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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方言的萎缩和对策研究

2017-05-30李如龙

语言战略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方言变异对策

提 要 古代的方言多分化,近代以来多整合,现代化时代则逐渐萎缩。萎缩的基本形态是结构系统萎缩和使用功能的萎缩。前者表现为音类减少或音变规律转移,后者表现为使用范围收缩。官话是萎缩少的,近江方言结构萎缩多,远江方言功能萎缩多。方言会妨碍通语的普及和规范,但又会推动通语发展,同时方言还有研究价值和教育功能。应允许方言进入校园。拿方言语料编乡土教材,运用方言对应规律教普通话,都能延缓方言的萎缩。

关键词 方言;变异;萎缩;对策

Abstract This article inquires into the decline of Chinese dialects in the context of promulgation of Putonghua, and proposes some strategies to preserve the dialects. Two remarkable tendencies can be observed in the declining Chinese dialects: the erosion of dialectal idiosyncracies and attenuation of communicative functions. On the one hand, many dialects are dropping their distinctive phonological, lexical and syntactic features, and assimilating into the Mandarin system. On the other hand, the use of dialects in communication is diminishing even for dialect speakers. It is found that the declining patterns vary among different regional dialects. Those dialects along the Yangtze, such as the Wu, Xiang and Gan dialects show more shifts in structure, while those farther away from the Yangtze, such as the Min, Yue and Gan dialects, feature more decline in functional use. In order to save the dialects from further declining, this paper proposes that the values of Chinese dialects need to be appreciated, and the dialects can be incorporated into the Chinese language teaching materials across the nation. In addition, the mass media, social and cultural sectors as well as families can play their distinctive roles in the preservation and transmission of dialects.

Key words dialect; variation; decline; strategies

一、方言变异与发展的

历史轨迹和基本形态

语言是人类特有的生理和心理现象,又是组成人群和社区之后的社会现象。方言是分布在一定地域的语言①,其存活和发展过程有一定的历史轨迹。

远古时期,不同部落有不同的方言,形成部落联盟之后可能就有简易而不是很定型的通语。后来,由于经济文化的发展,人口的膨胀和迁徙,语言进入分化时期,方言差异扩大后形成了一个个的区。战争和灾荒造成的移民又使不同方言发生兼并与融合。现存的汉语方言大多数是在千年以前定型的。北方官话后来发展为民族共同语,南方方言在不同时代受到通语影响,也和周边方言有所交融。例如,从湘方言和赣方言,赣方言和客家话,吴方言和徽方言、闽方言,粤方言和平话、客家话,都可以看到纵向的层次关系和横向的接触关系。近代以来,城市兴起、经济发展、交通发达、文化繁荣,通语的书面语及所记录的大量典籍,影响越来越大,社会语言进入整合期。其主要标志是:通语(包括口语和书面语)不断普及并加强对方言的影响,方言之间形成了强弱势差异并发生激烈的竞争。有些通行范围不广、使用人口不多的小方言逐渐淘汰了其特征,发生结构上的萎缩;使用范围也逐渐收缩,先是退出书面语的读写范畴,而后退出学校生活和文化生活,最后退居于家庭,这是功能上的萎缩。在通语推广、方言消退的同时,由于国际的交往和外语的进入,有的弱势方言经过长期的萎缩之后,就逐渐走向濒危乃至最后的消亡。

这种状况不独汉语为然。早在1992年,克劳斯(Krauss)就在《语言》杂志上发表了《世界语言的危机》一文,指出:“在最近一百年里,世界上近6000种语言中的90%都面臨着灭绝的境地,而根据生物学家的统计,只有不到8%的哺乳动物和不到3%的鸟类陷于濒危的境地。显然,跟动物物种相比,人类语言死亡的规模和速度都是惊人的。然而,与动物灭绝所受到的人们的高关注相比,人类语言的濒危和保护却远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转引自徐大明 2006:330)

这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为什么语言的萎缩和消亡竟然比物种还要快得多?虽然人类对自然的“过度开发”也会破坏生态平衡,造成某些稀有物种消失,但是物种消亡主要还是自然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结果,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而作为社会现象的语言,随着社会发展变化而发生变异。这种变异不但与人类的认知、协调和抗争有关,也牵涉到经济、政治、文化各个方面的发展变化。尤其在现代化的社会里,城市化加速,网络、信息不断普及,原来依存于乡村生活的小语种、小方言越来越不适应社会的需求,跟民族共同语及世界上广泛通行的几个大语种相处时,丧失了竞争力,逐渐被闲置起来,于是就逐渐萎缩,甚至走上濒危和消亡的道路。

变异是语言存在和发展的常态。古代社会语言的变异主要趋势是分化,近代以来变异的主要趋势是整合,现代汉语方言变异的主要特征是萎缩。从萎缩走向消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近20年的情况看,萎缩之势可能会加剧。

方言的萎缩有两种基本形态。一是结构系统的缩减,即方言特征被磨损;二是交际功能的退缩,即使用人口减少、使用范围收缩和使用频度降低。初期的萎缩是轻度的,逐渐会发展到中度和深度,而后就进入濒危,到了没多少人能说能听、偶尔才说也说不清楚的阶段,就接近于消亡了。现在看来,汉语方言的现状,主要表现为萎缩,进入濒危状态的只是极少数,个别的可能已经消亡。这里着重讨论方言萎缩的表现并分析造成萎缩的原因和条件。

二、方言结构系统的萎缩

结构系统的萎缩在语音、词汇、语法上都有表现,最常见的是接受共同语的成分和规则,放弃方言中特殊的成分和规则,即从“并行”到“替换”。上海人把“苏州到快哉”说成“苏州快到哉”,广州人把“食多啲”说成“多食啲”,就属于这种现象,这在词汇、语法方面是很常见的。如果只是放弃方言的特殊成分并且没有用共同语的规则来替换,那就是方言特征的“缩减”。这种现象在方言语音方面可以见到,即有的音类精简了但并没有按照共同语的规则来替换。例如,据教会罗马字的记载,广州话百年前还有两套塞擦音声母,古音知章组字读为舌叶音,如今已经归入舌尖音且与精庄组无别了,但是这与普通话三套塞擦音的归类无关。福州话从明末沿用到现代的《戚林八音》一直是分n、l的,现在不少老年人的泥来母依然有别,年轻人却已经相混,都读成n(广州话也如此)。福州话和广州话并没跟着普通话走,说方言的变异总是“向普通话集中、靠拢”是片面的。

方言结构系统的萎缩是一种量变的积累过程。作为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交际工具,这个量变的过程只能是缓慢的。就语音方面说,经常出现的是字音的异读。异读可以是同一个字、同一个音类的音值之异,也可以是不同音类的音。经过不断重复,前者会造成一个音类的音值蜕变或一个音类分化为两个音类,后者则造成两个音类的合并。在近年来启动的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调查中,可以发现许多现在老辈的说法和几十年前老辈的说法已经有所不同了,而且现在的老辈和青辈之间也有不同。这些新材料对我们考察汉语方言的现实变异很有价值,应该珍惜。不过,有些变异开始时常常是不稳定的或模糊的,要得出正确结论还要采用社会语言学的方法进行更多样本的调查和分析。

可以以闽西长汀话50年间的语音变异为例。

笔者1960年调查过长汀话,去年的“语保工程”又有新的调查。这个千年古城、闽赣苏区“小上海”的老客家话,在语音上变化了不少:音值方面,鼻化韵uo、ie变为u、i的弱鼻化,调值也有一些小的调整;音类方面,?韵并入u韵,声母则从两套变成了三套(ts-组之外,t?-组又分出了t?-组);连读变调规则以及单字音也有一些不同。这些变异大概可以归结为两个基本原因:一是放弃独特的成分,趋于一般;二是受普通话的影响。①

和长汀话相比,其他方言的变异则少得多。笔者最熟悉的闽南话中,泉州话最重要的变异是7个单字调变成6个(阳上的22并入阴平的33)。厦门话则是发韵母o时唇不圆了,近于?,但也有年轻人还坚持发o的音。

语音系统体现在语词之中,语词除了词汇意义还有语法意义,在组句的时候,既是词汇单位,也是语法单位,因此,语音、语法的变异总是和词语相结合的。方言语音的变异中,文白异读、连读音变就是在一个个词语中体现出来的。如闽南话存在大量文白异读的字,由于启蒙教育和阅读习惯的不同,闽南话传到外地后,有文白异读的字就减少了。据林伦伦和温端政的记录,粤东潮州话和浙南灵溪话,丢失文读音的字可能有三分之一(温端政 1991;林伦伦、陈小枫 1996)。而从漳泉地区迁移到福鼎、霞浦等地的闽南话,因为长期受闽东方言包围,一些常用词也发生了“声母类化”,如“拜堂”的“堂”读long,“先生”的“生”读ni(李如龙等 1982)。可见,方言语音的变异在文白异读、连读音变、轻声儿化等方面也有许多重要的表现。如果只是把方言语音的变异限制在音素层面做音值音类的考察,则是不妥的。

不同历史时代的方言结构系统的萎缩在速度上表现出极大差异。1982年我们调查过闽东宁德县碗窑村的闽南方言岛。全村700户,3000多人,是乾嘉时代从泉州迁去的。当时用1500个单字和3000个词语。我们调查了3个人,分别是75岁、44岁和19岁,发现老中青三代人的声类、调类都一样,但韵类大异。老者70韵,和嘉庆年间泉州编印的《汇音妙悟》的50韵(阳声入声合韵)相差无几,而青辈只有53韵,把老辈的28个韵合并为11个,即-m、-n并入-?,-p、-t、-k并入-?,-m并入-?。200年中最后的30年韵部才发生大量合并。原有词汇更替为闽东方言词汇的也只有180多条,占总数的5%(李如龙等 1982)。不过,从那时到现在的30年间,又发生了迅速而深刻的变化。笔者当年调查过的方言岛,如福鼎沙埕的闽南话和长乐洋屿的京都话,近年来有年轻学者想再去调查,但已经找不到能提供完整材料的发音人了。

三、方言使用功能的萎缩

方言使用功能的萎缩看起来不大起眼,其实是致命的。语言的活力在于交际应用,个人的语言能力越用越熟并且会有创新,一旦闲置不用,便会退化、忘却以致丢失。语言的社会交际也是语言存在和发展的原动力。方言的使用范圍不断退缩,一旦不用于交际,就会成为老年人模糊的记忆并被逐渐淡忘,留下的只是曾经记录过的文化遗产。

语用功能的萎缩与方言自身的特点有关,也和方言所处的社会背景、经济文化条件相关。一般说来,分布地域窄(尤其是被包围的方言岛)、使用人口少、流传历史短、方言艺术缺乏的方言萎缩得快;分布地域广、使用人口多、流传历史长、方言艺术丰富的方言就能保持坚挺。全国方言中最为强劲的是粤方言的广府话,即以广州和香港为中心的“白话”,境内外使用人口多达数千万。能保持强劲的因素有:长期经营商业,沟通国内外;有越剧、粤曲的广泛流传;在港澳地区,读书识字从方言开始,从小习得的口语,不但传承于家庭、沟通于街市,还能通用于政府机构和学校讲台;有用该方言书写的读物。总而言之,该方言在社会生活中得到了全方位的应用。而分布在各地的“土话”,有的连正式名称都没有,被称为“乡谈、土白、俚语、平话、土拐话、么个话、厓话”,过了几十里地就无人能懂了。这样的小村庄,青壮年外出打工去了,留守在原籍的老小就很难保住自己的母语。

在福建省,我们发现了方言萎缩的两种完全不同的表现:一是莆仙方言的坚挺,二是闽北方言的萎缩。

莆仙方言是沿海闽方言的一个小区,宋代从泉州府分出兴化军之后,由于兴建“木兰陂”,几十年间,生产发展,经济繁荣,人口膨胀,文化也有长足进步。据统计,两宋期间,莆田和仙游两县考中进士的就有近千人,许多文化名人接踵而至。宋代之后,莆仙人越过泉州、漳州,移居到潮汕平原,而后又陆续迁往雷州和琼州。这个史实除了族谱、口传,还有一系列方言特征词传播的证据作为支持(如管“桌子”叫“床”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近千年来,莆仙方言在闽南话的基础上吸收了省城福州话的一些特征,整合为自成一家的独特系统。继承南戏传统的莆仙戏存有数千种戏文,曾被田汉誉为全国地方戏曲之冠。从黄典诚先生20世纪50年代的调查报告到现在,莆仙话的语音系统几乎没有明显变异。在使用方面,不论在家庭内外,本地人之间总是说自己的方言。外来务工人员,住了多年也听不懂本地话,本地人只好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莆田话和他们交流。如今莆仙人中的老中青都是这样的双语者,中小学已经普及普通话教学,城区青年平时常用的是普通话,但多数还能用方言读报。莆田学院的学生,普通话水平测试通过率却不太高,“二乙”以上的只有52.21%。①

在闽北山区,由于明代的邓茂七起义,经济崩溃,人口锐减,文化衰落。赣人东来和浙人南下使邵武等县蜕变为赣方言,浦城半个县变为吴方言。抗战期间福州沦陷,难民沿闽江而上定居各地,区内方言呈现出复杂局面。明代平定邓茂七起义而形成的南平官话方言岛,一时成了识字正音的依据。新中国成立后,出于语言需要大家学习普通话的热情很高。笔者所认识的当地名师,虽然夫妇都是本地人,但不愿意在家里使用方言,因为“孩子听到的和书上写的不同,会影响他们学习”。到了20世纪80年代,连赶集的老太太都能说几句不甚标准的普通话。于是,闽北方言的功能萎缩就跑到全省前列了。笔者80年代在建阳调查方言,为物色理想发音人颇费周折。

宏观地看,把汉语方言分为官话方言、近江方言和远江方言三类是有道理的。从方言萎缩的状态看,这三类方言也有明显的区别。官话是共同语的基础方言,内部比较接近,不学普通话或学得不标准也无妨,因而比较坚挺。电视上常听到原汁原味的官话,有的比南方人说得更难懂。官话区的许多青年学生,是到外地上大学后才学普通话的。近江方言有吴(北片)、徽、赣、湘方言等,与官话连片并有密切接触,受到的影响也大,结构系统上萎缩了不少。赣方言已经被称为没有多少特色的方言;湘方言分新旧,铁路沿线的新湘方言也湘味不浓了。这是蜕变式的萎缩。远江方言有南片吴方言和闽、粤、客方言,这些东南方言和普通话差异大,本地人知道,不学普通话走不远。但“走得越远”学得越好,台湾地区的闽人和客家人以及海外的华人说的华语都不错。由于认真学、改口说,他们都是方言和普通话的双语者,先是二者兼用,后来和外地人交往多了,政治、经济、文化上应用多了,方言的使用范围开始退缩,其中功能退缩甚于结构蜕变。可见这三类方言在萎缩的道路上也有明显不同的表现。除了上述各点之外,城乡的人口结构、文化差异和学校对方言采取的政策,对于方言的萎缩也有很大影响。城市人口流动大,不同方言杂处多,方言就萎缩得快,尤其是在功能收缩方面。农村还多数是本乡本土人的聚居地,方言不容易磨损。另外,官话区的学校不排斥本地方言,官话就少磨损,南方方言区曾经不允许在校园里说方言,许多孩子上学后就把方言遗忘了。

2006年出版的《中国语言文字使用情况调查资料》是20世纪末做的语言国情调查材料,2001年完成调查。该书反映的是世纪之交的语言文字使用状况,可以为上述不同方言的萎缩状况提供不少有力的论证。例如,该书表1说明,南方方言区和晋方言区的人,93%以上都是先学会说方言的;表15显示,在家经常说方言的,全国平均比例是80.82%,南方方言各省的比例都在90%以上(只有福建,家里说普通话的占近25%)。表23说明,初中程度以下的人,在南方方言区及晋方言区,90%以上在家经常说的还是自己的方言。可见,直到21世纪初,方言还在全国普遍存活,并无濒危的表现。表5说明,能用普通话交谈的,全国平均比例是53%(和普通话最接近的京、津、東北地区不计);吴、闽、客、赣、粤各方言区都在67%以上,最多是福建,占82%,最低的是湖南,和平均数持平;至于官话区,多在50%以下,西南各省还在39%以下。表9还进一步说明,能用普通话交谈的青少年(初、高中生),在福建(闽方言区)比例达91%—97%,吴、粤、湘、赣、客方言区是58%—86%,官话区只有42%—74%,这说明南方方言区的推普效果优于许多官话区(参见中国语言文字使用情况调查领导小组办公室编2006)。

在2009年广州的一次学术会议上,笔者曾指出:“方言系统的萎缩,就是方言特征的磨损,方言纯正度的衰减。磨损和衰减有轻有重,其终极结果是方言的质变或融合。方言使用度的萎缩,其表现是使用人口减少,使用场合缩小和使用频率降低,发展到一定程度,便会造成方言的濒危,濒危方言再往前走就可能会衰亡”。(李如龙 2009)

四、方言与通语的关系及其存在价值

方言和通语都有完整的结构,都是自足的系统,都能自由交际。但是,方言通行于局部地域,往往只应用于口语;通语通行于全社会的广阔地区,应用于口语和书面语。由于使用人口众多,又有书面的加工和规范,便可以突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因此通语来自方言而优于方言,具有更高的社会地位。

方言对通语有消极的作用:阻挡通语的普及,妨碍通语的规范。但也有积极的作用:曾经为通语提供过鲜活的成分和多样的规则,尤其是基础方言中生动活泼的口语,是通语不断更新发展的源泉。推广通语时,可利用对应规律帮助方言区的人学习规范形式(如旧时的方言韵书和正音读物)。可见,不必把方言捧为珍宝,也不能视之为赘瘤。

语言的发展早期以分化为主,方言曾经繁荣过,现代以整合为主,通语普及,方言不断接受通语的成分,逐渐融入通语,但方言差异还会长期存在。可见,方言和通语也可以互相补充:方言因吸收通语而走得更远,通语也因吸收方言而更加多彩。常用副词“反正”还可说成“横竖、高低、死活”;“来得及”也说成“赶趟”;仿造闽方言和粤方言,普通话也说“街上有售”了。

方言和通语都是古代汉语的传承,正是通语和方言的相互作用发展了汉语。

利用方言与普通话的对应规律可以为学习普通话正音并提高母语教育的效率。早在1956年,《国务院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里提出:“根据各省方言的特点,编出指导本省人学习普通话的小册子。”方言普查后,王力、高名凯等大学者就带头编过这类“学话手册”。福建省也自编教材、办教师培训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例如,闽方言普遍没有f声母和翘舌音,可以利用方言的读音来辨别f—h和zh、z—ch、c。分不清这两组声母时,把方言中读为b、p的读为f就对了(如房放纺方、饭反贩、飞肥沸、富浮斧);凡是方言读为d、t的,不会是z、c,只能是zh、ch(如知直值治置、池迟耻驰)。南方方言保留古代汉语的词语较多,读古书时联系方言去理解就便捷多了。普通话说“儿、站、不、锅”,而南方方言说“子、囝,立、徛,弗、唔(毋),镬、鼎”,这些都是古代汉语有过的说法。“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句式,至今还保留在闽方言里。可惜,后来的方言调查研究并不重视古今汉语教学,教学界也很少运用方言调查的成果。

汉语方言植根深、应用广,至今还有它的活力。我们应该善待它,善待方言就是善待历史。作为历史文化遗产,方言是历代祖先的精神劳动成果和人生经验的总结。对这一不可再生的语言资源,我们应该存有敬畏之心。愚公故里的晋方言说“无志山压头,有志人搬山”。翻山越岭、不知疲劳的客家人说“命长不怕路远”。漂洋过海到东南亚闯荡的闽南人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敢拼才会赢”。正是这些精神力量鼓舞着人们不断奋斗。保护方言,就可以有效地传承这类宝贵的精神食粮。

善待方言就是承认现实、关心未来。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老年人难以掌握新词语、网络用语和外语,年轻人不懂方言,祖孙之间难以沟通的现象随处可见。由于方言萎缩,谚语、歌谣、戏曲在新生代的受众越来越少,许多文化遗产难以传承。可见,保护方言对于消除代沟、传承固有文化,也有重大意义。

五、面对方言萎缩应有的对策

面对正在萎缩的方言,教育部已经启动了“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成立专门机构,组织力量记录现有的方言,用现代化手段保存其声像,这是保护方言的第一步。比起半个世纪前的全国方言普查,现在的水平高了,手段也先进了。20世纪的普查以县为调查点,没有按照轻重详略区别对待。汉语方言的分布,有的几个县并无大的差别,有的县内就有多种方言。过了半个世纪,我们大体已经掌握了这些情况。对于有代表性的点,可做详细调查,有的还得编词典;对于次要的点调查则可从简或从略。有的工作人员提出,“青男、地普”①的调查也不必每个县都做。区分主次、轻重可以减少工作负担,集中力量保证重点。为了确保质量,调查人员最好经过训练,形成专业队伍。如果训练不足,宁可把完成时间放长些。验收后,应当把所得成果按方言区编成音档和语料库,重要的点编成词典,一些省区最好能绘制出方言地图。

为减缓方言的萎缩,应该适当调整义务教育政策,做好几件事。小学、初中阶段是学习语言的最佳时期。有台湾学者对数十年前单语和双语的小学生做过追踪调查,证明了同时学习国语、方言和外语的小学生,不但不会造成脑力的负担,还有助于智力的发展,日后双语者普遍成就更大。民国时期的大批文化人和科学家,都是小时候在家说方言,上学学国语、文言,上大学和出国后又学外语,他们是掌握多语、成为高资质人才的最好样例。

义务教育要培养多语者,在贯彻普通话教学并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校园里应该允许使用方言,让外地和本地的孩子一起学。可以编印一些乡土教材,选取简短生动、有教育意义的方言谚语、儿歌童谣、山歌快板、民间故事、历史传说等,分别印成小册子,给方言词语做适当的注音和解释,作为语文课的课外读物,让学生自学,老师答疑辅导。有了一定成绩,还可以在周末和节假日组织方言讲故事、唱山歌等文娱活动,活跃学校文化生活。

师范院校的师生在现代汉语课和方言课上,可以根据方言调查成果编制方言与普通话的语音对应字表,调查、搜集本地学生中常见的方言词语误用例和不符合普通话规范的句式并编成对照表。这类学习普通话的辅导材料,20世纪60年代也编印过,很可惜后来没有使用。现在来编,可以编得更好。作为小学和初中语文课的补充教材,如果老师教得好,学生不但能学好普通话,还能学点本地方言(李如龙 2017)。

近些年来,有的地区在小学开设本地方言课,这种保护方言的愿望很好,作为试验也未尝不可,但是实际问题很多。本地孩子多少懂点本地话,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弟全然不懂,分班合班都不好办。各地方音不同,词汇、语法有别,以哪种方言为准,用什么音标和字典,都很难处理。语文老师若不是本地人,谁来教?如今小学生的负担已经很重,再加方言课负担更重,就会出现课时少了没效果、课时多了学生负担不起的状况。台湾地区的小学推行“乡土语言教学”数十年,写教材、编词典、培训教师,大量付出后,效果却是会的照样会、不会的照样不会,还有些孩子不知选什么话来学。看来,在学校开设方言课是不可取的。

社会和家庭也有保护方言的责任和义务。

广播电视是当代影响最大的传媒。有些地方电视台已经设立方言频道,很受欢迎。有的開辟了方言文化栏目,组织方言娱乐、知识介绍、方言谈话或举办相关赛事。上海台、广东台、湖南台、福建台、福州台都有这类节目,有的电视台还播放方言电视剧。对已有的这类节目应该进行深入的调查和评估,总结经验教训,以利于改进和发展。

政府部门、医疗机构、公交车站、商场等公共场所,为了便民,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应提供方言交际服务。尤其在边远的农村和山区,必要时还应该对相关人员做一定的培训。如果医务人员完全不懂本地方言,病人又只能用土话说病情,诊治病会很困难。

为了抢救同样处在萎缩中的地方曲艺艺术,各地文化部门和地方戏团队已经对各种方言文艺做了大量工作,包括整理传统剧目、创作反映新时代生活的戏本、培养青少年接班艺人等,其中的好经验也应该及时加以总结、表彰和推广。

家庭本来就是传承方言的基本场所,家庭组织有变,诸如异方言的家庭组合、移居异地后繁衍的新家,都难以发挥传承方言的作用。对于在原地组合的单一方言家庭,应该鼓励传承方言,这样既沟通老小、减少代沟、增加温馨气氛,还可以使方言语汇继续发挥认知教化作用。从大处说,压缩大都市、发展中小城镇,把农村户口集中于本地办实业,减少远地务工,应该是今后农村人口的最佳去向。因为这不但是压缩大城市、减少留守老小的好办法,也可以起到固守方言的作用。

语言生活关系到千家万户,关系到新一代的智力发展,关系到社会生活的和谐发展。建议有关领导机构和研究部门能够针对不同地区的社会语言生活状况多立课题、多做社会语言学调查,多办试点、总结经验,从而探讨善待方言的理论和措施,制定合理可行的政策。这是发展社会经济文化不可忽视的一环。

参考文献

李如龙 2009 《濒危方言漫议》,《南方语言学》第一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

李如龙 2017 《关于编写客家地区语文补充教材的建议》,《嘉应学院学报》第1期。

李如龙 陈章太 游文良 1982 《宁德碗窑闽南方言岛二百年间的变化》,《中国语文》第5期。

林伦伦 陈小枫 1996 《广东闽方言语音研究》,广州:汕头大学出版社。

温端政 1991 《苍南方言志》,北京:语文出版社。

徐大明 2006 《语言变异与变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中国语言文字使用情况调查领导小组办公室编 2006

《中国语言文字使用情况调查资料》,北京:语文出版社。

责任编辑:戴 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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