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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两题

2017-05-26蒋新磊

野草 2017年3期
关键词:永明镇里疯子

蒋新磊

奔跑的小孩

安静和冷漠是一对孪生兄弟

——题记

1

余家庄一直风平浪静,平时就像村西头的那口池塘,连一点波纹都没有。可是一个小孩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闯进了这份宁静。他的惊叫声像一块石头丢进了池塘,不但有了波纹,而且咕咚了一声。那个小孩跑得飞快,肩膀上挎着一个背包。背带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屁股上,于是他跑起来背包就无时不刻不在敲打他的屁股。他专心致志地跑,毫不在意那个不安分的背包。

小孩带来了一个消息。他跑到正在乘凉的一群人中间,两手抱着膝盖,就这么弯着腰撅着屁股气喘吁吁地向他们叙述他的见闻。其实事情很简单,可是听起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小孩告诉他们:“余永明抱着树在哭。”小孩重复了一遍,“你见过一个大人抱着树在哭吗?”

他们都摇了摇头,跟着小孩往村西头跑去。他们沿着村路,横穿了一条通往镇上的大路,从池塘旁边走向了广袤的田野。每个人都气喘吁吁,每个人都很兴奋,他们随着小孩的停止奔跑而停止奔跑。小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们也坐在了地上。天气炎热,烤得地上像烙油饼的锅底一样。可是他们毫无所获,他们在坐着的时候趁机扫了一眼周围。这里确实有几棵大树,却不见余永明的影子。他们问小孩:“余永明呢?树上没有余永明。”一个人抓住了小孩的胳膊,说:“你别想跑!”

小孩说:“我看到了余永明抱着树在哭,骗你我是你儿子。”小孩指着旁边的一棵树,说:“他就抱着那棵树哭的,不信你过去看看,上面有他的鼻涕呢?”

他们都围上去看,那棵树枝干粗大,笔挺地冲向高处。他们仰起头来,看不到枝头,都说:“是块上梁的好材料。”一个人指出:“树干上粗糙不堪,根本不会有人抱着它哭。”他们认定是小孩说谎,回过头来找小孩时,他已经没有了踪影。他们认定是那个孩子的恶作剧。一群大人让一个孩子骗了?他们准备都低着头往回走。

“谁家的小孩,把他大人揍一顿。”他们纷纷表示同意,可是谁也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他们从没有见过那个孩子。或许是别的村的孩子。他们一边低着头走,一边聊着庄家的收成,完全把刚才的事情忘记了。平静的余家庄恢复了平静。他们经过小池塘时,看到池塘确实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的动静。

他们经过了池塘,横穿了通往镇上的道路,就进到了村子里。此刻正是中午,闷热得让人难受,再加上刚才的奔跑,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他们不再说话,在这样寂静的村子里每个人的动作都是悄无声息的,生怕打扰了正在午睡的余家庄。

可是一个人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种平静,他的声音不大,不过一起行走的人都听到了。他兴奋地告诉大家:“纸钱。”

地上零零星星地撒了一些紙钱。那些圆形的暗黄色的纸钱,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因为村子里没有风的吹动,它们的分布很均匀,如果远远地顺着看过去,可以发现那些不多的纸钱撒了一路。

当然,闷热的天气让人心烦气躁,不会有人在意什么纸钱,村子里哪年没死过人,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继续走路。那个发现了美洲新大陆的年轻人就显得很是突兀了,他看了看他们,只好闭上了嘴,无趣地混进了行走的人群中去。他也不再说话,他们踩着地上的纸钱继续走路。

2

三天后,那个小孩再次出现在了村子里。很多人都认出他来了。他们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眯缝着眼睡觉。天气实在太热了,他们懒得动弹,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愿意发出来。他们感觉夏天的时间很长,长的就跟通往镇上的小路一样没有尽头。他们听到小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甚至听到了小孩气喘吁吁的声音。小孩喜欢跑,他是从村东头一路奔跑过来的。因此,他的出现显得非常不相衬,似乎整个村子都是他奔跑的声音。

“我去看看余永明在那里抱着树哭吗?”小孩的声音很响亮,他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或许他们不会再上一个小孩子的当了,他们像原来一样保持了沉默。那天的事情很丢人,他们搞出了那么大的响动却一无所获。没有去的人嘲笑他们过于冲动,让他们保持安静。他们感觉自己太丢人了。

于是小孩跑开了,他像三天前一样往西边奔跑过去,很快就横穿了通往镇上的道路,他经过池塘时调皮地往池塘里扔了一块石子。不过村里的人没有看到,他们坐在凳子上,低着头苦熬着炎热的沉闷的夏季。

很快小孩跑了回来,像去时那样奔跑着回来了。他的声音像路上的马车,轰隆轰隆的。他站到他们跟前时,看到他们都低着头,对于他的到来很不感兴趣。不过,他不会像那个指出地上有纸钱的年轻人一样保持该有的最恰当的沉默,他继续他的话,他说:“余永明抱着树在哭。”他们继续保持沉默,没有像三天前一样跟随他奔跑。小孩感觉无趣了,一个人坐在地上。

小孩抬起头来,冲着他们说:“余永明抱着树在哭。”他们继续保持沉默。小孩没有放弃,他连着说了三遍,没有一个人理他。小孩无趣地坐着,他不安分地东张西望。然后他站起身来,说:“我再去跑几趟。”他在大街上来回奔跑。小孩每隔几分钟就经过他们,小孩说:“我又跑了一圈。”他们都没有搭理他。

当小孩跑到第二十四圈时,他从东面奔跑而来,远远地就看到西边有个走动的影子。那个人是余永明。他走得很慢,低着头,可是他毕竟在走动。小孩想跑到他面前和他说话。

小孩和余永明在他们面前相遇,他们都站住了,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小孩急切地想证明自己没有撒谎,他指着余永明说:“看,他不抱树了。”

他们没有抬起头来,继续保持沉静。头顶的太阳越来越毒辣,烤得人心里发慌。小孩子的说话声打扰了他们的平静,在这炽热的夏季,那些声音就像一根羽毛一样,撩拨着他们烦躁的神经,可是他们不说话,像村里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去度过这个漫长的夏季。

小孩看了一眼他们,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余永明。他渴望余永明向他诉说抱着树哭泣的经过。

余永明说:“余震天死了。”

他们继续保持沉默。现在太阳转到了头顶上,已经没有了背阴处。一个人把头低得更低了,希望太阳不要照到自己的脑袋。其他人觉得那样会凉快一些,他们也学着他把头低得更低了,希望太阳不要照到自己的脑袋。

余永明重复:“余震天死了。”

小孩说:“他们不说话。我要去奔跑了。”小孩说完跑到了大街上,他径直往西跑去。跑了很远,他回过头来,一边倒退着跑,一边冲着余永明说:“跑起来吧。”

余永明说:“余震天死了。”

3

余家庄出现了一个疯子,他见到人就说:“余震天死了。我要去告他们。”他经常见到一个路人就跪下。

余永明说:“跟我去镇里吧,我要去告他們。就顺着那条路到镇里。”他指着村西头的那条通往镇上的道路,很自信地说。

路人都知道他是疯子,躲得他远远的。一些人会厌恶地说一句:“疯子。”

余永明说:“我不是疯子。我要去告他们。”

他整天游荡在村里的各个角落,让本来平静的余家庄充满了喧闹。不过,他只不过是村西头池塘里落进去的一片树叶,起不了大风大浪。

不到几天的时间,余家庄的人就都不出来了,在家里躲得严严实实的,尽管很热,他们也不敢出去了。疯子打破了他们的平静,要比热得浑身冒汗可怕得多,况且家里有蒲扇。他们静静地停着外面余永明哀求的声音,倒是让枯燥而漫长的夏季有了一点的趣味。因此,他们倒是希望余永明一直疯下去,至少一个夏天吧。

不过,有个人沉不住气了,他就是余家庄的村支书,他们都叫他村长。有一天,村长倒背着手出来了。他站到余永明的跟前。他个子很高,至少高出余永明一个脑袋。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对着余永明说:“大热天的你咋呼啥?”

“余震天死了,我要去告他们。”

“你儿子死了,你告谁去?”

“我告镇上当官的。”

“你儿子死了,关镇领导个屁关系!”

“你知道余震天怎么死的吗?”

“你儿子怎么死的?”村子倒背着手走了,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冲着余永明喊,“别瞎胡闹!”

外面刮起了一阵风,凉飕飕的,余永明打了一个寒颤,他继续走。脑子里想着儿子的事情,儿子不能这么无缘无故地死了。

他嘟囔着,看到周围有几个人站着对他指指点点。他冲着他们跪下了,说:“跟我去镇里吧,我要去告他们。”

他们都笑了起来,没有理睬他的话。他跪了很久,他们都走开了,他只好站了起来。他感觉有些冷,回家找了一件长袖衣服穿了起来。

余永明再次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们笑得更开心了,每个人都毫不顾忌地指着他,说:“疯子,快看,穿长袖衣服的疯子。”余永明不理睬他们,他往西走去,沿着村路,横穿了通往镇上的道路,经过了池塘,到了那个埋葬了儿子的地方,他抱起旁边的一棵树,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越哭越厉害,仿佛有块抹布堵住了喉咙,他一用力,喉咙里畅通了很多,干脆放声大哭。

突然,他的屁股让人拍了一下。他停止哭声,从树上下来,看到是一个小孩子站在他的面前。那个孩子仰着脸,因为奔跑而气喘吁吁的脸色布满了汗水。孩子朝他笑了笑,说:“你冷吗?”

余永明就坐了下来,他仰着脸看着站着的孩子,说:“他们都不帮我。”

孩子说:“他们觉得你是疯子。”

余永明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待了很久。

余永明说:“我不是去告他们。余震天死了,总得有个说法吧。”

孩子木然地停着这些话,显然他不懂这些话的含义。

余永明继续说:“他们不帮着我,他们在看我的热闹。”

孩子说:“我要奔跑了,只有跑起来才觉得我还活着。”说完,他往东跑去。余永明看到他冲向了余家庄的大街。

4

余永明真的去了镇上,他是顺着村西边那条通往镇上的道路去的镇上。他单枪匹马,就这么走着去了。

余永明只遇到了那个小孩,他从东边奔跑过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余永明。他们彼此没有说话,站着对视了几分钟。然后小孩说:“我要奔跑了。”说完他就转过头往东跑了过去。

余永明有些失落,他本来是想告诉小孩:“和我去镇上吧,余震天死了,我要讨回公道。”

可是小孩奔跑起来了。他望着那条村中的土路,感觉到了陌生。他们都在乘凉,那个夏天我们为了凉快彼此都不说话,只有他要去镇上,为儿子讨回公道。

余永明感到了无比的孤单,他想起了儿子血淋淋的身体,他浑身打颤,他就转过身去,跑到了埋葬儿子的那个地方,抱起大树来嚎啕大哭。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感觉有了一种依靠。大树笔挺得立在那里,让自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

哭了一会,哭累了,他站起身来去镇里,他看到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看,看到他望过去,他们就走开了。他冲着他们喊:“跟我去镇里,我要去告他们。”

他们走远了。现在又只剩下单独的他了。他转回到那条通往镇里的大路,快步向镇上走去。

走了不知道多久,他到了镇上,传达室的大爷拦住了他。

余永明说:“余震天死了,我要去告他们。”

“你告谁?”

“垃圾车。他撞死了余震天。”

“你告垃圾车你告去,跑这里干嘛?”看门的大爷看出他精神不好了,厌恶地回答。

看门大爷问:“你哪村的?”

“余家庄。”

看门大爷走进了传达室,再也没有出来。余永明在那里等着,等得焦头烂额,大门也没有在动。他就坐在那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听到看门大爷说:“哭到别处哭去,脑子让驴踢了?”

余永明哭得坐不住了,他不知道这样哭下去到底要多久。他看到围过来很多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小孩,有老人,他们都笑着,说着。好像是在看小狗钻火圈。还有几个余家庄的人,他从让泪水遮住了的视线中隐约看到了余家庄的人,他跪下来,说:“跟我去镇上,告他们去。”那几个人就跑掉了。其他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余永明就继续哭,他觉得周围黑压压的一片人,都把他遮起来了。天气不再那么炎热,他感觉凉飕飕的,周围围着的好像不是喘着热气的人,而是一块块的冰块。

余永明说:“凉快多了。”他继续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村长来了,他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出现在了余永明的身边。他下车,狠狠踢了一脚余永明。余永明这才知道村长来了。他说:“村长,余震天死了,我要告他们。”

村长说:“滚回去,丢人现眼!”

“村长,余震天死了,我要告他们。”

“告个鸡巴!”

看门大爷走了出来,冲着村长喊:“小余呀,怎么做的工作?到这里瞎胡闹。”

村长忙点头哈腰,说:“亏了你打电话告诉我,要闹到镇长那里去这还了得?”

看门大爷没有说话,走了进去。

村长有些尴尬,又踢了一脚余永明,把他拖上了摩托车让他回家去。

余永明说:“你们不帮我,我自己告!余震天死了!”

村子朝围观的人笑了笑,拖着余永明就往回走去。

5

余家庄比以前热闹了许多,当村长把余永明用摩托车拖回来时,已经是中午两点钟了,那是天氣最炎热的时候,村口却挤满了人。他们给村长让了一条路,村长却没走下去。他停了摩托车,把余永明推了下来。余永明的双手被捆着,嘴里堵了一堆乱布头,他就这么滚了下来,滚到了路边上,围观的人哄堂大笑,他们说:“看,像不像一头猪。”他们都表示同意。

那个孩子刚刚跑到了这里,他看到了他们对他的愚弄,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跑,当跑到通往镇上的道路时,他说:“跟我奔跑吧!”

他们没有理他,都在听着村长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经历。村长说:“老子那脸都快埋裤裆里了!”说完,他踢了余永明一脚,余永明吱吱了两声,安静了下来。

村长说:“你真傻假傻?”他看到余永明点了点头,就把他的绳子解开了,然后他倒背着手走到摩托车前,骑上去,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围观的人感觉没有什么意思了,也都纷纷地走开了。

余永明感觉手腕疼,他低着头往家里走去。他的脑海中都是儿子血淋淋的身体。儿子是让开环卫车的人撞死了,应该找镇上理论。可是他都没有见到镇长,连鬼影子都没有见到。他有些不甘心。他想抱着树去哭一场,于是他转过身去,走向了埋葬儿子的地方。他抱起那棵树,大声哭泣起来,哭得天昏地暗。哭完了,他决定回家。

村中的道路仍旧是那么安静,炎热的夏季越来越猖獗,让村里的人不想动弹,他们三五成群地蹲在墙根地下或者柳树底下,消磨着被无限拉长的热天。只有余永明在走动,他的身上因为哭泣和行走而布满了汗水。他感觉浑身不自在,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那些眼睛安静而且冷漠,让他在这个热天里后背发凉。他试探着向一群人打招呼。他们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他觉得没有意思了,低头往前走去。他好像听到了有人在说:“看,疯子。”他装作听不见,继续往前走。

余永明到了自家门口。那扇木制的大门紧紧关闭着,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不知道去哪儿?他蹲在门口想大哭一场,可是他想到了那一双双的眼睛,他忍住了,站起身来,向大街上走去。

一阵风出来,余永明却感觉不到凉爽,那是一阵充斥了热气的风,拱到后背上,更加燥热。余永明想好了,他到儿子的坟前大哭一场,然后去像其他人一样,找一个凉爽的地方,一起坐着,保持安静,那样,别人就不会再去说自己是疯子了。他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时,他听到了咚咚的声音,回过头去,看到了那个小孩。他正从东面跑来。他的姿态很轻盈,像一阵风一样,而且确实让他有了一丝凉爽的感觉。

小孩说:“跑起来。”说完,他往西奔跑了过去,他横穿了通往镇上的道路,经过了池塘,往西一直奔跑过去。那个小孩跑得飞快,肩膀上挎着一个背包。背带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屁股上,于是他跑起来背包就无时不刻不在敲打他的屁股。他专心致志地跑,毫不在意那个不安分的背包。

再往西,应该是儿子的坟地,他怎么跑到哪儿去了?余永明想着。这个小孩怎么从没有见过呢?到底在哪儿见过呢?他有些熟悉。

这时,余永明听到了鬼哭狼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声音很大,惊动了逐渐恢复了安静的余家庄。余永明突然有了奔跑的欲望,他努力奔跑起来,朝着西边跑去。

余永明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他看到一个大人在抱着树哭泣,他要告诉余家庄的人,有个人抱着树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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