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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2017-05-27季羡林

作文周刊·高一版 2016年22期
关键词:土炕睁眼淡漠

季羡林

我是一个最爱母亲的人,却又是一个享受母爱最少的人。我六岁离开母亲,以后有两次短暂的会面,都是由于回家奔丧。最后一次是分离八年以后,又回家奔丧。这次奔的却是母亲的丧。回到老家,母亲已经躺在棺材里,连遗容都没能见上。从此,人天永隔,连回忆里母亲的面影都变得迷离模糊,连在梦中都见不到母亲的真面目了。这样的梦,我生平不知已有多少次。直到耄耋之后,我仍然频频梦到面目不清的母亲,总是老泪纵横,哭着醒来。对享受母亲的爱来说,我注定是一个永恒的悲剧人物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关于母亲,我已经写了很多,这里不想再重复。我只想写一件我决不相信其为真而又热切希望其为真的小事。

在清华大学念书时,母亲突然去世。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赶回清平,送母亲入土。我回到家里,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棺材,母亲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里,我正睡在里间的土炕上,一叔陪着我。中间隔一片枣树林的对门的宁大叔,径直走到屋内,绕过母亲的棺材,走到里屋炕前,把我叫醒,说他的老婆宁大婶“撞客”了 ——我们那里把鬼附人体叫作“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亲。我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宁大叔,穿过枣林,来到他家。宁大婶坐在炕上,闭着眼睛,嘴里却不停地说着话,不是她说话,而是我母亲。一见我(毋宁说是一“听到我”,因为她没有睁眼),就抓住我的手,说:“儿啊!你让娘想得好苦呀!离家八年,也不回来看看我。你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说个不停。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说,听到母亲的声音,我应当号啕大哭。然而,我没有,我似乎又清醒过来。我在潜意识中,连声问着自己:这是可能的吗?这是真事吗?我心里酸甜苦辣,搅成了一锅酱。我对“母亲”说:“娘啊!你不该来找宁大婶呀!你不该麻烦宁大婶呀!”我自己的声音传到我自己的耳朵里,一片空虚,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这样。我的那一点“科学”起了支配的作用。“母亲”连声说:“是啊!是啊!我要走了。”于是宁大婶睁开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閭望子,望了八年,终于“看”到了自己心爱的独子,对母亲来说不也是一种安慰吗?但这是多么渺茫,多么神奇的一种安慰呀!

母亲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选自《忆往述怀》)

写作借鉴

本文在表达上有两个突出的特点:

一是语言描写出色,比如母亲附体宁大婶“托话”的内容“儿啊!你让娘想得好苦呀!离家八年,也不回来看看我”,读来令人伤心落泪。全文多用叠字,如“频频”“跌跌撞撞”“刺刺不休”“懵懵懂懂”等,不仅读来朗朗上口,富有韵味,而且表现力很强。还有文言词语的运用,如“奈之何哉”“倚闾望子”等,使文章语言显得更加简洁,凝练。

二是细节描写生动。宁大婶闭眼与睁眼的细节写得很真切,似乎她就站在我们面前。还有我的“一骨碌”爬起来和“跌跌撞撞”的动作、姿态写得都非常生动形象。“我自己的声音传到我自己的耳朵里,一片空虚,一片淡漠”,这个细节更值得关注,它说明作者当时的脑中一片空白,世界在他面前已经静止了。作者一颗悲伤的心,已经全部融化在自己的声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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