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病与鲍德温四世的继位关系探析
2017-05-30王永奇王云龙
王永奇 王云龙
[摘 要]麻风病被视为上帝对罪人的惩罚,麻风患者遭到社会的歧视,失去正常的继承权。鲍德温四世在罹患麻风病的情况下,能够继承耶路撒冷王位,显得耐人寻味。在现存史料的基础上,通过分析当时的麻风病医疗技术和耶路撒冷的政治局势,尝试以疾病社会史的视角,对鲍德温继位问题予以合理的阐释。鲍德温四世能够继位,并不是由于十字军国家对待麻风病患者的态度与西欧有本质区别造成的,其实质是一次正常的中世纪王位继承。
[关键词]鲍德温四世;麻风病;王位继承;耶路撒冷;疾病社会史
[中图分类号]K503[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 1672-4917(2017)04-0118-07
麻风病是中世纪令人恐惧的传染性疾病之一,对欧洲人的心理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麻风病被基督教视为“上帝对罪人的惩罚”,[1]麻风患者被当作道德上有“污点”的人,遭到上帝的遗弃。在中世纪欧洲,社会对麻风患者采取隔离措施,禁止他们与正常人接触,并且剥夺他们的婚姻权和继承权。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期间,欧洲人不仅克复圣城耶路撒冷,而且沿着地中海东岸,先后建立了埃德萨伯国、安条克公国、耶路撒冷王国和的黎波里伯国等4个基督教国家。极盛时期,十字军占领的版图南至西奈半岛,东抵约旦河,北部与亚美尼亚接壤,西部频临地中海。这一片狭长的土地,历史上称之为“拉丁东方”(Latin East)。由于西欧是十字军兵员主要的来源地,在黎凡特(Levant)地区建立的基督教国家主要以西欧的封建王国为范式,无论是政治体系,还是生活习俗,都深深地烙刻着西欧的印记。因此,罹患麻风病的鲍德温四世(Baldwin IV,公元1174—1185年在位)能够继承耶路撒冷王位,就显得耐人寻味。
在这一问题上,西方学界传统观点认为鲍德温四世的继位得益于十字军国家对待麻风患者的态度与西欧不同。[2] 但是这种观点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即鲍德温四世的麻风病在登基之前就已被确诊。事实上,尽管鲍德温四世在登基之前业已出现类似麻风病的症状,但根据当时的医疗手段无法判断他是否患有麻风病。从现实的政治需要出发,也没有人敢在鲍德温继位之前确诊他的麻风病。因此,鲍德温四世的继位是一次正常的中世纪王位更替。本文在现存史料的基础上,通过分析当时的麻风病医疗技术和耶路撒冷的政治局势,尝试以疾病社会史的视角,对鲍德温继位问题予以合理的阐释。
一、 中世纪的麻风病及医疗
要厘清中世纪人们对麻风病的诊断与治疗手段,首先要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是麻风病?现代医学意义上的麻风病是由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病,主要病变在皮肤和周围神经。1873年,挪威科学家阿莫尔·汉森(Armauer Hansen)发现麻风杆菌,因此麻风病也被称为“汉森氏症”(Hansens disease)。根据临床表现,麻风病主要分为两种类型:一是结核样型麻风(tuberculoid leprosy),病例约占麻风患者总数的七成,其病变类似结核性肉芽肿,故称为结核样麻风。这类麻风病变发展缓慢,传染性低,主要侵犯皮肤及周围神经。二是瘤型麻风(lepromatus leprosy),约占患者总数的20%,这类麻风病传染性强,临床表现为皮肤病变隆起于皮肤表面,主要特点是患者对麻风杆菌的细胞免疫缺陷,病灶内含大量的麻风杆菌,除侵犯皮肤和神经外,还侵及鼻粘膜、淋巴结、肝、脾及睾丸,病变发展较快。
传统医学对麻风病的认知与现代医学存在较大差异。麻风病(leprosy)一词来源于古希腊单词lepra,原意是指蛇的鱗片或人体皮肤剥落的小薄片。公元前5至4世纪,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用lepra一词指称某些良性皮肤病。然而由于没有更详细的记载,我们无从判断这些皮肤病是否就是疥疮、牛皮癣、白癜风或其他皮疹。[3]公元前3世纪,希腊哲学家泰奥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用lepra一词来指代人脸部的痤疮或皮癣。[4]在《旧约·利未记》中记载了一种传染性皮肤病,希伯来语叫做“tsaarath”。公元前3世纪末,犹太拉比将“tsaarath”翻译成希腊语lepra。根据《旧约·利未记》的记载,患有lepra的病人是玷污了上帝的选民,所以不能参与各种宗教仪式。而且lepra传染性极强,患者必须被隔离开来,如果患者要与正常人交流,必须接受祭司的净化仪式,《新约》中也记述了耶稣治愈lepra的情况。但是,由于缺乏对lepra的细节描写,因此无法判定《圣经》中的lepra是否就是现代医学所指称的麻风病。公元6世纪,东罗马帝国的诗人罗曼诺斯(Romanos)在一首赞美诗中,将lepra描写成患者身体变得畸形、身体四肢受到摧残、皮肤腐败溃烂的疾病。[5]此时,lepra就几乎等同于中世纪意义上的麻风病,直到汉森发现麻风杆菌之前,人们对麻风病的观念一直停留在罗曼诺斯的时代。
自希波克拉底以降,西方对麻风病认知逐渐深化,确诊麻风病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古典时代,如果一个人的皮肤长了疖子或癣,就会被带到宗教祭司面前查看。如果患的是白疖,白疖上的毛发变白,长白疖之处有了红淤肉,祭司就可以断定他患了麻风。这种诊断方法延续了几个世纪,到中世纪人们诊断麻风病的方式就多了起来。特别是十字军东征期间,欧洲人患麻风病的人数增多,人们诊断麻风的手段不胜枚举。但是,方法大同小异。其中最常见的诊断方法是这样的:“一个人蒙住疑似麻风病人的眼睛,另一个人拿着锥子站在病人面前,说:‘当心,我要来刺你了!但事实上并没有刺中病人。然后对病人说:‘我刺中了你的脚。如果病人同意,那就说明该病人就是麻风患者。”[6]这种方法不需要依靠医生,教区的主教或一般教士都可以负责完成。至于专业的医生,在中世纪,无论是西方还是阿拉伯,判断一个人是否患有麻风,主要看患者的皮肤伤口是否溃烂、肢体是否麻木或退化、脸部是否变得畸形、身上是否散发出腐臭或者声音是否沙哑变声。但是,这种诊断方式并不科学,因为除了麻风病外,皮肤丹毒、坏疽性麦角中毒、梅毒、红斑狼疮、白斑病、多形性红斑和末梢神经炎等疾病都能破坏皮肤,造成上述症状,因而中世纪医生时常对患者造成误诊。根据13世纪阿拉伯著名的骑士诗人吴萨麦·伊本-穆奎达(Usamah ibn-Munquidh)的记载,他的祖父由于年轻时脸部患有痤疮而被误诊为麻风病,长期遭受歧视。[7]为了避免误诊,医生对早期疑似麻风病症状需要经过长期的观察。特别是,麻风病的潜伏期从1年到30年不等。
在中世纪,人们认为麻风病是由体液不洁净引起的。医生们把人的体液分成四种:正常的红色血液、黄色胆汁、黑色胆汁和包括痰在内的粘性液体。根据当时的医学认知,黑色胆汁过多就会污染正常的红色血液,这就会引发麻风病。[8]13世纪的医学家切尔维亚的西奥多里克(Theodoric of Cervia)引用古典时代的医学著作,宣称麻风病是由“邪恶的体液”引起的,例如女性的月经。[9]根据“体液说”,中世纪出现了多种治疗麻风病的手段,最主要的有三种:第一,服用黄金。黄金被人们视为最纯洁的物质,炼金术士就把黄金磨成粉末与一种特制的药水混合在一起,让病人服下,其目的就是希望用纯洁的黄金中和麻风病人受到污染的血液。第二,放血疗法,这也是中世纪最常用的治疗手段。医生在离患处最近的血管切开一个小口放血,用一个平底锅接住。医生们认为,这种方法可以把污染的血液尽可能地放干。第三,用处女或婴儿的血液洗澡。处女和婴儿的血液被认为是圣洁的,麻风病人躺在盛满处女或婴儿血液的浴缸里,可以让自己败坏的血液被圣洁的血液替代。[8]15-7但是,这种治疗手段并不常见。
中世纪时,人们把麻风病与不道德的性交联系起来,认为性交是传播麻风病的主要方式。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人们为了精神和肉体不被麻风患者所污染,对麻风患者采取隔绝措施,对已经结婚的麻风患者强迫他们离婚,并且取消麻风患者应有的继承权。十字军在东征过程中,为了照顾麻风病患者,至少到12世纪40年代,建立了圣拉泽罗骑士团(Order of St Lazarus)。据记载,在1187年耶路撒冷城陷落之前,根据王国的法令,如果诸侯、骑士或者士兵感染了麻风病,他就必须加入圣拉泽罗骑士团,他将继续享有封地的一切权利和财产,但他的余生必须在骑士团中度过。[10]此外,自11世纪起,教会在西欧各地建立起了麻风病院,其中有许多麻风病院是由世俗贵族捐资建立的。病人一旦住进麻风病院就受到各种歧视。以英国麻风病人为例,他们被迫穿上特制的麻风病服,这种病服包括一件黑色的斗篷,前胸贴有两块掀动的白色补丁,斗篷的帽子上也有一块相同的补丁。这种衣服的设计是为了让麻风病人格外醒目,当他们走过之时就能远远的让旁人看见,补丁发出的声响也能引起旁人的警觉。[11]
二、鲍德温四世病情的诊断
现存史料中,有关鲍德温四世生平的记载主要来源于提尔的威廉(William of Tyre,公元1130—1186年)的《耶路撒冷史》(Historia Hierosolymitana)。又称《海外事务史》(Historia de rebus transmarinis),或简称为《历史》(Historia),共计23卷(最后一卷未完成)。该书问世后,很快被全文翻译成法文,部分翻译为西班牙、意大利、加达鲁尼亚和普罗旺斯等文字。由于该书的记述起始于拜占庭皇帝赫拉克利乌斯(Heraclius)统治时期,因此,该书的法译本又被称之为《赫拉克利乌斯的历史》(History of Heraclius, or Estoire de Eracles)。1943年,历史学家艾米莉·A·巴布科克(Emily A. Babcock)和A·C·克雷(A. C. Krey)将其翻译成英文出版(William of Tyre: A History of Deeds Done Beyond the Sea, trans. Emily A. Babcock & A. C. Kre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43.)。目前,西方學者对鲍德温四世的研究也主要以这份文献为基础。提尔的威廉是十字军国家著名的学者,被国王阿马里克一世(Amalric I,公元1163—1174年在位)聘请为鲍德温四世的家庭教师,并受王命编写耶路撒冷王国的历史。《耶路撒冷史》记载了当时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其中有关鲍德温四世一朝的历史记载尤为详实。但是由于威廉特殊的政治地位,在关键性的问题上通常采取偏颇的立场,史料的可信度受到后世学者的质疑。[12]
鲍德温四世9岁之时,被发现患有类似麻风的病症。首先发现这一点的正是他的家庭教师提尔的威廉。威廉在《耶路撒冷史》中有两处明确记载了鲍德温的病症,第一处是在他刚成为鲍德温家庭教师不久后,无意间发现了自己学生的病情,他在书中这样记载到:
当他与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像其他小孩子在一起玩耍那样,他与贵族出身的小伙伴们也会经常打架,他们用指甲掐彼此的手臂,其他小伙伴们都会疼哭,但是只有他能够忍受巨大的痛楚。一开始,我以为是由于鲍德温坚韧的意志忍住了疼痛,但久而久之,我发现事情并非如此。我逐渐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身体的某种疾病造成的,我就把鲍德温叫来仔细询问并检查他的身体。最后,我发现他的右手臂有一半已经没有知觉,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手臂被掐或者被咬的时候都感觉不到疼痛。起先,我并不十分确定他是否得病,但我回忆起一位智者的话:“如果一个人的手臂没有知觉,那至少对健康是不利的。”我很快把这个情况告知了国王阿马里克,他延请名医为儿子治病,但所有尝试最终都失败了。我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得了麻风病。这是他成年后一切痛苦的开始。[13]
根据上述记载,我们可以推断出此时鲍德温四世的病症十分类似麻风病。从威廉前后文的描述来看,威廉当时就认定鲍德温四世罹患的是麻风病。但是,根据后世学者的考证,鲍德温四世生病的时间是在公元1169年,而威廉对此事记载的时间远在此之后,也就是在鲍德温四世罹患麻风病之事已经众人皆知的情况下记述的。因此,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威廉最初发现鲍德温四世病情的时候,还无法认定其所患之症就是麻风病,而是根据此后鲍德温四世病情的发展,在记载这段历史时,追忆当时发现的病症,将其认定为麻风病。[14]
鲍德温四世继位之前是否罹患麻风病,关系到他的政治前途和耶路撒冷王国的命运。因此,对鲍德温四世病情的确诊显得尤为重要。然而,从目前的存世文献来看,鲍德温四世在继位之前没有被确诊为麻风病,这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
首先,鲍德温四世症状并不明显,对身体影响不大。正如前文所述,在中世纪,人们已经意识到类似鲍德温四世的症状并不一定就是麻风病。从鲍德温9岁被发现症状到13岁登基,如果病情发展得不严重,也有可能就不是麻风病。从目前的史料分析,至少在其16岁之前,病症对鲍德温四世的影响并不大。在阿马里克一世聘请的众多名医中,有一位医生名叫阿布·苏莱曼·达乌德(Abu Sulayman Dawud),他也是阿布·海尔的兄弟,除了负责治疗鲍德温外,阿布·达乌德还与兄长一起教授太子骑术。对于每一个法兰克贵族而言,骑术是必备的技能。尽管鲍德温只能单手骑马,但在阿布·海尔和阿布·达乌德兄弟的悉心教导之下,鲍德温仍然熟练地掌握单手驾驭之术,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士。[15]此外,在登基之后的第4年,年仅16岁的鲍德温四世参与了蒙吉萨战役(the Battle of Mont Gisard),凭借坚强的意志打败了兵力数倍于己的萨拉丁大军。这充分证明,在幼年之时,麻风病对鲍德温四世的影响并不大。
其次,鲍德温的病情被刻意隐瞒。如果想要诊断鲍德温的麻风病,在技术上并不存在问题。但是,一旦鲍德温四世的麻风病被确诊,那么根据规定,在他成年之后,就必须加入圣拉泽罗骑士团,如此一来,鲍德温必定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耶路撒冷王国必将面临严重的政治危机。作为鲍德温四世的家庭教师,提尔的威廉绝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与王位失之交臂,因此,发现病情的威廉立即将情况报告给了国王阿马里克。阿马里克深知这一事情的政治风险,立即聘请阿拉伯和西欧各种名医。但是,从目前查到的这一时期耶路撒冷王国的全部存世文献,没有发现治疗鲍德温麻风病的病历记录。[12]28这充分证明,鲍德温的病情在某种程度上被阿马里克刻意隐瞒了,没有一个医生敢试图去确诊鲍德温四世的麻风病症,也没有一个医生敢将鲍德温四世当作麻风患者医治的。
但是,鲍德温四世出现类似麻风病的症状也是不争的事实。在1174年讨论鲍德温四世继位问题的御前会议上,就有元老提出鲍德温四世可能患有麻风病,最后形成一个妥协:从鲍德温四世继位到成年的时间内,由御前会议的贵族们共同辅政;在这段时间内,必须为公主寻找一个各方面都适合的夫婿。如果鲍德温四世成年后,发现其所得疾病为麻风病,则必须退位,由驸马与公主共同执政。[13]339上述材料表明,尽管没有医生能够确诊鲍德温四世的病症,但是鲍德温四世罹患麻风病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
三、 鲍德温四世的继位
在鲍德温生病之前,阻挠他继位的主要障碍来自于父母的婚姻。鲍德温四世之父阿马里克是鲍德温三世唯一的兄弟,由于鲍德温三世中道崩殂,又没有子嗣,阿马里克根据兄终弟及的原则,本来毫无悬念就可继承王位。但是,由于阿马里克与妻子库尔特奈的艾格尼丝(Agnes of Courtenay)拥有共同的太曾祖父,属于四代之内的血亲,这一婚姻关系是非法的。因为在12世纪的耶路撒冷,6代或7代之内的血亲婚姻是不受教会法承认的。[12]26此外,当代学者汉斯·马耶尔(Hans Mayer)认为,艾格尼丝在与阿马里克一世结婚前,就已经嫁给伊贝林的休(Hugh of Ibelin)为妻,她与阿马里克的婚姻属于重婚。[16]虽然这一观点没有详实的史料支撑,但从侧面也反应了阿马里克与艾格尼丝的婚姻至少是不合法的,这直接对鲍德温四世继承权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阿马里克为了王位最终屈服,但是,阿马里克向元老们提出两项条件:第一,要求教会赦免艾格尼丝在这场婚姻中涉及道德的罪行;第二,要求教会承认其与艾格尼丝的子嗣为合法的婚生子嗣,鲍德温享有王位第一继承权。阿马里克在耶路撒冷宗主教和教皇特使答应上述两项条件后,与艾格尼丝完成了离婚仪式。此后,教皇特地下诏书宣布鲍德温拥有合法的王位继承权,鲍德温四世王位的合法性问题得到解决。[13]301
鲍德温四世患病之后,特别是病症疑似麻风病,这对王位的合法性又带来了挑战。尽管在继位之前,没有医生能够确诊鲍德温四世已罹患麻风病,但是,对于一位身患疑似麻风病的太子,王国上下充满了疑虑,鲍德温的继位之路愈加坎坷。为此,国王阿马里克在生前就积极为鲍德温能够顺利继位进行政治布局。
首先,利用舆论宣传,圣化鲍德温的诞生,造成天命所归的印象。根据提尔的威廉的记载,鲍德温四世显然命中注定要成为耶路撒冷之王。公元1161年初夏的某日,鲍德温四世诞生,当时还是加法伯爵的阿马里克派人飞马禀告其兄耶路撒冷国王鲍德温三世(Baldwin III,公元1143—1162年在位)。对于子嗣艰难的耶路撒冷王室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身为伯父的鲍德温三世也是兴奋异常。当朝廷中有大臣问国王,将以什么礼物祝贺小王子的诞生?激动的鲍德温三世脱口而出:“朕将以耶路撒冷王国相贺!”[13]286国王鲍德温三世义不容辞的成为侄子的教父,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这个刚诞生的孩子。鲍德温三世年过30依然膝下无子,这个新降生的侄子对国王乃至整個王国而言都具有重要意义。这个故事在同时代的史书中未曾提及,后世史家对此事的记述均源于威廉。因此,作为鲍德温四世的老师,威廉所记载的这个故事,其真实性很值得怀疑。而事实上,这部分的记录出现在鲍德温四世患病之后,极有可能是得到阿马里克的授意,刻意营造出一种天命的氛围。
其次,为鲍德温寻找一位能够辅政的摄政王。为了鲍德温能够顺利继承王位,并且稳定耶路撒冷的局势,阿马里克试图在生前就为儿子选定一位辅政的摄政王。阿马里克希望为自己的女儿西比拉(Sibyla)招赘一名有实力的女婿,成为耶路撒冷的摄政王,未来可以辅助鲍德温。公元1169年,长公主西比拉年满11周岁,根据中世纪的教会法,西比拉已到适婚年龄。阿马里克迫不及待地想替自己的女儿寻觅一位身世显赫的夫婿,他委托前往教廷访问的提尔大主教弗雷德里克(Frederick)向桑塞尔伯爵斯蒂芬(Count Stephen of Sancerre)提亲。斯蒂芬伯爵来自法国布鲁瓦(Blois)家族,他的姐姐爱德拉(Adela)嫁给了法王路易七世,他也随之成为法国的国舅。斯蒂芬的两个兄弟分别迎娶了路易七世与前妻阿奎丹的艾莉诺(Eleanor of Aquitaine)所生的女儿,因此,斯蒂芬与英格兰王室也攀上了亲戚。斯蒂芬答应了阿马里克的提议,于公元1171年来到耶路撒冷准备与公主完婚。除鲍德温之外,阿马里克再无直系男性继承人,根据12世纪耶路撒冷王国的继承传统,长女西比拉公主也有权继承王位。这有先例可循,早在公元1131年,当时的国王由于没有男性继承人,阿马里克的母亲梅丽桑德(Melisende)招赘富尔克(Fulk,公元1131—1143年)为婿,夫妻共同被加冕为耶路撒冷国王。[17]因此,一旦成为耶路撒冷王国的驸马,斯蒂芬就有可能继承王位。但是斯蒂芬不愿承认拜占庭帝国对耶路撒冷王国的宗主权,最终导致联姻无疾而终。[12]31此后,直到阿马里克驾崩,都没有再为西比拉招婿。
再次,阿马里克一世还精心为儿子挑选可靠的辅政大臣。公元1167年,阿马里克一世任命普朗西的迈尔斯(Miles of Plancy)为宫廷总管。迈尔斯与鲍德温二世(Baldwin II,公元1118—1131年在位)的母亲来自同一个家族,也属于耶路撒冷王族。在阿马里克一世驾崩之前不久,迈尔斯迎娶了蒙特利尔(Montréal)伯爵的遗孀米利的斯蒂芬妮(Stephanie of Milly),成为新一代蒙特利尔伯爵。[13]403在阿马里克一世驾崩后、鲍德温四世继位前的王位空缺期间,迈尔斯短暂主持过国政。阿马里克一世在位期间,还在御前会议中安插了多名大贵族,这成为鲍德温四世继位的有力后盾。多伦的汉弗莱二世(Humphrey II of Toron)被阿马里克一世任命为京畿卫戍司令,负责整个耶路撒冷城的城防工作。[18]从1137年起,汉弗莱二世就已经是御前会议的成员之一,受到历代耶路撒冷国王的信赖。在阿马里克一世驾崩之前,国王又任命汉弗莱二世的副官普吉的杰拉德(Gerard of Pugi)为宫廷大臣,驾前效力。此外,阿马里克对青年才俊的提拔也不遗余力。居伊·格勒尼耶(Guy Grenier)的父亲是国王的内阁顾问,阿马里克一世生前着力提拔居伊,在其驾崩前让居伊继承了其父的爵位且有资格参与御前会议。
公元1174年6月11日,耶路撒冷国王阿马里克一世驾崩。国王去世后,耶路撒冷王国首先面临的就是鲍德温的继位问题。提尔的威廉在记载这一事件时,叙述道:“国王驾崩后,僧俗两界在朝廷中召开御前会议(curia regis),选举鲍德温四世承继大统。”[13]398作为鲍德温四世的老师,亲历了此次御前会议的提尔的威廉,如此简单地叙述这一事件,显得颇不寻常。一封萨拉丁写给侄子法鲁克-沙哈(Farrukh-Shah)的信件,引起了现代学者马尔科姆·莱昂斯(Malcolm Lyons)和大卫·杰克逊(David Jackson)的注意。马尔科姆等发现,这封信是在阿马里克一世驾崩三天后撰写的。在信中,萨拉丁提到达卢姆(Darum)的内线告诉他,耶路撒冷王国的御前会议尚未批准鲍德温的继位。[19]很显然,鲍德温的继位并不顺利。
从现存史料分析,当时鲍德温四世继位所面临的最大阻碍来自于生母艾格尼丝。艾格尼丝是第4任埃德萨伯爵乔瑟林二世(Josselin II de Courtenay)的长女,家世显赫。在埃德萨伯国亡国之后,由于艾格尼丝嫁给了当时很有可能成为耶路撒冷国王的阿马里克,越来越多乔瑟林二世的旧部围绕在艾格尼丝的身边。特别是在乔瑟林二世死后,艾格尼丝身为埃德萨伯国的长公主,一时之间成为埃德萨伯国复国的希望。[20]耶路撒冷王国的本土贵族们意识到,鲍德温四世继位后,以艾格尼丝为首的埃德萨伯派贵族在朝廷中势力必定会急剧增长。本土贵族们担心,体弱多病的鲍德温四世会受到生母的影响,为外祖父报仇而与穆斯林开战。这对于耶路撒冷王国本土贵族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灾难。[20]35以耶路撒冷宗主教内勒的阿马里克(Amalric of Nesle)为首的一批修道院和教会代表,显然是反对鲍德温四世继位的。特别是内勒的阿马里克,在鲍德温三世驾崩的时候,因为担心艾格尼丝的势力会趁机做大,就曾经试图阻止阿马里克继位。[21]而鲍德温四世继位之前,他以同样的理由反对鲍德温登基。提尔的威廉在他的《编年史》中提及内勒的阿马里克时,对他的评价就很不客气:“这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但显然缺乏智慧和应有的美德。”[13]449
以宗主教阿马里克为首的本土贵族试图拥立西比拉为王,取消鲍德温的继承权。但是这一设想没有得到大部分人的同意。首先,西比拉没有足够的从政经验。尽管公主已经成年,但是西比尔常年生活在修道院里,不谙世事,不能支撑整个大局。西比拉的祖母梅利桑德之所以能以女性的身份继承王位,最主要的原因是梅利桑德有着丰富的从政经验,这是西比拉所不具备的。其次,西比拉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为了弥补西比拉从政经验的缺乏,贵族们试图给西比拉招个从政经验丰富的驸马。这样驸马就可与公主一起治理国家。然而,从当时的情况看,西比拉的夫婿十分难觅:如果西比拉与耶路撒冷王国的贵族结婚,势必引起国内其他贵族的嫉恨;相邻的的黎波里伯国和安条克公国的王族与西比拉又是近亲,无法结婚;安条克公国的鲍德温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由于他政治上亲近拜占庭帝国,这又引起了耶路撒冷国内的警觉。[12]40-41由于没有更好的办法,御前会议最终同意鲍德温继承王位。
公元1174年7月15日,第一次十字军光复圣城耶路撒冷75周年之际,众人簇拥下的鲍德温,在神圣庄严的圣墓教堂内,由耶路撒冷宗主教内勒的阿马里克行涂膏礼,登基为耶路撒冷王国第六代国王。
四、 结 语
鲍德温四世虽然罹患麻风病,但是根據目前的研究来看,在鲍德温四世成年之前,他的麻风症状并不严重。在鲍德温继位之前,由于受到当时医疗条件的限制和政治环境的影响,他的病情并没有被确诊为麻风病。为了让鲍德温四世顺利继位,父王阿马里克在生前就倾其所能对耶路撒冷王国的政治进行布局。然而,由于耶路撒冷王国本土贵族对鲍德温四世生母艾格尼丝的忌惮,出现了反对鲍德温继位的声音。最终在双方妥协后,鲍德温继承了王位。根据本文的研究,笔者认为,鲍德温四世能够继位,并不是由于十字军国家对待麻风病患者的态度与西欧有本质区别造成的。鲍德温的继位,实际上是一次正常的中世纪王位继承。
[参考文献]
[1] Christine M. Boeckl, Images of Leprosy: Disease, Religion, and Politics in European Art, Trum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78.
[2] S. Runciman: A History of the Crusades, Vol. II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1; Thomas Archer & Charles Kingsford,The Crusades: The Story of the Latin Kingdom of Jerusalem, London, 1894; Marshall Baldwin: Raymond Ⅲ of Tripolis and the Fall of Jerusalem, Princeton, 1936; K. M. Setton, gen. ed.: History of the Crusade, Philadelphia and Madison, 1958.
[3] Mirko D. Grmek: Diseases in the Ancient Greek World, Baltimore and London: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1, p.168.
[4] Timothy S. Miller & John W. Nesbitt: Walking Corpses: Leprosy in Byzantium and the Medieval West,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7.
[5] Romanos: Kontakia of Romanos, Byzantine Melodist, pp.75-83.
[6] Jordan of Turre: “The Symptoms of Lepers” in A Sourcebook of Medieval Science, Edward Grant, ed., Cambridge, 1974, pp.754-5.
[7] Usamah Ibn-Munquidh: An Arab- Syrian Gentleman and Warrior in the Period of the Crusades, trans. Philip K. Hitti,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15.
[8] Jessica Lynn Leach: The Graceful Dead: Overcoming the Medieval Paradigm of Leprosy, Queens University, 2002, pp.11-2.
[9] Theodoric of Cervia:The Surgery of Theodoric, trans. By E. Campbell & J. Colton, New York, 1955, p.167.
[10] C. Savona-Ventura: The History of the Order of Saint Lazarus of Jerusalem, New York: Nova Publishers, 2014, p.27.
[11] Bary Carruthers & Lesley A Carruthers: A History of Britains Hospitals, Lewes: Book Guild Publishers, 2005, p.8.
[12] Bernard Hamilton: The Leper King and His Heirs: Baldwin Ⅳ amd the Crusader Kingdom of Jerusal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6-7.
[13] William of Tyre: A History of Deeds Done Beyond the Sea, Vol. 2, pp.397-398.
[14] Stey Lay:“A Leper in Purple: the Coronation of Baldwin IV of Jerusalem”, Journal of Medieval History, Vol. 23, No. 4, p.330.
[15] C. Cahen:“Indigènes et croisés”, Syria, 15 (1934), pp.351-360.
[16] Hans Mayer:“The Beginning of King Amalric of Jerusalem”, in B. Z. Kedar ed., The Horns of Hattin, Jerusalem, 1992, pp.121-135.
[17] Jaroslav Folda:“Images of Queen Melisende in Manuscripts of William of Tyres History of Outremer: 1250- 1300”, Gesta, Vol. 32, No. 2 (1993), p.97.
[18] S. Tibble: Monarchy and Lordships in the Latin Kingdom of Jerusalem 1099- 1291, Oxford, 1989, pp.13- 23.
[19] Malcolm Lyons & David Jackson: Saladin: The Politics of the Holy War, Cambridge, 1982, p.75.
[20] B. Lewis & P. M. Holt, eds.: Historians of the Middle East, London, 1962, p.34.
[21] M. R. Morgan: The Chronicle of Ernoul and the Contnuations of William of Tyre, Oxford, 1973, p.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