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咏曹娥诗
2017-05-30吴德岗
摘要:曹娥故事近两千年的流传过程是一个“孝”主题不断强化的过程,而在这一历史进程中,宋代是最关键的时期。宋代文人众多的咏曹娥诗弘扬了“孝”的主题,同时在诗人扩大主题内涵、挖掘思想深度的努力中移孝为忠,这是宋代咏曹娥诗的主题的另一个重要指向。
关键词:宋代;曹娥;诗歌;忠孝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7)05010907
作者简介:吴德岗,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曹娥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孝女,但其故事最初的记载以及在文学上的传唱,重心并不在“孝”。由“巫”而“艳”,由“艳”到“孝”,是曹娥在史学著作和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发展的大致线索。作为文学史上的个案,我们可以从中管窥宋代及以后,道德主题在文学创作中不断强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宋代是关键时期。
一、被淡忘的情节与一个主题不断强化的故事
關于曹娥的故事,《后汉书·列女传》载曰:
孝女曹娥者,会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溯涛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乃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旬有七日,遂投江而死。至元嘉元年,县长度尚改葬娥于江南道旁,为立碑焉。
这一段叙述极为简略,但人物、情节、环境交待得都很清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于曹父盱的职业以及溺死的原因叙述得很具体。整个故事“巫”的色彩相当强烈,曹父盱本为巫祝,因迎神而死。曹父死后,关于曹娥的举动,《后汉书》注中更有这样的补充:
娥投衣于水,祝曰:“人尸所在衣当沉。”衣随流至一处而沉,娥遂随衣而没。
其中,“祝”字很值得关注。祝,祝祷也,《说文解字》解释为“祭主赞词”,有以人口交神的含义。另外,曹娥祝祷灵验以及因此而死去的记载也带有很强的神秘色彩,以至于有当代学者推测,曹娥投江并不是出于“孝道”精神的感召,而是汉代会稽一带的淫祀巫风使然。苏勇强:《曹娥的“孝”》,《江汉论坛》,2004年第4期,第42页。
曹女投江这一故事的出名和广泛流传,与《曹娥碑》及其引发出来的一系列故事有关。《后汉书》卷八四引《会稽典录》曰:
上虞长度尚弟子邯郸淳,字子礼。时甫弱冠而有异才。尚先使魏朗作《曹娥碑》,文成未出,会朗见尚,尚与之饮宴,而子礼方至督酒。尚问:“朗碑文成未?”朗辞不才,因试使子礼为之,操笔而成,无所点定。朗嗟叹不暇,遂毁其草。
邯郸淳的《曹娥碑》,《古文苑》中有存,对曹女投江事有许多夸张的渲染和描写:
郁惟孝女,奕奕之姿。偏其反而,令色孔仪。窈窕淑女,巧笑倩兮。宜其室家,在洽之阳。大礼未施,嗟丧慈父。彼苍伊何?无父孰怙!诉神告哀,赴江永号,视死如归。是以眇然轻绝,投入沙泥。翩翩孝女,载沉载浮。或泊洲渚,或在中流;或趋湍濑,或逐波涛。
《曹娥碑》的文采历来为人所称道,汉末蔡邕题“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于碑阴,隐语“绝妙好辞”四字成为著名的字谜。曹操与杨修破解字谜的故事更为碑文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世说新语·捷悟》载: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阅江学刊:2017年 第 5 期
吴德岗:宋代的咏曹娥诗
按:曹操与杨修不曾到过会稽,这一记载显然有误。倒是《三国演义》第七十一回载曹操诸人在蔡邕女琰家中见《曹娥碑》碑文图轴一事,可能更近于史实。当然,《世说新语》记载的明显舛误,并不影响这一故事的广泛流行。
东晋升平二年(358),王羲之以小楷书《曹娥碑》于庙,并由新安吴茂先镌刻成碑,这是曹娥庙发展历史中的又一件大事。此碑绢本手迹现存辽宁博物馆,上有梁代徐僧权、满骞、怀充等人题名,还有韩愈、宋高宗等人题款。虽然关于此绢本是否由王羲之所书还有不同的意见,但王羲之书法进一步扩大了曹娥故事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在宋代以前,曹娥故事的流传多依托文人的风雅活动,除东汉时上虞县令度尚为曹娥造墓建庙并立石碑之外,政府行为尚不多见。到了宋代,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朝廷对曹娥进行了多次封祀,曹娥庙被多次扩建整修。北宋治平二年(1065),上虞县年仅十岁的朱娥为护卫祖母而被杀死,朝廷为表彰其孝行,赐其家。神宗时,会稽令董楷立朱娥像于曹娥庙中,“岁时配享焉”。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0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册,第4954页。元祐八年(1093),为曹娥庙建正殿五间,侍郎蔡卞重书曹娥碑。大观四年(1110),敕封曹娥灵孝夫人。政和五年(1115),加封昭顺夫人,郡守汪纲为曹娥庙扩建后殿五间,供曹娥父母与朱娥配享。南宋淳祐六年(1246),加封纯懿夫人,并封神父为和应侯,神母为庆善夫人。張淏:《宝庆会稽续志》卷3,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册,第7130页。 宋代以后,元、明、清三朝,对曹娥进行的敕封、对曹娥庙进行重修扩建工作,均不曾停止。这一状况一直延续到近现代,至今蒋介石的题匾“人伦之光”还悬挂在曹娥庙正殿。这些政府行为的目的,无非是希望“使千百世后,闻其风者,尽起仁人孝子之思”,吴兴祚:《曹江孝女庙志》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87册,第423页。 以旌表孝行来淳化民风,在全社会范围内建立以孝悌为基础的道德准则。通过政府的大力弘扬,曹娥作为孝文化的典范意义被逐渐树立起来。而曹娥故事中最初的巫风背景,中古时期的文人风雅因素,随着历史的推移被逐渐淡化乃至被人遗忘。可以看出,曹娥故事近两千年的流传过程,是一个“孝”主题不断强化的过程,而在这一历史进程中,宋代无疑是一个最关键的时期。
二、众多的文人题咏与“孝”主题的弘扬
在宋代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文人有关曹娥的题咏创作数量并不多,现存汉唐时期的相关作品,“孝”主题也不是真正的核心。以邯郸淳《曹娥碑》为例,对曹娥“令色孔仪”“奕奕之姿”“窈窕淑女,巧笑倩兮”的美貌和仪容姿态的描写,完全游离于“孝”主题之外。与汉代的文风一致,邯郸淳之文描写美女在江中辗转漂流的画面,更注重“铺采摛文”的形式之求,孝主题在其文中并不彰显。唐代以后,曹娥题材开始进入诗歌领域,但如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权德舆《送上虞丞》“因寻黄绢字,为我吊曹盱”,赵嘏《题曹娥庙》“文字在碑碑已堕,波涛辜负色丝文”,似乎更令当时的诗人感兴趣的是蔡邕作字谜隐语的风雅典故,而且整个唐代咏曹娥的诗作数量也很有限。
到了宋代,众多的文人题咏成为曹娥庙引人注目的文化景观,相关的创作数量远超前代。潘阆、姚铉、赵抃、萧辟、释觉先、王十朋、释宝昙、李洪、陈造、许及之、王阮、戴汝白、吴潜、叶茵、潘牥、翁逢龙、释文珦、胡仲弓、薛嵎、陈允平、黄庚、袁豢龙、释及甫、释元昉等人,在经过曹娥庙时,均有题咏之作并流传后世。其它咏史作品中咏曹娥的数量也不少。在这些作品中,弘扬孝道是最重要的主题,正如宋人所说“端的由纯孝,非专在好辞”,林同:《孝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0611页。 那些依附于曹娥故事的文人雅事在宋人诗歌中已经退居非常次要的地位,因为在宋人看来,绝妙好辞、字谜隐语之类,绝非曹娥故事的真正内涵,潘牥《咏曹孝娥》云:“一川红涨夕阳波,幼妇碑残销绿萝。不止但争三十里,曹瞒原不识曹娥”,萧辟《留题曹娥庙》云:“蔡邕不知娥,但爱碑上铭”,正透露出此中消息。
在宋人诸多咏曹娥的作品中,悼念感伤是第一个层次。王阮在《曹娥庙一首》中说自己“我自裴徊不忍去”,陈允平《曹娥庙》诗云:“孝节棱棱双桧立,哀魂渺渺一江流”,均以悲哀为主。释元昉《曹孝女庙》云:
祠古孝诚遥,悲风想暮号。月魂迷草色,血泪溅江涛。断碣惟黄绢,孤坟掩绿蒿。千年暗潮水,亦以姓为曹。
通过凄迷感伤的意象组合,充分地表达了作者对古代孝女沉痛的怀念之情。在这一类诗歌中,曹娥丧父后“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的典实经常为文人所用,潘阆《曹娥庙》:“扁舟一宿都无寐,近听江声似哭声”,戴汝白《题曹娥庙》:“哭得江头云气昏,泪痕多化作潮痕。波心万古团团月,疑是曹娥一片魂”,胡仲弓《曹娥庙》:“黄绢碑残香草生,当时泪眼不曾晴。至今流水声呜咽,犹是曹娥哀怨声”,都是以曹娥丧父后痛不欲生的啼哭来衬托她的一片孝心。
在众多的文人题咏中,颂扬曹娥的历史地位,陈说“孝”的意义者,数量则更多。王阮《曹娥庙一首》中说:“英哉神女此江干,德与余姚舜一般”,薛嵎《舟泊曹娥祠下》称曹娥“身没一朝事,孝名垂至今”,陈造《曹娥庙二首》之一云:“纷纷等枯冢,凛凛独高标”,释及甫《谒曹娥庙》称曹娥“千古美名昭日月”,都是说曹娥因孝行名垂千古,泽被后世。黄庚《过曹娥庙》说:“须知此庙关风教,莫作寻常神女看”,特别提醒人们,曹娥庙不同于其它的神祠,指出其在风俗教化中的特殊意义。叶茵《曹娥庙》云:
孝本当为事,時人或不然。娥兮知此理,命也委之天。五日抱尸出,千年作史传。英灵犹耿耿,有慊莫登舡。
袁豢龙《题曹娥庙》云:
不是沉渊效楚平,爱亲念重爱身轻。一抔残土今如昨,千载英魂死亦生。辞诧外孙堪称德,书传列女永扬名。哀哀衔痛无时极,犹听江猨似哭声。
都是借歌颂曹娥舍生殉父之举,明爱亲崇孝之理。
在宋人咏曹娥诗中,许多作品还喜欢拿曹娥与其他人物作比,在对比中进一步彰显主题。有以曹娥比男性的,葛绍体《过曹娥江》就有“男儿愧死知多少,我欲重招孝女魂”之句,此处“男儿”实际上是社会的代表,表现了作者对民风不古的忧虑和重铸社会道德的意识。有以曹娥比较历史上其他孝女的,如吴潜《舟檥娥祠敬留二绝》之一云:“孝娥何意要垂名,重在天伦一命轻。若订汉家彤史传,淳于公女尚偷生”,以曹娥比汉代淳于公女缇萦,认为缇萦苟且偷生不及曹娥刚烈,这种迂腐的论调大概就是后人说“理学杀人”的根据,但也反映出宋人坚守基本道德准则绝不妥协的精神。还有以曹娥比西施、曹操、孝女叔先雄的,叔先雄事,见《后汉书》卷84《列女传》:“孝女叔先雄者,犍为人也。父泥和,永建初为县功曹。县长遣泥和拜檄谒巴郡太守,乘船堕湍水物故,尸丧不归。雄感念怨痛,号泣昼夜,心不图存,常有自沉之计。所生男女二人,并数岁,雄乃各作囊,盛珠环以系儿,数为诀别之辞。家人每防闲之,经百许日后稍懈,雄因乘小船,于父堕处恸哭,遂自投水死。弟贤,其夕梦雄告之:‘却后六日,当共父同出。至期伺之,果与父相持,浮于江上。郡县表言,为雄立碑,图象其形焉”,与曹娥同为沉江殉父的孝女。 翁元龙《题曹娥墓》云:“自从西子入吴宫,幸有英娥可劝忠。同姓最惭曹孟徳,垂名只许叔先雄。虚生浪死人何限,白日靑天古一同。看得冢头三寸草,也嫌桃李嫁东风”,暗讽西施,批判曹操,将曹娥与叔先雄并列,认为可名垂青史。有以曹娥比历史上其他投江自尽者如屈原的,王十朋《曹娥庙》云:“恸哭无寻处,投江竟得尸。风高烈女传,名重外孙碑。荒草没孤冢,洪涛春古祠。怀沙为谁死,翻愧是男儿。”《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谓《九章·怀沙》为屈原自投汨罗江前的绝笔。屈原在诗中说“怀质抱情,独无正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因为自我价值无法实现而抱石沉江,在王十朋看来,远不如曹娥死于孝那样崇高而有价值。当然,也有诗作将曹娥、屈原等人并列进行正面颂扬讴歌的,如萧辟《留题曹娥庙》云:
屈平以楚死,死浊不死清。伍员以吴死,死暗不死明。死者人所难,一死鸿毛轻。壮哉二子为,留得不死名。曹娥以父死,年龄童未成。抱尸出洪澜,非可二子并。二子谏不从,齐秦韩魏征。娥若不之死,父葬鳣与鲸。二子死以介,娥死以孝诚。于今会稽人,事之如事生。娥若生尧时,舜不妻女英。娥若逢孔子,娥名书《孝经》。娥父若罗辜,岂止为缇萦。蔡邕不知娥,但爱碑上铭。我来拜祠下,古木寒云横。往往大江水,犹作哀哀鸣。安得娥有知,为我神用灵。鼓此大江波,注入四渎平。洗濯天下心,皆行娥所行。
以屈原、伍员、曹娥对待死的态度为出发点,认为古人因正直孝诚而死,死得其所,必声名永垂,千古不朽,并能洗濯人心,泽被天下。
宋人的歌咏对“孝”主题进行了多层次的深入阐发,可见宋代孝文化的昌盛,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宋代道德思潮的高涨。宋代以孝彰名并获立祠祭祀者并非曹娥一人,如《宋会要辑稿》中尚有董孝子祠、张孝子祠、孝子蔡顺祠、孝子蔡定祠、姜诗孝感祠等的记载。徐松:《宋会要辑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75册,第800页。宋代诗歌中阐发孝主题的作品数量繁富,除上举咏曹娥的诗作外,南宋林同的《孝诗》以组诗形式歌咏古今孝事,计“圣人之孝”十首,“贤者之孝”二百四十首,“仙佛之孝”十首,“异域之孝”十首,“物类之孝”十首,是最为典型的代表。虽然以崇孝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很早就有,晋代李密《陈情表》就提出了“圣朝以孝治天下”的命题,唐代文学包括通俗文学作品中都不乏这样的例子,但提出明确的创作主题并投入如此之大的创作热情,则是从宋代才开始的。
宋代思想家将“孝”纳入自己的哲学体系,使孝不仅仅是亲亲爱人的朴素感情。北宋张载说:“爱自亲始,人道之正”,张载:《横渠易说》,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91页。程颐说:“仁主于爱,爱孰大于爱亲”,程颢、程颐:《二程遗书》卷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1页。已将孝定义为道德的起点。南宋朱熹说:“子之所以孝……皆人心天命之自然,非人之所能为也”,朱熹:《朱子文集》卷15,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315页。 “道者,古今共由之理。如父之慈、子之孝……是一个公共底道理”,“天下之理,不过是与非两端而已,从其是则为善,徇其非则为恶,事亲须事孝,不然则非事亲之道”,朱熹:《朱子语类》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15页。进一步使孝在人性论、认识论方面得到合理的解释。南宋杨简《邑人求春秋祀董孝君词》说:
夫孝,人心之所同,天地之所同,鬼神之所同。征君用此心于千载之上,吾邑人敬而奉之;于千载之下,岂惟邑人敬而奉之,一郡之人敬而奉之;岂惟一郡之人敬而奉之,际天所覆凡在人伦中者,有所不知,知则孰不敬而奉之,呜呼至矣!是谓至徳,是谓要道,是谓人心之所同,惟尔有神惠相之。俾某既兹在位,永保所自有之本心,以对越明神,以对越上帝。杨简:《慈湖遗书》卷18,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第363页。
将孝提高到人伦天理的制高点上,使孝成为整个道德伦理大厦的基石。宋代思想界对孝极端的强调和重视,也是宋代文学中崇孝主题极盛的重要原因。
三、孝的放大与移孝为忠
南宋杜范在其《曹娥》一诗中说:“举世贪生不足评,舍生取义亦难明。娥知有父不知死,当日何心较重轻”,在颂扬曹娥舍生取义的同时,将批判矛头指向了举世贪生的社会和历史,反映出“孝”主题的扩展和蔓衍。在诗人这种扩大主题内涵、挖掘思想深度的努力中,移孝为忠成为宋代咏曹娥诗的主题的另一个重要指向。
在古代中国,孝与忠存在天然的联系,有“移忠”之说。《孝经·广扬名》有言:“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因此,宋代咏曹娥诗歌也常常将忠孝相提并论,如释宝昙《过曹娥江》“沧海一时忠孝泪,夕阳无尽古今情”,黄由《题孝女庙》“孝娥一段移忠事,愧杀当年老阿瞒”,均属此类。前引萧辟《留题曹娥庙》一诗,将曹娥与屈原、伍员两位死臣相提并论,实际上也包含了忠孝关系的内容。
在宋代民族矛盾激化、文学爱国主题高扬的背景下,不少题咏曹娥之作带上了强烈的时代色彩。许及之《题曹娥庙》云:
当日曹娥念父心,千年江水有哀音。可怜七尺奇男子,忍使神州半陆沈。
许及之在政治上是韓侂胄一系,嘉泰二年(1202)拜参知政事,进知枢密院兼参政。韩侂胄被杀后,许亦遭贬。撇开政治上的是是非非,许及之主战的政治态度在当时的社会还是有代表性的。此诗咏曹娥以自励,抒发恢复河山的信念,语言豪壮,颇富艺术上的感染力。
在宋、元易代之际,曹娥又成为遗民诗人坚持操守气节的楷模。《宋史》卷四二五载:
(谢枋得)二十六年四月,至京师,问谢太后攒所及瀛国所在,再拜恸哭。已而病,迁悯忠寺,见壁间《曹娥碑》,泣曰:“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留梦炎使医持药杂米饮进之,枋得怒曰:“吾欲死,汝乃欲生我邪?”弃之于地,终不食而死。
谢枋得以曹娥为榜样,以死明志,成为宋代遗民忠于故国著名的典故。
林景熙《端午次韵怀古或疑屈原曹娥死非正命是不知杀身成仁者也并为发之》云:
葵榴入眼明,得酒慰衰齿。胡为浪自悲,怀古泪纷季。湘江沈忠臣,越江沈孝子。沈骨不沈名,清风两江水。或云非正命,是昧舍生理。归全岂发肤,所惧本心毁。哭父天为惊,忧君国将毁。于焉偷吾生,何以立戴履。修短在百年,芳秽垂千纪。之人死犹生,滔滔真死矣。
《孟子·尽心上》中说:“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赵岐注:“尽修之道,以寿终者为得正命也。”《孝经·丧亲章》云:“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丧不过三年,示民有终也。”这些都表明儒家的“正命观”主张顺应天道,得其天年,并不主张以极端的方式表现丧亲之痛。当时的一些人对曹娥殉父的意义似有怀疑,林景熙此诗以《论语》中“杀身成仁”的教诲驳斥此说,并借曹娥事迹表达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表现了视名节重于生命的信念。宋亡后,林景熙常以不能死国难为愧,这首诗歌不仅是对古代烈女的赞歌,更是以忠义大节自励的自明心迹的作品。
宋人论孝,并不是“为孝而孝”,孝是展开整个伦理道德学说的基点,崇孝意义包含了“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礼记礼运》)整个伦理体系的建设,因此,宣扬忠义很自然地会成为咏曹娥诗歌主题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社稷倾覆、国难当头的特殊历史时期,移忠主题又演化成慷慨悲壮、忠愤激切的爱国热忱的弘扬。这些都反映了宋代咏曹娥诗在主题上的进一步深化。
四、总结
宋代是社会道德思潮高涨的时代,这一思潮反映在文学中,咏曹娥诗是最生动的例子之一。宋代文学中道德内容增加,文学被赋予更多的社会功能,这些特质都昭示于后代。还是以咏曹娥题材为例,元代杨维桢《孝江辞》“耿孝魂之长存兮,照江月于千古”,明代刘基《拜曹娥庙》“纵使乾坤灰劫火,娥心一点不成埃”,诸大绶《咏曹孝娥》“人世更千变,纲常只一心”,杨鹤《哭娥诗》“楚臣原孝子,越女亦男儿”,田维嘉《谒曹孝庙》“觅父投渊本至情”,清代沈志礼《颂孝女》“弄玉飞琼何足道,要知大义冠纲常”,鲁超《谒曹娥庙》“要知忠孝无殊性,凭吊吾将续九歌”,颜光敩《曹娥庙》“觅父捐躯尽孝思,千秋瞻仰重蛾眉”,胡震《曹孝女夫人》“移孝作忠心独感”,以上引诗见《曹江孝女庙志》卷5至卷8“题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463-502页。等等,都一直在重复和延续着宋人的调子。
〔责任编辑:渠红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