平之氣是否真如《总目》所言,值得探究。
再看李时勉《古廉集》的例子,《总目》较《进呈存目》增人。
时勉学术刚正,初以三殿灾,条上时务忤成祖,继以奏上六事忤仁宗,终以不附王振为所构陷。前后濒死者三,而劲直之节始终如一……至其为文,则平易通达,不露圭角,多蔼然仁义之言,岂非以躬行实践,所养者醇,故与讲学之家骄心盛气以大言劫伏者异欤!
与上例章懋提要增入内容的思路十分相似:一方面是对其忠节的强调,如“前后濒死者三”“劲直之节始终如一”;另一方面,论其文章,则“平易通达,不露圭角,多蔼然仁义之言”。人品和文风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性格耿介龃龉之人文风平和也不足为奇,但当这种情况在翰林别集提要中被频繁提及,就值得注意。章懋、李时勉等翰林,均因忤旨而仕途偃蹇,由于对皇权评价的缺失,为造就理想的君臣关系,馆臣只能着眼于翰林在政治道德上的表现,表彰其“守正不阿”“风节棱棱”“至死屹不少挠”等忠节的品格。但同时,也需要避免忠节之气的过度强调对现有皇权产生不良影响,如士大夫声气相求,甚至造成舆论对皇权的挟持等不良后果,便引入“和平温厚”“平易通达”等为代表的圆融的文章风格与其相调和。《总目》翰林提要中此类情况颇多,另举几例为证。
(吴)伯宗守正不阿,虽忤旨贬谪,不少悔。胡惟庸擅权之日,势焰张甚,独毅然上疏劾之,风节棱棱,殊不可及……诗文皆雍容典雅,有开国之规模。明一代台阁之体,胚胎于-此。
(刘)球以一文弱词臣,仗大义以与之抗,至死屹不少挠……是其刚毅之气,亘生死而不可磨灭。今观其文,乃多和平温雅,殊不类其为人。
当陈太后梓宫发引时,神宗称疾不肯送,(孙)继皋疏争忤旨,及三殿灾,大臣自陈皆慰留,独继皋致仕去……继皋诗文独雍容恬雅,有承平台阁之遗风,亦可谓不移于俗矣。
(倪元璐)文章典雅,为馆阁所宗……独持论侃侃,中立不阿,故龃龉不得大用。及坏乱已极,始见委任,而已无所措其手,仅以身殉国,以忠烈传世而已。
以吴伯宗为例,馆臣评其“诗文皆雍容典雅,有开国之规模”,“明一代台阁之体,胚胎于此”,若其诗文地位之重诚如馆臣所言,为何吴伯宗的诗文很少在明人别集中被提及?为何其诗文并未被王世贞、陈子龙、黄宗羲、王夫之、沈德潜诸家诗文选本选录?为何钱谦益《列朝诗集》与朱彝尊《明诗综》仅评其人,却未涉及其文学?可见《总目》言其“守正不阿”“风节棱棱”是事实,而对诗文的评价或可商榷。吴伯宗的诗文虽有“雍容典雅”之作,但文如其人、气韵雄浑者比比皆是,“吴伯宗之诗如同其人,处开国之初,造势雄奇,风骨俱备”似更契合实情。《总目》论其为人“风节棱棱”与文章“雍容典雅”间的转折,难免给人刻意之感。另评刘球其人,“仗大义以与之抗,至死屹不少挠”,“刚毅之气,亘生死而不可磨灭”;而言其文风却陡然一转,“多和平温雅,殊不类其为人”。孙继皋因神宗称疾不肯送陈太后梓宫一事,“疏争忤旨”,后致仕去;而《总目》评其文风“诗文独雍容恬雅,有承平台阁之遗风”。倪元璐其人“持论侃侃,中立不阿”
“故龃龉不得大用”;但观其文章“典雅”“为馆阁所宗”。
上述诸人,有的翰林如章懋等人,其文学风格的确如《总目》所言。但也有翰林如刘球,其诗文追求新奇的特点十分明显,但在提要中并未涉及,而以“和平温雅”概而论之;又如李时勉、孙继皋、倪元璐等人,其诗文风格较多元,如《明诗纪事》中评李时勉“诗乃清婉可味”,评孙继皋“五言冲淡,有其乡华子潜风调”,评倪元璐“诗颇近公安一派”“词旨隽雅”等,均与《总目》的评价明显不同。对文学作品及文学家的看法,向来见仁见智,本无可厚非,但也正因如此,《总目》对他们的评价皆指向中正平和这一种风格,才更加引人注目。文学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并不单纯,其背后应该是一种调和,蕴含着某种政治对文学的希冀。
《总目》对翰林忠节的过度强调,对当朝统治者而言存在一定隐忧,故《总目》在此又适时地引入文学的评价,试图将明代翰林的政治、道德、文章统合在中正平和的文学观念中,以消弭实际上三者之间在紧张关系。鼓励一种平和通达的文风,使其作为另一衡量标准,与忠节并重,以缓解因为士大夫自矜功伐而导致的激烈情感表达,从而确立《总目》的正统批评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